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格圖(蒙古族)
因為生活拮據,弟弟八歲那年就被送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寄養了。臨走那天,母親為弟弟洗漱得幹幹淨淨,給他穿上剛縫好的新衣裳,幫他係好衣扣,戴上帽子。弟弟把新衣裳看了一遍又一遍,單純地笑著。縫衣用的布料,是我們兄弟幾個人從野外撿骨頭賣到供銷社,用賣骨頭的錢買來的。
“記住,去了別人家要管那家的阿姨叫媽媽,管那家的叔叔叫爸爸,要聽話,別總睡懶覺。”母親跟弟弟說了很多話,在弟弟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遠處傳來馬蹄聲,那家的叔叔騎著走馬到了我們家門口。母親給他熬奶茶時,我們兄弟幾個出去把羊群趕了回來。“黑小子”和弟弟戀戀不舍地黏在一起。“黑小子”是弟弟在風雪天從野外撿來的羊羔,母親就把它指名給了弟弟。
臨走前,那位叔叔給我們兄弟幾個每人分了一塊冰糖,此時母親卻不見了。那時我們都想,如果母親在場,那位叔叔一定也會給她一塊冰糖。弟弟跟著那位叔叔走了,走時很快樂,像是要去參加那達慕似的,我們幾個用羨慕的目光送他們遠去。等弟弟走遠後母親才回來,眼睛紅腫著。我們把那位叔叔送給我們的冰糖在母親麵前晃來晃去,母親卻什麽也沒說。過了一會兒,母親沒收了我們手裏的冰糖,將它們牢牢鎖在家裏掉了漆的紅櫃子裏,說:“孩子們,乖。等你們去看弟弟時將這些冰糖帶上。”母親說著兩眼就噙滿了淚水。那時的我們都拉長了臉,想著如果沒有給母親看,那多好,冰糖就不會被她鎖起來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我們兄弟幾個都爭先恐後地嚷著要去看望弟弟。
說實話,不是因為我們有多麽想念弟弟,而是為了那幾塊冰糖。小小的我們又怕自己的壞心思被大人看透,所以才成天嚷著要去看弟弟。暮春的一天,母親打開鎖著的櫃子,拿出那幾塊冰糖,包好,遞給我,說:“你是家裏最大的孩子,去看看你弟弟吧!”然後詳細告訴我弟弟家的地方。我高興極了,拿上冰糖便一躍而出。路上我看著懷裏鼓起的冰糖,再也無法控製自己,剝開包,一點一點地舔,等到弟弟家時多半的冰糖已被我舔沒了。
弟弟瘦了許多,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看上去像個野孩子。弟弟見我就開始哭,小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也忍不住跟著哭。那家的叔叔進來時,我和弟弟像是犯了什麽錯,挨在一起站在爐子旁邊。那位叔叔的眼神有一種冷冷的光。
“你是誰家的孩子?”他的聲音短促而有力。
“我……我……”當我說不出話時弟弟搶先說:“他是我哥哥。”“沒問你!你這個好吃懶做的家夥。圈裏的羊少了好幾隻,你快去給我找回來!”那位叔叔說。弟弟受了驚嚇,轉身跑出了屋子。太陽落山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弟弟上哪裏去找順風而去的羊呢?我不安地望著窗外。
原來那家的叔叔阿姨膝下無子。母親常說,沒有孩子的人容易忘記善良。我一直在猜想那句話的真假。他們家比我們富裕多了,但是晚飯卻隻是摻有些許炒米的奶茶,簡簡單單地吃完了便準備就寢。外麵刮起了大風,窗戶紙在嘩啦作響,讓人心生恐懼。弟弟還沒有回來。為節省燈油,那家的叔叔早早吹滅了燈,屋子裏和外麵一樣漆黑了。
弟弟個頭不高,像小老鼠一樣膽小。那時我趁夜晚尿尿,經常開弟弟的玩笑:等我一尿完就迅速提褲子,大喊著“有鬼”往屋裏跑,這時弟弟就會哭出來,像尾巴一樣跟著我跑進屋。有一次我嚇唬完弟弟往家跑,母親卻從裏麵拴住了門,我害怕極了,哭著喊“下不為例”,可母親依然不給開門。這時弟弟輕輕推了我一下,說:“等我們安靜下來,媽媽就會給我們開門了。”我們相互倚靠著站在蒙古包門口,我能感覺得到弟弟的心在“怦怦”亂跳,他屏住了呼吸。屋子裏的母親以為出了什麽事,就給我們開了門。
弟弟是八歲的小大人,他喜歡家畜,走失的幾隻羊他應該很快就能找回來……思緒中我靠著牆進入了夢鄉。開門聲驚醒了我,弟弟回來了,滿身風與土的味道。
弟弟的養父抬起頭說:“羊找回來沒?”
“找回來了。‘X字角’不知犯的是什麽倔,自己跑了很遠產下了羊羔,害得我好找。它下了個白色的羔,我抱回來了。”弟弟說,言語中充滿了得意。
“羊羔呢?”弟弟的養母問。
“放羊圈裏了。”弟弟說著,吸了一下鼻涕。
“去,把它抱回來,晚上它容易著涼,用黃油喂它就好了。”說著她劃了根火柴,燈亮了。
已是午夜時分,弟弟胡亂吃了一些東西,衣服都沒脫就鑽到我身旁。我給他蓋好被,他的小手緊緊抱住了我,我用臉貼著他的臉,將母親給我的冰糖放進他嘴裏。弟弟用被子捂住頭說:“我想媽媽了。”他抽泣著。我隻能默默地為他擦眼淚。那晚我們的枕頭濕透了。
第二天我醒來時弟弟已經不見了,枕頭上放著我給他的冰糖。
接羔的季節弟弟必須寸步不離地跟著羊群,所以他一大早就出發了。我拿著冰糖去找弟弟,我們在草場上相遇。弟弟笑了,能看見掉了牙的豁口裏他的舌頭在晃動。
“我就知道你會來。沒喝早茶吧?給!”說著他拿出已經幹硬的玉米餅,放在膝蓋上掰成兩半,將其中的一半遞給我。我們吃玉米餅吃得津津有味。弟弟長大了,他懂得了很多事,這一點很讓我驚訝。
“黑子今天可能要產羔了,那乳房脹的;‘歌手白’估計也快了,不吃草,在原地轉呀轉的;‘高個兒黃’最不是東西了,總帶著羊群跑,產了羔還嫌棄自己的孩子;‘朱紅’最好了,每年都是雙胞胎,今年也是,它還給‘高個兒黃’的棄羔喂奶呢。”說著弟弟還拉長音調叫道:“伊熱--伊熱(來),‘朱紅’,切--格,切--格(音譯,用來呼喚家畜)……”隻見一隻渾身長著朱紅色毛的山羊放下它正在啃著的草一路小跑了過來。旁邊跟著雪白的兩隻羊羔,看來真是一對雙胞胎。在灌木叢中熟睡的一隻羊羔也從夢中驚醒後跑了過來。弟弟趴在地上學著羊羔叫,然後衝向“朱紅”碩大的乳房,站在兩旁的兩隻羊羔也衝了過去……“朱紅”悠閑地反芻,看著遠處的山頭,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最後跑來的一隻羊羔吃不到奶,用剛剛隆起的犄角頂了幾下弟弟的P股,弟弟笑著站了起來,滿嘴是奶汁。
“吃羊奶的本事我是跟我們家‘黑小子’學的。不知道它現在怎麽樣了,那先生總偷吃別人的奶,也不怕把它頂死。”弟弟說著拍了拍衣服。
“還是那樣,現在成了慣偷。現在它的個子也長了,也不怕母羊頂它了。你回去估計都認不出它了。”說著我們坐在一起。
