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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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可能的嗎?
一個人在可能的一側尋找路徑,同時在不可能的一側也尋找路徑。草色淒迷,風的銳響穿心而過,造成一種寒栗,俄頃消遁,不留星點痕跡。
銳響是真實的麽?寒栗是真實的麽?無論怎樣劇烈,都隻在個人知覺裏漾動,既不能以實體顯現,亦不能量化,不能複製。因之不能證實,因之亦不能證偽。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一片空濛,進而是更深的虛無--記憶,記憶又是什麽?
2
一張紙片貼著荒漠飄揚,在許多歲月裏。它假想荒漠上總該有眼睛,人的眼睛和獸的眼睛,識字的眼睛和不識字的眼睛,屬於這一種文字和屬於另一種文字的眼睛,有火焰的眼睛和沒有火焰的眼睛……眼睛和眼睛是不一樣的。火焰是一種記憶。識字是一種記憶。能讀某一種文字是在某一路徑上記憶。
一張紙片飄揚的形式,是記憶的形式。荒漠有足夠多樣的手段將一張紙片撕碎,消解,何況荒漠之上還有足夠多的歲月。它掛在草莖上;它埋在沙丘裏;它因沙丘流徙而流徙;它在雨雪中濕了;它貼在岩石上幹了;它被鳥喙啄成條狀去築巢;它隨巢傾覆,沒進沼澤地……
飄揚的狀態,是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狀態,既非有亦非烏有的狀態,而消解的力量卻是真實並強大的,因之零丁的飄揚終將消解為烏有。假如何其幸運,它恰巧遇到點燃它的眼睛,或者為它所點燃的眼睛,它就成了一個物證,一個存在,於是,它從個人的記憶變成共同的記憶。
3
社會學家哈布瓦赫有專著論集體記憶,自然,集體記憶才是社會學家可論的事情,個人記憶倘值得探究,隻好歸入小說家言或精神病學之中。
哈布瓦赫認為,一組記憶就像是一座大廈的牆壁,這座大廈被整體框架支撐著,並受到相鄰大廈的支持和鞏固。我們的記憶依靠的是我們的同伴,是社會記憶的宏大框架。記憶需要來自集體源泉的養料持續不斷地滋養,並且是由社會和道德的支柱來維持的。隻有把記憶定位在相應的群體思想之中,記憶才是可能的,一些記憶才能使另一些記憶得以重建。
如此一座大廈以及周遭的建築群,應該就是我們今天稱之為曆史的東西。它巍峨矗立,不可搖撼,從牆基到塔尖,裏裏外外都砌滿了證據。
作為社會性生物的人,需要在社會中尋找生存的依憑;人的記憶也需要在他人那裏尋找依憑。構成牆壁,是一塊磚頭一塊磚頭的疊加,而不是水母、野蒺蘺、雪花的疊加,為此需要在個人記憶中挑揀出與磚頭同質的部分,並把它們裁切成規則的形狀,刪汰掉那些異質的、異形的部分。所謂刪汰,也就是遺忘和塗改,也就是否棄另一些證據,這是個人趨同集體的代價,個人記憶進入集體記憶的途徑。一座集體記憶的大廈,其起建本身,就是以遺忘、塗改和否棄為代價的。
而更重要的問題是框架。那個如同神跡的框架。那個毋庸置疑的框架。像我們無從選擇的社會,是先於我們而存在的;像不得不服從的權力,是高於我們而存在的。它具有天然的權威性與合法性,成為我們記憶的統治者。我們將獲得何等樣的一座大廈,我們將擁有何等樣的曆史,全都由那個框架決定了。單個人在那宏大的框架麵前深感卑微,深感無力。
然而,那個框架是如何建立的?由誰建立的?根據什麽而建立的呢?
