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小惠
挑挑揀揀是我從小到大的壞毛病。小時候在幼兒園的飯桌上挑挑揀揀,這盤菜不想吃,那盤菜不愛動,急得生活老師一看見我吃飯的樣子便愁眉緊鎖。一旦到了該嫁人的年齡,望著偌大的一汪人海,更是挑挑揀揀,嫁給這個嫌不夠美滿,嫁給那個又唯恐好景不長,當自己是金枝玉葉,不嫁個白馬王子總是心有不甘,最擔心的是,天知道將來娶我的那個人,會要求我做一個怎樣的妻子?就這麽猶猶豫豫著,直到有一天,耳邊響起這樣一句話:“要是我們結婚的話,家裏應該有個約法三章。”
“噢,是個什麽樣的三章呢?”我隨口答碴著。
那人一臉的認真相:“第一,不去猜疑對方;第二,不去幹涉對方;第三,不去改變對方。”
我雙眼望定了說話的人:“這三章,當真是你心裏想的?”
“這是列寧在結婚前對克魯普斯卡婭說的。”
我開懷大笑:“好啊你,把自己比列寧呀!”
那人很認真地回答:“哪裏。我是想,偉大領袖都這樣,何況我們這些普通人呢!”
這一番言語下來,一直不敢嫁人的我,就把自己這條自由自在的魚,扔進了婚姻的池塘裏。
那人的優點之一就是恪守諾言,因而我們婚姻的池塘裏一直波瀾不驚。婚後兩個人分分聚聚不斷,但我卻沒有一般為人妻的那種種家累。我自由自在地在家裏進進出出,一樣不少地做著自己從前喜歡做的那些事情,不用看丈夫的臉色,也用不著擔心自己的吃相,更不用去管做姑娘與做妻子的天壤之別。女人婚後的曆曆痕跡,在我的身上是打著燈籠也不大容易找得到的。
終於有一天,我發現池塘裏出了問題。
“哎,你家那位要我勸勸你,你們該要個孩子了。”一次出差去廣州,幾位朋友在一家餐館裏為我送行。
“他不過是隨便說說,我們講好了不要孩子的。”我不以為然地對說話的女友笑笑。
“他說,前幾年可以不要,可現在該要了。”女友鄭重其事地望著我。在座的幾位朋友開始對我一通七嘴八舌。聽著聽著我明白過來:原來,我那貌似憨厚的丈夫,已經暗自將我的朋友們一一發動起來了,為的是讓大家一齊來幫他勸我要個孩子!
坐在回北京的火車上,我兀自靠在車窗前久久思索,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原來我家的另一半是那麽想當爸爸!看來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做無後主義者,他過去在這件事上的合作態度隻不過是暫時放我一馬。從另一個方麵說,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且身體健康,一個有生育能力的妻子天經地義該為想當爸爸的丈夫生個孩子。這當然不該成問題。
成問題的是我的生命計劃。這計劃裏根本就沒有那項內容。好多年前我就應邀寫過一篇《無後主義者的自白》的小文。我在文中一一曆數著“誌願放棄生育”的種種好處--往大裏說,我是在為減少中國的人口基數作貢獻,因為我少生育一個孩子就等於我的家族裏每一代都減少一個人口;往小裏說,那好處就更多了:比如可以讓並不富裕的自己減少一筆不菲的花費,比如不必為了孩子的生存去低三下四地求人,再比如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還有那永遠的無牽無掛,永遠的輕鬆自在,等等等等。況且持有這種生命計劃的人並不隻我一個人,總體數字據說已經達到了好幾十萬,很快將會飆升到上百萬。這個數字也許並不重要,但它至少可以說明我不是怪癖,隻不過是稍稍懂得不隨波逐流而已,隻不過是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命計劃而已。
生命計劃是一個人立身此生的依據。一個人究竟是想活得小橋流水,還是想活得大江東去,抑或是想活得清空渺渺,都在那份生命計劃中跟自己事先有個約定,所以再尋常的人,也都有他自己的生命計劃。天下的夫妻,兩個人的生命計劃彼此靠近當然最好,能夠彼此融合也還算不賴。從某種意義上說,做妻子的與其說是嫁給那人,不如說是嫁給他的生命計劃,而做丈夫的呢?與其說是你娶了她這個人,不如說是你娶了她的生命計劃。過日子的實質就是:兩個人將各自的生命計劃一起放進生活的磨盤裏,在歲月的碾磨之下,最後達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許多夫妻的好日子都是這麽過出來的。
我當然想有自己的好日子,於是想到了那個化解危機最為廣泛使用的辦法:談判。
某個星期天的早晨,一場煞有介事的談判在我家的大床上開始了。有篇科普文章說過,人在躺著時最能調動思維的良性運轉。寫文章的人還設想,若是出席聯合國會議的人們都躺著開會,這個世界必定會減少許多的戰爭與紛爭。而我們夫妻的切身體會則是:剛剛睡足了覺的人,談起任何事情來都會比較心平氣和一些。事實上我家的許多重大問題,當真都是在這張床上最終達成了共識的。
“我想鄭重其事地告訴你,反正我是一輩子都不會要孩子的,你就是發動全世界的人來勸我也是枉然。”
一定是我從未有過的嚴肅口氣,令他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我,然後才說:“我以為,也許你現在想要小孩子了。”
看我用堅定不移的眼神做答,他頓了一下又說:你想想,我們家裏要是有個小孩子跑來跑去的,該多有意思!
