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記

第二十章 禦餞

　　（二紫衣上）玉樓銀榜枕嚴城，翠蓋紅旗列禁庭[1]。二聖忽排鸞路出[2]，雙仙正下鳳樓迎。今日國王國母餞送駙馬公主之任南柯，鸞輿早到。

　　“傳言玉女”（王同老旦引宮娥上）玉洞煙霞，一道晴光如畫。回首鳳城宮院[3]，見琉璃碧瓦。（眾）宮娥侍長[4]，半插貂蟬隨駕[5]。（合）送一對於飛[6]，鳳嬌鸞姹[7]。

　　（紫衣見介）千歲千歲。（王）筵宴齊備麽？（紫）俱已齊備。（醜）已敕有司備辦太守行李？（生）行李整齊。（宮娥）娘娘傳旨：房奩、金玉、錦繡、車馬人從，都要列於通衢之上[8]，許萬民縱觀。（紫）知道。

　　“疏影”（生旦上）冠裳俊雅，正瑤台鏡裏[9]，鳳妝濃乍[10]。（旦）好夢分明，素情嬌怯[11]，慢引香車隨馬。（紫催介）君王國母親臨餞，快疾著綠槐幢下。（合）真乃是夫貴妻榮。一對堪描堪畫。

　　（紫衣報介）駙馬公主見。（生、旦俯伏介）微臣夫婦沾恩，遠勞聖駕，無任誠歡誠忭[12]！誠惶誠恐！（王）本不忍處卿於外，南柯有卿，免寡人南顧之憂耳。（老旦泣介）俺的公主兒，遠行苦也！（旦作泣介）俺的親娘嗬！（王）在家為公主，出嫁為郡君，有何所苦而泣乎！（生、旦叩頭介）微臣恭受鴻私[13]，願大王國母千歲千歲千千歲。（王）願汝夫婦同之。（生、旦進酒介）

　　“畫眉序”（王）晴拂禦溝花[14]，祖道城南動杯斝[15]。盡關南一麵，借卿彈壓[16]。憑仗你半壁門楣[17]，看覷俺一分天下[18]。（合）南柯太守風流煞，一路裏威儀瀟灑[19]。

　　（老）公主嗬，今日南柯，便是你家了。俺宮中寶藏，盡作賠奩[20]，你看通衢之上嗬。

　　“前腔”雲樹玉交花[21]，日影光輝度塵罅。但閨房所要，盡情相把。擺天街色色珍奇[22]，出關外盈盈車馬[23]。（合前）

　　“前腔”（生）平地折宮花，大郡猥當歎才乏。便尋常餞送，敢煩鸞駕。祝太山太水千秋[24]，喜治國治家一法[25]。（合前）

　　“前腔”（旦）生小正嬌花[26]，酬謝東風許花發。但隨夫之任[27]，賜妝如嫁。因夫主占了兒家[28]，為郡君將離膝下[29]。（合前）

　　（生、旦跪介）微臣何德？煩動至尊[30]。敢問南柯以何而治？（王[31]）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穰[32]，民物豪盛[33]，非惠政不能治之[34]。況有周、田二卿讚治[35]。卿其勉之，以副國念[36]。（生叩頭介）微臣謹遵王命。（老）公主行矣，聽母親一言：淳於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柔順[37]，爾善事之[38]，吾無憂矣。南柯雖封境不遙[39]，晨昏有間，今日暌別，寧不沾巾[40]？（老同旦泣介）（旦）謹領慈命[41]。（拜別介）

　　“滴溜子”（王）南柯郡，南柯郡，弗嫌低亞[42]。公案上，公案上，酒杯放下。有腳的陽春五馬[43]，休隻管戀著衙，長放假。他那裏地方，人物稠雜。

　　（王）傳旨：鼓吹旗幟送過長亭。（行介）

　　“鮑老催”（眾）街衢鬧雜，街衢鬧雜，鸞輿直送仙郎發[44]。秦簫吹徹鸞同跨。看乘龍，乘的是，五花馬[45]。君王駙馬多歡哈，則娘娘公主淒惶煞，留不住雙頭踏。

　　（眾）千歲爺。過長亭了。（王）終須一別。駙馬公主勉之。（生旦俯伏介）微臣夫婦不敢有忘。願我王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生旦下。王）傳旨回宮。

　　“雙聲子”（眾）力力喇，力力喇，都是些人和馬。嚌嚌咋，嚌嚌咋，兩下裏吹和打。嘻嘻哈，嘻嘻哈。去了價[46]，去了價，向槐陰路轉，數點宮鴉[47]。

　　“尾聲”看他們時至氣化[48]，一鞭行色透京華[49]，似這樣夫妻人世上寡。

　　雙鳳銜書次第飛，駸駸羽騎曆城池[50]。

　　瓊簫暫下鈞天樂[51]，今日河南勝昔時。

　　注釋：

　　[1]“玉樓銀榜”二句：襲用唐宗楚客《奉和幸安樂公主山莊應製》“玉樓銀榜枕嚴城，翠蓋紅旗列禁營”。銀榜，亦作“銀牓”。宮殿或廟宇門端所懸的輝煌華麗的匾額。嚴城，戒備森嚴的城池。亦作“禁廷”，猶宮庭。

