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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白墮春醪

  胡 堅

  劉白墮善釀酒,飲之香美,經月不醒。青州刺史毛鴻賓齎酒之藩,路逢劫賊,飲之即醉,皆被擒獲。遊俠語曰:不畏張弓拔刀,但畏白墮春醪。

  一

  初夏時節,我再次走入這所工科學校,距離上次我狼狽的離開,整整兩年。路旁梧桐遮陽,寬大肥厚的綠葉在我離開的那一年進行了改良,已經去掉了細絨,但是我還是看到行人在陽光斑駁的水泥路上揚起細細的灰塵,把樹葉染得灰蒙蒙,和當年沒有什麽兩樣。迎麵走來的,擦肩而過的,陽光活潑的,成熟穩重的,都還是學生,我在這個圈子裏早就被剔掉了,但一切都還在按既定方針展開,連我這次的重返,也是一次設計好的道別,延續著兩年前的逃離,這個就是傳說的宿命。

  學校西北角,是我當初的宿舍。離那不遠,就是一片小商鋪,出售過期話梅,劣質白酒,還有那種老是帶著股哈油味兒的花生米。繞到側麵,上樓梯,二樓是著名的小花園餐廳,我的研究生同學們在此設下筵席,等待著我的回歸。

  站在二樓樓梯口的是陳淵,用他自己的話說,“陳芝麻爛穀子的陳,罪惡深淵的淵”,這位睡在我上鋪的兄弟當年排名第四,粗糙的巨掌裏捏把著一個可憐的女士手機,紅光滿麵像剛灌了一碗火鍋牛油,我還在樓下就開始叫喚,然後很興奮地扭頭衝後邊嚷嚷說老二到了老二到了。餐館裏的室溫至少三十度,我居然還看見了他發自肺腑喊出來的白霧。

  被陳淵領著進了飄滿牛油味兒的小包間,我的第一個感慨就是:“還是這些爛人!”,這批兄弟和我同齡,畢業後大都寄居學校,采補了大量青春氣息,看起來還是朝氣蓬勃。老大姓金,朝鮮族,來自我國極北苦寒之地,生就一副勞碌麵孔,大一報到時我們都以為他是家長送孩子來的。誰曾想,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六年過去再看,他怎麽看怎麽研究生,再看我,連當初在校時的青年混混的氣概都已經灰飛煙滅,暮氣沉沉,像一個困難企業的采購員。

  金老大帶頭起身,拍我的肩膀,我像當年一樣用二指禪捅他的軟肋。然後是川川,P股舍不得離開椅子,艱難轉了個身,一麵衝我笑一麵捅我肚子。小偉繞到我側麵,伸胳膊狠狠地抱我。桌子對麵的阿遠,還是當年的臭脾氣,舉起個小酒杯衝我晃晃,算是招呼過了。

  六人坐定,菜開始一道一道往上端,很快就上齊了,擺滿一大桌,正中間一個大火鍋,正是我們多年前聚會的保留節目。五個人挨著找我說閑話,我笑著回答,一邊拿一塊濕毛巾擦手。

  金老大咳嗽一聲,大家突然靜下來了,我擦著手感覺不對,於是停下,笑意僵在臉上,看著他們,等著意外的驚喜。結果是悶了十秒鍾,陳淵扭扭捏捏地站起來,旁邊的川川見狀慌慌張張倒上一杯酒遞給他。陳淵接過酒,舉著杯子“嗯”了一下,然後看了我一眼,轉而低下頭,說:“其實也沒什麽,兄弟,哥幾個聽說你要走,想聚在一起送送你,有個人,想和……”

  聽到這裏,我心裏湧起一陣反感,斜眼看見老大眼睛跟著兩隻手正在桌子底下擺弄什麽,我當年是係裏著名的逃課泰山作弊北鬥,心知他是在打手機,冷冷地打斷了陳淵:“是程波還是小米?老大,你別忙活了,這倆人我一個都不願意見。”