望著這個一臉憧憬的人,我提醒他說:“我是個無後主義者,你忘了嗎?”
“可我不是什麽無後主義者。”
他的口氣裏帶著一種對我的生命計劃的不以為然。我懷疑,他也許從沒把我的生命計劃當回事兒。我覺得問題嚴重到了必須由我作出某種犧牲。既然人家那麽希望此生有個自己的孩子,我一味地橫加阻攔未免太過殘酷。捫心自問,憑他做丈夫的一應本領,這世上願意嫁給他的女人,不會少到隻有我一個,反倒是不肯給他生孩子的,目前隻有我這麽個天馬行空慣了的女人。
“看來我們隻好離婚了。我可不願意因為我,造成你的終生遺憾。”說這話的時候,我第一次感到什麽叫做“悲愴”。
身邊躺著的那人沉默著。此時,清晨的陽光灑滿我們的小屋,點點灰塵在陽光裏無聲地飄浮著。這也許就是生活中的不完美吧。房間裏有了陽光,卻看見了更多的灰塵;你不能貪心地魚與熊掌都想要;世上的窗子不會每一扇都向你打開;要奮鬥就會有犧牲。這些同類意思的格言,在那一刻裏突然一齊湧現,支撐著我並不堅強的根根神經。
“好吧,”那人到底開口宣判了,他聲音低沉,但很堅定的樣子,“孩子和你,如果隻能選擇一個,我就要你吧。”
聽完這話讓我一陣心跳氣短。要知道,他這樣義無反顧地把他的生命計劃向我靠近,並不是我的大獲全勝,天曉得我欠下了他多麽大的一份人情--為了我,他“扼殺”了“他的孩子”。自從那天起,這筆巨大而沉重的人情債便一天天地壓在我的心底深處。欠債不還,從來不是我的風格,可是此生此世,叫我怎麽償還他呢?
事情終於被我找到了轉機!我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丈夫迷上了汽車。他看見漂亮汽車的眼神,就像許多男人看見漂亮姑娘的那種眼神。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若是有他中意的汽車擦肩而過,他總是禁不住回頭張望,哪怕是騎在自行車上也把頭整個扭過去望著,全然不管身邊飛馳來去的車輛。那股癡迷勁讓我目瞪口呆。
“你玩兒命啊?這樣下去,沒等你開上汽車,先就被汽車軋死啦!”我每每嚇得大叫大嚷。
“我們這輩子一定能開上汽車的!汽車是一個國家的支柱產業,我們國家正在大力發展家庭轎車……”
“要是買車,我們該買輛真正的家用車,後排座椅可以放倒當床用的那種,再開車出去旅遊,就可以省下住旅館的錢了。可惜國內現在隻造乘務車,不適合咱家,可人家國外早就……”
“你說,我們買什麽顏色的車好?我想你一定是喜歡紅色吧?現在國外的第一流行色是藍色和灰色。黑色一般都是高檔車,咱們買不起……”
這類關於汽車的話題頻頻出現在丈夫的談話中,漸漸取代了關於孩子的話題。起先我當他是癡人說夢,任他把那子虛烏有的夢話在口中說來說去,反正說夢話又用不著花費我們家的存款,權當讓他過嘴癮好了。有一年丈夫過生日,我送他的生日禮物,就是一輛玩具汽車,潛意識裏很有點兒跟他逗趣兒的意思。
漸漸發現那人對家用汽車的向往是絕對當真的。有關微型汽車的書籍與雜誌,開始一本接一本地出現在他的書桌上。電視裏麵凡有介紹汽車的節目,他必定早早地坐在電視機前候著。看一個個主持人對世界各款汽車說長道短,丈夫凝神注目的樣子恰似盯著卡通片目不轉睛的兒童。最說明問題的是,此人去趟香港,最滿意的購物成果,就是一本介紹國外新型家用汽車的精裝雜誌。雜誌扉頁上,藍天碧海的浪漫背景裏,安靜地趴著一輛最對他心思的家用小轎車:能開上沙灘,能開向野外,車後座還能放倒,整部車子因而變成了一間舒適的小型臥室,還有放飲料和書報的小裝置呢。最重要的是,那車當時售價十萬港元,正是他可以承受的購車價格。回到家後他對這一心儀的尤物讚不絕口,甚至將它的內部結構一筆一筆地仔細畫成圖紙,挑了一家他認為合適的汽車製造廠,托朋友將圖紙和信轉交老總,建議人家依照他的圖紙將那輛車的內部做出改型處理。
