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飯
一、在陽光下
雷小剛回家的時候歡蹦亂跳的,他在一片綠色的樹林中一路飛翔過來,因為他是張著兩隻手臂做翅膀的。他見到人就說:“今天的天氣可真好啊!”他穿著紅顏色的襯衫,腳步非常快。看見了任何一個村裏的人,他就微笑地讚揚天氣,不厭其煩。看到了汪太太,雷小剛就對汪太太說:“你今天該到處走走啊,你沒發覺這個好天氣麽?”汪太太有點耳背,她把一隻耳朵伸向他,結果發現伸向了一個遠去的紅色背影。他如此歡快,忘記了剛剛發生過的一切,唯一能讓他保持興奮的就是這個好天氣。
後來雷小剛就回到了家門口,看到了穿迷彩服的爸爸。他和他的爸爸正好是紅綠配,但是他一點都沒有發現。他的父親在陽光下正在做一些泥水匠的活兒,身體起起伏伏,就像一波渾濁的水浪。他就對他爸爸說:“爸爸,今天的天氣可好了,不要幹活啦。”
他的父親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了陰冷,他看到了他兒子回家了,這一點絲毫不能讓他感興趣。之後他就放下了手中的鐵鏟子對他兒子說:“你別說啦,我就要沒力氣了。”
和爸爸一起幹活的老孫也說:“你爸爸就要沒力氣了。”雷小剛好像沒有聽見他爸爸和老孫說的話,他手舞足蹈地進屋去了。他的手揚得非常高,一把就能抓住門杠杠。他進屋後就摔了大門,把大門摔得很響。這之後他的爸爸轉過身,又拿起鐵鏟子開始幹活了。一切恢複到雷小剛沒有回家之前,就像雷小剛沒有回家一樣。
老孫聽到了雷小剛摔門的聲音,他說:“你兒子比你可有力氣多啦,你聽聽,那嘭的一聲,多響!”雷小剛的爸爸連連歎氣,擦著額頭上的汗,一P股就坐在地上了。“你知道什麽?他有力氣頂個屁用,你看他能幫上什麽忙?”老孫也坐下來順便偷懶,他摸出一根煙獨自抽了起來,眼睛瞄向了天空,可是他在天上什麽都沒有看到。雷小剛的爸爸看著從老孫的嘴裏散出來的煙在空氣中彌散開來,仿佛看到了什麽,頭斜仰著一直看到那些煙漸漸化為烏有,他低頭望著老孫的口袋,輕輕說:“給我根煙吧。”老孫很奇怪:“怎麽?你又想抽煙了?你兒子可是回來了。你看見你兒子回來了,不是麽?”他看了看雷家大門,支吾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非常小心地摸出了一根,又看了看雷家的大門。
“是啊,我是沒出息,我要抽煙了。我要抽煙了,誰能管我抽煙呢?”他接過了老孫的香煙,左右擺弄了好些時間,他自己咕咕噥噥,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然後又接過了老孫的煙蒂,在風中顫抖抖地對上了兩根香煙,猛吸了幾口。吸了幾口煙之後,他好像來了氣力,重新站了起來。老孫在那邊笑笑,說道:“又有力氣啦?”雷小剛的爸爸聽到了這句話之後好像就真的有力氣了,他就歡快地揮動起他的鐵鏟子來,他用他的鏟子在一堆水泥渣中繪起曲線來,黃沙水泥原本是灰顏色的,在陽光和雷小剛父親的鐵鏟子下,黃沙和水泥就變成了紅顏色。他滿意地看了看,好像看到了他的兒子雷小剛,因為他的兒子今天穿的就是紅顏色的。他把他的兒子攪和攪和,就攪和成了一朵花兒。他越看越滿意,也越帶勁,他不停地攪和,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攪和中變得有意義,此刻黃沙水泥就變成了綠顏色,因為自己今天所穿的迷彩服是綠顏色的,所以那堆黃沙水泥就變成了他自己,他把自己攪和成一畝田,方方正正,落落大方。老孫看到這些以後哈哈大笑,同時也變得很興奮,他也開始在黃沙水泥中畫畫了,他畫下一片天空,天空裏什麽都有,有藍色的雲朵和紫顏色的風,還有飛起來很慢的小鳥,天空下還有兩個抽煙的老頭兒,那就是他們兩個水泥匠。他們兩個水泥匠把水泥攪和成一整個世界了。在陽光下,這個黃沙水泥組成的世界是五顏六色的。
這時候雷小剛又要出門啦。他好像拿了一個籃球,但那個籃球是灰顏色的,所以也有可能是一個足球。他用手臂夾住了那個球,大嘴“啦啦”的邊走邊哼著小調子。他的調子有著與眾不同的變化,音韻和節奏很難附和。他隻是自顧自地哼著調子,他喜歡這樣子,誰能管得了他。他還是蹦蹦跳跳的,從樓梯上一路下來。後來他蹦到了大門口,就一下子停住了腳步,也停住了調子。他驚訝於一片新的天空,新的世界。但是對他來說,一個好天氣是最重要的。他看到了煙霧茫茫,那些煙霧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就用刁鑽的眼神看著他的爸爸。他在一層微薄的煙霧中看上去非常生氣,他使勁地拍了拍皮球,地麵便傳出了“咚咚”的響聲,他是要讓老孫發現他的存在。可是老孫忙於畫畫。隻是剛剛發現雷小剛,老孫自己的頭部就被重重地襲擊了。襲擊他的就是剛剛還在雷小剛懷裏的那個灰顏色皮球。皮球離開了老孫的頭部以後“咚咚”的越彈越遠,最後彈到了其他的地方,不見了。