　　[2]鸞路：即鸞輅，天子王侯所乘之車。《禮記月令》：“（孟春之月）天子居青陽左個。乘鸞路，駕倉龍，載青旗，衣青衣。”

　　[3]鳳城：京都的美稱。唐沈佺期《奉和立春遊苑迎春》：“歌吹銜恩歸路晚，棲烏半下鳳城來。”

　　[4]侍長：金元時代奴仆對主人的稱謂。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三本楔子：“（紅娘對鶯鶯）侍長請起，我去則便了，說道：‘張生，你好生病重，隻俺姐姐也不弱。’”王季思校注：“《南詞敘錄》：‘金元時謂主曰使長。’侍長，即使長也。”

　　[5]貂蟬：貂尾和附蟬，古代為侍中、常侍等貴近之臣的冠飾。

　　[6]於飛：飛；偕飛。於，語助詞。《詩周南葛覃》：“黃鳥於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鄭玄箋：“飛集藂木，興女有嫁於君子之道。”

　　[7]姹：嬌美，豔麗。

　　[8]通衢：四通八達的道路。漢班昭《東征賦》：“遵通衢之大道兮，求快捷方式欲從誰。”

　　[9]瑤台：美玉砌的樓台。亦泛指雕飾華麗的樓台。

　　[10]濃乍：為押韻而倒裝。

　　[11]“素情嬌怯”句：素情，平素的心願；內心的真情。嬌怯，柔美；柔弱。明唐寅《桂枝香春情》曲：“曉來風度湘簾，嬌怯鶯聲流囀。”

　　[12]“無任”句：無任，敬詞。猶不勝。舊時多用於表狀、章奏或箋啟、書信中。忭，高興。南朝宋謝莊《謝賜貂裘表》：“臣歡忭自歌，而同委衾之澤；勤勞未極，而叨解裘之寵。”

　　[13]鴻私：猶鴻恩。南朝梁江淹《蕭領軍讓司空並敦勸啟》：“且皇華之命，居上之鴻私；鳳舉之招，為下之殊榮。”

　　[14]禦溝：流經宮苑的河道。晉崔豹《古今注都邑》：“長安禦溝謂之楊溝，謂植高楊於其上也。一曰羊溝，謂羊喜抵觸垣牆，故為溝以隔之，故曰羊溝也。”

　　[15]“祖道城南”句：祖道，古代為出行者祭祀路神，並飲宴送行。《史記滑稽列傳》：“故所以同官待詔者，等比祖道於都門外。”杯斝，古代酒器。明宋應星《天工開物珠玉》：“所謂連城之璧，亦不易得。其縱橫五、六寸無瑕者，治以為杯斝，此已當時重寶也。”這裏泛指酒杯。

　　[16]彈壓：控製；製服；鎮壓。唐陳子昂《諫靈駕入京書》：“然後能削平天下，彈壓諸侯，長轡利策，橫製宇宙。”

　　[17]“憑仗你”句：半壁，半邊。門楣，亦作“門眉”。門框上端的橫木，這裏指女婿。元無名氏《舉案齊眉》第三折：“我窮則窮是秀才的妻室，你窮則窮是府君的門楣。”

　　[18]看覷：看顧；照料。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卷五：“可憐我四海無家獨自個，怕得工夫肯略來看覷我麽？”

　　[19]威儀：帝王或大臣的儀仗、扈從。

　　[20]賠奩：嫁妝。

　　[21]雲樹：雲和樹。

　　[22]天街：京城中的街道。唐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詩之一：“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23]盈盈：充積貌；充盈貌。晉皇甫謐《針灸甲乙經脾胃大腸受病發腹脹滿腸中鳴短氣》：“腹中腸鳴，盈盈然食不化。”

　　[24]太山太水：即泰山泰水，稱嶽父嶽母。

　　[25]一法：統一的法令。《荀子王霸》：“君者，論一相，陳一法，明一指，以兼覆之，兼照之，以觀其盛者也。”

　　[26]生小：猶自小；幼小。《玉台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裏。”

　　[27]之任：赴任，上任。明王玉峯《焚香記往任》：“疾忙之任整行裝，即把捷音傳。”

　　[28]兒家：古代青年女子的自稱。清洪升《長生殿聞樂》：“娘娘不必遲疑，兒家引導，就請同行。”

　　[29]膝下：指人幼年時常依於父母膝旁，言父母對幼孩之親昵。後用作對父母的親敬之稱。

　　[30]至尊：用為皇帝的代稱。

　　[31]王：《六十種曲》本誤作“生”，據萬曆、獨深、竹林三本改作“王”。

　　[32]豐穰：猶豐滿；肥沃。明陶宗儀《輟耕錄淳化閣帖》：“近人多不識閣帖，某家寶藏本，皆非真，真者字極豐穰，有神采。”

