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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同根連枝,血濃於水(2)

  哥,我是小貝

  嫵媚兒

  一

  父母不是親的,是養父母,她跟著他們的時候,已經六歲,什麽都記得。

  她六歲那年的清明節,父母回鄉下老家給爺爺奶奶上墳,再也沒能回來。他們乘坐的客車出了車禍,父母一同遇難。

  六歲,她尚且不能閱讀人生苦難,隻是為父母的不再歸來任性哭鬧。14歲的哥哥董小寶、一個已經和父親差不多高的倔強少年,緊緊地把她箍在懷裏,不哭,不鬧,隻是緊緊地箍著她,直到她哭累了,在他懷裏睡去。

  父母的喪事,包括養父在內的一些同事幫忙著料理了,她不再哭鬧,但總是追在董小寶後麵要爸爸媽媽。她不愛吃董小寶做的半生不熟的飯,不喜歡董小寶洗完後皺皺巴巴的衣服,不喜歡董小寶給她梳得亂七八糟的小辮兒……

  那天晚上,很晚了,她不肯睡,爬起來又一次扯著董小寶喊:“我要媽媽!”

  董小寶忽然把她從被子裏麵拉出來,用力握住她小小的肩膀:“媽媽死了,別再找她了,他們都死了,不會再回來了!”

  董小寶的聲音很大,大到讓她因害怕而住了口。然後,幾乎是在一刹那,她明白了她的爸爸媽媽不會再回來,知道了她的世界裏,從此隻剩下董小寶一個親人。

  董小寶猛然撲在床上,號啕大號。那是父母離開後,她第一次聽到他哭。

  這次反倒是她沒有哭,然後,她慢慢俯下身去,趴在董小寶的背上,用她的小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身體--和父母一樣溫暖的身體。

  她開始像依賴父母那樣依賴董小寶:上學,她要他送;放學,他一定得來接。

  董小寶讀書的中學離家遠些,每天上午,董小寶騎著單車一路風馳電掣,趕到她的學校門口,總是滿頭大汗。然後她就牽住董小寶的衣襟再也不鬆開。她一聲一聲地叫著哥,不再哭鬧和任性--小小的她從來就沒有對他說過,從她知道父母真的不再回來的一刹那,她的內心就被一種恐懼填滿,她害怕有一天董小寶也會離開她。

  那種恐懼感,讓一個六歲的小女孩變得乖巧順從。可是她怎麽都沒想到,盡管如此,董小寶最終還是拋棄了她。

  那天是周末,一大早,董小寶破天荒地用了半個多小時耐心地給她紮了兩個小辮子,給她穿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為她買的白色連衣裙。然後,他帶她去了公園,並坐了她眼饞了許久的那個旋轉木馬。他還買了她愛吃的冰糕,把零食塞滿她的小背包……

  那天,巨大的幸福感讓她喪失了一個孩子的警惕,她歡快地在那一天忘記了父母忘記了恐懼。吃飽了,玩累了,她趴在小寶的背上睡熟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她躺在別人家的床上,而小寶,已經不見了。

  那個她一直叫嬸嬸的鄰居告訴她;小寶出去打工了,從此,她就和他們一起生活。雖然她知道叔叔嬸嬸是父母生前的好朋友,但是當她明白過來的時候,一種比失去父母時更大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她小小的心--在給予了她一整天幸福的假象後,拋棄了她。她認定,她被小寶賣了。然後,他拿著賣她的錢跑了,不要她了。

  知道小寶和父母一樣不會再回來後,她迅速地接受了徹底被改變的生活。那種迅速,長大後她知道那是一種悲傷的妥協。

  她主動學習做家務,洗自己的衣服,她知道這不是她的家,他們不是她的親人,在小寶離去後,她已經徹底喪失了一切撒嬌和任性的權利。她又有了一個哥哥,那男孩大她一歲,很頑皮,有時候會偷偷欺負她。

  好在養父母是疼愛她的,會在她每一年長高的時候,為她添置新衣,好吃的也總會為她留下。她對他們,有愛,更多的是感激。可是成長,在年少的時光裏,總是顯得如此漫長。

  二

  養母又一次提起董小寶時,她已經11歲,讀小學四年級。

  那天晚上,她幫著養母纏毛線,纏著纏著,養母忽然說:“這些年了,你不想小寶?那時候他那麽小,怎麽養活你?”

  她緊閉著嘴不說話,是的,她不想他。她想起來心裏就是恨,恨的感覺很不好,她寧可不想。於是她說:“媽,別說他。”

  養母歎了口氣,還想說幾句,但她已經放下毛線轉身進了自己的小屋。

  沒錯,她恨他,她不怕跟著他過艱苦的日子,哪怕不讀書,和他一起去討飯。但是他擊碎了她最後的幻想,帶走了她對最後一個親人的依賴--那是對她來說徹底地不留任何餘地的摧毀。為此,她不能原諒。

  16歲,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高中,大她一歲的哥哥在讀高二。

  一年後,哥哥麵臨高考時,養父下崗了,在菜市場租了個攤位賣青菜。那天晚上,她做功課累了,到客廳喝水時,聽見隔壁養父母的臥室裏,哥對養母說:“媽,我不管,反正我得上大學。”

  “不行!小貝成績比你好,她能考上好大學。”養父的聲音不大,但是很堅決。

  “哪有那麽多錢供你們兩個?”是養母的聲音。

  哥還在嘀咕著什麽,她已經退回到自己的屋子。什麽都不想再聽,她在那一刻打定主意,讓哥去上大學,她讀完高中就出去找工作。在最後的親人把她拋棄後,他們給她的,已經太多。她不想他們再為她付出更多。

  可惜哥的高考成績非常不理想,沒考上大學,於是哥與養父關於複讀的問題又開始爭吵,但是養父的態度依然堅決--小貝必須上大學。

  她同樣堅決:“我不考,我決定了。”

  正爭執不下,養母從廚房走出來說:“小貝,你必須考,你知道嗎?小寶已經給你攢夠了學費,你必須上大學,別辜負了他,他不容易。”

  她愣住了。

  三

  11年後,她終於第一次讓自己重新在記憶裏尋回了董小寶這個名字。

  養父母告訴她:當年,小寶自知一個14歲的自己根本沒有能力照顧六歲的妹妹,於是決定自己外出打工自食其力,而將妹妹托付給他們。他把房子賣了,將一點可憐的錢交給了養父母,他知道他們是好人,會好好照顧她愛護她。離家的那天清晨,他看著仍在熟睡中的妹妹流著眼淚鄭重承諾:嬸,我一定會混出個人樣來,那時候一定回來接妹妹!

  “從你讀小學四年級開始,小寶他每個月都會寄錢來,我們都給你攢下了。是爸爸媽媽沒本事,這些年,讓你跟著我們受委屈了……”養母再也說不下去,握著她的手,哭了。

  這些年他在哪裏?如何生活……她的心裏一下被太多的問題噎得滿滿的,那些問題一點點填補著她心裏那個深深的黑洞,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被親人所愛的幸福感。原來小寶從來沒有拋棄她,原來他一直在愛她,以她當年所無法理解的方式。

  可是他為什麽不回來看自己?他不是說過要來接自己嗎?

  錢,寄自廣州,沒有具體的地址。郵戳上的郵局地址甚至也是不固定的。她下定決心:一定要到廣州找到他!

  一年後,她考上了大學,去了那個有鳳凰花的城市。可是,在偌大的廣州找一個人,簡直就是大海撈針。這期間,小寶依然將她的學費寄回老家。

  大學畢業了,她留在了廣州,找到了份推銷保險的工作,為的就是利用一切機會尋找他。

  就在她近乎絕望的時候,她竟然在網上看到了一組新聞照片:一個窄小的書報亭前,一個瘦弱的男子用嘴叼著工具,用僅有的一隻手在修理自行車……當目光落在那個男子的麵部特寫上時,她有瞬間的眩暈感,進而血脈賁張--那不是董小寶是誰?沒錯,他的目光依然那麽清澈,他眉角上的神情依然那麽清晰!