  金老大給我打斷,有點無奈的表情,張嘴想說,但是很快轉變口形,歎了口氣。我看看周圍的人,川川正在低頭,小偉無辜地看著我,陳淵晾著,低頭,看來是不準備說話了,隻有阿遠,還在悠悠地玩酒杯。

  “今天來就是這事是吧”,我站起來,壓著陳淵的肩膀叫他坐下,“好,我知道了,那我們今天就這樣?”說完,我狠狠地把擦手毛巾甩進火鍋裏,轉身出門。門一擰開,外邊站著個穿西裝的人,我看也不看,一把推在他的羊毛襯衣上:“躲開!”幾步走到樓梯口,我才轉身,指著剛才推開的人一字一字地說:“程波,你他媽給我記住,我和你們沒什麽好說的!”

  二

  我第一次見著程波是在一次學校組織的歌詠比賽上。川川和小偉那會兒還看不出有繼續深造的可能性,我們一塊逃課墮落,號稱三駕馬車。那次三個人一起去比賽現場打望,想發現幾個漂亮的女同學可持續發展一下。但是當時現場混亂的情況出乎了我們的意料,幾千人亂哄哄地擠在一起,台上找人基本靠吼,而且完全沒有了前後台的概念,演員化妝就在觀眾身邊。我們那會兒就看見五個傻小子統一著裝,被一群女生圍著說話。川川認得其中一個老鄉,於是帶領我們奮勇上前搭話,一舉認識了七個姿色平平的女生和那五個傻小子。當時他們剛演完,正和同班女生匯報總結,據程波後來說,那會兒正是被糾纏得不勝其煩,趕巧來了我們這一票天降奇兵,於是乘著和我們說話的機會順利脫身。

  那會兒程波給我們的印象是很好的,樸實本分,還聰明。但是川川覺得他笨,雖然我們常常看見他給女生打水買飯,但做的好像都是無用功,因為從來就沒有誰看見他和女生單獨在一起。後來我們了解到請他打水買飯的女生至少在三十個以上,而且頻次相當,根本沒有關係特別密切的,按陳淵說的,程波是我校有史以來最大的花花公子,同時和三十幾位女生關係曖昧。我和川川同時勃然大怒,奮起反駁了這種缺乏生物常識和事實基礎的言論。陳淵還很不服氣,有回在食堂吃飯,他當著程波的麵敘述了他的推測,川川聽了在一邊埋頭壞笑,程波很不好意思地“哪裏哪裏,根本沒有的事”。隻有我當時臉色莫名其妙地難看(後來川川說的),好像小弟在外人麵前丟了自己的麵子,語氣嚴肅地叫陳淵少胡說。沒想到陳淵來了勁,繼續追問程波到底有沒有女朋友,要不要我們給介紹一個。搞得程波滿臉不好意思,連連搖頭。這個時候我做了一件極其失態的事-我站起來,把麵前的一份套餐掀了個底朝天,然後揚長而去。

  那次我無故發火的事情引起了惡劣的影響。因為當時學校正在加強精神文明建設,本來是主抓逃課和亂搞男女關係的,誰曾想領導視察食堂時正好看見我摔盤子,就想抓我典型,不料我逃離迅速,抓捕失敗。他們隻好去找和我一起吃飯的川川他們了解情況。關鍵時刻程波毫不含糊,麵不改色地撒謊說我是突發胃病,疼痛難忍之下失手打翻套餐。坦白說這個解釋其實並不具有什麽證明力,因為沒見誰在疼痛難忍之際還能腳底生風地逃離領導追捕。但是最終我沒有被抓住,因為除了程波,川川,包括陳淵在內都沒有掉鏈子,沉著地幫我敷衍。晚上大家在宿舍裏打牌,川川把經過和我說了,我也覺得不好意思,拍了拍陳淵的肩膀說:“哥們,別見怪,今天我不是衝你。”陳淵看我一眼,笑笑:“有什麽就和大夥說吧,你一定有事悶在心裏吧。”我說沒有,這時候坐在門口洗腳的老大忍不住了:“操!你小子肯定有事,最近五迷三道的,到底是怎麽搞得啊,給哪家狐狸精迷上了?”我回嘴道:“你媽,你們這幫混蛋在,哪個姑娘敢登門?”小偉在我旁邊一拍床板,大叫:“對!我們數條大漢在此,天下陽氣,於斯為盛,狐狸精不敢登門。但是老二哥,這段日子丫是真夠反常的啊。”