老孫一下子變得暈暈乎乎。他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就停下了他的工作,拖著他的鐵鏟子走開了。他隻是發出呼呼的聲音,但是這聲音一點都不明亮,就像沒有發出一樣。刺眼的陽光打在他的背影上,而他的腦袋就像凹了進去,那是一個坑,而且是被皮球砸出來的。與此同時刺眼的陽光也打在雷小剛的頭上,他的臉是凸出來的,凸得尤其明顯,他的鼻子本來就不塌,現在就更高了,就像一個大杉樹,因為他的鼻梁上有黑色絨毛,而鼻孔中露出來的鼻毛就是樹根,他的鼻毛又黑又粗,是吸收營養的好渠道。在刺眼的陽光下,那些樹根還閃閃發亮。這時候有那麽一陣微風打在雷小剛的側臉上,那些樹根就順著風向翩翩起舞。陽光也打在雷小剛的父親身上,他的父親是一片枯海,陽光打在海麵上,一點色彩也不能反映出來。海麵迂腐的空氣不斷散發著香煙的味道,不得不補充的是,那是一種劣質的香煙,五分鍾不到就能把煙P股也燒掉。雷小剛的父親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不需要任何動作,他的一起幹活的老孫已經走開了,但是他走不開,他是這個家的主人,雖然已經沒什麽力氣。他還在抽煙,一口接著一口,必須盡快地抽,天知道他的兒子要幹出什麽事情來。
雷小剛想幹點什麽呢?他在咬嘴唇,嘴唇由原來的紅色一直咬到發白,還在咬,不知道接下去會是什麽奇怪的顏色。過了幾分鍾,也許隻有一分鍾,甚至不到,雷小剛的嘴唇不再變色,這時候他放棄了改變唇色的努力,畢竟他不是女人也沒有唇膏,他最後抿了抿嘴。雷小剛的爸爸抽煙的姿勢很奇怪,這是由於他緊張。他是用兩隻手握住煙的,所以鐵鏟子已經掉到了地上。他有力氣握住香煙,可是沒力氣握住鐵鏟子了。不久以後他就被怒氣衝衝的雷小剛推倒在地,動彈不得。他在地上都沒有做絲毫的掙紮,他隻是看著穿著紅顏色衣服的兒子。可是他的兒子顯然不稀罕他的注意。他的兒子很憤怒。他的兒子就像一塊石頭一樣的憤怒堅硬。他俯身去拿他父親的鐵鏟子,他還把鐵鏟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鐵鏟子就發出了“哐當”的聲音,這種聲音很可怕,死寂而深沉。雷小剛顯然對這種聲音不滿意,他又去撿起那把鐵鏟子,他俯身下來的時候紅顏色就彎曲了,就像一道彩虹一樣。他第二次把鐵鏟子摔在地上,又是“哐當”一聲。雷小剛變得更為憤怒了,因為鐵鏟子並沒有被他摔斷,鐵鏟子也沒有在水泥地上留下深刻的印記。他的父親還是在看他,他的父親在看他的兒子會把他的鏟子折騰成什麽樣子,他現在還不擔心鏟子,鏟子是鐵做的,他相信他的兒子並不能把鏟子怎麽樣。他突然間笑了。雷小剛開始第三次破壞鏟子的時候發現了他父親的笑容,這時候他就停止了他的行為,他也開始笑了。一棵大樹開始笑了。他對父親說:“你給我起來。”雷小剛的父親聽到她兒子的話就起來了,他拍了拍自己的P股,又吸了一口煙,他的臉上浮出了歡笑,這就像是夢一場。但是雷小剛衝向了他,用鐵鏟子狠狠地在他父親的背上掄上去,他非常有力,使他父親的背上發出了很沉悶的“嘭”。父親的臉上就開始變得僵硬,一股煙從他的嘴裏悄悄溜出,此時,他的整個身子也開始墜落了。
他父親的身體緩慢間陷在那堆水泥裏麵,水泥對他來說非常合適,不是很幹,但也不濕,可以想見他和老孫的技術不錯。他在水泥中麵不改色,始終蒼老而慌張著,兩種表情都很僵硬。他的四肢好像從沒這樣舒展過,因此總體感覺很舒展。雷小剛呢,他的父親倒下去了,可是他卻拍了拍手,扔掉了手中的鐵鏟子,又狠狠地搓了一把手,但是在手掌中搓出了很多水。老孫在這個時候不知怎麽地回來了,他最初並沒發現雷小剛的爸爸,當然後來理所應當地發現了,發現了以後他就對雷小剛輕描淡寫地說:“你把你的父親打暈了,他現在躺在水泥裏了。”雷小剛沒有反駁老孫,他現在想起來他正準備去玩球。但是球卻不見了。雷小剛東張西望,結果意外地看到了汪太太抱著一個灰顏色的皮球出現在他家門口,他就跑向汪太太。誰都不知道汪太太來了多久,對於她那老邁之軀的存在誰都沒有引起注意。汪太太的聲音是顫抖的,發聲似乎已經成為她的困難:“小剛,這個球兒是你的吧?不要到處亂丟,你看,我又幫你找回來了。”她好像聽到了雷小剛的“謝謝”,又好像沒有聽到,她就迷迷糊糊的看著雷小剛的臉,距離又不近,所以她隻好皺起眉頭。她也迎向雷小剛走去,走近的時候,她也看到了雷小剛的臉上有一棵大樹,還有黑得發亮的樹根。雷小剛從她的手裏搶走了皮球,對汪太太說:“今天的天氣這麽好,你是應該出來走走哇。”說完他就掉頭離開了,一直走,蹦蹦跳跳地一直走,一直走出了村子。他如此歡快,忘記了剛剛發生過的一切,唯一能讓他保持興奮的就是這個好天氣。
老孫看到雷小剛走得越來越遠,一直走出了他的視線,就轉身對雷小剛的父親說:“你醒了吧?快點起來吧,你的兒子已經走掉了。”但是那個躺在黃沙水泥中的人沒有任何反應。老孫又說:“你起來吧,我再給你一根煙,你會有力氣的。”說完他想伸手把他的工作夥伴從黃沙水泥之中拉起來,但是他發現黃沙和水泥開始變得硬起來了。他繼續說:“你不起來麽?那好,我現在就給你抽煙。”他為躺在黃沙河水泥中的人摸出了一根香煙,想把香煙塞到那個人的嘴裏,這時候才發現那張嘴裏已經有了一根煙蒂,煙蒂旁邊是被燒灼的嘴唇。
從那天以後,從雷小剛抱著皮球走出村子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以後村子裏的人就再也沒有看到過雷小剛。天氣好的時候,汪太太就說:“小剛就是在今天這種天氣出走的,我還記得,因為那是一個充滿陽光的下午,他是抱著一個皮球出走的,那個球是我給他的。”