  當她看完整篇新聞時幾乎心痛得無法呼吸了:那個她恨了十多年的董小寶,早就在19歲時在建築工地打工時就因機器操作失誤失去了一隻手,從此輾轉街頭,四處流浪,想方設法謀生:撿破爛,賣報紙,發廣告傳單……直到三年前開了這個簡易的書報亭,一邊賣書報,一邊修理自行車,他樂觀生活的唯一動力就是妹妹……

  當她出現在董小寶的報刊亭前時,董小寶正忙著給一輛自行車換胎:嘴裏叼著扳手,右手將車胎定位、鎖緊,然後把扳手從口中交付給右手,這一切,董小寶做得相當熟練。細密的汗珠在他粗糙的臉上小河一樣流淌著,卻看不出他有任何愁苦。讀著他臉上的淡定、從容,甚至隱約的笑意,她仿佛穿越時光隧道回到了18年前,那個抱著她坐旋轉木馬的14歲少年正向她緩慢走來。

  “姑娘,你……”她良久的沉默引起了董小寶的疑惑,當他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她時,他愣住了:眼前亭亭玉立一襲白色連衣裙的女孩正淚流滿麵地凝視著他!

  “你……你……”此刻,他的眼前迅速幻化出一個個漸漸放大的在夢中無數次出現過的白衣少女的形象……

  “哥!我是小貝……”

  姐姐沒有坐在我身旁

  小黑手

  那天晚上我很餓。媽媽說,睡覺吧,睡著就不餓了。我不相信。姐姐也告訴我說,這法子很管用,她試過,很靈的。然後她們開始給我講故事。那些故事我都聽過很多遍了,沒有一點新鮮感,聽著聽著就真的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後,媽媽問我還餓不餓。我說不餓,我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個人請我們一家人去吃飯,在一個很大很大的飯店,上了很多很多的菜……看到媽媽露出的笑容,我很神秘地問她:“你知道姐姐現在餓不餓?我知道!”我故意頓了一頓,又說道,“我看到媽媽坐在對麵,可是我身邊的椅子是空著的,姐姐沒去,所以,她現在肯定很餓,很餓……”我話還沒有說完,姐姐突然一下子哭了。跟著,媽媽也流淚了。我變得不知所措,有些後悔把這些秘密告訴她們。我心裏想,媽媽哭是知道了姐姐她現在很餓,姐姐哭是因為她沒有坐在我身旁。

  臨近中午的時候,姐姐從外麵進來,剛走到院子裏,突然就倒在了地上。媽媽聽到響聲,從屋子裏跑出來,把她背到床上,倒了一大碗熱開水,喂給她喝,可她已不會張嘴了。她美麗的眼睛也沒有再睜開過。我和媽媽在一邊不斷地喊她的名字,她也沒有回答一聲。

  下午,媽媽非要我出去玩。我有些不情願,可她變得嚴厲起來。於是,我在村外的曠野裏漫無目的地遊蕩了半天,天擦黑的時候才回到家。我跑到屋子裏,床上也不見了姐姐。媽媽說,昨天咱們在大飯店吃飯的時候沒帶上她,她今天自己去吃了,明天早上才能回來。

  從那以後的幾個早上,我老是盼著姐姐回來。媽媽說,你姐姐她餓得太久了,你就讓她多吃會兒再回來,要不就是,你姐姐她吃得太飽了,回來的路上走不動了,很慢,很慢……

  有一天早上,我醒來,發現外麵下雨了。媽媽坐在床頭上,盯著院子裏看。可院子裏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就問她在看什麽東西。媽媽指著屋簷下的雨水,說:“你看那一個個的雨滴,從天上落下來,落到咱家的屋頂上,然後順著屋簷下的瓦尖流下來,流到院子裏,最後都流到外麵去了。”我從被窩裏爬起來,看著外麵落下的雨水,對著媽媽的話想了一陣子,突然我意識到姐姐也像這雨水再也回不來了。想到姐姐,我立刻哭了。我抑製不住地大哭。我明白了一件比姐姐的死掉更為讓我悲傷難過的事情。

  任何人的死掉都是在一瞬間。關於死的理解,卻要在很多年後才能感受到。因為小時候的饑餓,現在我很珍惜每一次和朋友和親人們聚會吃飯的機會。往往在吃飯的間隙,我會莫名其妙地變得沉默起來。我看著麵前一道道可口的飯菜,飯店裏那明亮的燈光,燈光下朋友親人們那一張張非常熟悉的、洋溢著笑容的臉,我就會很悲傷地發現一個事實:姐姐沒有坐在我身旁。

  是的,雖然那隻是一個夢,可是在那個夢裏,我完全忘記了姐姐。我自顧自地吃著一大桌子的菜,卻沒有發現姐姐沒有坐在我身旁。一家人團團圓圓地坐在一起吃飯,曾是那時候的一個心願,現在,變成一個奢求了。也許將來我會和自己的妻兒坐在一個桌子旁吃飯,但卻是另外的一家人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想到,從那個夢結束的時候開始,姐姐就再也不會坐在我的身旁了。

  這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意識到這個遺憾的時候,我也才明白那天早晨姐姐的突然痛哭。但毫無疑問,我的猜測是正確的,姐姐的哭,確實是因為她沒有坐在我身旁。

  兄弟與弟兄的另一種詮釋

  艾妃

  他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兄弟”。他指著“兄”字對哥哥說,這個字讀兄,兄就是哥哥,又指著“弟”字說,這個字讀弟,弟弟就是我,“兄弟”的意思就是先有哥哥,才有弟弟,沒有你,就沒有我。

  他出生那年,計劃生育抓得正嚴,村裏有生二胎的人家,不是要躲到城裏親戚家,就是要被罰款。隻有他,是一個光明正大生下來的老二,並非家中有權有勢,而是因為他的哥哥,先天性腦疾,俗話說,就是弱智。父親遞了申請,沒過多久,父親的申請就被批準了,母親就懷上了他。

  母親拿著一根小竹竿對哥哥說:“永遠不許碰弟弟,記住沒?”說著揚起手裏的竹竿,警告他如果不聽話,就會挨打。他畏縮地躲到一邊,深深低著頭。因為擔心他會傷害弟弟,父母便不允許他進他們的房間,即使是吃飯,也會盛到碗裏,夾些菜,讓他在自己的小屋裏吃。他經常偷偷蹲到父母房間的門下,半弓著身子向屋裏望去,當他看到母親懷裏的弟弟時,滿臉幸福地笑了,口水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其實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和爺爺奶奶也曾疼愛過他,隻是逐漸長大,年齡相仿的孩子已經學會說話走路時,他的嘴裏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目光呆滯。到縣上的醫院檢查出是腦疾後,爺爺奶奶把怨氣撒到母親身上,積年累月,母親便把委屈強加給了他,於是,他經常因為一些小事要挨上一頓打。

  弟弟慢慢長大,已經牙牙學語,蹣跚走路,全家人心頭的石頭總算落地。他也高興,有幾次,弟弟伸著胳膊,向他走過來,他興奮得手舞足蹈,隻是母親總會慌忙跑過來,把弟弟抱開。

  弟弟學會了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可是從不會叫哥哥。他多希望,他能像所有的哥哥一樣,被弟弟叫一聲哥。為此,他每天在院子裏,在自己的屋子裏,都要吃力地大聲喊,哥,哥。他想讓弟弟聽到,讓弟弟學會叫他哥。

  母親看著弟弟玩時,他在三米外的地方,繼續喊著哥,哥。母親嚷他,一邊玩去。這時,正蹲在地上玩的弟弟,抬起頭看著他,竟然清晰地叫了一聲哥。

  他從來沒有如此激動過,他拍著巴掌跳起來,忽然跑過去,用力抱住弟弟,眼淚和口水一起流到弟弟身上。

  長大後的他看著總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對著他傻笑的哥哥,心中充滿厭惡。他是自小被別人喊著“傻子他弟”長大的,他對這個稱謂憎惡至極,也曾大聲叫喊,我叫王君旺,不叫傻子他弟。也曾因此將那些孩子的鼻子打出血,可是沒有用,他們仍舊那麽叫。他漸漸習慣了,卻加深了對哥哥的恨。

