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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

  王曉玉

  案頭兩本書,一本是《簡愛》,他翻譯的;一本是《紫藤花園》,我創作的。

  完成這兩本書是我們多年的心願。我們早已作了許多準備,可是我們一直缺少整段的操作時間。我們的主職在學校,他是外國語言文學方麵的教授,我承擔中文專業的好幾門課程。我們的大半個身子都陷在論述性的文字之中,當作家和翻譯家都是業餘的。

  眼看都快過了後中年時期了,我們終於痛下決心--一方麵毅然擱置下手頭的好幾件大事要事,另一方麵則很不情願卻又很主動積極地抑製和消淡去了老來相伴的依戀親情,冷酷地實行了協議式的分居:先是租了一間小小過街樓,把我放逐了進去,一關半年,直至基本完成了我那長篇的初稿方罷;再是他挾了早已完成了一半的譯稿出走,加入了作家協會組織的“冬令營”,在一座山廟旁的誦經聲和擊鍾聲裏為譯文畫下了最後一個句號。一年之中,我們分開了七八個月。

  各自捧了自己的作品,相對凝望著又鬆了一圈的眼瞼,又添了幾道的皺紋,又染白了數莖的枯發,我倆禁不住又想起了那句詩來: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倆第一次合吟這兩句名詩,是在二十五年前。

  新婚不過一二十天,我們就要分離了。

  他在上海工作,我卻被分配到了黑龍江。我必須馬上去報到。我已經因為這婚事而延宕了“畢業分配介紹信”上所規定的準備期了。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那時候管分配的人是出於怎樣的一種心態,依據的又是哪一條路數的政策,很存心地很不虧心地很以正義和道德的化身自居地,專幹拆散姻緣和造成兩地分居的事兒。且不論我--因為當年留上海的名額畢竟少,就說我們班的一名男生吧,跟一位低我們兩屆的女生戀上了,大家都知道的。到分配時,他給分到了四川,而她卻偏讓塞進了貴州省--那一年去四川的名額,其實並不緊俏。這分飛的勞燕後來很忠貞地結了婚,後來又並非自覺地生了雙胞胎。分居給他們一家四口造成的艱難,是任誰都想象得出來的!

  我臨走前的那個夜晚,下著雨,我倆說著話,幾乎說了一個通宵,並不是如今小說和電影裏常見的難舍難分纏綿悲切--那時候無論是社會大環境還是具體的個人,好像都不像現在這般多情細膩--更多的話題倒是互相的安慰、勉勵和對日後前景的展望。天快亮時,我們切實地意識到迫近了的分離以及國定一年十二天探親假的遙遠,於是便與那位擅寫離別之情的詩人以及他老先生的佳句產生了真正的共鳴: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八年後我們相聚時,已是兩個孩子的父母。屈指一算,老夫老妻八年中見麵的日子,隻不過幾個月。

  我們格外地珍愛自己的小家。學校給我們的棲身之處是一間不足七平方米的小房,原先是學生練琴用的。我們很滿足。太小的麵積容不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的家具,我們就盤腿坐在床上讀和寫,像東北炕上的老大娘似的。吃飯的餐桌用兩張方凳組接而成,盡管兒子幾次讓熱湯燙了肚皮,但我們每頓都吃得有滋有味。小小的暖巢,補償著分離日子裏損失的親情。

  可是我們又不甘於永遠蝸居於這一小方溫馨的天地。我們在共同的空間裏向各自的領域探尋和衝刺。他一往情深地推敲著英美語言文學,我開始眼睛發直地用筆描繪我正在日漸往深處理解的人生。沒多久,他考上了“文革”結束後的第一批公派留學生,去澳洲讀碩士,當四十歲的老童生,為期兩載。我們又分開了。

  這回的分離已不再是一種無奈。他滿懷豪情地走,我歡欣鼓舞地送,“巴山夜雨”時的話語有了實實在在的奮鬥內容和前景目標。兩年後他回國,捧著戴了碩士帽傻笑的畢業照見我,我則遞給他兩冊現在看來簡直是少兒習作的小書給他,以示我的成就和得意。我們為又一次的團聚而歡笑,隻在對方的細細的皺紋中,讀出了兩年中他在異域他鄉的孤獨和我一人拖著一雙幼小兒女的艱難。我們畢竟都已在“不惑”的門檻上了。

