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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下夢南柯人似蟻--《南柯記》述評

  一

  《南柯記》是明代戲劇家湯顯祖的“臨川四夢”之一。湯顯祖在萬曆二十六年(1598)棄官歸家,是年秋完成了《牡丹亭》的創作,僅隔兩年,即萬曆二十八年夏,《南柯記》的創作也得以完成。

  《南柯記》依據唐代李公佐的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敷演而成。小說講述功不成、名不就的遊俠之士淳於棼在大古槐樹下入夢,夢遊至蟻穴大槐安國,與瑤芳公主結為連理,並任南柯郡守。後因公主病故,淳於棼“罷郡還國”,因遭國王疑憚,被遣返人間。小說的故事情節在《南柯記》中大都得到生動再現。

  《南柯記》作為湯顯祖晚年的作品,它是作者曆經仕途坎坷,政治抱負和人生理想徹底破滅以後冷靜反省的產物。因而積澱了他對於社會政治的深刻認識,集中體現了作家的思想感情和創作成就,在明代戲劇史、文學史以及思想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

  《南柯記》演東平人淳於棼慷慨俠義,精通武藝,曾補淮南軍裨將,因使酒失主帥歡心,被免官,落魄鬱悶。居廣陵城外,庭有古槐一株,常邀友人周弁、田子華豪飲樹下。周、田走後,倍感無聊,借酒澆愁。一日,幫閑溜二、沙三告之,潤州甘露寺契玄禪師受揚州孝感寺之請,於中元節講經說法。淳於棼趁機前去聽講釋悶。與此同時,古槐樹下螞蟻王國瑤芳公主正當妙齡,母欲為之擇駙馬,派遣女侄瓊英公主、靈芝國嫂和上真仙姑趕赴揚州孝感寺盂蘭大會,以便從中物色。在寺廟中,淳於棼的瀟灑多情令三女甚為滿意,認定為駙馬的最佳人選。

  淳於棼聽經歸來,情緒愈加低落。一日大醉入夢,有使者以牛車迎,導入大槐安國東華館,乃引拜見國王,被招為駙馬,與瑤芳公主成婚。舊友周弁、田子華亦在槐安國任職。一時間,國王和王後的鍾愛、瑤芳公主的美貌多情、婚禮的奢華隆重、宮室的典雅氣派令淳於棼頓感平步青雲,如入仙境。

  檀蘿國主將侵犯槐安國之南柯郡,國王帶領淳於棼、周弁、田子華等一行去龜山圍獵,順便演練兵馬。新婚蜜月之際,公主體恤駙馬心思,先為駙馬寄信邊疆,探詢戍邊多年,杳無音訊的父親,又為駙馬奏請國王謀得南柯太守一職,同時又獲準周、田二友協助治理郡政。於此,淳於棼婚姻、仕途兩全其美,好不得意威風。

  淳於棼赴任南柯郡守,二十年勤政恤民,忠於職守,百姓稱頌,政績斐然。公主生下二男二女,種下病根,且又怕熱。淳於棼為其在塹江城築瑤台一座以供避暑。不料喪妻的檀蘿國四太子,因垂涎公主美色,領兵攻打瑤台欲奪公主為妻。公主一邊組織人員自衛,一邊派人向淳於棼報信。淳於棼命周弁領兵救援塹江,自己則親率人馬直奔瑤台救出公主。周弁因酒失機,兵敗塹江,淳於棼為正軍法將周弁收監。國王此時決定召淳於棼和公主回京,讓田子華繼任南柯太守,免除周弁死罪,讓其戴罪立功。淳於棼夫妻回京之時,南柯郡百姓念其恩德政績,懇切挽留,百裏相送。途中公主因在瑤台受到驚嚇,病情愈重,不幸病逝。

  淳於棼回到朝廷,升任左丞相,位在右丞相段功之上,更加受其嫉妒。加之權貴們見駙馬回朝升遷,無不趨奉,輪流宴請恭賀。淳於棼此時一因位高權重,放鬆警惕;二因公主去世,自己孤悶空虛,又受到瓊英、靈芝、上真傾慕、色誘而沉湎於花天酒地之中。正好給右相段功以天象之變與宮中淫樂之口實,向國王啟奏。國王見公主已逝,淳於棼行為不檢,加之又是“他族”,為防不測,罷免其所有官職並遣送回鄉。至此,淳於棼無可奈何,所有榮華富貴化為烏有。