  城裏的親戚來家裏,帶來了農村沒有見過的糖果,母親分給他六塊,留給哥哥五塊,想了想,又從哥哥的那份裏取出了兩塊糖塞給他,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他理所當然地接受。母親把糖果給了哥哥時,他透過門外的玻璃看著哥哥把那幾塊放到枕頭下,頓了頓,又拿出來左看右看,才放進口袋裏。

  次日清晨,他起床後,哥哥在窗外敲著玻璃對他笑,他沒有理會。哥哥安靜了一下,又繼續敲窗,他不耐煩地推開窗,哥哥踮著腳把一隻手伸過窗子裏,他厭惡地躲開,哥哥攤開自己髒兮兮的掌心,是兩塊糖。他愣了愣,沒有接。哥哥把手拿出去,摸了摸自己口袋,再次伸手進來時,已變成三塊糖,他含糊地說,吃,弟吃。

  那天,他沒有吃哥哥的糖,悄悄放回哥哥的枕頭下。哥哥發現後,又拿出來給他,著急地跺著腳說不出一個字來,幹脆把糖紙剝開,往他嘴裏塞,他張開嘴,終於吃下了哥哥的糖。

  那天,他清晰地看到哥哥眼裏,流出了眼淚。

  那段時間,他得了急性腸炎,吃了幾天藥後,又可以回去上學了。隻是最後兩片藥,任憑母親說什麽,他都不肯再吃,他討厭那種黃色藥片的苦味。

  他和幾個同學在前麵走,哥哥像以往一樣在後麵跟著,他已經習慣,不回頭看。一個同學說,傻子他弟,你傻子哥就這麽天天跟著你,你有一天也會變成傻子。他停下來給了那同學一拳,同學捂著胸口嚷,小心你們全家都變成傻子。他們廝打起來,他被那個同學壓在身下,忽然對方的身體輕飄飄地離開了他,是哥哥。

  他從未見過哥哥使過這麽大的力氣,把那個男孩舉起,摔在地上。男孩頓時在地上滾著喊疼。另外幾個同學跑開向老師報信,他害怕了,回家父親一定會揍他的,是他惹了禍。哥哥還在對著他笑,那一刻,他恨透了母親,為什麽會生下一個傻子給他當哥哥。

  他用力推了哥哥一把,氣憤地吼,誰讓你多管閑事,你這個傻子。哥哥被他推得靠到樹上,傻呆呆地看著他,忽然趴在地上,臉幾乎貼在地麵上,一點點尋找著什麽。

  他想得找個地方躲一躲,以免挨老師訓,挨父親打。哥哥在地上爬起來後,追上他,在身後喊著,弟,弟,藥。他回頭,哥哥手裏是兩片沾了泥土的藥片,治療他腸炎的藥片。

  那天,父親讓他和哥哥並排跪在地上,竹竿無情地落下來時,哥哥趴在了他的身上。他能感到哥哥的顫抖,哥哥說,打,打我。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父母樂得合不攏嘴,哥哥也跟著高興得又蹦又跳,像個孩子。其實哥哥並不明白什麽叫大學,但是他知道,弟弟給家裏爭了氣,現在再也沒有人叫他傻子,而是叫他“君旺他哥”。

  他離開家的前一天晚上,哥哥還是不肯進他的屋子,而是敲他的窗,讓他出來。哥哥給他一個花布包,他打開,竟然是幾套新衣服。他當然記得,那套藍色的,是幾年前姑姑扯了布,給他們哥倆做的;那套灰色的,是母親給他買的生日禮物,他嫌棄顏色難看,母親就給了哥哥,又另外買了一套給他;還有那件黑色的夾克,是城裏姨媽送的。

  原來,這麽多年,哥哥一直都沒有穿,而是把這些新衣服都積攢起來留給他。可是,他以及父母,卻從未注意過,哥哥是否穿了新衣服。甚至,如果讓他回憶,他根本不知道哥哥平日裏穿著什麽。

  哥哥還是多年前傻笑的模樣,隻是眼裏多了幾分期待,他知道,哥哥是希望他看到這些新衣服後高興,哥哥知道他最喜歡漂亮,喜歡穿新的衣服,隻是,哥哥不知道他在不斷長高,衣服的款式也在不斷更新,那些幾年前的衣服,他已經無法穿在身上。

  此刻,他才注意到,哥哥穿在身上的衣服磨破了邊,褲子也已經短了,穿在身上,滑稽得像個小醜。

  他鼻子微微發酸,這麽多年,除了兒時的厭惡和長大後的忽視外,他還給過哥哥什麽呢?

  他假裝收下了衣服,高興地在身上比量,問,哥,好看不?很久沒叫出這個稱呼,吐出來有些艱澀,哥哥很用力地點頭,笑的時候嘴巴咧得很大。

  他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兄弟”。他指著“兄”字對哥哥說,這個字讀兄,兄就是哥哥,又指著“弟”字,這個字讀弟,弟弟就是我。“兄弟”的意思就是先有哥哥,沒有你,就沒有我。

  那天,他反複地教,哥哥就是堅持讀那兩個字為“弟兄”,間斷卻很堅決地讀,弟,兄!走出哥哥房門時,他哭了,哥哥那是在告訴他,哥哥心中,弟弟永遠是第一位的,沒有弟,就沒有兄。

  從來未曾遺忘過

  艾妃

  父親抱著一個棄嬰回家,他給她取了名字,叫毛小妹,他叫毛小軍,他覺得有了這樣的名字,才能證明他們是一家人。她還是個未斷奶的娃娃,需要母乳,不肯吃黃黃的玉米糊糊。母親對父親說,從“哪撿回來的就送哪”去。老實的父親試探性地看了看他,他抱起她,用力摟在懷裏,不行,不能送走。

  北方的冬天異常的冷,他把自己的棉衣裹在她身上,抱著她走了很遠的路,喝遍了村裏村外所有剛剛生完孩子的女人的奶,以至於漸漸的,這些人家開始躲著他,鎖了門,任他怎麽叫喊都不再開門。

  他決定去山後的奶牛場偷牛奶。天黑,他去了,結果被發現,他拚命地跑,在他馬上就被抓到時,他擰開了裝牛奶的醬油瓶子,把牛奶全部倒在自己的棉衣上。他被痛打了一頓,鼻子在出血,他脫下棉衣抱在懷裏,棉衣上的牛奶已經結了冰,他想著到家把棉衣放在炕上烤一烤,就會把冰融化,擠出奶來。

  他幾乎凍僵了回到家,一頭栽在地上,把棉衣遞給父親,說了句“把奶烤出來”,就暈了過去。母親當時被他滿臉的血嚇傻了。

  他醒過來,父親說棉衣上的冰的確被烤化了,可牛奶已經滲進棉花裏,擠不出來啊!看著她,他哭了,他恨自己笨,偷牛奶都會被抓到。她不知道哥的鼻子為什麽總會流出紅色的東西,而她有的時候流下來的卻是清清的鼻涕。他說,哥給你變戲法呢!她就叫著哥再變一次,他說今天變完了,趕明再給你變。以後,他每次流鼻血,都把她偷偷叫到一邊看,她拍著巴掌笑,和鄰居家孩子炫耀,我哥會變戲法呢。他不敢讓母親看到他的鼻血,母親會舊事重提,還不是那次偷牛奶讓人給打的,落下了後遺症。

  她身體不好,磕磕絆絆地長到了五歲,這五年裏,他忘記了爬山下河的樂趣,也忘記了要努力學習,將來考大學,做城裏人的誌願。他唯一記得的,是回家帶她玩,他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教她在紙上畫出太陽和月亮。與別的孩子吵架時,她被罵是野種,爹娘都不是親的。她就挺起胸,驕傲地說,我有哥,我哥會變戲法,會當大馬。那些孩子笑話她,你哥也不是你的親哥。