  自找的分離從此成了我們生活中常有的節目。

  分離非心所願,卻又不得不時而為之。我倆都不是安分的守成者。我們總覺得上蒼生我必用我,生活的路在麵前如同兩行永無止境的鐵軌一般,遠遠地伸將出去,更加秀麗的風光不是在身後,也不是在麵前,而是在經過又一程的行進之後的下一站。我們不肯如一對老雀般蜷於小窠,不屑滯留於由幾莖衰草墊出的溫暖,也不甘心因為歲月的無情流逝而將自身的價值轉向下一代,僅隻得意於兩枚共同造就的雀蛋。於是我們總是馬不停蹄,年年月月日日地尋覓和奮鬥,而將寧靜安逸的家庭樂趣作為一種不得不犧牲掉的代價,做著減法支付出去。

  他又出國過幾次,作短期訪問或是學術交流。在國內的日子裏,南來北往的會議是常事。偶有他忙中偷閑可以小守營盤的時候,他便放我出去,大多是讓我去參加生產文稿的筆會,一走半個月幾個星期,他在家包攬了養兒育女的一應業務,等我帶了成品和半成品回來。

  為了避開各種各樣的幹擾,我們常常自我放逐自我禁閉,拒絕在中心計劃之外的家庭的親情。為完成我的《紫藤花園》,我在那間過街樓裏孤零零地啃了半年之久的麵包;他為了重譯《簡愛》,也不得不扔下剛裝修了一半的新居出走,待他返回時,我這代理總統已經把工程治理得一團糟而且成就了大局。

  書櫥中專列我倆著作的那一排日漸充盈了起來,我們倆的白發也隨之逐日增添。時光如輕掠而過的風,我們在“巴山夜雨”和“西窗剪燭”的聚聚散散中,從青年步入中年,從初秋走向晚秋,作品與年輪同增,一晃就都過了半百之歲了。

  一九九三年的下半年,把那兩本一中一西一著一譯的《紫藤花園》和《簡愛》立上我們的書案不久,他又接下了與澳大利亞一所大學作校際交流的任務,為期一年,其間須去美國一次。我們在雙雙走向“知天命”之年時又得分離。

  臨行他跟我說,這一年裏,他將盡可能多地收集有關澳大利亞當代文學的最新資料,以充實他那本即將殺青的《澳大利亞文學史》。我一麵幫他收拾著行李,一麵告訴他,如果沒有變化,在他返國時,我的一本隨筆集、一本小說集、一本主編的教材,大概也是可以麵世的了。

  我們又一次進入了“巴山夜雨”的境界。一直到今天,我們還是在聚聚散散中。

  很累,很辛苦,可是充實--或許,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寫給一個哥哥的回信殷夫寫給一個哥哥的回信親愛的哥哥:你給我最後的一封信,我接到了,我平靜地含著微笑的把它讀了之後,我沒有再用些多餘的時間來想一想它的內容,我立刻把它揉了塞在袋裏,關於這些態度,或許是出於你意料之外的吧?我從你這封信的口氣中,我看見你寫的時候是暴怒著,或許你在上火線時那麽的緊張著,也說不定,每一個都表現出和拳頭一般地有一種威嚇的意味,從頭至尾都暗示出:“這是一封哀的美頓書!”

  或許你預期著我在讀時會有一種懺悔會扼住我吧?或許你想我讀了立即會“覺悟”過來,而重新走進我久已鄙棄的路途上來吧?或許你希望我讀了立刻會離開我目前的火線,而降到你們的那一方去,到你們的腳下去求乞吧?