4
另一位社會學家康納頓作出了自己的說明:“控製一個社會的記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權力等級。”“至於社會記憶本身,我們會注意到,過去的形象一般會使現在的社會秩序合法化。”
因,或果。或者互為因果。
某種強力統治著我們的記憶,並從記憶深處統治著我們。
希臘神廟倒塌之後,留下一些廊柱,這叫遺址。遺址是記憶的棲身之地,流連之地,也是記憶的崩潰之地,散失之地。許多風化的故事流徙在風的道路,許多異域的故事伴同流沙遷來。故事和故事之間穿行著一些魂魄,更橫逸著永恒的空白。修複這些廊柱,進而循著這些故事修複整個神廟,那是重構記憶嗎?即便從前的廊柱在著,從前的神祇到底被時間遮沒,到底是殘缺不全的。於是新起的神祇獲得遺址之時,更多地獲得了記憶的空白,空白極大地便利於神建構他的意誌。
既然有廊柱倒塌過,消失過,也可以讓餘下的廊柱繼續倒塌,繼續消失;既然在廊柱缺損過,毀壞過,也可以重新再造更大量的廊柱;既然在曾經有牆基的地方找不到牆基石,便可以在沒有牆基石的地方放上牆基石;既然從前的神祗可以建造神廟,那麽今天的神祇也可以修改遺址。
為一個神祇的誕生,有時需要大洪水,有時需要地震,有時需要戰爭……有時卻隻需要在一個無聲的夜晚,悄然挪動一下記憶的某些梁柱或某塊牆基石。
記憶是一條倒流的河,它以現在的基石為起點,向前回溯。因之記憶是一條迷失的河。
康納頓所指的“有組織的忘卻”和“有組織的記憶”都是真實的。在一次又一次挪動的基石上,神和人一次又一次重構曆史,而組織齊整的人們就一遍一遍地背誦這樣的曆史。
5
失憶是一種精神疾病,然而集體的失憶呢?
一個人忘卻了社會集體所要求於他的,他便是有礙社會正常生活的分子,是染病的分子,錯亂的分子。然而集體的共同遺忘卻從不被診斷為流行病。在精神疾患的診斷上,向來有一個多數的原則,正常--也即健康與否,總是以在人群中數量的多寡來判定的。多數人的狀態,便是正常的狀態,多數人的行為標準,便是健康的標準。因之,集體的失憶從不被質疑。不僅如此,它甚至就是社會的一劑鎮痛靈藥,一種傷口縫合術,平複術,用於重建社會的秩序和安寧。
作為社會不合時宜的纖弱神經,某些深為痛覺困擾的知識分子一再悲歎群眾的勢利,全無邏輯可循地突然倒向強勢的一邊。其實記憶也是勢利的,它同樣遵從人的合群的本能,附著於社會強勢的框架,在那裏尋求認同、給養和支撐。所以,哈布瓦赫說:“所以,他們會在與集體記憶演變相同的方向上,使他們的回憶發生曲折變形。”一旦黏附上集體的牆壁,虛無的就變成實有的,縹緲的就變成確定的,無意義的點點滴滴便獲得了強大的意義。
風掀動流沙,像是一場合謀,滿世界是風和沙的嘯聲。沙粒和沙粒彼此相似,彼此跟隨,彼此依存,每一沙粒都是卑微的,弱小的,無辜的,然而它們競相卷入的沙之流是強大的,合群的本能是不能抵禦的。一夜之間,一個曾經巍峨的沙丘抹平了,另一個沙丘憑空矗立了。和平的遺忘,和平的重構,沒有一顆沙粒能在空白之地發出號叫,讓流徙的同類回望它們曾經高聳的位置,事實上也沒有坐標可以確定它們的位置。一顆沙粒,如果它活著,它的生活也是碎屑式的,不連續的,片斷與片斷之間沒有線索。
然而,總是有沙丘在夕照中起伏,鍍著銅的顏色,每一時刻看上去都是亙古不變的,這構成大漠永恒的景致。