  我那段的確有點反常,有一回程波對我說,他覺得特別奇怪的就是喝酒時,我常常會在講完一個黃色笑話後,趁著眾人哈哈大笑的慣性,突然斂住笑,冷冷地盯著他看,每次都看得他後脊梁發毛。我告訴他說,這個是我的一個習慣,當時我並不是在看你,我什麽也沒看,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沒有這個嗜好。不信你問別人,他們都知道我這壞習慣。這時候阿遠在一邊悠悠地說話了:“對,他是有這習慣。”

  阿遠是了解我的,隻有他知道我那次遇見程波不是偶遇,而是一次精心策劃的陰謀。

  三

  是這樣一個冬意蕭然的上午,約近中午的時候,我踹開被子,把腦袋斜吊在床邊,看見宿舍裏就阿遠一個人,沉沉地歎了口氣。

  宿舍床扇大開,阿遠就趴在上麵,背對著我,聽見我歎氣,並沒有作聲,而是向窗外吐了一個很大煙圈。

  那時是一月間,快放寒假了,整棟宿舍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住在空曠的六樓,北風在這個高度一馬平川,溫柔而又不可抗拒地灌進我們小小的寢室,像巨大的海風吹鼓一麵船帆。阿遠站在冷風的入口處,長發亂飛,那口煙圈剛剛吐出就被冷風推回,我親眼看著一團白霧夾著長發從他的腦袋四周往後跑,然後迅速飄散,很快在房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氣,這時的天空曠得難以置信,極遠處似乎有幾朵小小的雲在舒展邊角,再盯著想仔細看就找不到了。此時阿遠吐進來第二口煙,我再次歎氣,心知我不說話這小子就拿煙圈和我交流了。也許他是在用煙圈打莫爾斯碼呢?

  就在我努力回憶“winter”這個單詞用莫爾斯碼怎麽表示的時候,阿遠說話了,聲音在我的前麵發出,向更加遙遠的前方傳送,但是很快被高空的氣流頂回,飄散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就像來自遙遠的天空,灌進這個小房間,從四麵八方向我灌注輕微的壓力。

  “我也不知道怎麽和你說好了,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想法,我現在不管是告訴你什麽都是在壓製你的想法,昨晚我們喝酒的時候我說的話,你都別去想,那會兒有點糊塗。”

  我繼續歎氣,然後欠身靠牆坐住想了一會兒,說:“要不等開學還是去看看那人吧,不然我老想著。他們那專業男生就那麽幾個,什麽時候你遇上給我指一下。”

  阿遠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轉身,扔掉煙頭,拉過一張椅子,和我麵對麵坐下,穿著拖鞋的腳擱在我床上,向後一仰頭,下巴衝我,緩慢而模糊地說了一句:“不畏張弓拔刀,但畏白墮春醪。你隨意吧。”

  類似的話我幾天前剛剛聽過的,出自我一位師兄之口,說這話時他遠在廣東,我們之間隔了一條電話線。電話接通報明身份後,他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你把電話掛掉,我給你打過去。”聽他這句話,我一直擰著的心髒像是被重重地錘了一下,完全散開了,一時間感動得差點掉淚。離鄉求學三年了,時間就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知道了什麽是人情的淡漠。要不是這句話,我還想不起來什麽叫兄弟。兄弟啊,就像當年看露天電影裏,周潤發對張國榮說的:“做兄弟的……”話沒說完,鮮血噴濺。

