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記

第二十八章 雨陣

　　“逍遙樂”（生引眾上）池上秋聲響，還把彩鸞雙扇掌。老槐陰新雨碧油幢[1]，獨坐黃堂，閑燕寢[2]，凝幽香。

　　吾在南柯有歲華，麗譙清晝卷高牙[3]。刑書日省三千牘[4]，民版秋登百萬家[5]。自家出守南柯，物阜民安[6]，辭清盜寡[7]，皆周、田二君讚相之方。杯酒為歡，缺然未舉[8]。近因公主避暑瑤台城，衙內孤寂，此中舊有一所審雨堂[9]，審的地氣濕熱將雨之候，果然微雨，應此新秋。分付置酒，與二君聽雨。左右伺候。（周、田上）太府成容盛[10]，同官禮數親[11]。祗候的通稟[12]。（醜）田爺周爺見。（見介）（生）三匝南枝總舊遊[13]，（田）雙攀玉樹此庭幽[14]。（周）偏因聽雨承恩澤，（合）共看郊原作好秋[15]。（看酒介）（生）今夕之酒，專為聽雨而設。

　　“啼鶯兒”偶然西風吟素商[16]，霎煞幾般疏響。悉闌珊玉馬叮當[17]，忽弄的冰壺溜亮[18]。倒簷花碎影琳琅[19]，敲鴛瓦跳珠兒定蕩[20]。猛端相[21]，斷魂何處？環佩赴高堂[22]。

　　“前腔”銀河濕雲流素光，點滴翠荷盤上[23]。吉琤琤打鴨銀塘，撒喇喇破萍分浪。清切在梧桐井床[24]，颯答在芭蕉翠幌[25]。隱垂堂[26]，珠簾暮卷[27]，長似對瀟湘。

　　“啄木鸝”華堂靜，好對觴[28]，細雨紗廚今夜涼[29]。怕攪他蝴蝶飛雙，聒醒我鴛鴦睡兩。更那畫船眠處沙鷗望[30]，屏山醉後餘香漾[31]。弄悠揚[32]，人間此際。別有好思量。

　　“前腔”催花緊[33]，鈔燕的忙，一陣陣黃昏愁雁行。偏有他側耳空房，閃窗紗半滅銀缸[34]。一般兒天涯薄宦窮途況，洞庭歸客孤篷上。數天長，十年心事，和淚隔秋窗。

　　（生）司農，我晝寢，忽然一夢。大兒子誦《毛詩》二句：“鸛鳴於垤，婦歎於室[35]。”是何祥也[36]？（田想介）依下官愚見，詩雲。天將雨而蟻出於垤，鸛喜食蟻，故飛舞而鳴。“婦歎於室”，似是公主有難，要於老堂尊相見[37]。此乃《東山》之詩，主有征戰之事。（生）多謝指教，當謹防之。（內鼓介。生）問報鼓為甚而忙？（末打馬急走上）風傳流賊起，火速報君知。報爹爹，檀蘿兵起，一半攻打塹江城，一半向瑤台城來了。（生慌介）怎了？怎了？瑤台公主所居；塹江，邊城要路；賊兵兩路而進，其意難量。我與田司農領兵去解公主之圍；別遣周司憲守禦塹江城一帶；孩兒把守南柯，暫且休息去。（末）要活娘兒命，無過子父兵。（下）（生）司農，司農，夢之響應如此[38]。（周、田）便是。公主在圍，須得星夜前進。（眾軍上）瑤台先救月[39]，別騎見臨江。（生）聽吾號令：五千兵跟周爺救塹江城；選鋒三千名[40]，跟我星夜前救公主。（眾）稟太爺：演陣。（田）稟堂尊：救塹江隻排個尋常蟻陣[41]；救公主的。要依《詩》雲排一個老鸛陣[42]。（眾應排陣走介）蟻陣完。（排陣舞叫介）老鸛陣完。（生）我與周司憲分兵前去。（周）稟堂尊：三軍鼓氣，全在於酒；周弁一生，全仗酒力；望主公大施恩波[43]。（生）五千名軍，賞他五千個泥頭酒去[44]。則一句話，司憲在心。小生昔為淮西裨將，使酒誤事，二君所知。自拜郡以來，戒了這酒。司憲平日頗有酒名，既掌兵機，記吾囑付，酒要少飲，事要多知。就此起行了。

