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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艾倫金斯堡

  北 島

  一

  艾倫得意地對我說:“看,我這件西服五塊錢,皮鞋三塊,襯衣兩塊,領帶一塊,都是二手貨,隻有我的詩是一手的。”

  提起艾倫金斯堡,在美國幾乎家喻戶曉。這位美國的“垮掉一代”之父,自五十年代因朗誦他的長詩《嚎叫》一舉成名,成為反主流文化的英雄。他在六十到七十年代席卷美國的反越戰抗議浪潮和左翼造反運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沒有他,這半個世紀的美國曆史就會像一本缺頁的書,難以卒讀。

  我和艾倫是1983年認識的,當時他隨美國作家代表團第一次到中國訪問。在我的英譯者杜博妮的安排下,我們在他下榻的旅館見麵,在場的還有他的親密戰友蓋瑞施耐德(Gary Snyder)。我對那次見麵的印象並不太好:他們對中國的當代詩歌所知甚少,讓他們感興趣的似乎隻是我的異類色彩。

  再次見到艾倫是五年以後,我到紐約參加由他組織的中國詩歌節。剛到艾倫就請我和我妻子邵飛在一家日本餐館吃晚飯。作陪的一位中國朋友用中文對我說:“宰他丫的,這個猶太小器鬼。”我不知他和艾倫有什麽過節。對我,艾倫彬彬有禮,慷慨付賬,並送給我一條二手的領帶作紀念。但在席間他明顯地忽視了邵飛。都知道他是個同性戀,誰也沒在意。讚助那次詩歌節的是紐約的襪子大王--一個肥胖而傲慢的老女人,動作遲緩,但挺有派頭。據說艾倫的很多活動經費都是她從襪子裏變出來的。艾倫總是亦步亦趨、點頭哈腰地跟在老太太身後,像個貼身仆人,不時朝我擠擠眼。我真沒想到,這家夥竟有這般能屈能伸的本事。

  此後見麵機會多了,開始熟悉起來。1990年夏天,我們在漢城舉辦的世界詩歌大會上相遇。艾倫總是衣冠楚楚(雖然都是二手貨),跟那些南朝鮮的官員們談釋放政治犯,談人權。讓組織者既頭疼又沒轍:他太有名了。在官方的宴會上,大小官員都慕名而來,跟他合影留念。艾倫總是拉上我,躲都躲不開。有一回,一個地位顯赫的官員,突然發現我正和他們分享榮耀,馬上把我推開。我從來沒見過艾倫發這麽大的脾氣,他對著那個官員跳著腳大罵:“你這個狗娘養的!你他媽知道嗎?這是我的好朋友!中國詩人!”官員隻好賠禮道歉,硬拉著我一起照相,讓我哭笑不得。再碰上這樣的場合,我盡量躲他遠點兒。

  我問艾倫為什麽總是打領帶。他的理由很簡單:其一,他得和那些政客談人權;再者呢,他狼狽地一笑,說:“不打領帶,我男朋友的父母就會不喜歡我。”

  在漢城,會開得無聊,我們倆常出去閑逛。他拿著微型照相機,像個間諜似的到處偷拍。一會兒對著路人的腳步,一會兒對著樹梢的烏鴉,一會兒對著小販做廣告的粘滿蟑螂的膠紙。走累了,我們在路邊的草地上歇腳,他教我打坐。他信喇嘛教,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天能去西藏。餓了,鑽進一家小飯館,我們隨意點些可口的小吃。渴了,想喝杯茶,卻怎麽也說不清楚。我幹脆用食指在案板上寫下來,有不少朝鮮人懂漢字。老板似乎明白了,連忙去打電話。我們慌忙攔住:喝茶幹嗎打電話?莫非誤以為我們要找妓女?但實在是太渴了,我們又去比畫,做飲茶狀。老板又拿起電話,嚇得我們撒腿就跑。

  晚上,我們來到漢城市中心的夜總會。這裏的陪舞女郎纏著艾倫不放。沒待上十分鍾,他死活拉著我出來,說:“我應該告訴她們,我是個同性戀。”我們迎麵碰上一群美國留學生。他們一眼就認出了艾倫:“嗨!你是金斯堡?”“我是,”艾倫馬上問,“這附近有沒有同性戀俱樂部?”眾人大笑。其中一個小夥子為他指路。但我聲明絕不進去,艾倫在門外轉了一圈,隻好作罷。

  艾倫很念舊。在紐約他那狹小的公寓裏,他給我放當年和《在路上》的作者克盧雅克(kerouac)一起喝酒聊天的錄音,臉上露出悲哀。他講起克盧雅克,講起友誼、爭吵和死亡。他歎息道:“我那麽多朋友都死了,死於酗酒、吸毒。”我告訴他,我們青年時代為《在路上》著魔,甚至有人能大段大段地背誦。讓我感動的是,艾倫和死者和平共處,似乎繼續著多年前的交談。我甚至可以想象,他獨坐家中,反複聽著錄音帶,看暮色爬進窗戶。