匈牙利作家捷爾吉康拉德寫道:“今天,隻有持不同政見者還保持著連續的情感。其他人則必須將記憶抹掉;他們不允許自己保存記憶……許多人熱衷於失去記憶。”許多人,構成強大的社會集體,不合群的分子便是異變的分子,錯亂的分子,是社會的叛逆。人們需要忘卻最為痛苦的最為不堪的經曆,這是自我保護的本能。
由此推斷,記憶是一種精神疾病。
6
一個囚徒在牢獄裏敲牆,是為了尋找回應,為了尋找有共同境遇的人,是為了在隔絕之中尋找對個人生存的支撐,對個人記憶的支撐。孤絕的監禁切斷了生活所有的參照物,連時間也是沒有刻度的,沒有定向的,一切都在知覺與幻覺之間流轉飄移。隔牆的回應激起這一個囚徒的狂喜,當隔牆的叩擊聲傳來,他即刻辨認出生與死的分界,獲得了對自身遭遇的印證。
一個人獨自回憶起別人都不再記憶的東西,一個人獨自看見了別人都沒有看見的東西,他就是一個死牢裏單獨監禁的死囚,一個被診斷為幻視幻聽的精神病患者,在他的囚室裏得不到隔牆的回應,在社會生活中也得不到回應。
童話裏說夢,為了證明夢非虛幻,每每讓主人公醒來的時候,手裏握個夢中所得的物什。這種夢所說的其實也就是記憶,這物什所比的其實也就是物證。一個物證在童話故事裏足以拯救一段記憶,然而現實生活卻比童話堅硬得多。即便是物證,身曆者從中看到的是刻骨銘心毋庸置疑的曆史,而旁人眼裏,又可以循邏輯理性結構出另一情境的曆史。甚至更將此物視同無物,因為這是孤證。對有權參與重構曆史的學者來說,孤證是不可以采信的。
懷揣孤證的人十分不幸。他像一個說夢的人,一個陷於幻視幻聽不願醫治的人,一個與現實生活隔離的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一個有反社會傾向的人,甚或一個鬼魂,在早已豎起了成群新大廈的所謂遺址上遊來遊去。他不知道現實是怎麽離他而去的,更可怕的是曆史也在離他而去。他曾經堅信活下來是為了作證,然而現在他發現他無從作證。他是一塊斷磚,不能砌入集體記憶的框架,隻能遺落荒野,任憑歲月將其風化,消解。
7
據說古希臘人把故事叫做“老婦”,西塞羅的叫法是“老婦的故事”。所謂從前,所謂記憶,所謂曆史,這些空濛的蒼茫的字詞,構成形象就該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給圍坐的一群孩子講故事。
但這個畫麵本身已經很古老了,不僅老婦,連那些敦實和沉靜的孩子也老去了,故去了。許多年裏,人聲鼎沸的街市上,再沒有聽故事的孩子出世。
於是,記憶成了更困難的事情,成了需要使用錘子和鑿子的事情。
在發生過某個事件的街角,那位老婦企圖製作一個石雕,講述她記憶中最疼痛的一瞬:在這個街角倒下去的她的兒子。她一遍一遍看見她的兒子慢慢倒下去,胸口抵住路邊的花牆,終竟一點一點滑下去,仆落在路麵上,插入地磚接隙的手指,是掙紮著不願放棄生命的樣子。
然而行人一遍一遍切斷她的視線,下班的行人,放學的行人,趕往飛機場的行人,趕往影劇院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行人在那些地磚上踏過去,在她組接起來的記憶中踏過去。日常生活比她的錘子和鑿子更堅硬,她看見她的石雕一次再次坼裂,破碎。
那個疼痛的瞬間隻在她的記憶裏是真實的,而在曾被兒子的身軀焐熱的花牆和地磚那裏是不真實的,在轉換了場景的街角是不真實的,在未曾疼痛或已不再疼痛的行人那裏更是不真實的。即使把那個瞬間用石頭重塑出來,執拗地楔入日漸陌生的街角,那錐心的疼痛也是不能被記起的。疼痛是無人想要的禮物,它是非常時刻的非常情態,而生活永遠隻趨向常態。