  淳於棼醒來,餘酒尚溫,原來是南柯一夢,好不詫異!便領溜二、沙三尋找古槐洞穴,細辨地形地貌,與夢中所曆之事一一印證,絲毫不爽,方知夢遊了大槐安國,又以為是有鬼魂纏身所致,於是借請契玄禪師做水陸道場之時,問此情緣,並撚指為香,祈禱其亡父、公主及槐安國蟻群並升天界。忽天門大開,諸人、蟻紛紛升天,公主也將升天,淳於棼難舍恩愛之情,欲強留之。契玄禪師揮劍砍開,斬斷情緣,淳於棼氣絕昏倒,醒而頓悟,萬象皆空,立地成佛。

  二

  湯顯祖是一位“至情論”的倡導者和實踐者,當他以這種理論指導戲曲創作時,就形成了一種“因情生夢,因夢成戲”的藝術構思模式。這是因為在當時現實生活中,“至情”是無法實現的,隻能在夢中去追求。作為思想家和戲曲家氣質兼於一身的湯顯祖,對此有著深刻的認識,所以他的《玉茗堂四夢》均是借用唐傳奇和宋元話本具有夢境的故事作為題材,進行冶煉、打造。從以夢寫愛情到以夢寫政治,這是湯顯祖在戲劇創作道路上的新發展。《南柯記》藝術地表現出晚明社會的現實圖景,讓主人公通過夢幻的形式由悲到喜、由喜入空,產生巨大的心理落差,從而藝術化地否定了封建正統的人生價值觀,引起人們對作為萬物之靈-“人”應該如何生活的深沉思考,它寄寓著作家對社會人生的深刻探索。

  劇中的主人公淳於棼是一個情義十足的人物。他的所作所為,他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追求皆是由“情”作為原動力而生發開去,產生出種種奇異的故事。他因酒使氣,失主帥歡心而丟官失職、鬱悶難遣,雖有周弁、田子華兩位朋友,但不能終日相陪,仍覺孤獨。後到禪智寺、孝感寺參加盂蘭大會,對從螞蟻王國來問禪的瓊英、靈芝和上真三位女娘表現出特別的“殷勤”和“多情”,被她們定為駙馬的最佳人選。後來,他的入夢,深層次的原因亦皆是因“情”而致。第十出《就征》寫他感歎自己“人才本領,不讓於人。到今三十前後,名不成,婚不就,家徒四壁。守著這一株槐樹,冷冷清清,淹淹悶悶。想人生如此,不如死休”。可見,功名與婚姻乃封建社會正統人生觀的核心內容,尤其對於像淳於棼這樣既有本領又想有所作為之人更是如此。但是現實是殘酷的,而立之年,名不成,婚不就,家徒四壁,隻守著一棵古槐樹冷清度日。無奈之極,遂生夢境。淳於棼被大槐安國招為駙馬,從此開始了封建社會千萬士子所向往和豔羨的仕途生活。劇作從第十出《就征》後半段到第四十二出《尋寐》前半段,均是“因情生夢”的戲,從而構成了全劇的主體,真可謂“因夢成戲”。在長達三十二出的夢中之“戲”裏,淳於棼生活在與人間無二的螞蟻王國中,以駙馬的特殊身份和地位,出將入相,建功立業,享盡榮華富貴。同時,隨著劇情的展開,他身上所具有的親情、愛情、友情、夫妻之情、愛民之情等等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如在新婚蜜月之中,他仍思念因戍邊分別多年而杳無音信的父親(第十六出《得翁》);在受命南柯太守這一重任時,他不忘向國王推薦好友周弁、田子華為司憲、司農,以輔佐自己治郡理民(第十九出《薦佐》);在榮為駙馬之後,他和瑤芳公主情深意篤,恩愛有加,生下二男二女。因公主怕熱,還專在塹江築一座瑤台讓其避暑(第二十五出《玩月》);在主政南柯郡的二十年中,他勤政愛民,雨順風調,深得百姓頌揚擁戴(第二十四出《風謠》、第三十四出《臥轍》)。諸如此類的描寫,均表明淳於棼不愧是富有血性的有情之人。這正是作者湯顯祖宣言“諸公所講者性,仆所言者情也”的最好的藝術實踐。值得玩味的是,這種“情”在現實世界裏無法表現,隻能在夢境中去追求,從而使作品具有了人生哲理意味和社會批判意義。