　　“刮鼓令”（生、田）衝星一劍忙，向瑤台相對當。公主嗬。他煙花陣怎生圍向[45]？那檀蘿真掘強[46]。築下個粉壇場，良時吉方，陣頭安上[47]。（合）聽楚天秋雨過殘陽，倒做了金鐙響玎璫[48]。（生、田下）

　　“前腔”（周）孤城號塹江，敢囊沙聚米糧[49]。看仔細檀蘿模樣，望江鄉策應忙。杯酒襯戎妝，他居中主量，我從邊兒趕上。（合前）

　　瑤台城傍月兒邊，為惹兵戈破鏡懸。

　　此日相逢洗兵雨[50]，一天長塹凱歌旋。

　　注釋：

　　[1]油幢：油布帳幕。多指將帥幕府。宋劉過《沁園春張路分秋閱》詞：“見秋原如掌，槍刀突出，星馳鐵騎，陣勢縱橫。人在油幢，戎韜總製，羽扇從容裘帶輕。”

　　[2]燕寢：公餘休息；睡眠。宋陸遊《問候葉通判啟》：“春容方麗，燕寢多閑，冀調興止之宜，用副傾依之素。”

　　[3]“麗譙清晝”句：在華麗的高樓上白天飄動著高高的牙旗。麗譙，亦作“麗樵”。華麗的高樓。《莊子徐無鬼》：“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郭象注：“麗譙，高樓也。”高牙：大纛；牙旗。《文選潘嶽〈關中詩〉》：“桓桓梁征，高牙乃建。”李善注：“牙，牙旗也。兵書曰：牙旗，將軍之旗。”

　　[4]“刑書日省”句：獄訟的文書每天省減很多。刑書，刑法的條文。省，簡；少。《管子八觀》：“是故明君在上位，刑省罰寡，非可刑而不刑，非可罪而不罪也。”

　　[5]版：名冊；戶籍。《周禮天官宮伯》：“宮伯掌王宮之士庶子凡在版者。”鄭玄注引鄭司農曰：“版，名籍也。以版為之。今時鄉戶籍謂之戶版。”

　　[6]物阜民安：物產豐富，人民安康。

　　[7]辭：訴訟的供詞。《書呂刑》：“上下比罪，無僭亂辭。”孔穎達疏：“辭，訟也。”

　　[8]缺然：缺失。《晉書張駿傳》：“每患忠言不獻，麵從背違，吾政教缺然，而莫我匡者。”

　　[9]審雨堂：傳說北魏夏陽人盧汾與友人夜飲，聞槐樹空中有笑語絲竹之音，俄見衣青黑衣女子出槐，與相問答，引其入穴，見宮宇豁開，數十人立屋之中，其額號為“審雨堂”。正歌宴間，聞大風至，堂梁傾折。醒後見庭中古槐為風折大枝，中有一大蟻穴。見《太平廣記》卷四七四引《妖異記盧汾》。後以“審雨堂”喻指虛幻之事。元方回《老悔》詩：“即令安在淩煙閣，畢竟無非審雨堂。”

　　[10]容盛：覆載，容納。《急就篇》卷四：“漢地廣大，無不容盛。萬方來朝，臣妾使令。”顏師古注：“容盛，猶言覆載也。”

　　[11]“同官”句：同官，官職名位相同。《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欒盈）又與吾同官而專之。”楊伯峻注：“同為公族大夫而專任其事。”禮數，古代按名位而分的禮儀等級製度。亦指官階品級。《左傳莊公十八年》：“王命諸侯，名位不同，禮亦異數。”

　　[12]祗候：職官名。宋代祗候分置於東、西上閣門，與閣門宣讚舍人並稱閣職，祗候分佐舍人。元代各省、路、州、縣分別設祗候若幹名，為供奔走驅使的衙役。元明亦指官府衙役，勢家仆從頭目。元馬致遠《薦福碑》第一折：“不敢久停久住，祗候將馬來。”

　　[13]三匝：形容反複盤旋。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南枝：《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因以指故土，故國。

　　[14]玉樹：槐樹的別稱。《三輔黃圖漢宮》：“甘泉穀北岸有槐樹，今謂玉樹。”此指大槐安國。

　　[15]郊原：原野。南朝梁蕭子範《東亭極望》詩：“郊原共超遠，林野雜依菲。”

　　[16]素商：秋季。《初學記》卷三引南朝梁元帝《纂要》：“秋曰白藏，亦曰收成，亦曰三秋、九秋、素秋、素商、高商。”