二、三刀
五十八歲以後,老金山和他的二十六寸老破車都被認為已經不好使了,但他照樣騎著他的老破車穿行在神秘的環村小道上,他一邊咳嗽一邊抽煙,有時還能耍一點單手騎車的本領。村裏的人認為這件事情並不平常,也不稀奇。
在老金山六十歲那年,他死了一次。但是因為他的小兒子希望他活過來,他就活過來了。他活過來以後照樣還能抽煙喝酒,隻是不能單手騎車了。村裏的人認為這件事情並不平常,也不稀奇。
老金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就是我,小兒子,那就是我的叔叔。他喜歡把他的傻子弟弟當作小兒子,他喜歡說,我的小兒子還沒有長大呢。村裏的人認為這件事情並不平常,也不稀奇。其實村裏的人都不喜歡在背後議論人,更不喜歡討論我的爸爸。他們要是敢這樣做,下場就會跟老俞一樣,他們的手指就會被我的菜刀砍斷。
我就每天在背後插了一把菜刀跟著我的爸爸,我總擔心他騎車會摔跤,他的咳嗽聲就像一輛把式拖拉機的鳴笛。早上我在茫茫大霧中進行晨跑,當我爸爸的P股卡在自行車的座位上了,我就上去推一把。他的P股硬邦邦的,並且褲子幾個月不換一條,我推完他的P股就要拍拍手。我們有時候偶然間看到了老俞,他就咬牙切齒地看著我們父子倆。我一邊拍手一邊衝他打個哈哈:老俞早上好。老俞臉馬上就變紅了,然後就躲開了我們。我知道他是因為手指被我砍斷了一直在跟我鬧別扭,所以他這麽沒禮貌我當然沒有放在心上。
現在老金山已經六十二歲了。他依然心愛他的二十六寸老破車和他的小兒子。每天晚上都要輕輕地推開房門跟我的叔叔喝酒。他們在裏屋幹點什麽我是從來都不知道的,我也不去關心。我隻要保護好他們兩個人就行了。他們兩個人在屋子裏喝酒我也不打攪,我就守在房門等著天黑。
我的叔叔常年躲在家裏,因為一旦他出了門,我就不能保證他的安全了。我隻能同時保證一個人的安全,但是我的爸爸喜歡騎車兜馬路,而我的叔叔喜歡在家裏把玩家具。我的叔叔把我們家搭成一座迷宮似的建築,進了大門就是一塊木板,木板上麵是一個坐便器,但它並不用來大小便,我叔叔喜歡在家隨地大小便,所以它是幹淨的;還有桌子,我叔叔花了四張桌子搭成了一個廣場式的建築,他會在早上踩在四張桌子上對坐便器念叨一些話語,似乎坐便器是他忠實的聽眾;對我們家來說,最困難的時期是我叔叔的戰爭時期,我叔叔在每個禮拜都會安排一些家具大戰,用床砸桌子,用桌角砸藤椅,藤椅欺負的對象是坐便器。一般來說,我叔叔的鋼絲床總能占到便宜,因為它是鋼絲做的。家具戰爭以後,桌子總需要一些塗料和油漆刷一遍,藤椅得搬出去讓人家重新紮,坐便器在外形上每況愈下,因為它沒有使用價值,我們也不去修。家具戰爭結束以後我就要收拾我們的房間,而我叔叔就開始盤算重新構建我們家。
我每個禮拜去鎮上買塗料油漆,那就是我生活中最自在的時候。我可以找到老俞,雖然他總不大願意搭理我。或者我可以找老俞的老婆,她就是塗料店的老板娘。但是她老算錯賬,並且總是往高處算。但是我總說:你要算清楚一點。然後我就要求賒賬,因為我身邊總是沒有錢。她是一個好說話的女人,她會點頭答應。除此之外,她有一顆金色的門牙,這是我喜歡跟她說話的原因。她一開口,我就能看到金子的顏色。如果老俞不在,她跟我說起話來可是沒完的。在最近我和老俞的老婆的談話中,我還知道原來老俞一直盤算著怎麽整我。
“我們家老俞恨你恨得緊呢!你要很當心才好。他做夢都說要砍你三刀!”老板娘東張西望小心翼翼地跟我說。
我一臉的得意,我一點都不怕老俞。我搓了搓手,抽出了插在我身後的菜刀。“你男人可是見識過這個玩意的呢!”刀鋒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可刺花了我的眼睛。
那天老俞的出現是意外的,我又跟他打哈哈。他一臉的死氣,他看到我總是那樣不高興。後來在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就準備拖了他的媳婦進他們的店鋪裏,並且準備打烊。我可是什麽東西都沒買著。
老俞,你總得讓我買著點東西再回家吧。我可不能兩手空空的,我爸爸會生我的氣。
去你的爸爸。他說。我今天看到你的爸爸了,與往日不同的是,他那破車後架上居然扛著一團鋼絲。
你肯定沒有看清楚。那不是一團鋼絲。我想了想,說。那肯定是我叔叔的鋼絲床。
不,那一定隻是一團鋼絲。除此之外,他還不認得我。我說,金山,你要到哪裏去。他也沒理我。
後來呢。我對他所說的開始感興趣了。我還想,如果他所說的讓我不快,我就要抽出我的菜刀嚇唬他。
後來,奇怪的是他打了一個轉重新找到了我。向我點頭問好。
你看,我爸爸並沒有癡呆。他就是有點老了。你知道,他都六十二歲了。
嗬嗬,老了。金山是老了。他要跟我換床。你說我要不要答應。
當然要答應。我有點蠢蠢欲動了。
可是就憑那團鋼絲要跟我家的木床交換?老俞顯得很不滿意似的。
對,一切都是為了我叔叔,他的小兒子。我叔叔肯定把鋼絲床弄壞了。我嘿嘿地傻笑。我叔叔終於把鋼絲床弄壞了。
可是我不答應。老俞說。後來你爸爸就走掉了。
我爸爸去了哪裏?