  在劇作中,淳於棼因符合“選郎須得有情人”的標準而被定為駙馬,同樣,也由於他情欲的不斷擴張而走向幻滅。如公主不幸病逝,為念夫妻之情,在選擇葬地時,他與右相段功發生激烈爭執,終於選定風水寶地蟠龍崗,但同時也受到段功更加妒恨。他歸朝拜相,威儀日盛,受到國戚王親輪番宴請,尤其在公主逝後孤悶難遣之時,受到瓊英郡主、靈芝國嫂和上真仙姑的色誘,淫亂宮廷,被右相段功參倒革職,最終被國王認為是“壞法多端”的“他族”異類,遣送回鄉,真可謂“淳於夢中人,安知榮與辱”。

  值得肯定的是,淳於棼無論是“因情成夢,因夢成戲”,還是夢醒之時已知虛幻一場,均情思不斷,執著追求。《尋寐》一出寫他明知是夢遊了槐安國,卻仍天真地發掘洞穴,尋求蹤跡,發現如樓台亭閣、蟻群無數像王宮者,其中亦有似南柯郡、龜山、蟠龍崗者,一一印證。爾後又請契玄禪師做水陸道場,燃指為香為其亡父、公主及槐安國蟻群作福升天,以表達懷念之情。更有甚者,在最後《情盡》一出中,淳於棼看見升天的瑤芳公主,竟然要她下來“重做夫妻”。當公主墜下將觀音座下所供犀盒金釵送給他時,他執意抱住公主要求一道升天。這非常感人的一幕堪稱恩愛夫妻的生離死別。它出現在籠罩著禁欲主義的冰冷氛圍中,不僅具有反諷的意味,更顯示出人性真情的藝術力量。雖然劇作在“夢了為覺,情了為佛”的創作理念指導下,最後非常勉強地請出契玄禪師揮劍將淳於棼和瑤芳公主砍開,讓淳於棼氣絕昏倒,醒來說出以下兩段著名的道白:

  (生醒起看介)呀!金釵是槐枝,小盒是槐筴子。啐!要他何用?(擲棄釵盒介)我淳於棼這才是醒了。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等為夢境。何處生天?小生一向癡迷也。

  ……

  (淨)你待怎的?(生)我待怎的?求眾生身不可得,求天身不可得,便是求佛身也不可得,一切皆空了。(淨喝住介)空個甚麽?(生拍手笑介,合掌立定不語介)

  但是這種說教式的的醒悟,醒悟後立地成佛的無奈結局,已經是強弩之末,它在靠藝術形象感動讀者和觀眾的戲劇文學中,已失去力量,充其量隻不過在形式上給作品畫一個句號而已。而淳於棼“因情生夢,因夢成戲”的人生經曆及其感歎的“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才是最有思想意義的藝術實體。它形象地提出了“夢醒了無路可走”和“人應該如何生活”的大問號,讓人們永遠思考著如何實踐和回答。從這個意義上講,《南柯記》與《邯鄲記》一樣,同是一部人生悲劇。淳於棼從“一點情千場影戲”到“一切皆空,立地成佛”,即從“情”到“佛”的轉化十分勉強和被動。本是對立的東西,硬是人為地統一在一起。它反映了作者湯顯祖思想上有著無法解決的矛盾。他肯定“人生而有情”,“世總為情”,甚至認為“看取無情蟲蟻,也關情”。在他的眼裏,本是有情人生構成了有情世界,但在現實生活中,人人身上最有價值的“情”卻得不到張揚和滿足,這就難免出現悲劇。所以他為主人公選擇的出路隻能是或成佛、或入道。這一方麵與明代中葉“三教合一”的思想文化氛圍的影響有關,更重要地反映出湯顯祖晚年對有情人生找不到出路的痛苦探求。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說過:“吾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而《桃花扇》之解脫,非真解脫也。滄桑之變,目擊之而身曆之,不能自悟而悟於張道士之一言;且以曆數千裏、冒不測之險、投縲絏之中所索之女子,才得一麵,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誰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南柯記》的解脫與《桃花扇》一樣,也是他律的解脫。淳於棼的立地成佛,乃契玄禪師代表佛法的威力所致,並非其本意。同樣,湯顯祖在《南柯記題詞》中說的“夢了為覺,情了為佛”,前一句含有喚醒人們如何對待功名利祿的警世意味,富有人生的積極意義,後麵一句乃是構思故事結局的標簽而已。正如作者所雲“秀才念佛,如秦始皇海上求仙,是英雄末後偶興耳”,不能誤認為湯顯祖真的主張滅情入佛。