  可是這,你是失望了,我不但不會“覺悟”過來,不但不會有痛苦扼住我的心胸,不但不會投降到你們的陣營中來,卻正正相反,我讀了之後,覺到比讀一篇滑稽小說還要輕鬆,覺到好像有一擔不重不輕的擔子也終於從我肩頭移開了,覺到把我生命苦苦地束縛於舊世界的一條帶兒,使我的理想與現實不能完全一致地溶化的壓力,終於是斷了,終於是消滅了!我還有什麽不快樂呢?所以我微微地笑了,所以我閉了閉眼睛,向天噓口痛快的氣。好喲,我從一個階級衝進另一個階級的過程,是在這一刹那完成了:我仿佛能幻見我眼前,失去了最後的雲幕,青綠色的原野,無限地伸張著柔和的胸膛,遠地的廊門,明耀地放著純潔的光芒,嗬,我將為它擁抱,我將為它擁抱,我要無辜地磕睡於這和平的溫風中了!哥哥,我真是無窮地快樂,無窮快樂呢!

  不過,你這封信中說:“弟,你對於我已完全沒有信用了。”這我覺你真說得太遲了。難道我對於你沒有信用,還隻有在現在你才覺著嗎?還是你一向念著兄弟的誼分,而沒有勇敢地,或忍心地說出呢?假如是後者的對,那我不怪你,並且也相當地佩服你,因為這是你們的道德,這是你們的仁義;如果是前者的對,我一定要說你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了。

  為什麽呢?你靜靜氣,我得告訴你:我對你抽去了信用的梯子,並不是最近才開始,而是在很早,當我的身子,已從你們階級的船埠離開一寸的時候,我就開始欺騙你,或甚至鄙棄你了;隻可惜你一直都沒有察覺而已!

  在一九二七年春季!你記得嗎?那時你真是顯赫的很,C總司令部的總參謀處長,誰有你那麽闊綽呢?可是你卻有一次給我利用了,這是你從來沒有夢想過的吧?自然,這時我實在太小,太幼稚,這個利用,仍然是一種心底的企圖,大部分都沒有實現,尤其是因為膽怯和動搖,阻礙了我計劃的布置,這至今想起來有些遺憾,因為如果我勇敢地“利用”你了,我或許在這時可以很細小的幫助一下我們的階級事業呢!

  “你這小孩子,快不要再胡鬧,好好地讀書吧!”你在C總司令部參謀處裏,曾這樣地對我說。

  “這些,為什麽你要那末說呢?我不是在信中給你說過了嗎?”我回答。

  “但是,”你低聲地說,“我告訴你,將來時局一下變了,你是一定會吃苦的。”

  “時局要變,你怎末知道呢?”

  “我……怎末不知道?”

  “那末,告訴我吧!”我顫抖了,那時我就在眼前描出一幅流血的慘圖。

  “你不要管,小孩子,我要警告你的是:不要再胡鬧,你將來一定要悔恨……”

  那時,一位著名的劊子手,姓楊的特務處長進來了:他那高身材,橫肉和大眼眶,真仿佛是應著他的名字,真是好一副殺人的魔君相,我悸栗著,和後來在法庭中見他一眼時一樣的悸栗。

  你站起了說:

  “回學校去吧?知道了嗎?多用腦子,多看看世麵!”

  我顫戰著,動搖著走回去,一路上有兩個情感交戰著:我們的劫難是不可免的了,退後呢?前進呢?這老實說,真是不可赦免的罪惡。我舊的階級根性,完全支配了我,把我整個的思維,感覺係統,都攪得像瀑下的溪流似的紊亂,糾纏,莫衷一是。

  一直到三天後,我會見了C同誌,他才搭救了我,他說:

  “你應該立即再去,非把詳情探出來不可!”

  “是的,”我勇敢地答應了。

  可是這天早晨再去見你,據說C總司令部全部都於前一夜九點鍾離開上海了!我還有什麽話呢;就在這巍峨的大廈前麵,我狠命的敲我自己的頭。

  過了一夜,上海便布滿了白色的迷霧,你的警告,變成事實來威嚇我了。

  到後來,你的預言,不僅威嚇我,而已真的抓住我了:鐵的環兒緊扣著我的手腳,手槍的圓口對準著我的胸口,把我從光明的世界迫進了黑暗的地獄。到這時候,在死的威嚇之下,在笞楚皮鞭的燃燒之下,我才覺悟了大半:我得前進,我得更往前進!