當然是陪你的傻子叔叔去了。
你不要說我的叔叔是傻子。你要後悔的。我終於抽出了菜刀。此時夕陽西下,一切都是紅彤彤的。連菜刀都是紅彤彤的,就像老俞的血已經染上去了一樣。
老俞對我打了一個哈哈,就關上了卷簾門。我怒氣衝衝地用菜刀在卷簾門上砸了兩下。卷簾門嘭嘭的抖動兩下。我力氣非常大,卷簾門被我劈開了兩道小口子。從那兩道小口子裏麵我看到了一雙驚乍的眼睛。那是老俞的老婆。她對我眨了眨眼睛,然後窗口馬上遞出來一桶油漆。我看到了油漆以後就雙手捧住油漆,然後我就離開了。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都黑了。我爸爸正在撫慰我的叔叔。他蹲在地上,叔叔也蹲在地上,兩個人就快要在地上打滾。爸爸回頭看到了我,說,我的小兒子傷心死了,你說我要怎麽辦?
現在就輪到我了。我也蹲在地上,我對著我爸爸的耳根輕輕吹氣,然後我爸爸就哈哈笑了出來。然後我對我爸爸說,我已經都知道了。叔叔的床終於死掉了。
不對。不是你叔叔的床死掉了,是你弟弟的床死掉了。你真笨。
我說,爸爸,我真笨。但是叔叔的床為什麽死掉了?
爸爸就抽了我一個耳光。不是你叔叔,是你弟弟。床為什麽死掉了,你問你的弟弟去。
我揉了揉我的臉,我發現爸爸的耳光總讓我麵目一新。我轉向我的叔叔:弟弟,床怎麽了?
它老死了。叔叔嗚咽著說。看上去我叔叔真的很傷心,他的淚水灑了一地,與他地上的尿混在一起,積聚成了一片湖。
怎麽辦呢?我想。
爸爸突然說,我們要去買一張新的床。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建議,但是錢呢?
我說:錢呢?爸爸,我們的錢呢?
你不要擔心,我們平時不是還買油漆麽?
可是油漆是我從老俞那邊買回來的……
所以我建議我們還是去老俞那邊買床。
但是他今天拒絕了你,不是麽?
啊,你都知道了。所以我要你去買床,他是不會拒絕你的。
他的媳婦不會拒絕我,可是老俞不一樣。
那你帶上你的菜刀。我覺得再怎麽說,老俞對它總是有點感情。
放心,我每天都帶著它。
那麽我們現在出發好不好?
用得著這麽著急麽?我想。
可是你看你的叔叔,他這麽傷心。我看到他這樣我也會很傷心。
可是老俞他好像還在他的油漆店裏麵,沒有回家呢。
我們可以等在他的家門口,以表示我們的誠意。
爸爸,我真喜歡你。你做事情總是這麽周到。
還必須帶上死了的鋼絲床,這是對死去的人的尊重。我點了點頭。
然後我就準備扛著那團鋼絲出發了。出門的時候我們還有兩個問題需要討論。我爸爸堅持要騎上他的車,他說要把這次買床的行動當作一次征途。可是老俞家離我們家實在是太近了。爸爸非常嚴肅,我也隻好支持。其次我叔叔在明白了我們的意思以後堅持要去,他又哭又鬧,還在馬桶上跳來跳去。我爸爸對我說,我們應該帶上他。如果他看不上老俞的床,我們就不必為此做出努力,而應該另想辦法。我叔叔後來跳到了爸爸的頭上,使勁的親我爸爸髒兮兮的頭發,這也使我的爸爸樂不可支。在我爸爸如同汽笛聲的咳嗽聲中,我們終於達成了一致,順利出發。
那個時候已經是很晚了,我們等在老俞的家門口。隻有月亮依舊光亮,我叔叔在那邊瑟瑟發抖,但是邊抖邊笑,正在為即將到手的新床喜悅。我爸爸呢,他發出了嘹亮的汽笛聲,時而取出火機,抽會兒煙。我抱著那團鋼絲,心想老俞那個混蛋就要來了。
結果老俞勾著他的媳婦終於出現了。他好像去哪裏喝酒去了,包括他的媳婦,兩個人酒氣衝天。這次是他首先跟我們打哈哈的。
金山啊,來我家坐坐。
我爸爸還是一幅嚴肅的樣子。他首先看了看我,似乎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該幹點什麽了。我說,老俞,快點開門。我們要看看你家的床。這時候最興奮的要屬我的叔叔了,他在開始拍手了。
床?哦,讓我摸鑰匙出來。然後我們就等他摸鑰匙。他摸了半天卻摸出了一大堆別的東西,香煙,身份證,還有一些零錢。一邊摸口袋,他還一邊摸他的媳婦,顯得很不專心,身體也搖搖晃晃的。他的媳婦的臉上永遠亮著一顆金牙,嘻嘻哈哈個不停。直到老俞捏疼了她的P股,她就大叫一聲:啊,原來鑰匙在我這!
然後老俞又接二連三地拍了拍他媳婦的P股,似乎這樣就能拍出很多把鑰匙來。他和我叔叔的拍手聲混在一起,成為夜晚一曲動人的旋律。我們就進入了老俞家。等打開以後,老俞充滿紅暈的臉暴露在我們一家三人麵前。
我說,看看你的床。
老俞在屋子裏坐了會兒,並沒有搭理我。他是在閉目養神還是在幹些別的什麽。
我又說,床,你不給我看我自己到你們裏屋看啦。
老俞眼睛一睜,看到裏屋的門死死地鎖著,又把眼睛閉了起來。老俞的媳婦躺在一張沙發上好像不省人事了,有時候他用手揉揉自己的P股,似乎是在挽救P股上的贅肉。
我被老俞的反應惹火了。我對爸爸看了看,爸爸正在擔心叔叔,此時叔叔有些悶悶不樂。我想起了老俞的老朋友,一把抽出了菜刀,砸在老俞的桌子上:床!