  與《牡丹亭》“以情格理”的思想主旨不同,《南柯記》則是一部以情反映人生榮辱得失的浪漫主義傑構。它描寫的不僅有婚姻愛情,而且有為實現封建傳統人生價值觀所經曆的豐富多彩的世情。許多封建政治黑暗、官場醜惡的現象在劇中得到了生動的展示和揭露。淳於棼因是“有情人”被招為駙馬,但他南柯太守一職,卻是靠夫貴妻榮,由瑤芳公主向父王求得的。他自己也認為“這等做老婆官了”。公主病危時勸淳於棼入朝後要謹慎,擔心“人情不同了”。果然,公主才“生天幾日”,淳於棼便“入地無門”。這裏麵既有老權貴右相段功等人的妒恨、排斥和迫害,也有君心難測,“伴君如伴虎”的危險與無奈。“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君心是坦途。黃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疑懼》一出中淳於棼的深沉感歎,矛頭直指最高統治者,亦可視為作者借劇中人物之口對黑暗殘酷的封建帝王政治的有力抨擊和批判。

  《南柯記》的故事來源於唐代李公佐的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唐人善於寫夢,《南柯太守傳》的作者李公佐一生浪遊淮北、江南,所到之處,訪疑探故,搜集軼聞舊事,其自吳入洛,泊船淮安,聽說淳於棼夢入槐安國事,明知“事涉非經”,仍創作了《南柯太守傳》。為了讓文中那些奇巧的情節能夠前後巧妙地吻合,結尾淳於棼醒後,讓人發掘蟻穴,故事情節一一得到證實。劉開榮在《唐代小說研究》中說《南柯太守傳》是李公佐“暮年削官後的作品”,作家借助於夢幻這一形式,表達出對仕宦人生的獨特見解,寫出了作者的迷茫和失落,通過夢事表達自己“人生如夢”的心理體驗,“自遣自娛”性非常明顯。原作中的淳於棼“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四十七歲“終於家”。小說主旨正如李肇所雲:“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表達了一種否定建功立業、追求權利名位的思想。“這種現象與其是說文學參與之政事,不如反過來說,是政事幹預了文學。”從創作思想的角度看,小說作者的政治視野還是相當狹窄的。湯顯祖超越了前人對於夢的認識和運用,這種超越突出地表現在現實性的加強。“因情生夢,因夢成戲”(《複甘義麓》),以夢為外在的表現形式,“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湯顯祖詩文集》)在他看來,文學創作應該而且能夠像夢那樣不拘形式、淋漓盡致地抒發感情,反映生活。所以在借鑒小說題材進行創作時,繼承和發展了小說中的進步思想內核,並作了充實和提高。如除了在主人公結局上改造為“情了為佛”之外,還在劇情容量上作了有力的鋪展。在人物關係上,有的作了增添,如溜二、沙三、錄事官等;有的予以精心刻畫,如公主、國母、右相段公等。形象都十分鮮明豐滿,從而使劇作在思想上得到了深度挖掘,在藝術上達到了高度升華。標誌之一就是他把“夢”這種最能表現人的潛意識(即弗洛伊德所說的“本我”)的生理現象轉化為藝術作品時,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對社會人生的獨特認識和心理訴求,深深打上了明代社會政治和文化思潮的烙印。淳於棼在螞蟻王國二十年的榮華富貴、建功立業、出將入相,到頭來卻是南柯一夢,其寓意是何等的深刻,多麽富有人生哲理意味!它藝術化地否定了封建傳統的人生價值觀,顯示出難能可貴的過人膽識。作品最後為淳於棼設計了“情了為佛”的出路,形式上看,似很消極,但骨子眼裏卻富有積極意義(歸佛入道是古代文學作品中大多無路可走的悲劇性人物結局的大口袋,充其量隻能看作是文化標簽或符號)。如同行路之人,雖然前途茫茫,但已知走過之路不可取,應該另辟蹊徑,決不能走回頭路。所以,劇作最後的一句唱詞是“普天下夢南柯人似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南柯記》已經完成了它的文化批判使命,同時也是它的真正思想價值所在。