“我求了媽媽多少次了,想把‘黑小子’留做種羊,可媽媽就是不同意,她說黑羊絨不值錢,可爸爸在的時候就很喜歡黑色。”
“我也喜歡黑羊羔,大年初七那天媽媽給了那隻羊自由,媽媽說從此不碰它。現在它的毛長得特別長,你要能回去一看,肯定會叫你看傻了。”
“唉,其實我也想回去,可我不敢。”弟弟低下了頭。
“他們想你都要想瘋了,他們說等你回去給你吃奶油拌炒米。”
“我怕‘騎柳條馬’。那天我鼓起勇氣跟養母說要回家,她給了我狠狠的一巴掌,嘴裏嚐到血腥味時我跑了。我隻知道媽媽和你們都在夕陽落山的那邊,可還沒過幾道梁養父就騎著快馬追上了我。他騎著馬把我趕回家裏,狠狠揍了我一頓。他嘴裏說:‘家有家規,回去?你去哪兒?這就是你的家!’他用細細的柳條抽我,我沒說話,死死地盯著他。打完我他又吻我前額,說: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瓦房、地上吃草的羊、壇子裏的酸奶、箱子裏的麵粉都是你的。我是你父親,她是你母親,我們對你這樣嚴厲是不想讓你成為一個壞孩子。”弟弟說。後來他又“騎”了幾次“柳條馬”。弟弟“咯咯”笑,說那匹“馬”就站在家裏水缸旁邊。弟弟還說,如果不睡懶覺,不丟牛羊就好多了。看著他,我竟然不知道怎麽安慰他才好,拿出早晨他留給我的冰糖說:“給,可甜了,早上你竟然忘了拿。”
弟弟把手藏在身後,說:“我不吃,一吃就總想吃,養母會說的,還是不吃為好。回家這事也一樣,一回去就總想著回去。”弟弟突然又說,“一頭羊產羔了,我們去看看。”那頭母羊已經把自己的孩子舔得幹幹淨淨了,小羊羔蹣跚著找奶吃。弟弟拍手跳了起來,說:“黑小子,我又多了個‘黑小子’。”在家時弟弟常和我們家的“黑小子”對話,我們經常看到弟弟和他不會言語的“黑小子”聊得火熱。有時候弟弟管那個黑色羊羔叫“書記”。他說:“你是我的‘書記’,你想吃什麽呢?吃什麽你隨便點!”當然,“黑小子”也什麽都吃。為了給“黑小子”折最好的柳條吃,弟弟有一次從樹上摔下來,崴了腳。
春天的白晝過得太快了,我們隱約感到肚子餓,一看日頭才知道黃昏已至。趁著黃昏的光亮,吃飽後的畜群有一撥沒一撥地往回走。
“弟弟,快點,如果‘黑小子’跟不上母羊就把它抱起來,回去晚了你那養母又要對你發火了。”
“哥哥。還是由你來抱吧。”
“它不是你‘書記’嗎?還是你自己抱。”
“我怕它媽媽會不要它了。養母說,被拋棄的孩子不能抱羊羔,羊羔會被母親拋棄。我怕它在暴風雪中走丟了。”說完話,弟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別聽她瞎說,你是我們兄弟幾個裏最好的,最好的孩子才往外走,不信你去問媽媽。”說著,我第一次撫摸了弟弟落滿灰塵的頭。
“如果媽媽再把我要回去,我再也不和小弟弟搶媽媽的被窩睡了。”說完他天真地笑了。
我們趕著畜群慢慢往回走,把小羊羔留在羊圈裏的母羊們“咩咩”叫著加快步子往回趕。弟弟吻了吻我懷裏的“黑小子”,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誰也不許說啊。”
“當然,我不會說的,你說吧。”我發誓。
“昨天的那隻羊羔我不是抱回來的,是趕回來的,所以才弄到那麽晚。”弟弟像是做錯了什麽事情,眼睛不敢看著我。
“我不想讓養父養母說我是棄兒,隻要那隻羊羔不被它的母親拋棄,他們就不會罵我是棄兒了!”說著弟弟看了看鞋。弟弟的鞋尖露了個洞,沙子鑽了進去,很快又會鑽出來。
“並不是所有的羊都會棄羔,羊還是好的多。”說著,我把“黑小子”放在弟弟懷裏,弟弟像忘記了曾經發生的一切,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麵。
弟弟真的長大了。他給所放的羊群講自己知道的幾個故事,自己卻成了故事裏的人物。我也似乎更愛我弟弟了,如果誰敢碰弟弟一下,我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圈好了羊,弟弟開始準備晚飯,他做的粥非常可口。弟弟在擇他從野外采來的韭菜,我突然想起了弟弟說過的“柳條馬”。那根約兩米長、大拇指那麽粗的柳條似乎在看著我,我把它藏起來,走到屋外的垃圾堆旁,挖了個坑埋掉了。我像做了什麽大事,心情很愉快,但我又忐忑不安地想著沒有了“柳條馬”,弟弟的養父會用什麽打他。
第二天我醒來時太陽升得很高了,枕邊放著弟弟留下的冰糖。昨晚睡覺前我把冰糖放到了他的內衣口袋裏,他竟然又拿出來留給我了。我突然想起了家,拿著冰糖一躍而起。弟弟的養父拿著一模一樣的兩根柳條微笑著走了進來,然後並排放在水缸後麵。他比誰都清楚,如果把柳條放在水缸旁邊就能永遠保持柔韌。
“我們前院裏不僅有杉樹,還有更大的柳樹呢,要不要去看看?”他的笑聲大得刺耳。
“我不看,我要回家。”我鞋也沒穿就跳下了炕。
“三十年前我被寄養到這家時,這裏到處都是柳條,我們用柳條編筐、編籬笆,我養父也經常用剩下的柳條讓我‘騎柳條馬’。現在這裏的柳條越來越少了。據說我那已故的養父也是被寄養到這裏的人,小時候也沒少挨過打,現在卻找不見像樣的柳條了。羊是柳條的大敵,我那臭小子總是不小心讓羊群跑到園子裏。唉,也不知道說什麽好。”說完這些,弟弟的養父不再吱聲了。
我拿起那塊冰糖便奪門而出。我弓著腰,從山梁的那邊往家跑。我怕弟弟看見我。跑出很遠我再看弟弟時,他也正在往家的方向跑。想到我們就這樣分別,我似乎看到了弟弟在擦自己的眼淚,似乎聽到了他在抽泣,弟弟似乎在拽著我的衣角央求我:“哥哥,你等等我。”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再也看不清附近的東西,我回去求一求母親吧,我不用冰糖換我可愛的弟弟……這時我突然覺得家在遙遠的地方,弟弟也在一步步離我遠去,而那塊我生怕丟失的冰糖,在我的燥熱的體溫下漸漸融化,漸漸變小。
你給我的愛有多長
童馨兒
一
第一次見他時,他八歲。他身體挺結實,穿著土裏土氣的花棉襖。袖子磨得破了邊,褲子很短,輕飄飄地吊在腳踝上,整個人像電視裏的小兵張嘎。不不不,小兵張嘎比他帥多了,小兵張嘎起碼不會流老長的鼻涕。
媽說:“這是你哥,來,叫哥。”他怯怯地看著我,討好地向我露了一個笑臉,接著猛地一抽鼻子,那鼻涕“嗖”地全縮到鼻子裏去了。我一扭頭就竄出門去。誰要叫他“哥”,那麽醜那麽髒。
後來才發現,他說話特結巴,腦子像是不太靈光,什麽事都要老半天才能反應過來。我更嫌他了,真笨。媽讓他和我一個班,他想坐在我旁邊,我死活也不肯。我氣勢洶洶地警告他:“別說你是我哥,不許叫我妹!”
