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記

第二十七章 閨警

　　“好事近前”（老旦貼扮宮娥上）秋影動湘荷，風定瑞爐香過[1]。簾外呢喃歸燕[2]，怪瑣窗人臥[3]。

　　我們公主位下宮娥是也。公主貴體，原自嬌柔[4]；加以兒女累多，心煩怕熱；因此避暑瑤台。這早還睡也[5]。

　　“好事近後”（旦上）弄涼微雨隱秋河[6]，殘暑殢人些個[7]。好夢暗隨團扇，再朱顏來麽？

　　[清平樂]（旦）陰陰院宇，枕上昏涼雨。（老）風動槐柯交翠舞，恰恰畫牆低午。（旦）一簾幽夢悠揚[8]，金爐旋注沈香。（合）鳳吹幾年都尉，病慵休殢宮妝。（旦）宮娥，這瑤台風景，比南柯郡涼些。（老）也是新秋了。（旦）你知我有病在身麽？（老）便是，駙馬爺在南柯，這些時不來相看。（旦）他正事在羈身，何暇到此？好悶嗬！

　　“六犯宮詞”落紅凝院[9]，暮雲沉閣，秋動繡簾猶臥。起來無力，金釵半墜雲窩[10]。（老）瑤台城過了一夏哩。（旦）俺汗減了湘文簟[11]，螢低了扇影羅。（老）公主也忒嬌怯[12]。（旦）多嬌處，忒病多，年來無奈睡情何？（老）天氣早涼些。（旦）我一時間如涼便得沾羅幙，一會間似熱又尋思浴翠波。（老）午膳哩。（旦）沒些時個，花陰幹[13]，早氳人的茶飯沾唇過[14]。（老）公主有了王孫貴女，還悶甚麽？（旦）你休波，眼前兒女，風月暗消磨[15]。

　　（老）整辦酒筵解悶，公主隻是想駙馬爺。

　　“前腔”早則是瑣窗人喚，夢雲初嚲[16]，一線枕痕無那。遲遲媚嫵，還留人畫雙蛾。（宮娥送酒介，老）一盞心頭過，胭脂暈臉渦。（旦）怕飲。（老跪勸，旦略飲介，老）三回勸，半口多，朱顏怎得個笑微酡[17]？（老）有方法，叫小宮娥吹彈歌舞。（內吹彈上介。旦）聒人那！（老）怎人偏喜處生嫌渦[18]？再有消愁似舞和歌？（背唱介）他鳳腮微托，長裙半拖，病稍兒翦不的愁痕破。（旦照鏡歎介，老回身）事多磨，淹淹鏡裏[19]，有得氣兒嗬。

　　（末扮大兒子上）秦樓通戍火[20]，漢苑入邊愁。報知母親，檀蘿兵起，逼近瑤台，如何是好？（旦泣介）這等，怎好？我的兒那，你星夜往南柯，報知父親；我一邊督率城中男女，守城防備。

　　“風入鬆”原來隻合住南柯，有甚麽清涼不過？下場頭都是俺之錯[21]，到如今惹下了幹戈，知他那意兒怎麽？（合）男共女守台坡[22]。

　　“前腔”（末）喜的是親娘身子減沉痾[23]，兒去也俺娘掙挫[24]，急忙間打不的這瑤台破。怕你這娘子軍沒得張羅，俺那父子兵登時救活[25]。（合前。旦、末哭別介）