　　[17]玉馬：古代屋簷頭懸掛的玉片，能於風中撞擊發聲，用以驚鳥雀。又稱玉馬兒。元白樸《梧桐雨》第四折：“驚我的又不是樓頭過雁，砌下寒蛩，簷前玉馬，架上金雞。”

　　[18]“忽弄的”句：冰壺，借指月亮或月光。唐元稹《獻滎陽公》詩：“冰壺通皓雪，綺樹眇晴煙。”溜亮，猶瀏亮。明朗流暢。《朱子語類》卷八七：“隻是說得粗，文意不溜亮。”

　　[19]“倒簷花”句：簷花，即簷花，杜甫《醉時歌》：“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趙次公注：“簷花近乎簷邊之花也。學者不知所出，或以簷雨之細如水，或遂以簷花為簷雨之名。故特為詳之。”琳琅，精美的玉石。漢張衡《南都賦》：“琢琱狎獵，金銀琳琅。”

　　[20]跳珠：喻指濺起來的水珠或雨點。唐錢起《蘇端林亭對酒喜雨》詩：“濯錦翻紅蕊，跳珠亂碧荷。”

　　[21]端相：正視；細看。唐司空圖《障車文》：“兒郎偉且子細思量，內外端相，事事相稱，頭頭相當。”

　　[22]“環佩”句：用巫山神女事，見宋玉《高唐賦》。高堂，觀名。

　　[23]荷盤：指荷葉。荷葉形圓，似盤，故名。元趙孟頫《雨》詩：“蛛網懸珠絡，荷盤瀉汞銀。”

　　[24]井床：即井欄。語本《樂府詩集舞曲歌辭三淮南王篇》：“後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

　　[25]翠幌：綠色的帷幔。唐駱賓王《帝京篇》：“翠幌珠簾不獨映，清歌寳瑟自相依。”

　　[26]垂堂：靠近堂屋簷下。

　　[27]珠簾暮卷：化用王勃《騰王閣詩》“珠簾暮卷西山雨”句意。珠簾，珍珠綴成的簾子。

　　[28]觴：盛滿酒的杯。亦泛指酒器。

　　[29]紗廚：紗帳。室內張施用以隔層或避蚊。唐司空圖《王官》詩之二：“盡日無人隻高臥，一雙白鳥隔紗廚。”

　　[30]畫船：裝飾華美的遊船。南朝梁元帝《玄圃牛渚磯碑》：“畫船向浦，錦纜牽磯。”

　　[31]屏山：指屏風。唐溫庭筠《南歌子》詞：“撲蕊添黃子，嗬花滿翠鬟，鴛枕映屏山。”

　　[32]弄：樂曲，曲調。如古樂府《清商曲》有《江南弄》。《韓非子難三》：“且中期之所官，琴瑟也，弦不調，弄不明，中期之任也，此中期所以事昭王者也。”

　　[33]催花：即催花雨，謂春雨。宋陸遊《社日小飲》詩：“催花初過社公雨，對酒喜烹溪友魚。”

　　[34]銀缸：銀白色的燈盞、燭台。南朝梁元帝《草名》詩：“金錢買含笑，銀缸影梳頭。”

　　[35]“鸛鳴”二句：《詩豳風東山》句。《傳》：“垤，蟻塚也。將陰雨則穴處先知之矣。鸛好水長鳴而喜也。”《箋》：“鸛，水鳥也。將陰雨則鳴，行者於陰雨尤苦，婦念之，則歎於室也。”

　　[36]祥：吉凶的預兆。《易係辭下》：“吉事有祥，象事知器，占事知來。”鄭玄注：“行其言事，則獲嘉祥之應。”

　　[37]堂尊：明清時縣裏屬吏對知縣的尊稱。《醒世恒言盧太學詩酒傲王侯》：“堂尊若不信，喚二人對證便了。”此處稱指太守。

　　[38]響應：應驗。前蜀杜光庭《張道衡塑造北鬥七星醮詞》：“伏維七聖降靈，眾靈昭佑，永垂響應，長介福祥。”

　　[39]救月：古代迷信，遇月食，以為是陽侵陰，必以矢射日，祈禱鼓噪，稱“救月”。此處指救公主。

　　[40]選鋒：古代指挑選精銳的士兵組成的突擊隊。《六韜武鋒》：“凡用兵之要，必有武車、驍騎、馳陣、選鋒。”