　　[33]豪盛：強盛；昌盛。

　　[34]惠政：仁政，德政。

　　[35]讚治：協助治理。宋洪適《代人起居太母回鑾表》：“彤史揚休，久嬪京而讚治；赤光協吉，遂毓聖以開祥。”

　　[36]副：相稱；符合。《後漢書黃瓊傳》：“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37]柔順：溫柔和順。

　　[38]善事：善於侍奉；好好地侍奉。

　　[39]封境：原指受封的境域，後亦泛指所守的地方。漢賈誼《新書階級》：“守衛捍敵之臣，誠死城郭封境。”

　　[40]沾巾：沾濕手巾。形容落淚之多。漢張衡《四愁詩》：“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側身北望涕沾巾。”

　　[41]慈命：對母親命令的敬稱。

　　[42]低亞：低垂。亞，低壓。宋孫浩然《離亭燕》詞：“天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

　　[43]“有腳”句：意思是施行惠政的太守。有腳的陽春，即“有腳陽春”，對官吏施行德政的頌詞。典出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有腳陽春》：“宋璟愛民恤物，朝野歸美，時人鹹謂璟為有腳陽春，言所至之處，如陽春煦物也。”

　　[44]仙郎：唐人對尚書省各部郎中、員外郎的慣稱。唐綦毋潛《題沈東美員外山池》詩：“仙郎偏好道，鑿沼象瀛洲。”

　　[45]五花馬：唐人喜將駿馬鬃毛修剪成瓣以為飾，分成五瓣者，稱“五花馬”，亦稱“五花”。唐杜甫《高都護驄馬行》：“五花散作雲滿身，萬裏方看汗流血。”

　　[46]價：助詞。語氣助詞。用於句首、句中和句末。

　　[47]宮鴉：棲息在宮苑中的烏鴉。唐韓渥《故都》詩：“塞雁已侵池籞宿，宮鴉猶戀女牆啼。”

　　[48]氣化：指陰陽之氣的變化。亦以喻世事的變遷。南朝宋顏延之《重釋何衡陽書》：“豈獲上附伊顏，猶共賴氣化。”

　　[49]行色：行旅出發前後的情狀、氣派。《莊子盜蹠》：“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蹠耶？”

　　[50]駸駸：馬疾速奔馳貌。晉陸機《挽歌》之一：“翼翼飛輕軒，駸駸策素騏。”

　　[51]“瓊簫暫下”句：瓊簫，玉簫。唐王翰《飛燕篇》：“朝弄瓊簫下彩雲，夜踏金梯上明月。”鈞天樂，即“鈞天廣樂”。《史記趙世家》：“趙簡子疾，五日不知人……居二日半，簡子寤。語大夫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遊於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人心。’”後因以“鈞天廣樂”指天上的音樂，仙樂。

　　評析：

　　本出寫槐安國“國王、國母餞送駙馬、公主之任南柯”，內容緊承上出《薦佐》而來。全出共有十支曲子，開頭第一支曲子“傳言玉女”寫紫衣官將餞行工作備辦就緒。國王、國母的親自過問，並要求將行李和嫁妝擺在道路上，允許百姓觀瞻。“疏影”寫駙馬、公主在城南餞所拜見國王、國母。作者借第三人稱視角稱讚淳於棼夫婦“冠裳俊雅”、“鳳妝濃乍”、“素情嬌怯”，“真乃是夫貴妻榮，一對堪描堪畫”。湯顯祖“四夢”中愛情的描寫，在強T情的前提下，男女主角往往都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這主要與其戲劇的題材有很大的關係，但毋庸諱言，多少限定了作品反映現實的廣度。“畫眉序”一直到“滴溜子”五曲，寫餞行宴上國王夫婦與公主情深難舍及國王對駙馬的殷切期望與教誨。“盡關南一麵，借卿彈壓。憑仗你半壁門楣，看覷俺一分天下”，表達國王對駙馬的器重；“但閨房所要，盡情相把”，“為婦之道，責乎柔順，爾善事之”，表達國母對公主的諄諄教誨；“祝太山太水千秋，喜治國治家一法。”這是駙馬對國王國母的祝福；“生小正嬌花，酬謝東風許花發。但隨夫之任，賜妝如嫁。因夫主占了兒家，為郡君將離膝下。”又是公主即將遠離父母所抒發的戀戀不舍之情；“公案上，公案上，酒杯放下，有腳的陽春五馬，休隻管戀著衙”是國王對駙馬的諄諄告誡。在君臣之義、母女親情、國事、家事、親情的交匯描寫中，湯顯祖的親情描寫總讓人動情。終以“鮑老催”等三曲作結，宴後國王、國母將駙馬、公主送過長亭。其中“力力喇，力力喇”、“嚌嚌咋，嚌嚌咋”、“嘻嘻哈，嘻嘻哈”等重疊象聲詞的引入，描寫駙馬出行時的盛大場景與顯赫聲勢，同“禦餞”的主題十分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