  這次她哭了,她不明白,哥怎麽能不是親哥呢。他知道了,把與她吵架的孩子教訓了一頓,認真地對她說,記住,哥是你親哥,爸媽也是親的,要不你能和哥長得這麽像嗎?你看你和哥的下巴上,都有個小黑痣,這叫兄妹痣。

  她一天天長大了,可他的個子卻不見長,背也有些微微的駝,不似同齡孩子那般挺直,母親點著她的額頭埋怨,就是你總讓你哥背,他駝背和長不高都是讓你耽誤了。她撅著嘴走開,小小的她習慣了母親對她冷漠,父親的呆板,隻有哥對她好,哥說他不長高是因為還沒到時候,不怪她,等到時候了,就一下子高過了房頂。

  他沒有考上高中,父母說,去縣上的工廠掙錢吧。他態度堅決地對父母說,小妹十歲了,必須去上學了。以前母親說小妹身體不好,去上學怕累著。長大點再說,現在小妹十歲了,他說不能等了。母親冷冷地說沒錢,他急了,小妹聰明,一定能學好,我掙錢供小妹讀書。

  她終於可以上學了,他把攢下的零用錢給小妹買了個花布書包。她上學第一天。他送她去了學校,七八歲的一年級孩子都笑話她,她比他們都高,年紀也大,卻剛剛上學。他揮著拳頭,以後誰要是敢欺負我妹妹,我決不饒他。

  他在縣裏的水泥廠上班,每個月領到工錢的那天,他就去給她買諸如筆記本和蝴蝶發卡之類的禮物。其餘的錢,交給母親,一些家用,一些留下給她讀書,而他自己,終日的工裝,回家也不曾換下,鼻子依舊經常出血,在工廠吃大鍋飯幹饅頭,瘦了一整圈,背更加駝了。

  每次他回來,她就纏著他講縣上的新鮮事,還要給他看自己的作業本,有老師批寫的“優”。他樂滋滋的,但他已不再讓她看自己流鼻血的樣子,上一次,她見了後就哭了,說哥,你怎麽總流血。她長大了,不再相信那是變戲法了。她懂得心疼哥了。

  家裏來了兩個城裏人,是她的親生父母,當年未婚先孕,在那樣的年代,這樣的事情是不被允許的,會影響到兩個人的前途,他們是迫不得已的。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她,後來找了當年縣醫院的一個老更夫,才知道孩子是被村裏人抱走的。

  她才不肯和他們回去,掙紮哭喊中,她叫著哥,哥,你快來救我啊。

  他回家時,她已經被帶回城裏了。她的父母留下了三萬元錢,說以後還會分期再付給他們這些年的撫養費。他第一次在父母麵前發火,摔了家裏的碗,你們故意不留下小妹,你們一直嫌棄她是累贅。

  那段時間裏,他瘦得不成樣子,每天對著她的照片,哭得眼圈紅紅的。就在這時,因為工作時分心,他的右手被絞進了運轉機,拉下電閘後,他的右手已經被齊刷刷地絞斷了。他被定為傷殘人員,拿了廠裏的撫恤金後,被送回了家。

  終於得到了她的地址,是她的父母寄來的匯款單上寫著的。她給他開門,見到他的刹那,她哇地哭了,撲進他懷裏,用拳頭捶著他,哥,你怎麽才來找我。兄妹抱頭痛哭後,她才發現他不見了一隻手,同小時候一樣,她哭啞了嗓子,他卻笑,沒關係,哥還有左手呢,一樣有力氣背你,不信你試試。自然是帶不走她的,她的父親與他談話,說齊琪隻有在城裏才能把落下的課程補上,才能進重點大學。他妥協了,還有什麽比小妹的前途更讓他看重的呢,他成了殘疾人,隻能種地,再沒有資格包攬小妹的未來。

  他狠著心走了,留下了她的哭喊聲,哥,你可要來看我,哥,你可別把我忘了。他跑出那高高的樓,在路邊,放聲大哭,他多麽恨啊,恨自己沒有能力讓小妹留在身邊,恨自己成了殘疾人。

  一年後,她生日那天,他親自包了餃子,韭菜雞蛋餡的,她最喜歡吃。他在操場上找到了她,他興奮得聲音都顫抖了,他喊著小妹,小妹。所有學生的目光都望過來,她卻遲遲沒有過來,他以為太遠了,她看不清他,他跑過去。

  同學們都鄙夷地看著他,有人問,齊琪,這個農村人是誰?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臉頃刻間紅到了脖子,他多麽緊張啊,他希望她能像小時候一樣驕傲地說,這是我哥。可她沒有,她微微垂下眼去,說,這是我爸廠裏的工人。

  他當然不會知道,一年的時間,足以把一個女孩子變得虛榮,被城市所同化,他以為,自己沒有變的那份感情,她也不會變,一年前她還哭著叫他哥,叫他來看她,不要忘了她啊。

  他把飯盒給她,聲音抖得厲害,這是你爸給你送的餃子,趁熱吃,韭菜是從自家菜地摘的,新鮮著呢!

  醫學院畢業後,她在市醫院做一名醫生,成了家有了女兒,幾乎忘記了留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她隻記得自己叫齊琪,是個幸福而富裕的城裏人。

  那天,她親自到醫院一樓的取藥室為一位需要強痛定止痛的患者取藥,那是一個朋友的家屬,她比較放在心上。在取藥室,藥劑醫生說強痛定目前就隻剩下兩盒了,全被這位患者拿走了,齊醫生,你等一下吧,我們進藥的車馬上回來。

  她順著藥劑醫生的目光望去,那位站在玻璃窗外的男人如此熟悉--駝下的背,盡管皮膚黝黑而幹裂,但她依然看得到他下巴上那處小小的痣,她的下巴上也曾有過,不過二十歲那年愛美,用美容方法給除掉了。

  她想到那個人是他,於城裏男人而言,近四十歲的年齡是最好的時段,可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上不止十歲。已有十幾年未曾相見,如若說激動萬分,那定是不可能的,十五六歲雖已懂事,可畢竟還是小。他慢慢走到大廳的椅子邊坐下,左手取了藥,沒有喝水,仰著脖子,吞了下去。

  她查了藥方,打電話給開處方的醫生,那位醫生麻木地說,哦,你說的那個農村患者,患的是食道癌。她的心猛地被抽緊,作為醫生她太清楚,食道癌這種病,發現就是晚期,無藥可治。

  他起身打算離開醫院,那駝下的背承載過她年少的快樂時光,她的淚水終於湧出來。她追過去,從身後拉住他的衣角,喊了一聲哥。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轉身,隻身子一怔,她再次喊了一聲哥,堅定而不容置疑的呼喚。

  他緩緩回過頭來,已是滿臉淚水,他知道,這個世上,除了小妹,不會再有人這樣拉他的衣角,堅定而驕傲地叫他哥,而這一聲哥,他足足等了十五年。

  我為弟弟哭六次

  我的家在一個偏僻的山村,父母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我有一個小我三歲的弟弟。有一次我為了買女孩子們都有的花手絹,偷偷拿了父親抽屜裏5毛錢。父親當天就發現錢少了,就讓我們跪在牆邊,拿著一根竹竿,讓我們承認到底是誰偷的。我被當時的情景嚇傻了,低著頭不敢說話。父親見我們都不承認,說那兩個一起挨打,說完就揚起手裏的竹竿。忽然弟弟抓住父親的手大聲說,爸,是我偷的,不是姐幹的,你打我吧!父親手裏的竹竿無情地落在弟弟的背上、肩上,父親氣得喘不過氣來,打完了坐在炕上罵道:“你現在就知道偷家裏的,將來長大了還了得?我打死你這個不爭氣的。”