媽氣得抓過門後的掃帚打我,他衝上去攥住媽的手,嚷:“不,不,不,不打!”媽一把抱住他,落了淚。
等稍微懂了事我才知道,媽在他兩歲時懷了我,去醫院做孕檢的途中想上廁所,讓他在外邊等著,等媽出來卻不見了他的人影。媽站在馬路中間歇斯底裏地叫了半個小時,然後暈了過去。
幾年間,爸媽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他。直到抓著了一個人販子,根據供詞,才輾轉找到了他。媽說,去接他的時候,他正提了一桶泔水去喂豬。媽衝上去抱住他,號啕大哭。那是個窮人家,並沒虐待他,就是沒法子疼愛他,他小小年紀樣樣活兒都會做,就是不識字,沒看過彩色電視,不知道電腦,沒跳過蹦蹦床。
媽恨不得把他從來沒得到過的全給他補上。她一回到家就先找他,她從前對我說得最多的就是:“寶寶,來,讓媽媽親一下。”現在總是板著臉嗬斥我,“別總是欺負你哥!”我偏要欺負他。他的功課不好,我是語文課代表,早讀課上,我故意叫他站起來背課文,他一緊張就更結巴,結結巴巴地背不上來,我繃著臉讓他重來。他憋紅了臉,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用尺子把桌子敲得“啪啪”響,提高聲音說:“你這笨豬!”全班同學就哄堂大笑起來。
放學回到家,我踩住他的鞋對他說:“敢告訴媽我就對你不客氣!”他眨著眼睛不說話,果然就沒告訴媽。
我得意揚揚。
隻要媽不在,我命令他幫我洗鞋、下樓倒垃圾、給我削蘋果,電視永遠是我霸占著,我喜歡看什麽電視節目他就得跟著看什麽,媽給我們倆一人一塊零花錢,他的那一塊永遠是我用……
一轉眼,好多年過去了。
他長得高大了,變得好看了許多,可是神態還是傻傻的,結巴的毛病始終沒改掉。他很少很少開口說話,成績差得沒法說。我還是不肯叫他“哥”,人前人後總是“喂喂喂”,偶爾還對同學說:“瞧那傻大個!”他從來不生氣。後來,我考上了大學,他理所當然地落了榜。我離家那一天,他去車站送我。車子啟動前,他遞給我一張卡片,然後跟著車子小跑,使勁地朝我揮手,咧了嘴,無聲地對我說:“再見,再見。”冷不防他摔了一跤,趴在地上,抬起頭還是笑,樣子特傻。
我打開卡片看,上麵畫了一些房子,一些樹和花,還有一個長辮子女孩。女孩仰著臉,對著陽光笑。旁邊有一行字:妹妹永遠幸福快樂!
他的畫畫得真不咋樣,字還寫得那麽醜,跟念小學時相比,真是一點都沒進步。可是我的心突然溫柔地牽動了一下。
二
剛上大學二年級,爸突然中風,家裏的運輸車賣了給爸治病,媽的水果鋪也關門了,整天就侍候爸。爸的身體恢複得不錯,但家裏的經濟頓時緊張了起來。
哥失學後,來到省城找活幹。我聽說他陸續換了幾份工,都幹不長。老板都嫌他笨,話也說不清楚。他偶爾來學校看我,從來不直接到宿舍找我,總是挑我走在路上的時候,猛地躥出來,匆匆塞給我一袋水果,衝我傻傻地笑一笑,擺擺手就走了。
我有點慚愧,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才等到我。
我很快找了兩份家教,周末時間就三個地方跑,轉公交車轉得暈頭轉向。
有一天,剛從一個學生家裏出來,突然聽到熟悉的傻笑聲,轉頭一看,哥騎著一輛三輪車,臉上一副挺得意的表情。
他招手讓我上車,然後直接蹬向我要去的方向。我吃了一驚,問他:“你怎麽知道我要去哪兒?”他不回答,轉過頭眯起眼睛笑,好像很為自己的聰明自豪。
逢小坡,他下車來推。我要跳下車來,他急著直擺手,第一次衝我瞪眼:“幹……幹什麽,坐……坐好!”
自此每個周末,我一出校門就看到他坐在車上,送我去學生家。補習結束時,下樓一準能看到他,然後又把我送到另一個學生家。這一份家教結束,往往已是黃昏時分,他坐在夕陽的餘暉裏打盹兒,我還沒走近他身旁,他已經驚醒,衝我赧然一笑,湊近仔細看我,有時候會撥弄一下我的頭發,有時候會整整我的衣領。我嫌他婆婆媽媽,他就退後幾步,仍然笑。
他最愛帶我去吃麻辣燙,燙好的肉丸子全揀到我碗裏。我嚇唬他:“你不吃下次我就不坐你的車。”他說:“辣……辣……辣。”然後叫老板燙碗米粉。
送我到學校,他總會從口袋裏掏出幾顆大白兔糖,塞到我手裏,有點汗津津的。我從小就隻愛吃大白兔糖,他記得比我還清楚。可是他不知道,為了減肥,我已經好久不吃糖了。
每一次回到宿舍,我就把糖丟到垃圾桶裏。
突然有一天有同學好奇地問:“好像每一次都是那個蹬三輪車的送你回來哦。他不是在追求你吧?”我順手把糖丟了,說:“你神經病啊?”同學笑道:“還每次都給你送糖,哎呀,真夠搞笑的。”
幾個同學都笑了。我氣得臉色通紅,不知道怎麽反擊,也不好意思說他其實是我哥。
回過頭來衝他撒氣:“以後不許再來我們學校。”
他果真就不再來我們學校,在隔了一條街的第一盞路燈下,他和他的三輪車仍然在等我。
不久我戀愛了,男友有輛漂亮的摩托車。每次坐著男友的摩托車出去,眼角的餘光總能看到他在三輪車上伸長了脖子,看過來的目光又是驚喜又是擔憂。
突然有一天他給我打來電話,我聽了老半天才聽明白,他在醫院裏。我急忙趕了過去,才知道,原來他在路上看到一個女孩躺在地上,聽說是突然發了啥病暈過去了,圍觀的路人來來往往,偏偏就他學了雷鋒,把女孩送到了醫院。
女孩的家人來了,非說是他撞倒了女孩。他說不出話來,無法替自己爭辯,隻好打電話給我。
我瞪了他一眼,怪他多管閑事。這種事,報紙上見得多了,好心從來沒好報的。
我擋在他麵前,不卑不亢地對女孩的家人說:“一切等她醒了再說。你別亂怪我哥,我哥是個老實人。”
他驚喜地看著我,打著手勢說:“嗯嗯,我……我是她哥。”
他的臉笑得像朵花。
這是我第一次承認他是我哥。我又瞪了他一眼,他還是那樣,討好地衝我笑。
女孩醒了後,澄清了他的冤枉,女孩的母親拉著他的手,一個勁地感謝他。
我們倆一塊走出醫院,我冷冰冰地對他說:“以後這種閑事少管,你懂不懂?”
他搓著雙手,囁嚅著說:“我……我是想著,我……我妹遇了難……難事,也有人幫……”
我還是瞪著他,可是瞪著瞪著,眼睛就濕潤了。
三
臨近畢業時,男友讓我到他家去吃飯。男友的意思是,他媽媽可以幫我留在省城。
哥知道後非要給我買一套新衣服,我隻好跟著他去商場,他雄赳赳的樣子,專往貴的櫃台上湊,推著我試。轉了老半天,終於試了一身,大家都說好,我自己也挺喜歡,一看標價,八百多元。我拉著他走,他不肯,眼睛也不眨地就嚷:“包起來!”
這句話他倒沒結巴。我瞪他一眼,說:“你這會兒說話怎麽就這麽流暢了?”
他笑。我總是看到他的笑臉,現在第一次發現他的臉頰邊有一個小酒窩,看上去很漂亮。八百元,他要蹬多長時間的三輪才掙得到啊!
他蹬著三輪車送我到預訂的酒店,告誡我要禮貌點,不要亂說話,別任性。
其實男友的母親是個知識分子,態度很和藹,這完全是一餐愉快的晚飯,男友高興得一個勁地衝我眨眼睛。
走出酒店時,酒店門口有人在爭執拉扯,男友的母親輕輕瞟過去一眼,轉過頭來說:“這些鄉下人,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什麽車都敢來這裏停。”
我一驚,看過去。原來保安們拉扯的是我哥,他結結巴巴地在申辯著什麽。男友的母親又說:“瞧他那副樣子,真是傻大個!”
我倏地轉過臉來,頂撞道:“他不傻!他一點也不傻!不許叫他傻大個!”
