孫玉亮
十五年前的那個傍晚,我永生難忘。
爺爺蹲在灶前沉著臉,大口地抽著旱煙。奶奶坐在炕頭上,不停地抹眼淚。父親、叔叔、嬸嬸,孩子們……一家人擠滿了屋子。
“金三開了二十多年的宰坊,屠殺的牲口數都數不過來,你倆咋就賣給了他?”爺爺抖著山羊胡子,氣得直喘粗氣。
父親呢喃說道:“我問了金三兩遍,他一口咬定買回去拉車用。”父親把頭緊貼在胸前,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二叔狠狠地吸了口煙,說:“要不,咱再去找一下金三,把騾子要回來,咱不賣了!”
爺爺眉頭緊皺,說:“賣出去的東西,潑出去的水。要回來,怕沒那麽容易!”
三叔忽地站起來,大聲喊:“咱多去些人,把騾子搶回來!”爺爺白了三叔一眼,三叔像泄了氣的皮球又坐回了原處。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最後,一家人才拿定主意:讓父親和二叔再去趟,多賠一些錢,把騾子贖回來。
空中飄著零星的雪花,父親和二叔急匆匆地消失在寒風裏……
聯產承包那年,生產隊處理物資,全家人商量著要買頭牲口,沒牲口,二十來口人的田地,咋種呀?
最終,爺爺用高出別人一百元的天價,標到一頭大騾子。全村人議論紛紛,都說爺爺花了冤枉錢。那玩意兒不能下崽,吃得又多,要它幹啥?
回到家,奶奶嘟著嘴和爺爺吵了整整一宿,一連幾天都沒搭理爺爺。家裏其他人都沒說啥。其實,他們都知道那頭騾子在生產隊裏跟了爺爺十幾年,爺爺對它有感情,是舍不得它啊!
那年,爺爺和幾個社員到深窪打野草,結果遇了大雨,那場雨瓢潑似的,沒完沒了地下,五天五夜都沒有停。爺爺他們斷了糧,眼看餓得不行了。
爺爺把鞭子甩得山響,騾子瘋了似的,拉著馬車在風雨中連滾帶爬,二百多裏路,硬是把人拉了回來。人是回到了家,騾子卻被抽了個遍體鱗傷,血水從毛發上流下來,痛得渾身都打戰,它硬是沒吭一聲。
這件事後,爺爺再沒碰過騾子一下,就是別的牲口,也很少動過鞭子。
騾子膘肥肉厚,通身棗紅,那神氣的樣子賽過關公的赤兔馬。平日裏,騾子除了拉個車,也沒啥事做。騾子整天耷拉著腦袋,是一副很失落的樣子。
到了秋種時分,騾子就來了精氣頭。全家二十來口人的莊稼地,全靠它孤軍奮戰。騾子在田裏衝鋒陷陣的威風勁兒,真是棒極了。
騾子獨個就能拉著犁在田地裏奔跑,而別家的牲口兩頭合用,拉起犁來都吃力。這時,村民才羨慕地衝著爺爺說:“這騾子,值!”每每此時,爺爺都會樂得兩眼眯成一條縫。
騾子生得又高又大,它卻溫順得像小羊。女人、孩子牽著,它照樣規規矩矩,從不欺生。每每騾子閑下來,我們這些孩子們會爭先恐後地搶韁繩,牽著它四處溜達。
那時,父親和叔叔們家的田地都分開了,騾子要挨家挨戶輪著去幹活。不管到了誰家,騾子都被當成座上賓,會吃到最好的草料。全家人使喚騾子,從不用鞭子,去田地,也不捎那玩意兒。誰要捎了,若是奶奶知道了,準會跟他急。
那年冬天,天寒地凍,奶奶給騾子添草料,一不留神,摔倒在地,扭傷了腰。她疼得動不了一點。奶奶剛要喊人,一瞅,自己正落在騾子兩腿之間,騾子隻要稍微一動,後果可想而知。奶奶怕驚了騾子,嚇得一聲也不敢吭。
那天爺爺正不在家。奶奶躺在地上,提心吊膽。騾子仿佛啥事都懂,它釘子似的,牢牢地立在原地巋然不動,連拌好的草料也不吃一口。這樣待了足足兩個時辰,爺爺才回來。
從那以後,奶奶一天見不到騾子就嘮叨個沒完,看見騾子流點兒汗就心疼得直嚷嚷。
空閑時分,孩子們會爭著到田野裏給騾子割草。回來後,奶奶總要把枯黃的幹草一根根剔出來,再把剩下的嫩草洗個幹淨,才肯給騾子送去。
春去,春又來。轉眼,騾子和全家人和睦地生活了十多年。
後來,日子好了,各家的錢袋子都鼓了起來,父親和叔叔都買了拖拉機,騾子也閑了下來。
盡管如此,一家人還和以往那樣,精心地喂養著騾子。爺爺經常牽著騾子四處走動,他說:騾子是咱家的功臣啊!它累了一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可是,閑下來的騾子像是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它常常臥在馬槽前,眼角淌著渾濁的淚水,滿眼都是失意與神傷。
隨著拖拉機、播種機的普及,村裏的牲口大都賣掉了,於是全家人也商量起賣騾子的事。可是,商量了幾次都沒結果。
父親和叔叔們都願意賣掉騾子,因為它的確是家裏的一個累贅了。奶奶是不同意賣的,她說:養著!等爬不動了,給它養老送終。人總得講良心吧!
最後,爺爺終於橫下了心:賣!不過不能賣給宰坊,就是少賣些錢,也要給它找一戶好人家。
騾子臨走的那天,院子裏圍滿了人,奶奶跪在地上,燒了好多紙。她還特意在騾蹄上,分別係上了紅頭繩。全家人沉默無語,仿佛是在送別一個和我們相依為命的親人。
爺爺再三叮囑父親:“到了集市上,不要在乎價錢,要賣個好人家。”臨出門前,爺爺緊緊地摟著騾子的脖子,淚珠從眼眶裏落下來。那是我第一次見爺爺流眼淚。
騾子一聲嘶鳴,它終於走了!終於離開了它生活了十幾年的家……
天完全黑了,棉絮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地麵上的雪已能沒過人的腳腕。全家人誰都沒有吃飯,都在焦灼地等待著。
大門“吱”的一聲響,父親和二叔終於回來了,兩個人身上沾滿了冰冷的雪花。爺爺是第一個衝到院子裏的,他弓著腰猛地停住腳步。爺爺石雕似的佇立在風雪中,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父親拎著的那個包袱,一聲沒吭。包袱終於打開了,裏麵是四個血淋淋的騾蹄,那光鮮的紅頭繩,讓全家人都情不自禁地嗚咽起來……
大雪淹沒了整個村子,爺爺聲淚俱下,他顫抖著手把騾子葬在了門前那棵老槐樹下,那是夏日裏騾子和全家人一起乘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