  當天晚上,我和母親摟著滿身是傷痕的弟弟,弟弟一滴眼淚都沒掉。半夜裏,我突然號啕大哭,弟弟用小手捂住我的嘴說,姐,你別哭,反正我也挨完打了。

  我一直在恨自己當時沒有勇氣承認,事過多年,弟弟為了我擋竹竿的樣子我仍然記憶猶新。那一年,弟弟8歲,我11歲。

  弟弟中學畢業那年,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同時我也接到了省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那天晚上,父親蹲在院子裏一袋一袋地抽著旱煙,嘴裏還叨咕著,倆娃都這麽爭氣,真爭氣。母親偷偷地抹著眼淚說爭氣有啥用啊,拿啥供啊?弟弟走到父親麵前說,爸,我不想念了,反正也念夠了。父親一巴掌打在弟弟的臉上,說,你咋就這麽沒出息?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們姐弟倆供出來,說完轉身出去挨家借錢。我撫摸著弟弟紅腫的臉說,你得念下去,男娃不念書就一輩子走不出這窮山溝了。弟弟看著我,點點頭。當時我已經決定放棄上學的機會了。

  沒想到第二天天還沒亮,弟弟就偷偷帶著幾件破衣服和幾個幹巴饅頭走了,在我枕邊留下一個紙條:姐,你別愁了,考上大學不容易,我出去打工供你。弟。

  我握著那張字條,趴在炕上,失聲痛哭。那一年,弟弟17歲,我20歲。

  我用父親滿村子借的錢和弟弟在工地裏搬水泥掙的錢終於讀到了大三。一天我正在寢室裏看書,同學跑進來喊我,梅子,有個老鄉在找你。怎麽會有老鄉找我呢?我走出去,遠遠地看見弟弟,穿著滿身是水泥和沙子的工作服等我。我說,你咋和我同學說你是我老鄉啊?

  他笑著說,你看我穿的這樣,說是你弟,你同學還不笑話你?

  我鼻子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我給弟弟拍打身上的塵土,哽咽著說你本來就是我弟,這輩子不管穿成啥樣,我都不怕別人笑話。

  他從兜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用手絹包著的蝴蝶發夾,在我頭上比量著,說我看城裏的姑娘都戴這個,就給你也買一個。我再也沒有忍住,在大街上就抱著弟弟哭起來。那一年,弟弟20歲,我23歲。

  我第一次領男朋友回家,看到家裏掉了多少年的玻璃安上了,屋子裏也收拾得一塵不染。男朋友走了以後我向母親撒嬌,我說媽,咋把家收拾得這麽幹淨啊?母親老了,笑起來臉上像一朵菊花,說這是你弟提早回來收拾的,你看他手上的口子沒?是安玻璃時劃的。

  我進弟弟的小屋裏,看到弟弟日漸消瘦的臉,心裏很難過。他還是笑著說,你第一次帶朋友回家,還是城裏的大學生,不能讓人家笑話咱家。

  我給他的傷口上藥,問他,疼不?

  他說,不疼。我在工地上,石頭把腳砸得腫得穿不了鞋,還幹活兒呢……說到一半就把嘴閉上不說了。

  我把臉轉過去,哭了出來。那一年,弟弟23歲,我26歲。

  我結婚以後,住在城裏,幾次和丈夫要把父母接來一起住,他們都不肯,說離開那村子就不知道幹啥了。弟弟也不同意,說姐,你就全心照顧姐夫的爸媽吧,咱爸媽有我呢。

  丈夫升上廠裏的廠長,我和他商量把弟弟調上來管理修理部,沒想到弟弟不肯,執意做了一個修理工。

  一次弟弟登梯子修理電線,讓電擊了住進醫院。我和丈夫去看他。我撫著他打著石膏的腿埋怨他,早讓你當幹部你不幹,現在,摔成這樣,要是不當工人能讓你去幹那活兒嗎?

  他一臉嚴肅地說,你咋不為我姐夫著想著想呢?他剛上來,我又沒文化,直接就當官,給他造成啥影響啊?

  丈夫感動得熱淚盈眶,我也哭著說,弟啊,你沒文化都是姐給你耽誤了。他拉過我的手說,都過去了,還提它幹啥?

  那一年,弟弟26歲,我29歲。

  弟弟30歲那年,才和一個本分的農村姑娘結了婚。在婚禮上,主持人問他,你最敬愛的人是誰,他想都沒想就回答,我姐。

  弟弟講起了一個我都記不得的故事:我剛上小學的時候,學校在鄰村,每天我和我姐都得走上一個小時才到家。有一天,我的手套丟了一隻,我姐就把她的給我一隻,她自己就戴一隻手套走了那麽遠的路。回家以後,我姐的那隻手凍得都拿不起筷子了。從那時候,我就發誓我這輩子一定要對我姐好。

  台下一片掌聲,賓客們都把目光轉向我。

  我說,我這一輩子最感謝的人是我弟。在我最應該高興的時刻,我卻止不住淚流滿麵。

  弟弟的眼淚

  每天上班路上,我都要經過弟弟所工作的那個表帶廠。因為走那條路抄近很多,更因為靠近那路的工廠裏有我的弟弟,於是我習慣順著它來來回回。盡管路邊那幾棵原本生命力旺盛吸塵強的環保樹根本無法與熱烘烘的排氣管抗衡,它們被工業汙染折磨得不成形狀,但我已習慣在這條路上穿梭。

  弟弟的工作是磨光,灰塵汙垢很多,他是從400元月薪的學徒工做起到,到現在整整兩年了。自福建到深圳以來,他一直是那麽瘦削,那麽蒼白,令我害怕,令我擔心。於是每每經過那廠,我就不由自主放慢腳步,用眼光向裏麵打探,可惜他在二樓,我的眼神隻能欺騙性地過過癮。

  可是我真的期望能看見他,哪怕一次,哪怕是他的背影--在他上班的時間裏,在他上班的空間裏。這可不是亂想,因為他的同事多半是大齡男人,公司在每樓設有吸煙室,每次我路過,老遠就望見一群“哥們兒”在其間輕笑或徜徉。

  我甚至莫名其妙,不懷好意地想象他和其他工友一樣,在吸煙室裏吞雲吐霧,也許這樣他可以多找點休息時間,可以借煙緩解身心的疲倦,他們的工作太髒太累了。我甚至想象他跟別的男孩一般,扮出一副酷斃了的模樣,把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下顎貼在窗口上,向外懶散而冷漠地張望,偶爾也向窗外路過的長得靚點的女孩吹著撩人的口哨,肆意地睜著迷茫空洞的雙眼,漂亮而輕佻,如此來稍稍放縱青春的無聊。

  可是我沒有成功過,我的幻想從沒有實現過。我一次也沒在那窗口看到過他。有點失望,甚至擔心起來,害怕他這樣勞忙會憋出病來;又有點竊喜,暗自為他高興,畢竟吸煙有害身體健康。我放心而驕傲,為他,因為我的弟弟是與別人不同的,他像塊璞玉一樣,完美得沒有瑕疵,優秀得沒有缺點,沒有不良習性和嗜好,他不抽煙不喝酒,他不開女色的玩笑。

  1995年,弟弟15歲未滿就輟學了。聰明而有才情的他成績遠比我好。輟學是為了我,他的姐姐,一個隻會讀死書,照當時的情形估計有望可以考上大學的書呆子。弟弟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為了我能上大學,連初中文憑都沒拿,先後在廣州、番禺、泉州輾轉漂泊。打工流浪的生活讓他過早體味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可是他的心卻雪亮純淨,他總是什麽苦也不說……啊,親愛的弟弟,為了我,為了家,犧牲那麽多,付出那麽多……

  不爭氣的我竟然兩年都以幾分之差名落孫山。負罪的我無顏麵對父母親朋,更辜負了弟弟那片苦心那番厚意那份深情,如此不應該地辜負了。可是罪過的人不知悔改卻雪後猶霜,錯上加錯,所以我可惡可恨可悲可恥。自以為有點墨水的我好高騖遠,追末逐本,因小失大,在深圳的烈日和暴雨中奔走,在這座物欲的城市追求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卻自一意孤行,一廂情願地打著文明和崇高的旗號,竟至一無所成,一無所有,一文不名;竟至大病纏身,走投無路。