我甩開男友的手,徑直朝他走去。他看到了我,神情有點緊張。我拉過他的手,毫不客氣地對那些保安說:“放開他,我們走,什麽破酒店,什麽素質!”
我坐上他的三輪車,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他載著我揚長而去。
他責怪我:“都……都叫你,別……別任性了。”
我說:“從明天起,你每天朗讀一小時,我就不信你的結巴改不掉!”我的語氣有點凶。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對……對不起。”
他帶我去他的出租屋。第一次,我知道他住在一幢舊樓臨時搭建的閣樓上,除了一個水龍頭,房東什麽也沒提供。他自豪地告訴我,那床板,是他自己釘的;那些牆上的紙,是附近的打字複印部扔掉的廢舊宣傳畫,他拿來一貼,房子就漂亮了;桌上的風扇,是他用自己平生掙的第一筆錢買的,雖然是個二手貨,但轉得一直很好,很涼爽。
他說:“妹,以……以後我……我要在省城買房子。把……把爸媽都……都接來。你放……放心。”
我突然就哭了。這間小屋子距離我的學校,應該要蹬車四十分鍾不止吧。這些年,為了離我近一點,他來來回回地不知道蹬了多少公裏。
他急了,說:“不……不……不哭。”他笨拙地從口袋裏掏出幾顆大白兔糖來。
我剝開吃了。糖很甜,甜到心裏邊,雖然我剛剛失戀了。
沒想到幾天後,男友的母親來找我,鄭重地向我道歉,她請我原諒她。她還說,我和我哥給她上了一堂深刻的教育課。
原來是我哥找到了她,一個勁地向她賠罪,請她務必原諒我的不懂事。
我低下頭喝茶,淚珠悄悄地滴到茶杯裏。我的傻哥哥啊。
四
畢業後我留在了省城,和男友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哥花光了積蓄買了一輛二手三輪摩的,開始幫人拉貨。他說要為理想努力。他還說,他現在天天對著鏡子朗讀半小時。因為我不喜歡他的結巴,所以他一定要變得不結巴!
在電話裏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話真的比從前流暢了許多。我堅持要他從那間閣樓搬出來,替他找了一間幹淨的房,付了半年的租金。搬家那天,他一路跟人說:“呀,妹子非要我搬家。”臉上是得意的表情。
等我回到公司,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在我包裏塞了一遝鈔票。我們不太見得上麵,我打電話找他吃飯,他總是在忙。聽說他是個勤快的司機,大小商店都願意找他拉貨。他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通,隨叫隨到。
他很快買了一輛新三輪摩的,還是拉貨。舊的讓給老鄉開著,收入歸他,老鄉的工資由他發。
我有點驚喜,覺得他聰明起來。他有點不好意思,對我說:“你哥沒別的本事,就是有力氣,幹活不怕。”
我操心他的婚事,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他著急地擺手,讓我跟著他出車拉一趟貨。小商店的老板娘走出來招呼他,他突然衝我眨眨眼睛。我仔細一看,那年輕的老板娘竟然是上次他救的姑娘。
姑娘遞杯水給他,笑眯眯地看著他喝。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偷偷地對我說:“是吧,妹,好人有好報的啊。”他笑得那麽憨,我也笑了。
2006年年底,我的婚期臨近,男友打算租幾輛豪華轎車,想給我一個風光的婚禮。我不同意,我說我要坐哥蹬的三輪車。
哥高興極了,把那輛三輪車反反複複地調試,買了油漆,說是要弄個最漂亮的顏色,又買了好些絲綢,精心裝飾車篷。他說他要載著我繞城一圈,我的幸福他要讓所有的人看見。
婚禮的前夜,他和男友都喝多了,兩個人不知道為了什麽就爭執起來,突然他扯了男友,走到院子中央,兩個人竟然打起架來。我又急又氣,拚命叫,他們倆隻顧打,誰也不理我。
結果還是他占了上風。我跑過去扶起男友,瞪他:“你搞什麽呀?”
他得意揚揚地看著我,說:“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欺負我妹子!”
淡淡的星光下,他笑得像個孩子。
突然間我就淚流滿麵了。
有一些愛,總要到很久很久之後我們才會明白,那愛,有多長、有多深。
姐姐,是什麽擋住了我愛你的眼睛
歐陽夏單
一
他上高一那年,姐姐參加了高考。
在等待結果的那段日子,姐姐顯得憂心忡忡。他知道考上考不上,都不是個快樂的結果。家裏實在太窮了,供姐姐上到高中,已經是個奇跡了。事實上,姐姐為了能上學,幾乎用盡了全力。
在別人都拚命學習時,姐姐去鎮上的批發市場批了很多的小食品,到各個寢室去賣。而夜深人靜時,姐姐就站在女生宿舍昏暗的燈下學習。
這些是他聽班裏的女生說的。聽到這些話時,他的臉火辣辣的,仿佛姐姐做了什麽丟臉的事。再回家走那條長長的山路時,他便不理她,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麵,任她在後麵大聲叫也不回頭。
那個暑假,姐姐除了做家務外,就是在繡一個門簾。姐姐的手很巧,還在右上角繡上了“理想之花”四個字。他知道姐姐最大的理想就是考上大學。姐姐常常會眯著眼,望著彎彎的山路對他說:“將來我要坐在很幹淨的辦公室裏工作,我會有很多很多的書,還有,我會把爸媽還有你都帶出去……”
他撇了撇嘴,說:“我幹嗎要你帶出去?”姐姐笑著說:“是啊,我弟有誌氣,自己沒準就到外國去了呢!”
姐姐說這番話時,眉眼間全是對未來的憧憬,他笑著說:“姐,你怎麽那麽傻啊!”
二
姐姐的錄取通知書還是來了,盡管是個師範院校,卻是這個村子的第一個大學生。姐姐捧著錄取通知書就開始哭。父親歎了一口氣,敲敲煙鍋又裝上煙。哥哥甕聲甕氣地說:“你總不能隻想你自己,你走了,小樹怎麽辦?”他就叫小樹,姐姐叫枝子。哥哥早就不念書了,是為他們做了犧牲,難免有些怨氣。
姐姐從那一刻開始絕食,不管誰勸也不聽。那些日子,他是恨姐姐的,他知道:如果姐姐去上大學,他就得退學,繁花似錦的前途就沒了。上個師範,當個孩子王,自己顧得上自己就不錯了,還想帶父母和他走出這個小山村,簡直就是笑話!所以,他堅信自己才是這個家的救世主,隻有他才應該去上大學。
所以在姐姐絕食的那段日子,心裏再怎麽翻江倒海,他都不說“讓姐姐去吧,我來供她”這句話。
父親有一天吃飯時,突然把碗摔到地上,然後蹲到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母親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枝子,你這是想逼死你爸你媽呀?”姐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良久,她說:“媽,我可以自己供自己,兩年以後,我還可以供小樹,我保證。”
母親沒命地打上去:“供你這麽大還供出冤家來了,你怎麽就不能聽聽你爸你媽的話呀?”