　　“尾聲”從來不說有幹戈，俺小膽兒登時嚇破。別將領兵不濟事，須則駙馬親來才救的我。（旦眾下）

　　（末吊場急馬走上）手下趲行。

　　“滴溜子”邊報急，邊報急，怎生煞和[26]？流星去，流星去，塵飛不過。心急馬行遲，那把三百裏老南柯，做一會子抹。遲誤兵機，教娘怎麽？教娘怎麽？（下）

　　“前腔”（雜扮婦女插旗，守城上）邊報急，邊報急，怎生煞和？輪班去，輪班去，挨查不過？心急步行遲，那把三百個錦城窩，做一會子邏。失誤城池，教娘怎麽？教娘怎麽？

　　（醜笑介）奇怪奇怪，一座瑤台城，砌的蟻子縫也沒一個，甚鳥報道有甚鑽城賊。公主下令：瑤台一衛，老軍丁男出吊橋迎賊，軍妻守垛四門，四個女小旗總領。奴家是王大姐，平日有些手麵[27]，領了東門女小旗。哎喲，陳姥姥、趙姨姨你也來了。（老）老身領了西門，（貼）奴家領了北門。隻南門小總不到，（雜扮小廝插旗上）列位大娘拜揖。（醜）一個俊哥兒。（雜）我母親是南門女小旗，病了，小子替領。（醜）南風發了，也罷。公主號令，旗婆們都要演習武藝。咄！陳姥姥看把勢[28]。（踢老跌介）（老）哎，我老人家了。（醜）趙姨姨，看跌。（小跌介）哎，王大姐，饒了罷那。（醜）小哥，看飛尖。（貼放醜倒介）（醜）不信老娘倒了架再三打。（醜跌介）（醜）我的哥，跌打你不過，和你耍槍。（槍殺貼勝）（醜怕介）（貼）王大姐這等手麵，怎麽防賊？（醜）奴家有計，賊上城，熱屎熱尿淋頭撒下去。我連馬子[29]、煮粥鍋都搬上城來了。（老、小）休羅唕，我們繞城走一遭，回報公主去。

　　“醉羅歌”一垛兩垛城台座，一個兩個鋪團窩。密劄劄穿針縫沒過，槍和炮城堆垛。軍妻姥姥，這些老婆；軍餘舍舍[30]，這些小哥；鬥兒東唱到參兒趖[31]，（內鑼鼓馬嘶上介）把塵頭望路腳，那傍城牆走馬那數聲鑼。

　　（內緊鼓報介）檀蘿賊兵來了。（貼）邊報來緊，且催集民家老小上城。

　　瑤台城四麵，炮眼槍頭箭。

　　但有賊星兒，女兵先綽戰。

　　注釋：

　　[1]瑞爐：香爐的美稱。宋葛勝仲《醉蓬萊天寧節作》詞：“玉殿寒輕，金徒漏永，瑞爐煙嫋。”

　　[2]呢喃：燕鳴聲。五代劉兼《春燕》詩：“多時窗外語呢喃，隻要佳人卷繡簾。”

　　[3]瑣窗：鏤刻有連瑣圖案的窗欞。南朝宋鮑照《玩月城西門廨中》詩：“蛾眉蔽珠櫳，玉鉤隔瑣窗。”

　　[4]嬌柔：嬌媚柔弱；嬌媚輕柔。

　　[5]這早：“這早晚”的省稱，猶言這個時候。常指時間晚。明王錂《尋親記移屍》：“這早晚我也不該在此久站，我是個婦人家，隻合閉門在家中坐。”

　　[6]秋河：即銀河。南朝齊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

　　[7]殢：困擾；糾纏。明王九思《駐雲飛春興》曲：“酒釅花濃，春色無端殢醉翁。”

　　[8]幽夢：憂愁之夢。唐杜牧《郡齋獨酌》詩：“尋僧解幽夢，乞酒緩愁腸。”

　　[9]落紅：落花。唐戴叔倫《相思曲》：“落紅亂逐東流水，一點芳心為君死。”

　　[10]雲窩：頭發。

　　[11]湘文簟：即湘簟，湘竹編的席子。唐韋應物《橫塘行》：“玉盤的曆矢白魚，湘簟玲瓏透象床。”

　　[12]嬌怯：柔美；柔弱。明唐寅《桂枝香春情》曲：“曉來風度湘簾，嬌怯鶯聲流囀。”

　　[13]歹坐：同“趖”，謂走。引申指太陽西斜、落山。《說文走部》：“趖，走意。”