現在,當我們企圖用畫麵表現記憶的時候,它是匆匆向前奔湧的人流,和孤零零逆著人流而回溯的老婦人。她成了一個障礙物,徒然造成人流的紊亂。人們推搡她,閃避她,嫌怨她。她無助地向人們的後背舉目,步履維艱,每挪動一步,都帶來更猛烈的推擁,結果是她距離她要去往的目標愈來愈遠。
然而,這位老婦人是太堅執的,就在她的石雕之夢已經粉碎的時候,就在她自己瀕臨沒頂的時候,她依然記得在一個叫做五月花廣場的地方,有某一個日子是回溯的人們設立的--在那個日子,許多的老婦人慢慢地環繞廣場行走,往記憶的深處行走,為紀念和尋找她們失去的孩子。
8
有許多的屋子,以牆分隔著,如同以大海分隔著,形成一個一個孤島,相互之間並沒有門。這不是監禁囚徒的屋子,這是自由生活的屋子,牆是一種自由選擇,一種日常生活的結構,一種秩序,牆在此時是安謐的自由之象征。
牆分隔了一些人與另一些人的生活,製造了一些經曆和另一些經曆。彼此分隔的感覺,彼此分隔的理念,彼此分隔的語言詞匯。沒有什麽風能吹透所有的牆,讓每一間屋子同時感知蕭瑟;更沒有一束光能穿射這些牆,引起人們相連的注視。一代人的記憶鎖閉在他們的牆壁之內。一個人的記憶鎖閉在他的身心之內。隔牆的事件都是隔世的事件,大洋彼岸的事件。假如隔牆傳來叩擊聲,毫無例外都是噪音。
哈布瓦赫這樣寫道:“一個群體的興趣和注意力是有限的,這個群體給在世的成員起名字,而同時在思想和記憶中除去死去的人,取走他們的名字。”他這裏描述的是古代社會的人。古代社會還是緩慢的,除去和取走也是緩慢的,時間的經線很顯明,很結實,而編結時間經線的每每就是那些逝去的名字。
但現代社會卻是橫切的社會,一個一個橫切麵雪片一樣漫空飛舞,遍地散落,經線也不斷被橫切著,一個一個新異的影像被打上天幕,又一個一個了無蹤跡地消失。的確,一個群體的興趣和注意是有限的,人們不斷地製造著新異的影像,也就不斷地除棄過往的記憶。
以往不曾有一個時代像今日一樣,有數百倍剩餘的新異之物等著填充人們的注意,於是,人們的心靈是沒有空間的。他們既沒有間隙想起隔牆的屋子,也沒有間隙收藏自己的記憶。這是一些沒有經線維係也沒有緯線維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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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生命內裏的事情,然而生命毀滅了;或者生命還延續著,一代人,兩代人都還在著,記憶卻枯死了,像一片從根部開始枯死的樹林。
整株植物極少能保存為化石,整片樹林更不能。一座森林毀滅了,隻有極少的葉輪可能被拓印下來,以化石的形式殘留星點記憶。一片星輪葉化石,再一片星輪葉化石,一片縱肋莖化石,再一片環形痕莖化石……加入更多後世的想象,於是隔著無數世代,人們隱約猜測曾經石炭紀的一片蘆木屬森林。在這裏,承擔記憶的是無生命的化石,而不是生命本身。
希伯來先知耶利米被後人稱為流淚的先知,他在髑髏地山丘下的石洞獨自哭泣。石洞是冷的,鎖閉的,沒有回應的,所有的苦難和哀慟都向內心流淌,由是,他寫下了《哀歌》。不是他為之哭泣的人們需要《哀歌》,是耶利米自己需要《哀歌》。與其說他是為承擔集體的曆史,莫若說他是對個人記憶保持誠實。
選自《天涯》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