姐姐沒有上成學,她跟著村裏的女孩去了那個叫東莞的地方。他隱隱約約地知道村裏的女孩在那裏做什麽,但他卻不敢細想,因為他隻能低頭看自己腳下的路,他不敢也不能心有旁騖,他拚了命往那條叫“成功”的路上擠。他想:將來有了錢,他會好好報答她,一定。
春節時,村裏的女孩花枝招展地回來了,大包小包的恨不得把商場都搬到村裏來一樣。隻有姐姐還是拎著離家時的那個提兜,裏麵裝著兩件換洗的衣服。母親的臉陰了下來,沒說什麽,卻比說了什麽更讓人難受。姐姐把手伸進貼身的衣服裏,掏了半天掏出一個手絹包。他知道那裏麵是錢。不過看起來很薄,大概一兩千塊的樣子。母親的笑浮到了臉上,沾著唾沫一五一十地數了起來。那天晚上,家裏殺了小雞。吃飯時,姐姐總是把雞肉夾進他的碗裏,而她自己卻吃得很少。
姐姐的手起了很多繭子,洗手時,他看到她疼得直咧嘴。
母親從隔壁二嬸家回來,臉上的笑就像被秋風掃了一樣無影無蹤了。她說:“隔壁的盧花給她媽買了金戒指,還給了家裏五千塊錢。”
姐姐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沒說。他看見姐姐眼裏漸漸蓄了些淚,他叫了聲“媽”,母親才停住嘮叨。
三
姐姐沒過初五就回東莞了。盧花說:“枝子可傻了,有輕巧的來錢道兒她不幹,偏偏去電子元件廠累死累活……”他知道輕巧的掙錢道兒是什麽,“嘭”地關上門。母親卻歎著氣對盧花說:“你回去也勸勸我家枝子,她死心眼。”
他捂上了耳朵,村人是笑貧不笑娼的。他心裏不願意姐姐做那種事,卻也隱隱地希望姐姐拿更多的錢回來。隻有那樣,他上大學的希望才可以更大一些。
姐姐一去再無消息,沒有信寄回來,也沒有電話打回來。隻是匯款單一張一張地郵回來。他看到匯款單上姐姐一筆一畫極認真的字,會想起這個叫“枝子”的女孩原本是他的血肉至親,原本不用承擔生活的重擔的。可是他除了死命地讀書外,不知道能做什麽。錢依舊很少,幾百塊,於是他知道姐姐仍在做苦工,心裏有些踏實,有些抱怨。他很矛盾,卻來不及細想。高考已進入了倒計時,他不能想得太多,那樣心會亂。
可是高考前一個月,他回到家時,看到姐姐坐在院子裏,像一片枯黃的葉子,穿著素白的T恤,臉色蒼白。母親屋裏屋外摔盆摔碗的,父親陰沉著臉地坐在窗下。姐姐很努力地笑著叫了聲“小樹”。
他說:“姐,你咋回來了?”
哥哥甕聲甕氣地說:“咱們家咋就這麽倒黴呢!”於是他知道了,姐姐在那個廠裏被工頭看中了,幾次三番地要包姐姐做二奶,姐姐不肯,於是那人發了狠,說:“那你就別想在這裏混,快點滾!”姐姐哭得像個淚人兒。家裏愁雲慘霧,沒人知道該怎麽辦。哥哥說:“還不如跟了他,至少吃香的喝辣的……”姐姐抬起頭,眼睛裏像要冒出火來,哥哥嚇得不敢吱聲。
他回屋看書,淚卻順著他的麵頰不停地往下流,洇濕了書本上的字。他有些動搖了。這樣換來的大學真的那麽可貴嗎?
姐姐像犯了什麽錯一樣,屋裏屋外收拾著,一刻也不閑。他極少與姐姐說話。他不知道怎麽麵對姐姐。
很快,姐姐就嫁掉了。男方家給彩禮,男人也還說得過去。對於姐姐來說,還能要求什麽呢?
姐姐離開家的那天哭得很厲害。他說:“姐,你是去過好日子呢,哭啥?”姐姐說:“小樹,你一定要考上大學。”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哭。他以為她的日子從此可以好起來,卻不知那才是噩夢的開始。
四
後來的很多時間他都在想:如果當初上大學的是姐姐,生活又會是什麽樣呢?可是那時的他卻像著了魔,顧不了別人,上大學的那個人一定得是他。再加上父母的偏心,姐姐注定是被犧牲的那一個。
像打工時一樣,姐姐極少回家。回家時,他也都恰好不在。斷斷續續聽母親說姐姐送來什麽什麽,卻從沒聽那個他叫“姐夫”的人上門。
他接到錄取通知書後,姐姐回來了,依舊是瘦,頭發枯黃得像幹草。他說:“姐,怎麽好日子也養不胖你呀?”姐姐依舊笑得很勉強。他看到她的額頭上有一道疤,他問怎麽回事。姐姐說:“頭暈,撞到牆上了。”
她粗粗的手一遍遍地摸索那張通知書,說:“咱家終於出大學生了。”
臨走,她把五百塊錢放進了母親的手裏,叮囑說別讓那人知道。他的心“咯噔”一下,便想,或許她過得並不幸福。
多姿多彩的大學生活很快淹沒了他的多思多慮,他的前麵是知識鋪成的金光大道,很多寒門學子借此改變了命運,他也要那樣。盡管苦些,但心裏充實。姐姐在他的心裏越來越遠,仿佛與他不相幹。
過年回家,看到隔壁妖嬈的盧花,他才問母親:“姐姐怎麽樣?”母親歎了口氣,撩起圍裙擦了擦眼睛,說:“你姐走了!”
“上哪兒了?”他一時沒轉過彎來。
“喝藥了。那個天殺的從你姐過門就打她。說咱家花了他的錢。說他買下了她……你姐忍氣吞聲,後來,他領別的女人回來,你姐說了幾句,就被他打折了三根肋骨……你姐一氣之下……”
他的頭“嗡”的一聲,轉身衝出門外,抄起房簷下的鐵鍬:“我去打死那畜生。”那是唯一的一次他為姐姐挺身而出。
母親跑出來,一把抱住他:“小樹,你就別讓媽再操心了……”
他蹲到地上,失聲痛哭。
就這樣,姐姐徹底走出了他的視線,甚至於他都沒去看看那個埋了姐姐的黃土包。他對自己說,也好,她在這個世界上受的苦太多了。
於是,他繼續低頭趕他的路,他上完了大學,留在了城裏,成為白領,喝“卡布奇諾”咖啡,穿商務休閑服,與同事們說著時事,看著娛樂新聞,或者泡在網上關心紐約股市、“神七”上天……日子晃晃悠悠地過著。仿佛從沒有過那樣一個女孩在花季為他遠走他鄉,仿佛從沒有過那樣一個女孩堅持清白地用勞動換錢供他上學,仿佛這個世界上從沒有過一個叫“枝子”的女孩在花季凋零。直到有一天,他做了個夢,夢裏姐姐坐在了窗明幾淨的寫字樓裏,時尚、陽光、漂亮。
他從夢裏醒來,關於姐姐的記憶鋪天蓋地地湧來,那一刻,他淚流滿麵……
有一種情我永遠記在心底
“姐,我剛發工資,寄了一份給你。”
弟的聲音從遙遠的那邊傳來,卻讓我感覺很近,似乎弟就站在眼前。於是,所有的往事都浮上腦海。
我和弟年紀很近。小時候,兩姐弟總愛吵架、打架。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比弟高出很多,便總想聲色俱厲地壓製他。弟不服,兩人常扭作一團。到底我個子高,力氣大,打了弟幾拳便跑。
那時候,我們家還是住著一座大宅院,通往閣樓的地方架著一架小木梯。每次打了弟後,我便衝向木梯,迅速爬上小閣樓,再轉身將木梯提起來。弟站在下麵夠不著,幹著急。
“來呀,有本事就上來呀,來打我呀!”
我得意地衝著弟嬉皮笑臉,還故意將小木梯一晃一晃。
“跳上來啊,誰叫你這麽矮,長大了肯定老婆都娶不到,看你當和尚去……”
弟氣得滿臉通紅,瞪大兩眼憤怒地望著我。在他心目中,娶不到老婆是最丟人的,我偏用這一點氣他。
媽總是罵我:“你看你,哪有一點做姐的樣子?”
“我也是人,我為什麽要有做姐的樣子?”我憤憤不平地朝媽大嚷,隨即瞪著眼睛看弟。弟也不甘示弱,使勁瞪我,兩姐弟像兩隻鬥架的公雞。
小學三年級時,我和弟分在一個班。有一次,班上一高個子同學要弟叫他姐夫。矮小的弟衝上去,對著高個子玩命地拳打腳踢。我怕弟吃虧,趕緊去叫老師。當老師將騎在弟身上的高個子扯開時,弟狠狠盯著他咬牙切齒:“就你這狗樣,也想配得上我姐!”班主任私底下對媽說:“你兒最護他姐。”真的,平時在家,兩姐弟打架臉紅脖子粗,但到了外麵,弟從不允許任何人欺負我。
木梯上的那幕依然隔三差五地上演,從來沒有變過。不管弟是求、是罵,我都從未將木梯放下過。這樣打打鬧鬧,一晃就是十來年。
弟考上市立中專,正臨近畢業。而我也如願考上了夢想中的省重點學院。走的那天,弟大攬大包幫我提著行李走在前頭。我忽然發覺當年那個和我打架的矮小子長大了,不知何時已高出了我許多。那頭黃黃的短發已變得濃密而又烏亮。這就是當年那個站在木梯下跳著腳和我罵架的小男孩嗎?