  我在這種徹悟的境地中,死絕對不能使我戰栗,我在皮鞭扭扼我皮肉的當兒,我心中才第一次開始倔強地罵人了:“他媽媽的,打吧!”

  我說第一次罵人,這意義你是懂得的,我從小就是羞怯的,從來沒罵過人呢!

  同時我說:“我還得活喲,我為什麽應該亂丟我的生命,我不要做英雄,我的生命不是我自己可支配的。”所以我立刻掏出四元錢,收買了一個兵士,給我寄一封快信給你;這效力是非常的迅速,那個殺人不眨眼的人虎,終於也對我狠狠地獰視一會,無聲地擺頭示意叫他的狗兒們在我案卷上寫著兩字:“開釋。”

  這是我第二次利用你喲。出獄後,你把我軟禁在你的腳下,你看我大概是夠馴服的了吧,但你卻並沒知道我在預備些什麽功課呢?

  當然,你對待我,確沒有我對你那樣凶,因為你對我是兄弟,我對你是敵對的階級。我站在個人的地位,我應該感謝你,佩服你,你是一個超等的“哥哥”。譬如你要離國的時候,你送我進D大學,用信,用話,都是鼓勵我的,都是勸慰我的,我們的父親早死了,你是的確做得和我父親一般地周到的,你是和一片薄雲似的柔軟,那末熨帖,但是試想,我一站在階級的立場上來說呢?你叫我預備做剝削階級的工具,你叫我將來參加這個剝削機器的一部門,我不禁要憤怒,我不禁要反叛了!

  D大學的貴族生涯,我知道足以消滅我理想的前途,足成為我事業的威嚇,我要以集團的屬望來支配我自己的意誌,所以我脫離了,所以我毅然決然的脫離了,也可說是我退一步對你們階級的擺脫。

  但我不是英雄,我要利用社會的剩餘來為我們階級維持我的生命,所以我一,再,三的欺騙你的錢,來養活我為這我企圖消滅的社會所吞噬的生命。

  我承認欺騙你,你千萬別要以為我是懺悔了,不,我絲毫也想不到這討厭的字眼!我覺得從你們欺騙來一些錢,那是和一顆柳絮給春風吹上雲層一般地不值注意的。你們的錢是那兒來的?是不是從我們階級的身上搜括去的?你們的社會是建築在什麽花崗石,大理石上的?是不是建築在我們階級的血肉上的?雖然我明白,欺騙不是正當的方法,我們應該用的是鬥爭,是明明白白的向你們宣言,我們要奪回你們手中的一切!但是,即使是欺騙,隻不過是一個不好的方法,絕不是罪惡!

  我說了這一大篇,做什麽呢?我不過想證明給你,你到現在才說對我失去了信用,是已經遲到最最遲了。

  最後,我要說正麵的話了:

  哥哥,這是我們告別的時候了,我和你相互間的係帶已完全割斷了,你是你,我是我,我們之間的任何妥協,任何調和,是萬萬不可能的了,你是忠實的,慈愛的,誠懇的,不差;但你卻永遠是屬於你的階級的,我在你看來,或許是狡詐的,奸險的,也不差;但並不是為了什麽,隻因為我和你是兩個階級的成員了。我們的階級和你們的階級已沒有協調、混合的可能,我和你也隻有在兄弟地位上愈離愈遠,在敵人地位上愈接愈近的了。

  你說你關心我的前途,我謝謝你的好意,但這用不著你的關心,我自己已被我所隸屬的集團決定了我的前途,這前途不是我個人的,而是我們全個階級的,而且這前途也正和你們的前途正相反。對,我們不會沒落,不會沉淪到墳墓中去,我們有曆史保障著!要握有全世界!

  完了,我請你想到我時,常常不要當我還是以前那末羞怯、馴服的孩子,而應該記住,我現在是列在全世界空前未有的大隊伍中,以我的瘦臂摟挽著鋼鐵般的筋肉呢!我應該在你麵前覺得驕傲的,也就是這個:我的兄弟已不是什麽總司令、參謀長,而是多到無窮數的世界的創造者!

  別了,再見在火線中吧,我的“哥哥”!你最後的弟弟在向你告別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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