  三

  《南柯記》作為湯顯祖“四夢”之一,不僅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和人生哲理意味,而且也富有鮮明的藝術特色,充分體現了作者善於“因夢成戲”的創作成就。首先,在劇情構思和人物塑造上,作者能夠站在“達人”的思想高度,審視和借鑒傳統的小說題材進行改造創新,力求形象地表達“夢了為覺,情了為佛”(《南柯夢記題詞》)的創作理念。全劇四十四出,緊緊圍繞主人公淳於棼的功名富貴、榮辱得失這條主線,設置矛盾衝突推動劇情發展。前九出為第一部分,乃現實描寫,其中第三出《樹國》和第五出《宮訓》,寫的雖是螞蟻王國,但作者是把它作為與淳於棼並存的客觀實體來表現的,其作用在於交待故事的背景和人物的由來。從第十出到四十一出,進入淳於棼“因情生夢,因夢成戲”的夢境描寫,為第二部分,是全劇主體。最後三出為第三部分,讓主人公又回到現實中,斬斷情緣,立地成佛。這種戲劇結構的好處在於,既重點展示了“夢戲”主體,又能交待故事起因,同時讓人物故事有一個圓滿結局。起承轉合,頗為合理自然。尤其是劇中有關契玄禪師和盂蘭大會、水陸道場的描寫,可視為作者全新的創造,因為原來小說中沒有這些情節。這種“情了入佛”的結局,不僅打破了明傳奇結尾多為大團圓的俗套,同時也與劇作主人公夢醒後頓感虛無空幻的心理相吻合,可看做是湯顯祖利用佛教思想與形式融入戲曲創作的一次藝術實踐,從而構成了本劇的一大創作特色。在描寫長達三十多出的“夢中之戲”中,作者采取以幻寫實的手法,完全按照人間封建王朝模式搬上舞台。除了對螞蟻國王稱“千歲”而不敢稱“萬歲”外,其他如朝中禮儀,招贅駙馬、治郡理民、衛國戌邊等等與人間無二,從而大大加強了劇作的現實性和批判性。尤其在戲劇場次的選擇、提煉與剪裁方麵,足見作者堪稱寫戲的行家裏手。為展示淳於棼被招駙馬的榮耀,劇作一連用《引謁》、《貳館》、《尚主》三出戲予以集中表現。為突顯公主對駙馬的鍾情和國王國母對淳於棼的器重,授予他南柯太守這一要職。劇作同樣一連用《得翁》、《議守》、《拜郡》、《薦佐》、《禦餞》五出戲進行鋪張描寫。而對於淳於棼在南柯郡二十年任職過程及政績,則采取跳躍的方式,並通過紫衣郎聽“風謠”和老百姓臥轍挽留等側麵烘托形式予以展示。這種主次分明、詳略得當的藝術表現手法,較好地將劇中的點與線有機地結合起來,在集中展示戲劇衝突的基礎上,使人物形象血肉豐滿的站立起來。特別是主人公淳於棼夢中榮華富貴、宦海浮沉的人生經曆和豐富多情的思想性格描寫得最為生動成功,充分體現了劇作的思想藝術成就。當然,其他一些人物的刻畫也頗具匠心,如原小說中王後(國母)隻是一般性人物,《南柯記》則有“擇婿”、“念女”等出,塑造出一個極具人情味的母後形象。右相段功原小說中姓名都無,更少性格發掘,劇中湯顯祖雖著墨不多,但刻畫得也十分成功,一個老謀深算、善於權變的官僚政客形象曆曆如在目前,將官場的黑暗和仕途的險惡都表現得栩栩如生。湯顯祖還在劇中增加了一些原小說中所沒有的人物,如溜二、沙三、錄事官、檀蘿四太子等,這些次要人物的塑造也都形神兼具,並對主要人物的塑造及劇情發展中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另外,湯顯祖在藝術形象的選擇和塑造上,並不立足於藝術形象的誇張變形,雖然夢境中是螻蟻王國,但作者主要著眼於其象征意義。人、蟻言行皆據人情之常。夢中蟻國的君臣人等聲口、相互關係、生活環境等無不與人間情形相像,借蟻國之事反映人世故事的主旨十分明顯。