車要開了,弟從窗口邊遞行李邊笑著叮囑:“姐,好好讀書,我領了工資資助你。”我的鼻子有點酸,望著弟用力點頭。
弟畢業後,分在機關工作,離家不遠。我常笑弟沒有出息,既不想考大學,也不知道出去闖闖。要是我畢業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回那麽偏遠的小城。弟隻笑笑,從不反駁我。一年裏,兩姐弟見麵的機會很少,說話都沒有時間,哪還有時間拌嘴。
弟帶我去外麵玩,擠車買票都是弟打衝鋒,我隻管空著雙手跟在後麵。
遠在深圳的舅舅來給爸媽拜年。弟對舅說:“我真想上大學,可我要供我姐讀書,我姐很有才氣,將來會有出息的。我也想去深圳闖闖,可我不放心爸媽,父母養大我們不容易……”
我躺在隔壁看書,聽到弟的話愣住了,淚水順著臉頰簌簌流下……
接到弟的匯款單,我跑到足球場大哭了一場,然後撥響弟的電話。
“姐,天冷了,你自己去買件厚點的衣服穿吧。”
弟的聲音很近,仿佛隻隔著一層窗紙。淚再次湧出我的眼眶。
真希望時光能倒回從前,我一定會放下小木梯……
姐,我不想讓你出嫁
我的家鄉坐落在天山深處的鞏乃斯草原上。而我出生的那個地方,卻有著塞外江南的美譽,山清水秀。
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要上班,村裏沒有托兒所,僅長我兩歲的姐姐就擔起了照管我的任務。她帶著我和小夥伴們玩遊戲、拔豬草、捉小魚。村後的馬路上,麥田邊的草叢中,還有村前的小河邊都留下了兩對童年的腳印。
那時家裏窮,每當姐姐或我過生日時媽媽就給我和姐姐煮兩個雞蛋。每一次,我都是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雞蛋,然後使勁咽著口水看著姐姐手裏還沒吃完的那一個,姐姐又總是把她手中的那一點給我:“給你吃吧,姐姐不喜歡吃。”我就很快地抓過來塞到嘴裏。雖然我那時還不可能去想為什麽在我看著那麽好吃的東西姐姐竟然不愛吃,但我知道姐姐是很疼我的。
後來姐姐到外地上學,放暑假才能回來。姐姐第一次放假回來,我是那麽的高興,喋喋不休地問她外麵的世界。那天家裏來了客人,我和姐姐睡在屋旁的草垛上。姐姐給我說南極、北極。
“最南邊,翻過河那邊的那座大山就到了。最北邊,那兒有一塊大吸鐵石,飛機都過不去的。”我第一次聽到阿蒙森、斯科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竟有幾百米厚的大冰層。那天在我腦海裏真的一下裝進了許多未知的東西。看著夜空中不時忽閃而過的流星,我產生了許多美好的遐想和憧憬。我對未知世界的強烈好奇,大都受了在我覺得是無所不知的姐姐的影響,每當我充滿優越感地告訴小夥伴他們不知道的東西時,我總是要自豪地加一句:“是我姐姐說的。”
很遺憾,聰慧的姐姐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可姐姐對我總是寄予厚望,記得在我即將參加高考的日子裏,姐姐總是在生活上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在精神上鼓勵我。在我拿到通知書那天,姐姐是那麽高興,為了我能順利完成學業,姐姐經常把打零工掙來的錢寄給我。四年中,姐姐給了我多少幫助,我都記不清了。
按照慣例同學們要贈紀念品,而一向囊中羞澀的我又怎麽去湊這個熱鬧呢?這時,姐姐的匯款來了,還有一封信,信中說:“小弟,知道你臨畢業用錢的地方多,早該寄給你的,都怪姐姐忙農活給忙忘了。這點錢先用著,該花錢的時候要大方,不夠用來信,我再給你寄……姐姐。”我不知道信是怎麽看完的,隻知道我有一個天下最好的姐姐。
後來媽媽告訴我,未圓大學夢的姐姐,報名參加了國家自學考試。給我寄的那筆錢是姐姐打零工掙來的,她準備交報名費和資料費的。想到弟弟快畢業時會缺錢,就把錢寄給了我,因而放棄了那年的報考。我的眼前閃出姐姐在烈日炎炎下的麥田裏辛勤勞作的情景,淚水順著臉頰慢慢流了下來。
往事悠悠,如今姐姐要出嫁了,我似乎才真正意識到我們都長大了。是啊,我們都長大了,少了許多天真,多了幾分成熟,每個人都將會有自己的歸宿。我應該為姐姐感到高興才是啊。歲月的長河淘去了許多往事,但那從兒時就有的對姐姐的深厚的感情卻永遠不會忘懷。
姐姐的辮子
我4歲時父親去世,6歲記事,那時候姐姐19歲,她有一對長及腰際、烏黑發亮的辮子。門前有塊大石板,每天早晨姐姐都坐在石板上自豪愜意地梳理她的長發。那時姐姐已經有了婆家,姐姐和那小夥子的感情很好,他曾悄悄送給姐姐兩對紅綢帶,姐姐則剪下一縷頭發,用綢帶紮著送給他做定情物。我常搖著姐姐的手問:“姐夫啥時來娶你呀?”每當這時,一片紅暈便飛過她的臉,像天上的紅雲彩,美麗又動人。
在鄉間,冬天是姑娘小夥辦喜事的時節,待嫁的姐姐滿懷羞澀地躲在家裏,手拈針線繡枕頭、襪底。母親跑到鄰村去喊木匠,滾到山腳下摔死了。待嫁的姐姐一下子成了三個兄弟唯一的主心骨。從此,姐既當爹又當媽,白天到隊裏掙工分,傍晚在自留地裏種糧菜。一天到晚沒有空閑,來不及梳辮子,頭發亂糟糟的,婆家不願再把婚事拖下去,托媒人來退親。那晚上姐姐一剪刀剪了辮子,長長的辮子軟軟地落在地上。我們呆呆地看著她,姐姐一把摟住我們說:“別哭,姐哪兒也不去,誰也不嫁。姐一輩子養你們,供你們。”從那以後,姐姐的辮子再也沒有留長過,長一點便剪掉賣到廢品收購站,換火柴或是針頭線腦。
冬天,祥和的鄉下到處彌漫著喜慶色彩。每當迎親的嗩呐聲歡快悠揚地響起來時,人們都會爭先恐後地跑出屋看穿紅衣紅鞋的新娘,隻有姐姐坐在窗前,手裏拿著那對斷辮,一言不發。有一次,我和姐姐去打柴,打完後姐姐坐在無人的山梁上,小聲地唱起了一首山歌:姑娘長到十七八,誰不盼著有個郎來抬。姐姐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唱了幾遍,我抬頭,見她眼裏早已淚花翻滾。姐姐硬是把二哥、三哥供到初中畢業,又硬是幫他們把媳婦娶進了屋。當我考上中專時,姐姐已經28歲了。那年剛剛娶了大嫂,家裏一貧如洗,連告貸也無門了。報名前幾天,姐姐隻好挑了幾挑糧食到糧站賣了,好歹才湊夠了學費。
離家那天,下著雨,我和姐來到鄉場上,在一家屋簷下躲雨。姐姐把兩雙布鞋往我的鋪蓋卷裏塞,邊塞邊說:“弟弟,拿著,過冬穿。以後你一個人在城裏,冷熱飽餓也隻有自己照顧自己了。穿著這鞋,可別忘姐。好好讀書,我們不和別人比吃比穿,要比就比誌氣。弟弟,你就要走了,姐在山裏頭不知會多想你呢!”說完,姐姐背過身子,撩起袖子揩淚。
趕集的人越來越多,姐姐囑我不要走,她去趕集,說話間擠進人流不見了。
姐姐回來的時候笑眯眯的,說:“弟弟,姐給你買碗麵吃!”“要大家都吃。”我堅持道。姐姐幫我整整衣領說:“弟真心疼姐!”擱下碗筷,我猛然發覺姐居然還戴著鬥笠,便幫她摘,姐猝不及防,等她伸手來擋,鬥笠已被我摘下。姐姐慌亂拿起往頭上戴,一邊不自然地掩飾。但我已看清了,她的頭發又短又亂,參差不齊。姐姐又把頭發賣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姐姐指指周圍的人,示意我別哭:“頭發長,不方便,又要花時間梳啊編啊,不如剪了好。頭發賣了8塊錢,你拿著,盡量吃好點,別太苦了自己,你還在長身體,不該節約的就別節約,就是沒錢了,也該姐來想辦法。”姐姐把錢塞進我褲兜裏,然後又幫我扯了扯衣裳下擺。我撲在她肩上,抽泣起來,姐姐啊!