  四

  我現在終於有勇氣來講小米。其實我明白,這並不是勇氣,是其他人我都隨隨便便地說了,隻有關於小米的一切,我卻在拚命隱瞞,那是個需要隱瞞的禁忌,但是眼下瞞不過了。我從來就是這樣的人。以前上中學,需要背誦一些東西應考,次次我都是拖到考試前一天才看書,每到那時候我就看著一大堆書或者筆記犯愁,然後找個理由說服自己:這麽多,不睡覺也看不完,幹脆不看了。第二天考試前十五分鍾,我再看幾頁書(天知道我看見什麽了,也許什麽都沒看見,就是看了個心理安慰),居然每次考試都過。那時候我就以為是自己聰明或者是運氣好,如果我一直堅持當年的看法,那麽現在我就應該得到一個結論:愛情這個領域,不相信運氣,更加不需要的是--聰明。

  小米是我朋友,但是後來我想我們根本連朋友都不是。剛開始的時候,我喜歡她,愛她,她在竭力回避。後來,她想對我好了,我卻有了戒心。

  五

  身處其中的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一九九七年是怎樣一個特殊的年代,一邊是香港回歸、三峽截流這些舉世矚目的大事,另一方麵,它又把我的所有煩惱與瑣碎集中發酵。在一段沉沉的鬱悶後,把我年輕時代的尾巴徹底斬斷,然後幹淨利落地把我推上了社會。這一年於我,就像一把刀,鋒利閃亮,直到兩年後的今天,我仍然不敢逼視。

  那一年是怎樣從寒冷中解凍,我實在是記不清楚了。元旦,似乎並不是一個清晰的界限。相反,我對於前一年股市的大振蕩倒是記得莫名其妙地清楚。一九九六年年初,我大三,學著大家湊熱鬧找了個報社實習,在外邊跑腿找新聞。那時報社裏還有一個實習生,就是小米。女孩子不適合在外邊跑,分在了證券版,打打下手,帶她的編輯是個三十來歲的女的,管彤,我們叫她“管姐”。

  我認識小米的是因為那年年中的“519”行情。誰也不清楚當時的狀況是個什麽樣,我的一個深刻印象就是那幾天社裏十個電話就有七個是找證券版的。我和許多同事一樣,突然注意到社裏原來有這麽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報社裏那時聚集著大量二十七八的大齡未婚男青年,所以我覺得小米很危險。這批光棍的普遍特征是兩三年工作經驗,頻繁跳槽,收入穩定,未婚同居,個個自視頗高,最初我覺得他們很牛逼,後來很快發現都是狗屁。我很清楚地記得實習剛剛開始的時候,一個二十八歲的本地著名男記者拍著我的肩膀說:“小夥子,驕傲一些,我們搞新聞,還是要有點自恃的。”我當時的感覺是找到組織了,一股熱血在胸中奔湧,打得肋條子驚濤拍岸,用一句著名的廣告語來說就是“總有一種力量使我們淚流滿麵”。幾個星期以後,我確定這種力量的客觀存在,但這廣為傳頌的力量不是其他,就是錢。

  那一次是另外一位著名的男記帶領我外采。對方是某民營企業,老總是個喜歡穿“夢特嬌”的胖子。我們上午十點出發,到了地喝茶聊天,蹭了頓中午飯,下午三點的時候走出飯店,腳下已經虛浮。帶我的男記者接過對方遞過的一個大信封,也不言語,徑從裏邊翻出一個小信封,當著人的麵就打開看。我在一邊匆匆一瞥,看出大概是五百塊錢。那記者迅速把兩個信封裝好,夾在腋下。一拍我後背:“小夥子,快走,還沒采訪呢!”說著又往回走。