  去年這個時候的夏天,我困厄潦倒。萬不得已的時候我還在聰明的弟弟麵前耍花招。那天大清早,我從蛇口趕到沙頭角,見到累月不曾謀麵的弟弟。我是那麽假,氣色敗壞卻衣著光鮮,內心頹廢卻巧舌如簧,把自己的胃和十二指腸爛得不行了一筆帶過後還在誇誇其談,口是心非地展望給他聽我的未來,其實明明是來向他伸手要錢的--就在我流氓一樣扯天扯地的瞬間,我舌頭打結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啊,我的弟弟,他哭了,兩顆大大的晶瑩的淚珠,從他深深的眼窩裏湧出來,順著那張清瘦蒼白的臉,滑著,靜靜地淌著,流下來,掉落在水泥板鋪成的地麵上,擴散成晴天裏很突然的兩點暴雨。就在我眼前滴落,就在我的耳邊擲地有聲……啊,天,這可憐的男孩,他已經受夠了,卻又一次被他懵懂差勁的姐姐傷痛了心,灼痛了肝,在這剛剛從疲倦的睡夢中醒來的日出裏,牽痛了深埋在心底處的男子漢的柔腸,盡管他一直是那麽克製那麽剛強!

  而這,竟是為了我,為了他百無是處、剛愎自用的姐姐。啊,我多麽醜惡,多麽卑劣齷齪,為何這麽不小心,為何這麽不自惜,為何這麽不懂事,惹一身麻煩,弄一身病痛,添滿腔愁苦,而後找上門來,投靠自己的弟弟,傷害自己的弟弟,我於心何忍,於情何堪……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樣跟弟弟分別的,隻記得獨自捧著臉,在大路旁上班的洶湧人群中抹著淚,隻記得弟弟沒再說一句話,朝著他上班的地點走了,沒有回頭。然後我一路狂奔,灑一路悔恨的淚。心是那樣鈍重又堅銳地痛。

  後來我竟狠下心來,又是數月不見我的弟弟,又是數月不讓他知道我的蹤跡,因為我不忍心讓他看見手術後的枯藤老樹,我害怕他那滿含溫情的淚眼。

  今天的我開始健康明了,甚至在老鄉聚會上又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我且收起了盲目而浪蕩的心,又來到了沙頭角,和我親愛的弟弟一樣,在匆匆追趕的流水線上順流逆流,共求進退;我且每個周末可以見到他仍是健壯不起來但卻挺拔的身姿,見到他營養不良的臉和臉上成熟或者迷離的淺笑,還可以跟他海闊天空神聊一氣,笑話亂講一氣,或者爭辯一氣。

  明朗沉靜的日子裏,想起弟弟的眼淚,我拋棄了那些虛榮和妄想,也放下了那不值一提的孤傲和清高,在梧桐山的腳下,在中英街綠樹蔭濃的街道上,在清新的空氣裏,在別人上班我在休息的工作餘暇,我喜歡騎著自行車環繞著這個美麗如畫的小鎮逗留。我感動著,這一切,都是弟弟給我的,我常常會喜極而泣。

  常常走向這個小鎮的盡頭,去看平靜的港灣泊著古老的船,去看那塊曾被淚水浸潤過的地板,還有每個早晨海麵上泛著一點點上升的陽光……

  妹妹的信

  劉賢冰

  我和弟弟離家讀書後,妹妹就是家裏唯一的“文化人”了。母親沒讀過書,父親讀的書不足以將一封信寫完整。總之,我們與家裏的通信聯係全靠妹妹來執筆。

  “文化人”是我們送給妹妹的稱呼,其實她隻讀到小學三年級。她是自己主動棄學的。家裏拿不出足夠的學費,當時大概也就幾塊錢吧。老師說,再不交齊學費就不要讀書啦!第二天,妹妹就把一張破桌子和一把斷了腿的椅子搬回家了,結果挨了母親一頓罵。母親罵她時有這樣的內容:“今後連給你哥寫封信都不會!”母親罵過之後也沒別的辦法,她確實拿不出那幾塊錢的學費來。

  妹妹賭氣不上學時,確實沒認識到“寫封信都不會”的嚴重性。但她馬上就認識到了。一個小學三年級沒讀完的農村女娃,要擔負起與兩個在外求學的哥哥的通信任務。當然,她還得幹活。她幹完活後晚上伏在煤油燈下寫信,像個被老師罰抄作業的學生。--實際上,給兩個哥哥寫信,成了妹妹棄學後特殊的“家庭作業”。

  這些情況是我收到妹妹第一封信後才知道的。這封信很短,有很多錯別字,她陳述了不再上學的理由:我在家裏幫忙做事你們會安心些。--她說得不對。我們並不安心,而是更加愧疚。

  記得那封信的結尾是這樣的:今天就寫到這裏吧,我還要給小哥寫一封信呢。

  後來我發現,妹妹每封信的結尾都要寫上這句話。後來我還知道,她寫給弟弟的信的結尾是這樣的:“今天就寫到這裏,我還要給大哥寫信呢!”回家後問她:“你是不是每次要同時寫兩封信?”她想也沒想便說:“不是啊,我寫一封信要好久的。”

  原來,她認為既然是一封信,就應該多寫一點字,可又實在不知道說什麽,便有這個“通用式”的結尾。她有兩個哥哥,便想到用這個似乎是順手拈來的句子湊字數。

  母親說,妹妹寫信從不讓人看。雖然家裏誰也看不懂,她還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認認真真地寫,旁邊擺上她三年級下學期發的課本--這套課本沒出錢,是她賺來的。一副真正做學問的樣子,所以後來我稱她為家裏的“文化人”。

  信寫完,也不讀給父母聽,隻是說:“都寫上啦,都寫上啦!”母親對她說:“你不念,你哥還是要看的啊!”她說:“看就看唄!”

  我們放假回家後,她便提前打招呼:“不要笑話我寫的信哦,不然我就不寫了。”

  我們還是要說:“寫得好寫得好,錯別字越來越少了。”

  說真的,妹妹的信中,錯別字的確是越來越少了。後來聽說,她寫信和發信也沒原來那麽害羞了。我們那兒發信,要走到十幾裏地的小鎮上去發。她出去發信時,不再將信揣在口袋裏,而是大大方方地拿在手上,遇到熟人問,她還要將它揚起來,自豪地宣稱:“給我哥發信去!”--在她看來,這確實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在我們那小村子裏,隻有妹妹能夠說這樣的話,因為她有兩個哥哥上了大學。

  弟弟考上大學後,家裏更困難了。妹妹來信的內容也有了變化。這樣的句子開始頻頻出現在妹妹的信中:“哥,這次又讓你失望了,家裏還是沒有錢寄給你,怕你著急,先寫一封信給你……”在窮困中長大的孩子心是比較硬的,可每當看到妹妹的信,看到信中的這些句子,就忍不住要掉淚。

  妹妹的來信雖然句子不太通順,可我都能夠讀懂。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考慮到我的回信妹妹能否讀懂。我上小學時寫字是很規矩的,後來就越來越不規矩了。後來發現,我竟然一直在用那些龍飛鳳舞的字在對付一個小學三年級沒上完的學生!直到妹妹來信說:“哥,你寫的字又有好多我不認識……”

  此後,我給一些同學通信,怎麽筆走龍蛇都沒問題。但麵對信箋,一旦記起是在給妹妹回信時,我馬上就變成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小學生……

  不能淡漠的親情

  索彩紅

  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父親和二叔的關係就一直很僵,他們每次見了麵,都是一副冤家路窄的模樣,恨不得一口吃掉對方才肯罷休。