老俞說,等一下,我酒還沒醒呢。
我就呼地站起身來,往他們家裏屋的門板上砸了兩口子:床!
這回把老俞的媳婦驚醒了。你這是幹什麽啊?看你鬧騰的什麽樣子。我對她看了一眼,她又馬上不說話了。她在看老俞。
老俞呼啦一聲,說,好,給你們看看我的床。可是這床是我的!
對。我露出了笑容。然後我帶上我的爸爸和叔叔跟了老俞走進了裏屋。
這就是我的床。說完老俞就要關上門。可是我的叔叔看到了床以後馬上不顧一切地跳到了老俞的床上,連鞋子都不脫。老俞非常光火,他一把把我的叔叔拉了下來,而我可憐的叔叔,一個踉蹌就倒在了地上,然後他就看著我和我的爸爸。
我說,老俞,你看,我的叔叔很喜歡你的床。
我爸爸用肩膀擠了一下我,小聲地對我說:他不是你叔叔,是你弟弟。我對他微微點頭。可是老俞根本沒有理會我們,他正在推我們出門。
我又說,老俞,我弟弟很喜歡你的床。他看上了你們家的床。
那跟我沒關係。老俞堅定地說。此時我叔叔從地上爬了起來,走到外屋找到了那團鋼絲,然後捧到了老俞麵前。
老俞,我弟弟是要跟你換床。
這可不行。老俞還是很堅定,看樣子他已經酒醒了,不像那個又重新躺到沙發上的女人那樣不省人事。
我爸爸又對我擠了一下,你該用什麽來說服老俞呢?他問我。
我又想到了我的菜刀,從門板上拔出那把刀。我對老俞說,你認識它麽?
老俞看到它眼睛都紅了。我馬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看來你還認識它。
但是老俞從他的床底下掏出了一把更為驚世駭俗的東西。他說,我現在要你認識這個。
我說,我不認識那個。可我知道你認識我手裏的東西。我爸爸第三次擠了我,老俞手裏的那家夥真是雄偉啊,好像是他用來宰豬的。
你現在還不認識它麽?待會兒也許你就認識了。
你真的要我認識啊?我有點糊塗了,我說,你認識我的菜刀就行了,一切問題就解決了。
不,問題解決不了,除非你認識我的這把。
我被他說得都煩了,就操起手中的菜刀使勁朝老俞砸去。老俞見勢就用他的刀橫在他頭上,乒的一聲,我的菜刀居然斷了。
哈哈哈。老俞開懷大笑。他的眼睛越來越紅了。他開始走向我。
你笑我?我很生氣。這時候爸爸對老俞說,老俞,我們不要你的床了,我們要走了。但是我爸爸說出這句話後,我叔叔馬上扔掉了手裏的鋼絲開始號啕大哭,我爸爸好像很委屈,又看了看我。而我還在生氣。我對爸爸說,我一定要幫弟弟換床。
老俞用那把刀指著我:還要換床?
對。我撥開了老俞的刀,我討厭人家用東西指著我,不管是身前還是背後。結果我的手就被刀鋒劃破了,有一道很深的口子,那裏麵往外正在擠血。
老俞看到了我手上的血,又開始笑了。
此時我憤怒極了,我扔掉了手裏的刀柄,地上就哐當一聲,然後我掄起一條腿就抽老俞,要抽死他。老俞果然被我抽到了,疼得哇哇大叫。這時候外麵那個女人又複活了,她跑進裏屋,問老俞:幾刀了?
老俞收住了叫聲,看樣子也很氣憤,他說,一刀都沒有呢,不過快了。
老俞的媳婦就跟我說,你們走吧。我說過老俞要砍你三刀的,你看,他很早就準備好了,每天他沒事情都要磨刀,那把刀利得很。
可是他砍不到我的。我自信地說。你幫我把我爸爸和叔叔帶出去,我要跟你們家的老俞決一死戰。
這個可不行。你還是走吧。你現在手裏沒有刀,而他手裏有一把,你要吃虧的。
我不會吃虧的。你把我的爸爸和叔叔帶出去。此時我爸爸把叔叔抱在懷裏,正在鼓勵他,我叔叔就把頭埋在我爸爸的懷裏麵。
一個都別想走,你們走了以後肯定還要來找麻煩。老俞大聲說。今天就要把所有的事情解決掉。
我說,老俞,你說得對。所以你看,我並不走。你現在砍我吧。是不是砍三刀?
