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記

第二十一章 錄攝[1]

　　“字字雙”（醜扮府幕官上）為官隻是賭身強，板障[2]。文書批點不成行，混帳。權官掌印坐黃堂[3]，旺相[4]。勾他紙贖與錢糧，一搶。

　　自家南柯郡幕錄事官是也[5]。闕下正堂，小子權時署印[6]。日高三丈，還不見六房站班[7]。可惡，可惡。

　　“前腔”（吏上）山妻叫俺外郎外郎[8]，猾浪。吏巾兒糊得翅幫幫[9]，官樣[10]。飛天過海幾樁樁[11]，蠻放。下鄉油得嘴光光，（揖介）銷曠[12]。

　　（醜惱介）咄！幾時不上公堂望，搖搖擺擺來銷曠。莫非欺負俺老權官，教你乞拷在眉毛上[13]。（吏跪介）恩官興頭忒莽撞，百事該房識方向[14]。（作送雞介）下鄉袖得小雞公[15]，送與恩官五更唱。（醜）好個雞兒，雞兒。（吏）聽得老爺好睡覺，出堂忒遲。因此告狀的候久都散了。小的想起來，老爺寸金日子不可錯過。小的下鄉，撈的兩隻小雞，母的宰了，公的送爺報曉。一日之計，全在於寅[16]。（醜）有意思，有意思，我的都公請起[17]。（醜跪扶吏起介）我從來衙裏，沒有本《大明律》，可要他不要？（吏）可有可無。（醜）問詞訟可要銀子不要？（吏）可有可無。（醜惱介）不要銀子，做官麽？（吏）爺既要銀子，怎不買本《大明律》看，書底有黃金。（扮報子上見介）飛報送上。（醜看報介）“右相府一本，南柯缺官事[18]，奉令旨，駙馬淳於棼有點[19]。”呀，新官到了，寸金日子丟在那裏？（報）駙馬爺馬牌到[20]。（醜）叫各房打點迎接[21]。（吏）都有舊規。（醜）舊規不同，要起駙馬府[22]，公主殿；要珍珠轎、銷金傘，女戶扛抬[23]。（吏）小的知道。如今事體迫了[24]，爺兩隻手標票兒才好[25]。（醜作兩手標票介）（吏）一票，叫吏房知會官吏[26]；一票，戶房支放錢糧；一票，兵房差點吹手、皂快、轎馬勘合[27]；一票，禮房知會生儒、耆老、僧道[28]，又要幾個尖嘴的教坊[29]。（醜）要他怎的？（吏）會吹。一票，刑房查點囚簿，解送刑具[30]；一票，工房修理府第家火[31]，第一要個馬子線香[32]。（醜）這緩得些。（吏）奶奶下了轎，滿地跳。一票，架閣庫整頓卷宗交代[33]；一票，承發科寫理腳色憲綱[34]；一票，雜辦吏鋪氈結彩；一票，帶辦吏送心紅紙張[35]；一票，各馬驛下程中火[36]；一票，各社總選門子要一丈二尺長[37]。（醜）太長了。（吏）新太爺還長一丈八[38]；一票，娘娘廟借珍珠八角轎傘；一票，表子鋪借鋪陳胭粉馨香。（醜）這個使不得，要星夜製造才是。

　　“亭前柳”此郡鎮南方，前任總尋常。緣何差駙馬，甚樣有輝光。（合）憲綱前件開停當[39]。分付該房，須急切要端詳[40]。

　　“前腔”珠翠縷金裝，怕沒現錢糧。（吏）沒錢糧，有處。因公且科派[41]，事後再商量。（合前）

　　權官才打劫，正官便交攝[42]。

　　支分各色人[43]，遠遠去迎接。

　　注釋：

　　[1]錄攝：意謂代理處理事務。

　　[2]板障：比喻威風，有勢力。

　　[3]黃堂：古代太守衙中的正堂。《後漢書郭丹傳》：“敕以丹事編署黃堂，以為後法。”李賢注：“黃堂，太守之廳事。”