  那時我非常害怕父親,父親發怒的樣子很凶,尤其是提起二叔的時候,總是憤怒得渾身顫抖。當時,連母親也不厭其煩地告誡我說:“記住,千萬別去你二叔家裏轉悠,以免招惹你爹生氣,你爹年輕時被他折斷了一根手指,現在都還委屈!”我卻聽不進她的勸告,隻要有空閑,就習慣往二叔家裏鑽。

  二叔沒有孩子,雖然他被父母描述成凶神惡煞,可我覺得他一點兒也不凶,起碼二叔從沒有打罵過我,比起嚴厲的父親,二叔骨子裏藏著一種不同尋常的親情。小時候,我們家的日子比較拮據,父母整天蹲在承包地裏忙活,家裏基本沒有其他收入。就連吃飯也是一成不變的玉米麵餅子就鹹菜疙瘩,吃膩了也得使勁往下咽。

  那幾年,二叔算是有點小本事,他執意撇開地裏的農活,東跑西顛做些小本生意維持生活。

  二叔的生意隨季節而改變。那天,二叔滿頭大汗站在院子裏,竹席上晾著很多紅褐色的小棗。他叫我放開肚皮盡管吃,我大喜,一陣風似的吃飽了肚子。他又揀了些塞滿我的衣袋,然後拍拍我的腦袋,說:“把這些帶回去慢慢吃吧,千萬別吃得太多,會鬧肚子的。”

  我沒有把二叔的話當回事,夜裏趁父母睡下後,一個人悄悄地躲在被窩裏享受。等到把兩小口袋棗子消滅了,我的胃也翻江倒海起來,渾身不舒服。父親聽到了動靜,背上我找大夫打了針才好起來。回到家,母親問明緣由,站在院子裏指桑罵槐地叫陣:“缺心少肺的歹人,故意下毒折磨我的兒子!”隔著一堵院牆,二叔很容易就能聽到母親的叫罵,他咬著嘴唇沒有言語,而且緊緊拽住氣急了的二嬸。二嬸眼眶裏的淚急劇地轉動,氣惱的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到二叔臉上。二叔始終沒有吱聲,二嬸眼裏的淚卻流了出來。

  事後,二叔不住地埋怨自己,害得親侄兒受了委屈。我聽了非常內疚,雖然我對父母一再強調二叔並沒有那樣陰險地對我,可倔強的父母就是不肯相信,還得寸進尺地索要因治病花掉的三十元藥費。二叔笑著往我兜裏塞了五十元錢,說:“剩下的錢買些鉛筆和本子吧,可不許亂花啊!”不料當夜,那些錢就被父母沒收了,他們的理由很簡單,二叔恐怕沒安什麽好心!

  經曆了這次意外,本來以為二叔不會允許我再進他的家門,然而他還是以前的樣子,每次照樣親熱地招呼我。隻是再吃東西時,他總是反複洗淨了才允許我吃。看著我貪婪的饞相,二叔的眼睛濕潤了,常常把我當成他死去的兒子。

  稍稍長大了點,我才弄明白父親和二叔之間的仇恨。他們兄弟倆年輕的時候就格格不入,各自成家後更變得形同陌路。二叔的兒子過滿月,沒有邀請父親過去吃酒,其實父親也根本不想去,但是他覺得自己作為大哥在親友麵前丟了麵子。

  夜裏,二叔的兒子發起了高燒,被急急忙忙送進醫院搶救,住院需要六百元的押金。當時二叔家底薄,為孩子過滿月的費用還是四處轉借的,如今深更半夜了,沒有地方去借錢,走投無路的二叔隻好硬著頭皮敲開了我家的門。

  結果二叔空手而歸。當他費盡周折捧著幾百元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時,二嬸抱著已經僵硬的孩子哭得背了氣。失去理智的二叔扭頭去找父親理論,卻為此爆發了一場戰爭。二叔被抓破了臉,父親的手指也在兩人扭打時被折斷了,他們兄弟間也因此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並且發誓要一輩子對抗下去。

  知道了真相,雖然不相信二叔會存心害我,可我對二叔傷害父親的行為還是耿耿於懷。於是,等到下次二叔喊我時,我便裝聾作啞懶得理他。

  那段日子,看得出二叔很傷心,有時候他會長時間站在門口看我玩耍的身影。好幾次,他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麽,最後都兩眼紅腫著悶悶地退回屋裏。

  其實二叔很善良。他拚命幹活賺錢。在二叔的意識裏,既然已經沒有了兒子,以後絕對不能缺錢。現在二叔家的日子富裕了,二嬸卻因病不能生育。二叔常勸二嬸:“當年我們沒了孩子不能全怪大哥,而大哥斷了指頭卻是我們直接的過錯。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就讓時間去衝淡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吧!”

  有一次,二叔喝醉酒向別人訴苦:“其實我很想當麵向大哥認錯,大大方方地喊他一聲‘大哥’,因為我們畢竟是親兄弟呀!”

  然而父親卻根本不去理會二叔的懺悔,甚至大動肝火,凶巴巴地將他驅趕出門。

  幾年下來,二叔的生意紅火了,村裏許多人都願意跟著他出去跑生意,就連窮得叮當響的旺叔也跟著發了幾筆小財。父親有些眼饞,便在母親的攛掇下千方百計地去討好旺叔。

  有一天,父親破天荒地被旺叔邀請去喝酒。他去的時候拎了不少禮物,旺叔見了挺高興,大大咧咧地對父親說:“跟著我一起幹吧,沒有本錢我先給你墊上,等你以後掙了錢再還我。”

  父親拋下農活也學做生意了,進貨的時候往往會碰見二叔,不過他們見了麵從來不說話。自從父親開始做生意,二叔的財運就一直不佳,他的那輛破車子也時常遭到破壞。每次二叔不聲不響修好車子匆匆忙忙地趕到集市,父親卻故意壓低價格出售貨品。結果父親賺了,二叔卻賠得一塌糊塗。旺叔見了,便好言勸告父親:“不要把事情做絕了,否則對誰都沒有好處。”父親卻惱羞成怒地說:“老子就是要爭這口氣,讓他明白做大哥的一直比他強!”

  父親的脾氣本來倔強,擺明了就是故意要和二叔過不去。二叔也不去逞能,依舊不慌不忙地打著自己的算盤,錢賺多賺少根本不去理會。而我卻因為父親的緣故,一年中很少再去二叔那兒。有時偶爾見到二叔,他都會痛苦地揪扯自己的頭發,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消除多年來對父親的愧疚。

  幾年後我上了中學,父親掙的錢本來應付家庭開支綽綽有餘,可一旦遇到別的麻煩事,父親還是會慌神。

  父親嚐到了做生意的甜頭,很想轟轟烈烈地大賺一把。恰巧那時有一個外地客戶要在我們村加設批發點,希望有人合夥投資。父親合計了一下,認為不能錯過這個出人頭地的好機會。

  於是父親孤注一擲,用借來的錢湊了三萬元偷偷和對方簽了約。結果父親栽了,對方竟是個騙子,騙了錢後逃之夭夭。被騙的父親一下子耷拉了腦袋,因為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很大的打擊,每天都要提心吊膽應付那些上門討債的人。沒辦法,父親愁眉苦臉地去找旺叔幫忙。旺叔起初表現出很為難的樣子,後來經不住父親的苦苦哀求,隻好勉強同意想想辦法,幫助困境中的父親渡過難關。

  第二天,旺叔親自找上門來,拿出厚厚的一遝票子,說:“這可是我全部的家當啊,先墊上還了那些要緊的債吧!”父親感動得熱淚盈眶,握著旺叔的手一連地喊著“好兄弟”。

  日子稍稍安穩了些,父親不敢大意了,啥事都要旺叔點了頭才敢動手。至於旺叔,簡直被父親當成了救命恩人,隻要旺叔遇到了什麽麻煩,父親準會第一個挺身而出。幹苦力、做家務,想方設法回報旺叔。

  幾年後,我考上了大學,其間我家無數次得到過旺叔的幫助。大學畢業後,父親買了貴重的禮物,領著我去拜望的第一個人就是旺叔,因為在父親的心中,拖欠旺叔的錢至今沒有還上,這輩子哪能輕易忘記了旺叔的恩情。

  推開門,隱約聽見旺叔正和別人閑聊。旺叔說:“兄弟,你費盡心思幫助你哥哥這麽久了,可他一直蒙在鼓裏,還故意刁難你。唉,兄弟,你是我老旺今生最欽佩的人,自己傾家蕩產了還這麽執著。”頓了頓,另一個聲音才響起:“親兄弟嘛,打了鬧了也有一脈親情在,骨頭斷了還連著筋哪!再說了,大哥的手指還不是因為兄弟意氣用事受的傷,那些錢,算是我做弟弟的一點補償吧!”