對,老俞向我點頭。是一刀一個。
我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我問他,這麽說,是我一刀,我爸爸一刀,我叔叔一刀。加起來三刀。
對。他說完就來了,他氣勢很大,首先就往我這裏來。可是他動作遲緩,我輕輕一仰,刀就從我的鼻子上麵繞了過去,有一些風使我的鼻子感到了涼快。但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三步。
後來我沒有想到的是馬上他就對著我的爸爸那邊走去了。我爸爸露出了驚恐的臉色,刀就在他的額頭上下去了,我爸爸的頭變成了兩塊,咚的一聲,爸爸倒在地上了。我看到這些就呆住了。接下來是我的叔叔,我爸爸倒在地上以後我叔叔的頭就暴露在老俞麵前,老俞又是一刀下去,我叔叔的腦袋也變成了兩塊,與爸爸不同的是,其中有一塊頭脫離了我叔叔的身體,在地上滾啊滾,一直滾到了床的下麵。
老俞的女人尖叫起來,然後又停了下來。她低聲說,還有最後一刀了。
我發現自己頭頸開始酸了起來,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但是老俞走向我的時候我變得格外緊張,我覺得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緊張的時刻了,再也沒有比此時更讓我亢奮。他用刀揮向我的時候,我跳了起來,一直跳過了老俞的身子。我覺得我在某段時間內曾經練過武功一樣。後來我就跳到了老俞的床上。老俞一個轉身又向我走來,他還是揮起那把刀,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停下來跟我說說話。反正我還是躲掉了,我又跳到了地上。然而床已經被老俞劈成了兩半,然後那張木板床就往兩個方向摔下去。此時我又看到了弟弟藏在床下麵一半的腦袋。我開始變得傷心起來,心想這件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傷心到一半,老俞又來了,他有使不完的力氣吧。後來我不停地躲,他就不停地追。門板上地板上還有桌子上到處留下了傷口,最可憐的是老俞家的床,已經被劈得不成樣子了。這一切讓我想到了我叔叔在家裏玩的那種家具大戰,但是戰況比我叔叔那種激烈多了。我想這可是真家夥。我不停地逃啊逃,每次都差點被他砍到,但都差之毫厘。後來老俞自己先停下來休息了。我就對老俞說,你說現在怎麽辦吧?
老俞倒也是一個爽快的人,我第一次發現這一點。老俞說,我砍不死你,我就自己砍死自己。
我說,別這樣。算了,你幫我把我爸爸和叔叔埋了吧。我跑累了,沒力氣了。
老俞不停地在喘粗氣,他抬起頭來用詫異的眼光看了看我。你說什麽?
你幫我把我爸爸和叔叔埋了吧。我重複一遍。
嗯。他點點頭。他招呼媳婦從箱子裏麵跑出來,說,你這樣做我會內疚的。老俞的媳婦臉色蒼白,頭發零亂。她一定是在剛才混亂的情況下到處亂躲。
我砍了我媳婦賠罪吧。說完就往他媳婦身上砍了去。我剛想阻止他,鮮血已經灑了一地。真可憐了他的媳婦,我想。結果這第三刀是給她的。
後來我說,老俞,你明天過來幫忙。老俞筋疲力盡了,他坐在沙發上對我點了點頭。
村子裏麵一片寂靜,所有的人仿佛都死去了。我左手推著爸爸的自行車,而我爸爸躺在後座上,自行車前麵掛著一團鋼絲,我的右手兜著我嬌小的叔叔,叔叔手裏有一塊木板,那是老俞家床的一部分殘骸。我就是這樣走在一片漆黑和寂靜裏的,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進了充滿尿氣味雜亂不堪的我的家。
三、為什麽沒人跟我討論天氣
我總是對稻穀堆旁的麻雀念念不忘,它們斜著身體,小碎步向前進,猶如街旁的千萬螞蟻令我望而生畏。看著麻雀發呆的時候,我聽到我的祖母大聲對我說話。
要是你能幫我對付賀老二,我將永遠不再給你增添任何煩惱。
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渾身是汗,我巴不得跳到汙濁的河裏,反正麵對我的祖母,那種狀況與此相仿。
為什麽啊?奶奶。
我就希望你能對付他,打他。對,你要狠狠地揍他一頓,就像你爸爸揍你那樣。
可是,我沒信心辦到哪。他太壯了呀。
可你必須那樣,否則你的生活將不得安寧。你一定要打敗他,我的孫子。
我不再搭理我的奶奶,你看,她總是顯得不可理喻。
我喜歡那些麻雀,隻要是不下雨的清晨,我會聽到它們的歡聲笑語;即使是下雨,它們也能歌唱。我在我的床邊迎接它們的準時到來,我當然喜歡看它們啄米的樣子,把我們家的米缸啄個幹淨。它們一步一步逼近米缸,有時候也會禮貌地對我點點頭,我呢,我就打個哈欠。整個堆放稻穀的倉房也是它們喜歡去的地方,甚至它們在那邊過夜也在所不惜。唯一的遺憾是我的祖母大駕光臨,她的拐杖並非形同虛設,她能異常利索地揮舞她的拐杖,有時候可憐的麻雀就會受傷。我明白它們對我祖母短促的啼叫總是帶有相當的敵意。
不不,也許麻雀們喜歡我的祖母。這個我不知道。當我的祖母從裏屋挪出一把陳年藤椅,她就像一個末代的嬤嬤,她的臉上都是贅肉,那些肉把她的臉四處拉伸,並且使整張臉泛出油墨的光彩。她一整個早晨都沒有神采,直到有一隻麻雀永遠地躺倒在一袋米旁,我才意識到我的祖母簡直是邪惡的一符咒語。
我拾起我的麻雀弟弟,我說,奶奶。奶奶,你看看。
我的祖母,她問我,你在幹嗎?她又開始揮舞她的拐杖來,那金黃色的拐杖猶如一條銀蛇,纏繞在我們的倉房裏,這正是個美好的下午,我和我的祖母,我的麻雀弟弟為了一個不能結束的命題聚在一起,此後的一切都不將在我的回憶之中。