  那胖子老總顯得措手不及,跟在後邊不知道說什麽,隻好又把我們送上了車拉回辦公室。這回喝茶隻喝到一刻鍾,胖老總的助理就進來了,塞給男記和我一人一個信封。我想也沒想就接下來,隔著信封捏把捏把,估計是一兩張錢,掖進了牛仔褲口袋。男記這回沒看了,把信封裝進采訪包,騰出雙手和胖老總熱情地握手,然後婉轉告辭。

  回去的時候,我們打了個車,男記把第二個信封抽出來捏開口一看,罵了一句:“操!就給三百!”罵完了扭頭看我:“你那是多少?”“兩百。”我看著他期望的眼神,隨口說道。他也覺得沒趣,悶了一會兒,和我嘮叨說,別奇怪,這種一錘子買賣就隻管伸手要,反正是以後不再見的人了。說完這個他又覺得沒趣,開始罵社裏的一個同事:“老子不是好記者,我知道,可是比他強!我他媽拿錢從來隻拿信封裏的,起碼還要個牌坊,哪像他,媽的,人家從口袋裏掏出張皺巴巴的錢揉成個坨扔給他說你拿去吧,我操那他也拿。狗日的,也不照照自己的慫樣,他媽的還去搞別人小姑娘……”我心知他說的是小米,心裏極端反感,扭頭看了他一眼,他也覺出了我的反感,登時閉了嘴沒再說話,整了整坐姿,模模糊糊地嘟囔出一句:“三百……”我聽得出意思,有點生氣,很想把二百塊錢甩在他臉上,但是卻連指頭都沒抬,而是扭過了身,看著車窗外。

  窗外的街景飛快地掠過,我突然想起大二時一個老師給我們講王國維的人間詞,那裏有一句是“急景流年真一箭”,我這會兒突然想起,變得有些鬱悶,心裏罵了自己一句,我怎麽一箭箭成今天這樣了。

  六

  九月鷹飛,九六年的九月,有一回我們趕一個關於當時台海軍演的活,除了夜班同事,大概有七八個人加班,我幹實習生的一向吃苦在前,拿著一張美國海軍的破資料來來回回問人,磨蹭到九點多,辦公室頭頭也餓了,一聲吆喝,招呼我們奮戰在工作第一線的勞動群眾出去搞糧食。

  那回吃工作餐大概有兩桌,我們桌上是一個副頭頭帶領一批光棍,管姐帶著小米,加上我。副頭頭傳說是個著名的前藝術青年,落拓不羈,兩杯酒落下肚就開始怨天尤人,痛罵資本主義美國佬。光棍們見頭頭的嘴巴百無禁忌,都隨便起來,先是相互嘲諷,然後是文明語夾帶髒字,最後就講起了葷段子。剛進大學的時候,我在宿舍的樓道裏和天南海北的同學們通宵交流此類低俗笑話,橫掃一棟樓不說還數次大敗外校高手,是公認的黃色笑話大師。這會兒聽到同事們的水平覺得很無奈,很想講兩個爆炸的,但是看到小米滿臉通紅地低著頭,也就沒有說話,學著她的樣低頭裝沒聽見。

  管姐滿臉通紅,看樣子不是羞臊而是惱火。小米趴在她耳邊說了兩句話,然後起身走掉。管姐見她走遠,生氣地把筷子一拍,看著眾光棍。要是在辦公室,光棍們一定作鳥獸散,但是這回不同,借酒撒瘋,根本沒人理她。一個男編見小米走掉,很遺憾地左看右看,最後瞄著了我,笑嘻嘻地要給我講個故事。

  結果等他剛開頭,我就搶先說出了最後一句結果,趁大家還在嘲笑他,我一個一個指出剛才光棍們所講笑話的版本錯誤,最後還以極快的語速講了一個集大成者的笑話,語驚四座。這下搞得眾光棍都很不好意思,一時氣氛悻悻然,眾人胡亂吃了些酒菜,草草散去。副頭頭喝得醉醺醺,幾個人爭著送他回家差點打起來,最後是管姐說“你們都別爭了,小溫”,她指指我,“和我一起送吧。”