在我們三兄弟的一致堅持下,姐在29歲時嫁給了一個單身漢,沒有嗩呐,沒有抬嫁妝,到場的隻有我們三兄弟。當短發的姐姐穿上嫁衣笑盈盈地從屋裏走出來時,我突然想起姐姐在大石板上梳理的長辮子和她在砍柴時唱的歌,我雙眼潮濕了。
如今,我們三兄弟都有了幸福的家,姐姐也成了一個標準的農婦。她偶爾背些農村的新米、雞鴨之類的土特產到我家來。我曾經和她坐在陽台上,深情地回憶從前的歲月,感謝她對我們三兄弟的養育之恩,並長久地為她所失去的青春而痛惜。而姐姐滿臉愧疚,一遍遍地檢討:那回二哥逃學不該打他,另一回三哥春遊不該吝嗇那一塊錢使他沒能去成,還有一回不該在朋友麵前罵我,傷了我的自尊……
我曾經聲情並茂地對妻子講述姐姐辮子的故事,從小生活在城裏的妻子卻半信半疑地說:“真的嗎?”
前幾年,城裏的女孩在厭倦了披肩發、短發後,又追起結辮的時髦。但她們的辮子從形式到內容根本不能和姐姐的辮子相比。姐姐的辮子是首歌,不但記錄了中國鄉村的一個時代,而且能細細滋潤任何一個現代人正在沙漠化的心靈。
妹妹15歲
妹妹兩歲,生得聰明可愛,討人喜歡。
在外地工作的姑姑,寄回一雙當時還很少見的皮涼鞋。鞋底有個氣墊,穿在腳上一走一響,妹妹又驚又怕,四處尋找這個尖叫的怪物。
他,九歲,正是上樹掏鳥、下河撈魚的搗蛋年紀,在一旁看著妹妹驚詫的樣子,樂得捂著肚子哈哈大笑。
鄰居的女孩由羨生妒借著鞋子的響嚇唬妹妹,嚇得妹妹絲毫不敢動彈。他上前去嗬斥那女孩子。那女孩嘴巴很利,三言兩語嗆得他惱怒,和她廝打起來,然後帶著一身抓痕回去。女孩比他大三歲,高半頭。
五歲,妹妹頭上生瘡,痛癢難當。父母帶著她四處求醫也不見效。後來聽說,用一種草藥煎水洗就會好。
他12歲,小學剛畢業,背了背簍拿了鏟子,不聲不響就上山挖藥去了。暑假裏,他挖遍了自家附近所有的山。妹妹的病真就慢慢好了。而這幾處山上的草藥,竟被他挖得至於絕跡。至今他回去,親戚們還拿他開玩笑,埋怨他把家鄉的草藥都挖絕種了。他隻笑笑,想起那時種種的苦,蚊叮蟲咬,烈日曝背,皮膚上的道道棘痕……但這些,始終埋在他12歲的心裏,從來沒有說過。
八歲,妹妹讀小學。小學生中流行一種小滑板,十幾塊錢的玩意兒,蹬在上麵像哪吒蹬著風火輪要去鬧東海,簡直有一種傲視群雄的氣度。
妹妹也想要,可是爸爸不給買。家裏兩個孩子上學,錢很緊。
有一回,他去妹妹的學校給她送東西。正是課間,一大群小孩圍在一起搶著玩一個滑板,妹妹年紀個頭都小,跟著跑了好久也沒有搶到,沮喪地退到一邊去了。他的心鈍鈍地疼了一天。
不久,學校舉行遊泳比賽。他報了名,因為聽說第三名的獎品是個滑板。他沒有告訴妹妹,想等到獲獎那天再抱個滑板回去讓她大大高興一番。可是他的成績太好了,得了第一名。第一名的獎品是一本很厚的英漢大辭典,也很貴。他讀中學,正用得著。好多人都羨慕他,妹妹也歡喜得臉都紅了。可他一點也不高興,抱著妹妹哭了--因為他得了第一名而不是第三名。
14歲,妹妹患了脊髓炎,休了學,在石膏模子裏躺了一年。他大四,保研已成功,臨近畢業沒什麽事情,就回家閑逛。妹妹那時已不用躺在石膏模子裏了,不過仍不大能動彈。他就每天喂她吃飯,給她擦臉,梳頭發。小時候他就喜歡給妹妹梳頭發,編各種花樣的辮子,紮上鮮豔的花。為此,夥伴們還笑話過他。
現在,他在一種完全不同的情境中給妹妹梳頭發,常常難過得不能自已。他離家的前一天晚上,妹妹握著他的手一刻也不放鬆,好幾次已是睡眼蒙朧,又驚醒過來。她說:“我都不敢閉眼睛。”他問為什麽,她說:“我怕我一睜眼,天就亮了,你就走了。”他心裏大痛。妹妹到底還是睡著了,他卻流了一夜眼淚。
15歲,妹妹念高中。妹妹恢複得很好,除了一些再也無法恢複的形體缺陷。妹妹的班主任是他中學時的女同學。她告訴他,妹妹大概是因為有著病痛經曆的緣故,所以,比同齡人要堅強,也懂事。
那一次中學同學聚會,男同學們聊起來有沒有和女生打過架,問到他,他說:“打過。”大家哄堂大笑。在大家看來,男孩子和女孩子打架是很丟臉的。
他沒笑,講起了那年能發響聲的小鞋子。講著講著,他突然難過起來,眼淚仿佛要滴下來。
正無法掩飾,那位女同學將他麵前的一盤芥末金針菇端到自己麵前,說:“真不該點這個,我忘了有些人對芥末過敏,吃了要流眼淚的。”誰也沒說話,好像大家都隨著她的話下了台階。
這個女同學和他,在上中學時是相互喜歡過的。他們的這一段,誰也不知道,就像誰也不知道,在他22歲的心裏,為他的妹妹留了多少的憐愛與疼痛。
三弟的儲蓄罐
三弟是六歲的時候父親從臨縣領回來的,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他,很大的眼睛,細細的胳膊,表情怯生生的,懷裏抱著一個兩尺見方的碩大粗瓷儲蓄罐,形狀是一隻醜陋的豬。
小妹呱呱落地那會兒,我們家湊足金花。母親被拉去做了結紮手術後回來就偷偷哭了,她在房裏抽噎著對父親說:“算命的都說你命裏注定沒有兒子,你還要我生!生那麽多娃你養得起嗎?”
父親是個硬漢子,他說家裏沒有哪代缺過兒子,他不信命,母親不能再生了他就大老遠地跑去找,那年月收養手續不是那麽繁雜,花了不多的錢,父親就有了兒子。父親抱著三弟喜滋滋的,塞一個大蘋果在他手裏。
蘋果在那時是多稀罕的水果啊,父親就買了一個!我和大姐冷眼旁觀,都覺得這個小雜種是個大威脅,他以後還說不準要跟我們爭多少東西呢!