  其次,《南柯記》的語言從駢儷走向本色,本色中也時見文采。王驥德《曲律》指出:“(湯顯祖)所作五傳,《紫簫》、《紫釵》第修藻豔,語多瑣屑,不成篇章。《還魂》妙處種種,奇麗動人。然無奈腐木敗草,時時纏繞筆端。至《南柯》、《邯鄲》二記則漸削蕪纇,俯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辭複俊。其掇拾本色,參錯麗語,境往神來,巧妙湊合,又視元人別一蹊徑。技出天縱,匪由人造。”王驥德認為《邯鄲》、《南柯》結構緊湊,語言純淨,本色與辭采的關係處理得相當好,因此是藝術成就最高的。例如第二十四出《風謠》有:““清江引”紫衣郎走馬南山下,一軸山如畫。公主性柔佳,駙馬官蕭灑。俺且在這裏整儀容權下馬。”““孝白歌”征徭薄,米穀多,官民易親風景和。老的醉顏酡,後生們鼓腹歌,你道俺捧靈香,因什麽?”這些曲文讀來清新自然,可謂明白如話。即便一些文辭典雅的曲詞,也能脫盡鉛華,抒情暢達,少有費解之處。如第二十五出《玩月》寫淳於棼陪公主來到瑤台避暑,正值明月十五之夜,二人高台賞月。公主因身體欠佳,又遠離南柯而心生惆悵,麵對公主朱顏不笑,眉峰皺破,飲興不佳的情景,淳於棼以一首“普天樂犯”曲:“蹍光華,城一座,把溫太真裝砌的嵯峨。自王姬寶殿生來,配太守玉堂深坐。瑞煙微香百和,紅雲度花千朵。有甚的不朱顏笑嗬?眼見的眉峰皺破。對清光滿斟,一杯香糯”,勸公主對月開懷,盡享美景。曲詞描寫月夜景色和主人公的心情,十分貼切優美,且多用典故,但意象十分明朗。湯顯祖自言“二夢已完,綺語都盡”。《南柯記》中的這類曲文顯清水芙蓉之美,繁華落盡,清淳盡現,極富情趣。呂天成《曲品》即稱讚《圍釋》一出:“眼闊手高,字句超秀,方諸生(即王驥德)極貴其登城北詞,不減王鄭,良然良然。”另外,在人物語言的個性化也多本色中見文采。如第六出《謾遣》開頭“字字雙”兩曲,溜二、沙三先後登場,自報家門,“有酒舊傾蓋,無錢新白頭”,“好姐姐”曲“玲瓏剔透,人前打眼睛。隨尊興,哩嗹花羅能堪聽,孤魯子頭嗑得精”,全用俗語俚言,村夫無賴聲口,十分切合他們的身份。淳於棼的語言如“前腔”曲:“飲中仙也有個逃禪中聖,長齋繡佛,到莊嚴得人世清”,“行隨白馬藏鞭影,坐聽黃龍喝棒聲”,典雅中卻也多少含有失意之下的酸腐氣息。

  第三,《南柯記》結構上突出體現了湯顯祖善於布局的特點。作者善用一些過場戲前後鉤連,上下照應,使全劇賴此得以轉承,如第十一出《引謁》作為一出過場戲,內容不多,但在劇中的作用卻不容忽視。另外,劇中采用雙重時間形成內外兩種結構,也是一種極有意味的形式。夢中敘事時間跨越人生一世或大半生,而相對於現實時間從第十出《就征》溜二、沙三“我們洗腳去,隨他睡覺”到第四十二出《尋寤》中“淳於兄醒了,我二人剛洗完腳”則隻是短短的一瞬,最後作者將兩重時間合一,外結構層和內結構層交合後歸於仙界,淳於一夢驚醒,因訪契玄禪師,醒而大悟,萬事皆空,立地成佛。湯顯祖運用這種結構時間的方式富有象征意義,它所蘊藉的“刺世”之情,“醒世”之意,讀者自能感悟。

  《南柯記》或名《南柯夢記》。現存版本有明萬曆年間金陵唐振吾刻本,題《鐫新編出像南柯夢記》,署“臨邑玉茗堂編”;明萬曆間刻本,《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據之影印;明崇禎間獨深居點定《玉茗堂四種曲》所收本,首載署“震峰居士沈際飛漫書”之《題南柯夢》,署“臨川湯顯祖自題”之《南柯夢題詞》;明末汲古閣原刻初印本;汲古閣刻《六十種曲》所收本;清初竹林堂輯刻《玉茗堂四種曲》所收本,首載署“清遠道人湯顯祖題”之《南柯夢記題詞》;近人貴池劉世珩《暖紅室匯刻傳劇》據獨深居本與柳浪館本分別重刻。

  這次注評《南柯記》,原文以毛晉汲古閣《六十種曲》本之《南柯記》為底本,另外參照了錢南揚先生的校注單行本《南柯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徐朔方先生箋校《湯顯祖全集》之《南柯記》(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等,也適當吸收了當代一些學者的研究成果。所附插圖,采用明臧懋循訂正《玉茗堂四夢》本之插圖,其繪刻十分精致,亦可供觀賞。

  由於學識有限,加之時間倉促,注評部分難免有錯誤、疏漏和不當之處,敬請廣大讀者與學者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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