　　[4]旺相：命理術語。星命家以五行配四季，每季中五行之盛衰以旺、相、休、囚、死表示，如春季是木旺、火相、水休、金囚、土死。凡人之八字中的日幹逢旺相的月支為得時，逢囚、死的月支為失時，如日幹為木，逢春為旺，逢冬為相，皆屬得時。

　　[5]錄事：職官名。晉公府置錄事參軍，掌總錄眾官署文簿，舉彈善惡。後代刺史領軍而開府者亦置之。省稱“錄事”。隋初以為郡官，相當於漢時州郡主簿。唐、宋因之，京府中則改稱司錄參軍。

　　[6]“小子”句：權時，暫時，臨時。漢朱浮《為幽州牧與彭寵書》：“而浮秉征伐之任，欲權時救急。”署印，代理官職，舊時官印最重要，同於官位，故名。明沈德符《野獲編吏部二言官例轉反詰》：“首揆怒其異己，遂改命侍郎楊時喬署印。”

　　[7]“還不見”句：六房，宋門下省設六房：孔目房、吏房、戶房、兵房、禮房、刑房，由給事中分治。見《宋史職官誌一》。元、明、清之州縣衙門亦設吏、戶、禮、兵、刑、工六房。後遂以為地方衙門中吏役的總稱。站班，舊指長官出行時，屬員或仆役等排列兩側侍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四回：“隻見有四五個家人打扮的，在那裏垂手站班。”

　　[8]“山妻”句：山妻，原指隱士之妻，後多用為自稱其妻的謙詞。唐李白《贈範金卿》詩之一：“祇應自索漠，留舌示山妻。”外郎，宋元以來對衙門書吏的稱呼。亦指縣府小吏。小說詞曲中多用之。

　　[9]吏巾：古代官吏所戴的帽子。

　　[10]官樣：官僚氣派。

　　[11]飛天過海：意同“瞞天過海”，比喻用偽裝來哄騙對方，背地裏偷偷地行動。

　　[12]銷曠：消磨空閑時間。

　　[13]乞拷在眉毛上：乞，當作“吃”，意同“被”或“受”。句意思是說受打在眼前。

　　[14]該房：指值班的人。明周履靖《錦箋記陷選》：“怎麽好，叫叫叫該房作急造冊。”

　　[15]袖：藏於袖中。

　　[16]“一日之計”二句：意謂一日的計劃要在寅時考慮安排。寅，地支的第三位，古代用以紀年、月、日、時。又為十二辰之一，相當於早晨三點鍾至五點鍾。

　　[17]都公：唐尚書省左右司的別稱。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舊說吏部為省眼……二十四曹呼左右司為都公。”宋洪邁《容齋四筆官稱別名》：“唐人好以它名標榜官稱……左右司為都公，太子庶子為宮相。”

　　[18]官事：官府的事；公事。缺官事意思是官職空缺。

　　[19]點：委放；選授。

　　[20]馬牌：官員因公遠行，支用驛站車馬的憑證。

　　[21]打點：準備；料理。

　　[22]起：興建；建造。

　　[23]女戶：古稱無男丁而以婦女為戶主的民戶。《後漢書章帝紀》“加賜河南女子百戶牛酒”，唐李賢注：“此謂女戶頭，即今之女戶也。”

　　[24]事體：事情；情況。唐白居易《請罷兵第三狀》：“行營近日事體陛下一一具知。”

　　[25]標票：開票，寫票。

　　[26]知會：通知；告訴。宋無名氏《張協狀元》戲文第三十出：“阿公也恁歡喜，阿婆也恁歡喜。我阿兒歸報，與娘行知會。”

　　[27]兵房”句：吹手，吹鼓手；吹奏管樂器的人。皂快，舊時州縣衙役有皂、快、壯三班：皂班掌站堂行刑；快班又分步快、馬快，原為傳遞公文，後掌緝捕罪犯；壯班掌看管囚徒。其成員通稱差役，亦稱皂快。勘合，驗對符契。古時符契文書，上蓋印信，分為兩半，當事雙方各執一半。用時將二符契相並，驗對騎縫印信，作為憑證。凡調遣軍隊、車駕出入皇城、官吏馳驛等，均須勘合。