傍晚,我們給三弟來了第一個下馬威。父親和母親都下地去了,要很晚才回來。他們囑咐大姐和我要做晚飯給弟弟妹妹吃。我和大姐得意揚揚地隻盛了一碗白米飯端給三弟,姐妹仨躲在廚房裏津津有味地吃父親專程買給他的肉片。吃完了我去收三弟的碗,還假惺惺地問他吃飽了沒有。他睜著水汪汪的眼睛感激地對我說:“謝謝二姐,我吃得很飽,你們做的飯真好吃。”我差點就感動了,但心想這是來跟我們搶東西的壞小孩,心腸又硬了起來。
晚上父親問起三弟飯菜吃得習慣不習慣,三弟還是那副感激的樣子說:“好吃極了,大姐二姐也對我很好……”
三弟用稚嫩的真誠換來了我們對他態度的改觀,我和大姐商量過,決定暫時放他一馬。而對三弟真正意義上的接受,是在一場暴雨之後。
那天我和大姐都上學去了,父母親也都去地裏忙,家裏隻剩下三弟和小妹。早上下起了大暴雨,小妹在前天夜裏已經受了風寒,下午的時候突然發起高燒來,三弟硬是咬緊牙關將小妹背到衛生院。那場雨真大啊,我和大姐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幾乎聽不見老師講課的聲音,可是三弟僅用一張雨布緊緊裹在小妹身上就衝進了雨裏,聽衛生院的阿姨說,三弟全身濕透闖進來,什麽話都沒說就昏過去了。
小妹兩天後就康複了,可三弟卻病倒了。父親接他回來時我們都站在門口,三弟胡亂擺著細瘦的胳膊對我們說:“外麵這麽冷,你們快進屋呀!”我們聽話地轉身回屋裏,我走在最後,眼尖地發現,三弟俯在父親的背上,眼淚已經流到了腮幫子。
晚飯時,我和大姐輪流給三弟夾菜,把他的碗塞得滿滿的。我們第一次親切地叫他三弟,他也不吭聲,耷拉著腦袋一個勁兒地吃。父親說,老三怎麽也不說聲謝謝,這孩子還得學學禮貌。我坐得離三弟最近,隻有我看得到,三弟的眼淚一顆顆都滴進了飯菜裏,他哪裏還說得出謝謝。
小妹上學以後,父親原本就不輕的擔子更沉重了。好在我們四個孩子都曉得體恤。隻有三弟比較貪玩,常常一放學就沒了影兒,入夜了才能看到他拖著滿身草屑回來。
這天,小妹戴上紅領巾成為少先隊員,還被學校選為中隊長。三弟很高興,特地跑到集市上給小妹買了一個精致漂亮的筆記本。我和大姐卻暗地裏犯起嘀咕:三弟哪來那麽多錢?
不久之後的一個夜晚,三弟剛從外麵玩兒回來,我和大姐在廳裏堵住他,質問他上哪去了,他一愣,支吾著說不清楚。三弟的個性我了解,他不是擅長說謊的人,肯定是背著我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我假裝和氣地問他:“你別慌,慢慢說,上次你給小妹買筆記本的錢是哪兒來的?”
三弟聞言滿麵驚慌地抬起頭:“那……那是我自己攢的!不是偷的!”我覺得他的反應很可疑,對大姐使了個眼色,她心領神會,立刻板起臉往地上一指:跪下!
三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咬著嘴唇仍然堅持:我沒偷錢!
這時父母親從外麵回來了,父親見狀忙問出了什麽事。大姐告訴他三弟前幾天給小妹買了本很貴的筆記本,錢可能是偷來的,還問父親是否給了他那麽多零花錢。父親聽完火冒三丈,操起笤帚就往三弟身上打:“你這個逆子!我好心把你養大,送你上學,你還做這種缺德事!”
父親打得很用力,三弟的身子被笤帚打得搖搖晃晃,他硬是一動不動。父親打累了,停下來喘氣。三弟這才鬆了牙關,聲音有些抖地說:“爸,您剛回來一定累了,先坐下歇會兒吧。”
三弟掙紮著站起來,像往常一樣給父親倒了一杯水,蹣跚著走到他麵前重新跪下。父親黑著臉不情不願地接過茶,看也不看就擱在一旁。小妹被嚇壞了,抖抖索索地捧出那個筆記本替三弟求情:“爸,三哥是為我好,您就饒他一次吧!”
父親搶過筆記本,嘩啦嘩啦地撕成好幾塊。三弟也不哭,他把撕壞的筆記本收拾起來,整齊地疊在一塊抱在懷裏,那樣子就像他剛來的那時候抱著儲蓄罐。他直挺挺地跪著,甚至麵帶微笑地說:“我從來不敢忘記爸媽養我有多不容易,所以我努力學習。路口那個老伯答應我每天幫他拔整個大院的草,一個月就給我三十塊錢,我把錢都攢下來,一半給家裏買米,另一半留著家裏困難的時候再拿出來……”三弟緩緩伸出雙掌,那雙九歲孩子的手粗糙得像樹皮。
小妹哭著撲到三弟身上:“三哥,你剛才怎麽不早說呢!”父親也老淚縱橫地伸出手,把三弟扶起來,哽咽著說:“孩子,委屈你了。”母親連忙取出藥酒,拉下褲子一看,P股瘀紫了一大片。全家忙成一團,父親做飯,我打了熱水,大姐替他熱敷,母親來上藥,小妹什麽忙也幫不上,在一旁拿了針線把筆記本仔細縫合起來。
三弟這才哭了出來:“你們都對我這麽好,我將來要怎樣報答才不辜負你們呀!”我和大姐聽了,臉上火辣辣的。
後來,姐弟四個都順利地大專畢業。不久大姐和我相繼嫁到了外地,小妹也在外地工作,家裏隻剩下三弟。我和大姐忙上班又忙照顧公婆和孩子,根本抽不出時間探望二老。好在三弟並無怨言,逢年過節總是打電話邀我們回去。
三弟的喜帖送到時,我還真嚇了一跳。他是帶了準弟媳來的,那姑娘容貌普通、個子矮小。我把三弟拉到一旁,不滿地問:老三啊,你怎麽不找個中看點的姑娘?三弟憨厚地撓撓頭說:若蘭是個好姑娘,她願意和我一起侍奉爸媽一輩子。我哽著聲音,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婚禮辦得很簡單,席間讓客人難忘的是三弟帶著弟媳跪在父母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那架勢不像是在舉行婚禮,倒像是給倆老人家祝壽。我們姐妹仨鼻子都酸溜溜的,想我們親生骨肉都沒有這般知情感恩,心裏好生慚愧。
幾年之後,多年積勞成疾,父親病了。我們都忙,隻有三弟和弟媳服侍在老父床前。母親打電話讓我們都回來一趟,商量父親的醫療費用和後事。我和大姐兩家正在還房供,孩子又都上學,哪裏還有餘錢,小妹更不用說。整個屋子陷入難堪的沉默,最後是三弟擋在弟媳身前將擔子接到了肩上,“還是我來照顧爸好了,你們家裏都有難處,我理解的。”
三弟砸開了他的瓷豬儲蓄罐,裏麵是一個個折成很小一塊的紙鈔。一家人一張張地慢慢展開,一共11400元,看得我們目瞪口呆,誰能想得到,那麽醜而粗糙的一個瓷罐,裏麵竟然藏了這麽多錢。我看見弟媳強忍著激動得發抖的嘴唇,三弟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對大家說:“這個儲蓄罐,是我從本家帶出來的,他們對我說要把你們的恩情藏在心裏,把有機會報答的東西藏在儲蓄罐裏,恩情要時刻記得,裏麵的東西要在最困難的時候毫無保留地取出來。”母親聽完,眼淚就下來了。終於還是得知父親彌留的噩耗,兒女都聚在床前,父親抖索著手隻喚三弟一個人上前。三弟跪在床前,父親隻說了一句話:“老三啊,你是個好兒子,爸隻有四間平房就留給你了……”我們姐妹仿佛當頭一棒,那麽多年擔心的事情終於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