  幾個人見我毫無資曆,不足以對他們構成威脅,點頭散去。我扶著副頭頭往外走,管姐在路邊攔車。我的脖子被頭頭的胳膊壓著,酸得難受,拚命往邊上擺一擺,卻看見頭頭半醉的眼睛眯著,若有若無地看著管姐攔車的背影。

  車開到一半,我找了個借口說要下,見管彤並沒有挽留的意思,也就真的下了。前段日子我就聽說了副頭頭貪花好色的傳聞,但是管彤好像還很正經的樣子。反正我十七歲就看霍布斯,早知道人和人是什麽關係。但是這會兒,我還希望有一個是例外。

  七

  我從來就覺得自己不平凡,所以我當初想象我的女朋友一定也要不平凡。產生這個惡劣想法的原因是因為評判者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其實我很早就把叔本華生吞活剝地看了一些,但是我一直沒有注意到,他說過這麽句話:“請確信,直到你快死的一天,你才知道世界上最罕見的就是一位好裁判官。”現在我在陽世前景光明,但是我已經開始相信這句話了。

  小米,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如何評判。那次管彤帶小米請我和幾個男同事出去玩,大家都說是小米有話說。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出門前收拾了一下,不留痕跡。

  那次聚會就像我後來工作了參與的無數次聚會一樣無聊。但是我當時心情緊張,覺得那次很不平常,順便還以為這次不平常的聚會上能發生什麽事情。

  什麽也沒有發生。光棍們的自尊阻擋了他們行動的腳步,我那天和小米在一起,主動進攻,說了很多廢話,讓眾人很眼紅。這方麵我有教訓,記得大一的時候搞聯誼寢室,對方寢室有個極出眾的女生,我們見了都不好意思主動出擊,紛紛表現得很勤勞的樣子跑前跑後買汽水買門票,等到最後發現阿遠一步路沒跑卻和那個女生開始勾肩搭背了,餘者如我腸子都悔青了。當時我就發奮說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需要交代一句的是後來阿遠本來有機會和那女生繼續發展的,而且人家真的還屈尊來找過他幾次,可是這個家夥毫不在意,人家來了也不理,看得我們幹著急,最後終於吹掉了。某次陳淵和小偉雙雙失戀,我們宿舍開Party慶祝,大家說到阿遠,似乎誰也沒見他愛過誰,他告訴我們說他愛過很多,但是都是一分鍾兩分鍾,說起來很拽的樣子,很有《阿飛正傳》裏張國榮一分鍾搞定張曼玉的偉大氣質,我們餘下的幾個聽了他的話都很垂頭喪氣,覺得人生實在不公平,憑什麽有人像張國榮,一分鍾可以搞定的事情,但是讓我們這些像劉德華的就必須每天在同一個地方走來走去,還得搭上五塊錢才能辦到。那天我們喝了大量啤酒寄托共同的哀思,一邊喝一邊重複著一句傷感的話:“今夜,我們都是劉德華。”

  那次聚會之後,我和小米就在一起了。同事們開始有些議論,後來就漸漸平靜了,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有人提醒我說是管彤盡力撮合我們的,我起初覺得很意外,還推想了原因。小時候聽說的一句話給我的印象太深“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感情總是有產生原因的,隻是我一時想不到而已。有一回小米悄悄告訴我說,管彤說她很像自己遠在日本的妹妹,看見就覺得特別親切。我聽了,隻覺得好笑,誰也不是幼稚的人,幹嗎開這種玩笑。

  八

  昆德拉說過“沒有隱私,愛情和友誼將不可能”,這個話是川川在一次情感挫折後轉訴給我們宿舍兄弟的。我們一直叫他川川,不是因為他名字裏有川,而是因為他來自四川,我們升大二那年迎新,他發掘了一個漂亮的小老鄉MM。那MM來自成都,低我們一級,卻顯得極為風塵。但是川川被美色所迷,一葉障目,死活聽不進我們的勸,生生搭進去一個學期鞍前馬後。後來在我們的通風報信之下,漸漸發現疑雲重重,他終於開始忍心追蹤調查。不久就在學校的僻靜角落抓到了一次現行。據他後來說,當時的情況已經是“箭在弦上”了,他衝上前去還沒來得及動手,那“奸夫”(這是川川自己的說法,但是我們懷疑他才是後來者,“奸夫”)就已經站立不穩坐在地上了。