　　[41]蟻陣：螞蟻戰鬥時的陣勢。宋陸遊《睡起至園中》詩：“更欲世間同省事，句回蟻陣放蜂衙。”

　　[42]鸛陣：軍陣名。《左傳昭公二十一年》：“丙戌，與華氏戰於赭丘。鄭翩願為鸛，其禦願為鵝。”杜預注：“鸛、鵝皆陳名。”

　　[43]恩波：謂帝王的恩澤。南朝梁丘遲《侍宴樂遊苑送張徐州應詔》詩：“參差別念舉，肅穆恩波被。”

　　[44]泥頭酒：用泥封口的壇子裏存放的陳酒。無名氏《舉案齊眉》第一折：“我是豪家張員外，一氣吃缾泥頭酒，則嚼肉鮓不吃菜。”

　　[45]煙花陣：妓院。元楊暹《劉行首》第四折：“雨雲鄉打抄散燕鶯期，風月所掀騰翡翠幃，煙花陣攪散了鴛鴦會，這清閑誰似你。”此處是對敵的蔑稱。

　　[46]掘強：強橫凶暴；倔強。掘，通“倔”。《後漢書王劉張李等傳論》：“若數子者，豈有國之遠圖哉！因時擾攘，苟恣縱而已耳，然猶以附假宗室，能掘強歲月之閑。”李賢注：“掘強，謂強梁也。”

　　[47]陣頭：戰鬥行列之首。南朝梁吳均《從軍行》：“陣頭橫卻月，馬腹帶連錢。”

　　[48]金鐙：金屬製成的馬踏足。鐙，掛在鞍子兩旁的腳踏，多用鐵製成。

　　[49]“敢囊沙”句：囊沙，指韓信囊沙破敵之計。楚漢戰爭時韓信與楚將龍且隔濰水而陣。韓信夜令人以萬餘囊盛沙，壅水上流，然後引軍半渡，進擊龍且。既戰，佯敗退走。且追信渡水，信使人決壅囊，水大至，龍且軍大半不得渡，信乘機擊殺且，大破楚軍。見《史記淮陰侯列傳》。聚米，《後漢書馬援傳》：“援因說隗囂將帥有土崩之埶，兵進有必破之狀。又於帝前聚米為山穀，指畫形埶，開示眾軍所從道徑往來，分析曲折，昭然可曉。”後因以“聚米”比喻指劃形勢，運籌決策。

　　[50]洗兵雨：傳說周武王出師遇雨，認為是老天洗刷兵器，後擒紂滅商，戰爭停息。事見漢劉向《說苑權謀》。後遂以“洗兵”表示勝利結束戰爭。

　　評析：

　　本出劇情主要分兩個方麵：一是寫新秋太守在審雨堂聽雨，二是寫太守接到邊報告急消息，立即調集軍隊排演陣法準備應戰。

　　全出共有七支曲子。開頭“逍遙樂”以下五曲為第一部分，寫淳於棼傍晚時分請周弁、田子華在審雨堂飲酒聽雨以消磨時光。兩曲“啼鶯兒”則專門針對雨景，緊扣一個“聽”字而寫，摹聲狀形生動形象，如“（西風）霎煞幾般疏響”、“悉闌珊玉馬玎璫”、“敲鴛瓦跳珠兒定蕩”“吉琤琤打鴨銀塘，撒喇喇破萍分浪”等擬聲詞寫新秋風雨，繪聲繪色，動態宛然。“秋風秋雨愁煞人”，秋雨景色的描寫，不僅與淳於棼思念公主的孤寂心境融合，也暗示著一場戰事的逼近，將有一場“洗兵雨”。

　　第二部分寫淳於棼應對檀蘿入侵，調兵遣將，擺陣迎敵。從聽雨到演陣兩部分內容的轉換以司農田子華為太守圓夢作為過渡，作者將“解夢”與敵人分兵兩路入侵之事關聯起來，雖屬望文生意，卻很自然地把聽雨與演陣毫不相幹的兩件事聯結起來，再如本出中如“審雨堂”指虛幻故事的典故，又與槐樹相關，“鸛鳴於垤，婦歎於室”、“蟻陣”、“鸛陣”等典故既與上述戰事相關，又與“蟻”有聯係。“四夢”中作者慣用這種伎倆，對於轉換和推動戲劇情節的發展，其作用不可小覷。另外，淳於棼告誡周弁“酒要少飲，事要多知”，是預言敘事，第三十出《帥北》中周弁因酗酒致兵敗的情節在這裏已經設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