我多麽希望每一天都這麽熱,我就跟那些麻雀兄弟一樣,不需要衣服。我走到河邊,看到了很多麻雀,它們並不知道我的口袋裏有它們的一個落難兄弟,它們依然非常快活地聊天,它們總是這樣,非常的快活。而我差一點流下眼淚。但是我的祖母告誡我,任何一個男人都不需要眼淚,男人的眼眶裏也應該盛滿血液。她給了我一把剪刀,讓我處理我的麻雀兄弟。我隻好來到河邊,我用黑色發鏽的剪刀剪去了麻雀兄弟的腦袋,一團紅墨水汩汩流出。這時候,我又覺得眼淚要奪眶而出了。後來我剪掉了麻雀兄弟的兩條腿,拔去了它身上的毛-我想天都那麽熱了,也許它並不需要這些毛了。最後,在河邊,我看到了我的叔叔。
你為什麽那麽喜歡麻雀?叔叔正在靠近我,他還想一把奪過我的麻雀弟弟。
我下意識地躲開了他的手。我不喜歡麻雀。我對我叔叔說。你看,我正在拔它的毛,之前我還用剪刀剪掉了它的腦袋和腿。所以說我並不喜歡麻雀。
一定是你奶奶逼你的。哈哈。她總是這樣不顧人情。
不,我奶奶沒有逼我做這件事情。她就逼我去揍賀老二。可我覺得我不是他的對手。
此刻我發現河水正在變紅,如同我叔叔的臉色。我叔叔咳嗽了一聲,然後就跑掉了。
太陽就在此刻下山,天邊的紅色開始蔓延開來。也許我的奶奶有點不耐煩了,所以我得盡快回家。我告訴那些麻雀們,我回家啦。它們嘰嘰喳喳,好像答應了我。那麽現在我就可以回家了。
奶奶的手中有一瓶醬油。她說,這個是給麻雀用的。我接過了那瓶醬油。聞了聞味道,誇獎道,真不錯,是好醬油。如果是壞醬油,我一定不給麻雀兄弟用。後來奶奶為我起了火,她待在陳舊的灶頭前,火光照亮了她的皺紋。她的表情永遠讓人覺得她正在為某件事情而生氣。
一分鍾以後奶奶把位子讓給了我,她說,之後的事情你完全可以辦妥。我說,那是當然。我拍了拍手,上躥下跳,雖然數量少了些,但是一小盅麻雀油對我奶奶來說是必需的。當我的奶奶捧起那盅麻雀油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這種尷尬被我奶奶契合時機地發現了。
你看看你,這麽不懂禮貌。你回去睡吧。
可是時間還早呢,我睡不著。我說。我還有點餓,想吃一個荷包蛋。
不,已經沒有荷包蛋了,況且如果現在讓你吃一個荷包蛋,明天早上你就不會覺得餓,明天早上你就會不吃早飯。
可我還想看會兒電視。
不,今天的電視一定不好看。你快點睡覺吧。奶奶也想睡覺了。你可不會打擾奶奶睡覺的,對吧?
我嗯了一聲,覺得我確實應該回去睡覺了。
沒人告訴我第二天是個大熱天。由於沒看電視,我根本不知道早上八點我就會熱得一身汗。我醒來後馬上跑到我奶奶那邊,來領取我的荷包蛋。我搖了搖奶奶的身體,她還睡在一團被子裏。
奶奶,難道你不熱麽?我都熱得一身汗了。
奶奶沒有回答我,甚至都不告訴我她的呼吸頻率。
奶奶,我想吃荷包蛋。你快起來,你快告訴我雞蛋放在哪裏。
奶奶依然紋絲不動。這種狀況讓我不免有點擔憂。我撥通了我叔叔的電話。
叔叔,奶奶睡到現在都沒有起來。而且她也不覺得熱,真奇怪。你快來看一下。
叔叔趕來的時候我就快餓扁了。他衝進來以後,我隻希望他能告訴我雞蛋在哪裏。可是叔叔很嚴肅,他翻開了奶奶的被子,馬上一股腥味充斥了整間屋子。
媽!媽……
叔叔不停地叫道。後來他還哭了。我問叔叔,為什麽會有這股腥味?
叔叔神情恍惚,他的額頭上正在冒汗。我心裏很高興,總算有人跟我有一樣的感受了,那就是這個天實在是太熱了。
可是叔叔後來說的一句話讓我不知道該怎麽好。叔叔說奶奶死了。我真的是愣住了,我從沒有想到奶奶會在今天死,甚至沒有想過奶奶會死。我隻是天天為那些麻雀擔心。
為什麽會有那股腥味?叔叔終於想起了我的問話。他馬上緊張起來,問我:你是不是昨天給她吃了麻雀油?
對啊,我說,你不是昨天傍晚看到我給麻雀剪腦袋的麽?就是那隻麻雀熬出來的油。
你沒放別的東西?
當然放了,我放了油鹽醬醋,不然怎麽會那麽香?
你說麻雀油很香?麻雀油怎麽會香?
不,我說的是奶奶給我的醬油很香。
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了?我好奇地問。
不用你管,現在奶奶死了。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得把奶奶埋掉。
對,除此之外呢?
我不知道。
你再想想?
我想了想,說,想不出來。
瞧你這個做孫子的,奶奶生前最希望我們做什麽?
哦,我想起來了,是讓我們去揍賀老二一頓。
對。所以現在我們要幹什麽?
先要找到賀老二。
再揍他一頓!叔叔堅定地說。
對,我也堅定地附和。可是我還沒有吃早飯。我隻想吃一個荷包蛋,我很久都沒有吃荷包蛋了。叔叔你知道雞蛋放在哪裏麽?
我不知道。別吃了,我們現在就去找賀老二。
我和我的叔叔什麽都不顧,也不顧天氣的炎熱,好像是跑到賀老二家門口的,那時候賀老二正叼著香煙坐在他家門前。他穿得破破爛爛,十根手指蠟黃,統統堆在臉上。
我很著急地問他,知道我們來幹什麽嗎?
他點頭說,知道。對,我在等你,但我不知道你叔叔也要來。
我叔叔當然要來,我一個人可打不過你。
賀老二有點吃驚,放下了香煙,問我:你為什麽要打我?
我正想告訴他我要完成我奶奶的遺願,卻被我叔叔攔住了。他的手心上充滿了汗水,而他卻把充滿汗水的手掌心捂住了我的嘴。真叫我惡心。
我們是來問個清楚,並不是找麻煩。我叔叔說。
對,賀老二又開始點頭,他眯起眼睛,說,是要說說清楚。
那麽你說吧。我叔叔道。
你們不要站在太陽下麵好不好?進來坐坐。我給你們搬兩張凳子。
我不要凳子,我就要站著。我拒絕他的要求,很顯然,我對事情隻有一個看法和一種要求。我希望事情馬上得到解決,可以回去在弄堂裏麵好好乘涼,我回去一定要找到雞蛋,為自己煎一個荷包蛋,我親愛的肚子總在提醒我這件事情。
賀老二剛起身,就被我的話攆了回去。好吧,那麽你就站著好了,要不要喝水?