  前車之鑒,艾倫不吸煙不喝酒,除了偶爾有個把男朋友,他過著近乎清教徒的生活。但他是個真正的工作狂。他最忙的時候雇了三個半秘書。他們忙得四腳朝天,給艾倫安排活動。艾倫反過來對我說:“我得拚命幹,要不然誰來養活他們?”這純粹是資本家的邏輯。艾倫告訴我,他是布魯克林學院的終身教授,薪水不錯,占他全部收入的三分之一,另外版稅和朗誦費占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一來自他的攝影作品。和他混得最久的秘書鮑勃(Bob)跟我抱怨:“我是艾倫的腦子。他滿世界應承,自己什麽也記不住。最後都得我來收拾。”

  從艾倫朗誦中,仍能看到他年輕時驕傲和野蠻的力量。他的詩是為了朗誦的,不是為了看的。有一次在新澤西的詩歌節上,艾倫和我一起朗誦。他讀我的詩的英文翻譯。他事先圈圈點點,改動詞序。上了台,他就像瘋狂的火車頭一樣吼叫著,向瘋狂的聽眾奔去,把我孤孤單單地拋在那裏。以後我再也不敢請他幫我讀詩了。

  去年他過了七十歲生日。他身體不好,有心髒病、糖尿病。醫生勸他不要出門旅行。最近他在電話裏告訴我,他常夢見那些死去的朋友,他們和他談論死亡。他老了。我想起他的長詩《嚎叫》裏的頭一句:“我看見這一代精英被瘋狂毀掉……”

  二

  下午有人來電話,告訴我艾倫今天淩晨去世。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腦子一片空白。傍晚我給蓋瑞施耐德打了個電話。蓋瑞的聲音很平靜。他告訴我最後幾天艾倫在醫院的情況。醫生查出他得了肝癌,還有三五個月可活。艾倫最後在電話裏對他說:“夥計,這意味著再見了。”

  我記得曾問過艾倫,他是否相信轉世。他的回答含混,幾乎是否定的。他信喇嘛教是受蓋瑞的影響,東方宗教使他那狂暴的靈魂安靜下來,像拆除了引信的炸彈。他家裏掛著西藏喇嘛教的唐卡,有高師指點,每年都到密西根來參加禪習班。他和蓋瑞不一樣,信仰似乎不是通過內省獲得的,而是外來的,帶有某種強製性的。他的禪習班離我當時的住處不算遠,他常從那兒打電話,約我過去玩,或溜出來看我。我叫他“野和尚”。

  在安納堡(Ann Arbor)有個喇嘛廟,住持是達賴喇嘛的表弟,艾倫的師父。他在喇嘛教裏是個自由派,比如重享樂,主張性開放,受到眾多喇嘛的攻擊。我想他的異端邪說很對艾倫的胃口。艾倫請我去聽他講道。這是我有生頭一回。說是廟,其實隻是普通的房間布置成的經堂,陳設簡樸,地板上散放著一些墊子。艾倫是貴賓,我又是艾倫的客人,於是我們被讓到顯要的位置,席地而坐。聽眾四五十,多是白人,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住持方頭大耳,一臉福相。他先介紹了艾倫和我,然後開始講道。那是一種東方的智慧,講的都是為人之道,淺顯易懂,毫不枯燥。艾倫正襟危坐,雙目半閉。

  東方宗教有一種寬厚的力量,息事寧人。再說對像艾倫這樣西方的造反者來說,隻能借助基督教以外的精神力量才能向其傳統挑戰。而艾倫在東方又恰恰選擇了一種邊緣化的喇嘛教,把自己和一塊粗獷而神秘,充滿再生能力的土地與文化結合起來。

  艾倫的眼睛裏有一種真正的瘋狂。他眼球突起,且不在同一水平上。他用一隻眼看你,用另一隻眼想心事。他送過我一本他的攝影集。在這些黑白照片裏,你可以感到他兩隻眼睛的雙重曝光。其中多是“垮掉一代”的夥伴們,大家勾肩搭背,神情渙教,即使笑也顯得很疲倦。在艾倫試圖固定那一瞬間的同時,焦點顯得遊移不定,像他另一隻想心事的眼睛。聲音沉寂,色彩褪盡,他讓人體驗到消失的力量,一種真正的悲哀。有一張是艾倫的自拍的照片。他赤裸地盤腿坐著,麵對浴室的鏡子,相機擱在兩腿中間。他禿頂兩邊的濃發翹起,目光如炬。這張照片攝於二十多年前。他想借此看清自己嗎?或看清自己的消失?