　　[28]“禮房”句：耆老，指年老而有地位的士紳。《水滸傳》第九四回：“兩縣耆老率領百姓，牽羊擔酒，獻納城池。”僧道，僧人與道士。唐韓愈《賀觀察使狀》：“當時集百官僧道百姓，宣示訖。”

　　[29]教坊：古時管理宮廷音樂的官署。此處指樂師。

　　[30]解送：謂押送財物或犯人。

　　[31]家火：器具。

　　[32]馬子：即馬桶。宋趙彥衛《雲麓漫鈔》卷四：“馬子，溲便之器也。本名虎子，唐人諱虎，始改為馬。”

　　[33]架閣庫：宋元時代儲藏文牘案卷的機構。

　　[34]“承發科”句：腳色，猶履曆。憲綱，法紀；法度。這裏指官職大小的次序。

　　[35]心紅：純紅的朱砂。

　　[36]“各馬驛”句：馬驛，驛站。下程，停駐；休憇。中火，途中午休用飯。《京本通俗小說拗相公》：“日光將午，到一村鎮。江居下了驢，走上一步，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

　　[37]門子：看門的人。

　　[38]“新太爺”句：意思是新太爺的想法捉摸不透。前句“一丈二尺”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諺語，本句“一丈八”意雲太守頭腦更難捉摸。

　　[39]“憲綱”句：前件，前已述及的人或事物。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槐柳楸梓梧柞》：“凡為家具者，前件木皆所宜種。”停當，料理好；處置好。

　　[40]端詳：公正全麵；仔細慎重。

　　[41]科派：謂攤派力役、賦稅或索取（錢財）。

　　[42]正官：正式編製內的官員，對額外官及贈官等而言。

　　[43]支分：支使；分派。

　　評析：

　　本出標目“錄攝”，寫駙馬將偕瑤芳公主前往南柯郡上任，南柯郡代理官郡幕錄事與書吏等人，準備迎接新任太守事宜。

　　全出由四支曲子組成。開頭兩支“字字雙”，分別由錄事官和書吏自報家門。作者運用寓莊於諧的手法，尤其是采用大段對白，如“要珍珠轎、銷金傘，女戶扛抬”、“戶房支放錢糧”、“禮房知會生儒、耆老、僧道；又要幾個尖嘴的教坊”、“刑房查點囚簿送刑具”、“工房修理府第家火”、“要馬子線香”、“架閣庫整頓卷宗交代”、“承發科寫理腳色憲綱”、“雜辦吏鋪氈結彩”、“帶辦吏送心紅紙張”、“各馬驛下程中火”，“各社總選門子，要一丈二尺長”、“娘娘廟借珍珠八角轎傘”、“表子鋪借鋪陳胭粉馨香”，等等，活畫出地方官吏懶惰、貪婪的性格，裝腔作勢、弄虛作假的作風，對上阿諛逢迎、對下作威作福的醜態。最後兩支曲子進一步揭露錄事官和書吏為溜須拍馬，巴結新太守，而擅自增派錢糧的不法行徑。

　　本出在一定程度上觸及明代現實，較為深刻地揭露出官場黑暗腐朽的種種現狀，“爺既要銀子，怎不買本《大明律》看，書底有黃金”正是對明代社會亂象的絕妙諷刺。本出雖劇情比較簡單，但對權官的專橫昏庸、奢侈花費，下屬的溜須拍馬都有極形象的描寫和極深刻的揭露、抨擊，寄寓著湯顯祖對當時社會吏治腐敗的清醒認識和憤懣情緒。加之作者采用精彩的對話描寫與鋪陳手法，以自我畫像、自我嘲諷的喜劇形式，將南柯郡之混亂景象一一呈現，使讀者洞若觀火，為後文淳於棼的治理有方張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