我要一個凳子,也請你給我倒一杯水。我叔叔倒是一點也不客氣。我用我的肩膀擠了擠我的叔叔,你忘了我們是來幹什麽的?
但是我首先要知道我媽和你奶奶到底為什麽要我們揍他。他小聲對我說。
我覺得我的叔叔果然比我歲數大,很沉穩。然後我對賀老二說,我也要一個凳子,也請你給我一杯水。我的口氣與我叔叔如出一轍。
嗬嗬,好極了。賀老二看上去很高興,一轉眼就到屋子裏麵搬來了兩個小凳子。
水呢?我問。你忘了答應給我們的水了麽?我的態度很惡劣,似乎賀老二欠了我什麽,想了想,好像就是欠揍。
賀老二說,水馬上就來,你不要急。說完又跑進了屋子。
你不要這樣,這樣辦不好事情。我叔叔說。
我不僅想喝水,我還想吃飯呢。你知道麽,我還沒有吃早飯,昨天晚上就開始餓了,現在我沒什麽力氣,揍不動人。你總得讓我把水喝飽。
我們今天未必要打架。聽他說了些什麽再決定要不要打他。
那麽聽你的,你是兒子,我是孫子,孫子聽兒子的。你先打他,我再打他。你不打,我也不動手。
這時候賀老二端了兩碗水出來了,簡直笑容可掬,態度好得不得了。
我叔叔和我都接過了水,坐了下來。然後我叔叔說,老二,你可以說了。
你媽怎麽不親自來?賀老二問我叔叔。
我奶奶她……我剛想報告我奶奶的死訊,又被我叔叔充滿汗水的手掌心捂住了嘴巴。我對我叔叔白了一下眼睛,以表示我的不滿。
這你不用管,你隻管說好了。我叔叔平靜地對賀老二說。
你媽不來,讓我說什麽?
你不用等她來,她不會來,你快點說。這天熱得要命,大家不要浪費時間。
那麽好吧。我對不起你媽。賀老二說完這句,我和我的叔叔當然很想聽下去,但是賀老二好像沒有說下去的意思了,一點聲音都沒有,這時候我腦門上也開始出汗了,我馬上咕咚咕咚開始喝水。喝完了水我開始打嗝,但是賀老二居然開始抽煙。
我叔叔催促他,你快點說,不要吞吞吐吐。
賀老二沒有理他,還在那兒一個人抽煙。就好像我們都不在一樣,悠閑地抽煙。
我叔叔有點忍不住了,搶過了他的煙。快說。
賀老二別過頭來,似乎很生氣。你幹嗎拿走我的煙?
你快點說。我叔叔厲聲說。
你不要這樣大聲跟我說話,我會生氣。
你快點說!你對不起我媽什麽?我叔叔聲音更大了。他有點激動,臉又開始泛紅,我不知道我叔叔的臉怎麽這麽容易泛紅。
對,賀老二,你快點說。我附和。
賀老二似乎被我們的聲勢壓了下去,他輕輕地對我叔叔說,把我的煙還給我。
不!你說不說?我叔叔激動極了。他好像就要揍賀老二了。
賀老二好像在咬自己的牙齒,他憤怒地看著我的叔叔,並且向我的叔叔伸出了他的手。
我叔叔幹脆把香煙扔在地上,用腳使勁地踩滅了它。然後他很得意地對賀老二說,你現在可以說了。但是賀老二還是不說,他握緊了伸向我叔叔的手,迅速給了我叔叔一拳。
誰讓你踩滅我的香煙的?賀老二怒吼道。
這時候我的叔叔已經被賀老二那拳擊出兩米開外,他對我使了一個眼色,好像是讓我跟他並肩作戰。
叔叔,但是他還沒有說清楚呢。
叔叔說,那我先來。說完他就衝到賀老二麵前,他的拳頭比賀老二的拳頭小多了,所以盡管也擊中了賀老二,但是賀老二依然紋絲不動。我叔叔失望之餘還說,老東西,我早就想揍你一頓了。
賀老二說,那麽你來吧。現在我也很想教訓你。然後他突然轉身,問我,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馬上答應,說,當然要!不然我不是白來了?說完我自己也衝到賀老二麵前,給了他一拳。沒想到我這一拳還比我叔叔那一拳厲害,賀老二的嘴邊居然出了牙血。
好啊,你們這兩個臭小子。我今天是一定要教訓你們兩個了。賀老二摩拳擦掌,很快我就遭到了重創,我的腦袋被他擊中一拳,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馬上我的眼前一片金星,沒想到我一拳就被他打趴下了。我躺在地上的時候開始感慨,天真得好熱,地麵上滾燙滾燙,都快把我的背燙傷了。但是我一點力氣沒有,所以也沒能爬起來。
接下來我聽到了我叔叔的慘叫,好像他也不足以抵抗賀老二的鐵拳功夫。但我不知道我叔叔有沒有覺得今天很熱,我現在很想跟他討論一下今天的天氣。
再後來我聽到賀老二的聲音,他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講了些什麽。此時我也有點神誌不清,已經不能對感覺有所具體的表達。我就覺得此刻自己就像一個荷包蛋,熱烈的陽光正在把我慢慢煨熟。可能待會兒就有人把我扔在河邊,我就會像我的麻雀兄弟一樣,被人扒掉衣服,用一把生鏽的剪刀剪掉腦袋和腿。但是我還能做什麽?我已經毫無力氣。我現在隻希望有人跟我討論天氣,這麽熱的天,也許我應該躲在家裏,從早上就應該這樣,趴在陽台上,或許還能享受到一些弄堂風。我想,隻要能避開我奶奶的龐大身軀,弄堂風總能吹到我的身體,而我也不會這樣暴曬在陽光下,等著一把剪刀。
選自《重金屬》,東方出版中心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