  艾倫是我的攝影老師。1990年在漢城,他見我用傻瓜相機拍照,就嘲笑說:“傻瓜相機把人變成了傻瓜。”他建議我買一個他那樣的手動的Olympus微型相機。他告訴我,這種相機輕便小巧,便於抓拍,而且一切都可以控製,你能獲得你想獲得的效果。但現在已不生產了,隻能買到二手貨。他警告說,千萬不要用閃光燈,那會破壞空間感,把景物壓成平麵。最好用高感光度的膠片解決曝光不足的問題。第二年春天在紐約重逢,我真買到了一個那樣的相機。艾倫問我在哪兒買的。這位二手貨專家在手裏把玩著,對新舊程度和價錢表示滿意。接著他教我怎樣利用光線,以及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如何夾緊雙臂,屏住呼吸,就這樣--哢噠哢噠,他給我拍了兩張。

  艾倫總是照顧那些窮困潦倒的“垮掉一代”的夥計們。據說他多年來一直接濟詩人科爾索(Gregory Corso),買他的畫,給他生活費。我在艾倫的公寓裏見過科爾索。他到之前,艾倫指著牆上幾幅科爾索的畫,一臉驕傲。科爾索很健碩,衣著隨便,像紐約街頭的建築工人。我們坐在方桌前喝茶。艾倫找來我的詩集,科爾索突然請我讀一首我的詩,這在詩人之間是個奇怪的要求。我挑了首短詩,讀了,科爾索咕嚕了幾句,好像是讚歎。艾倫坐在我們之間,不吭聲,像個證人。然後他請我們去一家意大利餐館吃午飯。路上科爾索跟艾倫要錢買煙,艾倫父親般半信半疑,跟著他一起去煙攤,似乎怕他買的不是香煙,而是毒品。

  艾倫極推崇科爾索的詩歌才能,建議我把它們翻成中文。他專門帶我到書店,買了本科爾索的詩選《思想場》(Mindfield)送給我,並把他認為重要的作品一一標出。我與朋友合作譯了幾首,發表在《今天》雜誌上。艾倫很興奮,讓我馬上寄一本,由他轉給科爾索。

  走在街上,艾倫常常會被認出來,有人就近在書店買本詩集,請他簽名。他隻要有時間,會幾筆勾出有星星和蛇神陪襯的佛像,佛爺還會發出哈的一聲,不知是祈禱,還是憤怒。艾倫對我說:“我簽得太多了。有一天我死了,每個簽名也就值兩塊錢吧?”兩年前,艾倫以一百萬美元的高價,把他全部手稿和來往信件賣給了斯坦福大學圖書館,成了一大新聞。艾倫告訴我,如果把他的每張紙片都算上,平均最多才值一塊錢。再說這筆錢繳稅後隻剩六十萬,他打算在附近買個大點兒的單元,把他的繼母接過來。

  艾倫曾為藏傳佛教在安納堡搞過一次捐款朗誦會,四千張門票一搶而空。這件事讓我鼓起勇氣跟艾倫商量,作為我們的顧問,他能不能也為一直入不敷出的《今天》雜誌幫個忙。艾倫痛快地答應了,並建議除了施耐德,應再加上佛林蓋第(Lawrence Ferlinghetti)和邁可勒(Michael McClure)。朗誦會定於去年十月初,那時“垮掉一代”的幹將雲集舊金山,舉辦四十周年的紀念活動。沒想到艾倫病了,沒有醫生的許可不能出門。蓋瑞轉達了艾倫的歉意,並告訴我,醫生認為他的病情非常嚴重,隨時都會死去。

  說來我和艾倫南轅北轍,性格相反,詩歌上誌趣也不同。他有一次告訴我,他看不懂我這些年的詩。我也如此,除了他早年的詩外,我根本不知他在寫什麽。但這似乎並不妨礙我們的友誼。讓我佩服的是他對權力從不妥協的姿勢和戲謔的態度,而後者恰恰緩和了前者的疲勞感。他給我看過剛剛解密的五十年前聯邦調查局對他的監視報告。我想這五十年來,無論誰執政,權力中心都從沒有把他從敵人的名單抹掉。他就像個過河的卒子,單槍匹馬地和嚴陣以待的王作戰,這殘局持續了五十年,而對峙本身就是勝利。

  此刻,我端著杯酒,在紐約林肯中心的大廳遊蕩。我來參加美國筆會中心成立七十五周年的捐款晚宴。在客人名單上有艾倫,但他九天前死了。我感到那麽孤獨,不認識什麽人,也不想認識什麽人。我在人群中尋找艾倫。

  選自《失敗之書》,汕頭大學出版社,2004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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