  我和父親這回聽清楚了,屋子裏的客人竟然是二叔。父親恍然大悟,一向倔強的他這次沒有扭頭離開,而是緊拽我的胳膊大步流星地跨進去。父親紅著臉來到二叔麵前,努力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一句話,隻有眼裏的淚珠滾落下來,那眼淚無聲地詮釋了他的悔恨和感激。

  二叔激動地握住父親的手,然後兩人熱烈地擁抱在一起。一瞬間,他們終於聽到了彼此熟悉的心跳,那抑揚頓挫的旋律,仿佛奏響人生的悲歡離合,久久回蕩在真情流露的天空。

  仇恨終於在父親的心裏融化了,父親在淚眼婆娑中,似乎明白了一種勝過金錢的東西,那就是人間濃濃的親情--永遠不能淡漠的兄弟親情。

  大我兩個小時的哥哥

  燕趙公主

  一

  天空中飄著零星的小雨,鄉村的小路上,哥將我上學要用的東西都扛在肩上,不停地叮囑著我:“妹,你在外邊要當心呀,要多給家裏寫信。你別太苦著自己,哥會按月給你寄錢的……”哥的話一聲聲響在耳邊,我看著哥,他那黑瘦的臉上滾落的不知道是汗水、雨水,還是淚水。

  到了車站,哥還在叮囑我。我答應著,內心對哥有了更多的慚愧與感激。

  其實,哥僅僅比我早出生兩個小時,我們是一對龍鳳胎。小時候,我們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哥總是牽著我的手。哥很聰明,學東西總是比我快。我的作業做不出來時,就急得大哭,但在哥的耐心幫助下,我總能把那些作業按時完成。我覺得哥天生是塊讀書的料,比我聰明多了。爹娘整天忙著種幾畝地,有時采摘一些草藥換幾個零花錢補貼家用。娘總是生病,爹就家裏家外地忙活我們全家的生活。

  爹娘對我和哥都很寵愛,他們希望我和哥都能考上大學,成為這個小村裏人人都誇獎和羨慕的人家。於是,哥學習非常努力。然而爹的脾氣暴躁,經常因為哥不小心打碎了一隻碗或者一個杯子而大發雷霆。每當這時哥不說話,也不爭辯,總是默默地躲到一邊,悄悄地流眼淚。而躺在炕上的娘也隻能等爹走開了,才把哥叫到身邊,流著淚說:“娃,你受苦了。你爹是因為家裏的情況讓他煩心,別怪他。都是娘不爭氣,讓你跟著受苦!”

  “我不怪爹,爹心裏也疼我們呢。”哥總是重複著這句話,可我分明看見哥的眼睛裏滿是哀傷,隻是那時候我還不懂。

  二

  我十六歲那一年的暑假,娘去世了,家裏一下子冷清了很多。開學後,我和哥就要讀高中了。因為娘的病,家裏欠下了不少外債。因為那些外債,爹整天愁眉苦臉地抽著旱煙。

  馬上就要開學了,爹一定是在為我和哥的學費發愁呢。一天,爹將家裏唯一值錢的東西--那頭豬拉到附近的鎮上賣了,換回了二百多元錢,但這還不夠我們一個人的學費。一天下午,哥看著空蕩蕩的家,看著娘的遺像,呆呆地坐在門檻上,一句話也不說。我蹲在哥的身邊,看到他顯得那麽老氣。

  “妹,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要考上大學,要讓爹高興。”哥看著我,幽幽地說。

  “哥,咱倆一起考大學。你的成績比我還好呢,你肯定能考上最好的大學。”我對哥說。

  哥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三

  爹在抽了半個晚上的旱煙之後,終於開口說話了:“你們兩個都考上了重點高中,按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人家說考上這樣的高中,將來就是考大學的好苗子呀。可是,看看咱們這個家……”

  爹說到這裏,看著牆上娘的遺像,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這是我和哥第一次看見爹流淚。

  “爹,讓妹上吧,她聰明,比我有出息。”哥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我沒本事,我沒本事呀!娃,是爹不好,你成績那麽好,卻不能供你們都去讀書,我是個廢物,我是個廢物呀……”爹說著,用手揪著他那已經花白的頭發,號啕大哭。

  十幾年來,哥為這個家承擔了太多的風雨,他的童年與少年都是在勞動中和爹時不時的打罵聲中過來的。現在,哥為了我,就要失去上學的機會了。我想讓哥去讀書,可我的內心卻在掙紮著、矛盾著。不能讀書考大學,我就得和這個小村子裏所有的女孩子一樣,過那種祖祖輩輩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了。

  我的自私最終占了上風,居然沒有推托一下,就默默而又心安地接受了哥的決定。

  “爹,我是男娃,我能吃苦,讓妹去吧,我會努力掙錢供她讀書的。”哥的話語讓我落淚。

  爹哽咽著將哥摟在懷裏,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背說:“娃,爹對不起你呀……”

  爹和哥的哭聲交織在一起,打破了鄉村夜晚的寧靜。

  四

  我如願上了高中,而哥卻將高中錄取通知書收了起來,默默地挑起了全家的重擔。哥經常在料理好家裏的地之後,就到縣城去打工。哥在周末的時候去學校看我時,手裏總是拿著一大袋子好吃的東西。哥長高了,但還是那麽黑瘦。哥來的時候,總會換上一套幹淨的衣服,他看著我讀書的校園,臉上充滿羨慕地說:“妹,這裏真漂亮,你可要好好學習。”

  每一次,我站在校園裏看著哥的身影越來越遠,就忍不住流淚。要不是我,在這個漂亮的校園裏讀書的就是哥呀,是哥把學習的機會讓給了我。

  哥總是在發工資的日子,默默地將錢分成三份:最多的一份給我,一份給爹,最少的一份留給他自己。

  “你哥對你真好。我要是有這樣一個哥多好呀!”每次哥走後,同宿舍的小雅總是這樣由衷地感歎。

  我在縣城讀高中的三年,哥用他那瘦弱的身體支撐著家。爹的身體越來越差,總是一宿一宿地咳嗽,無法入睡。哥每次要帶爹去醫院看病,爹都推說沒事不去,最後發展到吐血。哥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把爹拉到醫院一檢查,醫生說是肺癌,且已經到了晚期。為了不耽誤我的學習,哥沒有把這個情況告訴我,也沒有告訴爹,他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這巨大的壓力。爹堅持不住院,說自己隻是幹活累的,過些日子就會好,硬是讓哥把他帶回了家。

  這一切,我當時一無所知。

  有一次,小雅悄悄地問我:“昨天,我看見你哥在醫院賣血了,你知道嗎?”

  “賣血?”我很驚訝,難道是爹出了什麽事了嗎?我跑到哥打工的工地上找他。哥很是驚訝:“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快回去,這裏髒。”

  “哥。你去醫院了嗎?”

  “醫院?”哥一愣,“沒有,我好好的幹嗎去醫院?”

  “不對,你昨天去醫院賣血了,小雅都看見了。你賣血幹嗎?你這麽瘦怎麽能去賣血呢?要是這樣,我就不讀書了,我不要你為了我去賣血,我不要……”我急得大哭起來,抓住哥的手,發現他的胳膊上有明顯的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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