　　[14]氳：指彌漫充滿貌。

　　[15]消磨：消耗；磨滅。唐王建《題酸棗縣蔡中郎碑》詩：“蒼苔滿字土埋龜，風雨消磨絕妙詞。”

　　[16]嚲：搖曳；飄動。李存勖《陽台夢》詞：“笑迎移步小蘭叢，嚲金翹玉鳳。”

　　[17]酡：飲酒臉紅貌。唐劉象《早春池亭獨遊》詩之三：“知音新句苦，窺沼醉顏酡。”

　　[18]“怎人偏喜處”句：意思是你這個人怎麽偏偏喜歡處在生嫌的旋渦中，對什麽事情都討厭呢？

　　[19]淹淹：昏昏沉沉；委靡不振。

　　[20]戍火：戍卒在駐地所燃之火。

　　[21]下場頭：結局；結果。元鍾嗣成《清江引情》曲：“直恁鐵心腸，不管人憔悴，下場頭送了我都是你。”

　　[22]共：連詞。表示並列。猶和；與。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卷二：“到此怎惜我貞共孝，多被賊人控持了。”

　　[23]沈痾（）：重病；久治不愈的病。明歸有光《與吳三泉書》之八：“彌年沉痾，無一日強健。”

　　[24]掙挫：振作。元關漢卿《碧玉簫》曲：“醉魂兒難掙挫，精彩兒強打捱。”

　　[25]登時：立即；立刻。

　　[26]煞和：即“撒和”，指休息或調停。湯顯祖《牡丹亭圓駕》：“便閻羅包老難彈破，除取旨前來撒和。”參見“撒花”。

　　[27]手麵：手段；本領。《官場現形記》第二七回：“怎麽他說我沒用，我倒也要做點手麵給他瞧，看我到底是飯桶不是飯桶。”

　　[28]把勢：武術的架式。亦指武藝。《醒世姻緣傳》第六七回：“那回子平日是曉得些把勢的人，誰知觸怒了凶神，什麽把勢還待使得出來？叫他就像驅羊遣狗相似。”

　　[29]馬子：即馬桶。宋趙彥衛《雲麓漫鈔》卷四：“馬子，溲便之器也。本名虎子，唐人諱虎，始改為馬。”

　　[30]舍舍：宋元以來俗稱顯貴子弟為舍人，或小舍、戲劇小說中常見。“舍舍”即是此意。

　　[31]“鬥兒東”句：句意為黃昏守望到黎明。鬥，北鬥；參，二十八星宿之一；趖，指星鬥西移。

　　評析：

　　本出緊接上出寫檀蘿四太子垂涎公主美色，率兵攻打瑤台欲奪之。公主在瑤台城接到警報，遣人搬取救兵，部署守城迎戰事宜。

　　全出由十支曲子組成，開頭“好事近前”以下四曲，描寫公主的“嬌弱”，通過宮娥與公主在閨中的對話描寫，表現公主瑤台病臥的愁悶感傷、思念丈夫時的百無聊賴的情態，如午睡後的形象是“起來無力，金釵半墜雲窩”；“公主因病纏身，“淹淹鏡裏，有的氣兒嗬”，中間“風入鬆”以下四曲，寫公主接到邊報，開始雖然難免生出“嬌怯”，忽聞“檀蘿兵起，逼近瑤台”之時，“小膽登時嚇破”，但很快便鎮定下來，一麵在“泣介”的同時命大兒子往南柯報信，一麵親自“督率城中男女，守城防備”。最後兩支曲子，寫瑤台城上婦女人等守城防賊的情景。

　　本出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充分利用環境的變化來表現人物的性格特征，前半部分描寫公主的“嬌”、“弱”和“怯”，與後麵接到警報後，馬上遣人搬取救兵，部署守城，積極備戰，表現出堅強、果敢的性格，形成鮮明的對照，這也是作者進步的婦女觀的表現。湯顯祖從來都不輕視女性的才能，包括在緊張的戰前描寫中，插入一段“軍妻”們打鬧的場麵描寫，幽默風趣，極富喜劇色彩，也不無這方麵思想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