人家汽車廠理不理會他,我無從知曉,但是我不能不理會他了。我開始明白一件事情:我嫁的這個男人,他不抽煙不喝酒又不愛穿衣打扮,此生就隻愛兩樣東西:孩子與車子。孩子的事情是我不肯配合,但是我沒理由再在車子的問題上不積極配合。而且這正是我“欠債還錢”的最佳時機呀!我這種喜歡了無牽掛的女人,是寧肯費勁地幫丈夫掙輛車子,也不願順其自然地給丈夫生個孩子的。
從此,這個家的財政計劃裏就有了一個共同的奮鬥目標:掙錢買汽車。碰到什麽可買可不買的東西,丈夫就總說要省下錢來買汽車。而我原本視作神聖的寫作,也增添了“賺錢”的計劃。我點燈熬油地一集集寫著自以為能掙到錢的電視劇,每天晚上停筆前都幸福地想象著,今天又為那輛理想中的汽車買下了某個零件或是某隻輪子。可歎的是,我家的汽車零件和汽車輪子永遠湊不齊,因為拿去劇本的人,總有理由不按當初講好的價格付稿費。好多回我都想硬著頭皮提醒對方:對不起,我在等錢用哎。可是,怎麽能指望人家同情你的買車願望呢?你又不是在餓肚子。
好長一段時間,我家的買車計劃被朋友們戲稱為“說故事”。但是丈夫從不氣餒,也從未見他急躁不安,仍然不時興致勃勃地拿回一些關於汽車的最新資訊,仍然大談特談該買怎樣配置的車子,仍然眼盯別人的好車目光炯炯如遇絕代佳人,而且還挺會自我安慰。“大街上開的那些車都是商務車,不適合咱家,咱家要買就買家用車,可真正的家用車還沒在中國生產出來呢!我是在等著中國造的家用車。”
望著丈夫執著的樣子,我不由地想:以他這樣的癡情,家中真有了汽車,作妻子的我,豈不是要成為多餘分子嗎?換個角度又想:此種永不氣餒的品性,不正是一個作丈夫的男人必需的嗎?容易心灰意冷的我,身邊最需要這樣一個人時時鼓勵著,好麵對這一生的風風雨雨。況且,若有了汽車便使我多餘起來,那我就--開車出走!絕對勝過當年娜拉坐輛馬車離家出走。
如今,我家已有了一輛真正意義上的家用轎車,沒有豪華的外表,但擁有一輛好車必需的所有品質,用丈夫的話說就是“配置高”。自廠家宣布投產那款車型,丈夫日日盯著它下線的時間,一旦下線就急猴猴地上門去找廠家,到底讓廠家將一輛樣車賣給了我們。新車開回家中的那個晚上,丈夫激動得要在車裏過夜。數九寒冬的季節,我沒讓他做那要車不要命的傻事。從此,我們住的大院裏總能看見一個不變的身影:那人夜晚為他的愛車蓋上篷布,早上再為它揭開篷布。四季更迭變換,他這一套動作天天不變。等到我也學會開車了,大院裏的那個人影開始換成了我。不過我是被逼無奈。丈夫在許多事情上好商量,唯獨這事絕不妥協。他的理由聽上去似是而非:“夜裏的露水最毀車。”
總以為當汽車開進我們這個“丁克家庭”後,生活會變得如尋常家那般平穩,誰知近些日子丈夫又看上了房車。那人時常兩眼發亮地望著窗外問我想不想坐在一輛有臥室有客廳還有廚房的汽車去周遊世界。“等我們老的時候,我開著房車帶你滿世界地跑,而你坐在車上一路寫著天下見聞……”
丈夫的描述透著無法抵禦的誘惑,我開始掰著手指計算老年時代的到來還有多久。算著算著驀然驚覺:遊在婚姻池塘裏這條自命不凡的魚,不知不覺中,就這麽一直遊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