  那次我們沒有存什麽壞心,我們金老大的話說“寧拆十座橋,不毀一樁婚”,我們當時就是想讓真相大白於天下,逼迫那女生作一個選擇,是要川川還是要那另外一個。不過直到最後這個選擇也沒有作出。因為我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以為就是楊子榮式的“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但後來小偉忍不住問起川川才知道事情遠不是我們想象的二選一,而是一個超級複雜的多方博弈。那次熄燈後,小偉睡在床板上回憶他的初戀,突然想起了川川:“川兒,你那個小同鄉和她那個瓜娃子奸夫斷了沒得?郎個這幾天沒看到起誒?”(小偉,阿遠和我都學會了四川話,常常和川川會話口語)

  黑暗中傳來川川傷感的聲音:“我日她媽賣麻皮,哪隻那一個?她是在那外頭還有一夥人!”

  我們當時沒心沒肺,悶在被子裏,肚子都快笑痛了。正在這時,又飄來一句咒語死的四川話,原話是:“沒得隱私,愛情和友誼將是個錘子。”我馬上就聽出是昆德拉的原話了,這話搞得我鬱悶了兩分鍾,但終究是沒有切膚之痛,直到後來遇上小米的事情。

  小米是個性格很柔弱的女孩子,柔弱是個怎麽的說法,我理解是“吹彈得破”,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從來沒有想過去吹彈。常識我不是沒有,這麽大的女孩子,又如此漂亮,沒有男朋友,說來誰信。但是小米沒說,我就根本想不起這回事來。如果說我一直是以懷疑為城牆構築防禦的話,那麽小米不是特洛依木馬就是阿喀硫斯之踵,我根本沒想到要懷疑。我經常送她回家(她是本地走讀),以為她告別我,就走入了家庭,卻從來沒有想到她那所房子是她離婚的父母留給她的補償,隻有她一個人獨處,更加沒有想到的是,有很多次我送她回家,而家裏正有另外一個男人等著她。

  有時候我會想,事情就是這樣啊,生活就是一堆碎片,甚至垃圾,如果你希望自己的生活光滑璀璨,那麽你就欺騙吧,不管是不是自欺。謊言總會揭破,但是如果努力維持,也就未必能馬上跌入絕望的深淵。如果讓我在真相絕望和無知快樂中選擇,我直到現在也未必知道該選什麽。

  九

  大三的時候,我們班上的一個男生因為失戀,對愛情失去了信心,轉頭出去花錢尋找發泄。後來我們聽到傳聞說該男生天生純情,見了小姐不知道如何是好,幸而小姐講究職業道德,對得起預付的幾十塊錢,循循善誘,層層啟發,終於順利完成一次肮髒的交易。

  後來我們一致鄙視那位不純潔的男生,但是角度不同,比如陳淵和川川就從交易對雙方造成的影響庸俗批判:小姐還是小姐,交易一萬次也不是處女啦,而你(我那位同學),就這麽輕率地失去了寶貴的貞操;小偉當時旁聽了大量經管專業的課程,他是從交易雙方掌握的信息(經驗)不對等角度研究的,後來我知道他如果進一步研究說不定就可以搶先開辟“信息經濟學”;但是當時我們不知道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牛逼,最欽佩的還是文學青年阿遠,他的評語“花了百十塊錢,還不知道是誰把誰給玩了”一時間廣為傳唱,還有野雞詩人褻瀆普希金為此創作了一首詩歌: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鬱,也不要憤慨!生活就是一個婊子,不是你玩她,就是她玩你。我當時聽了這個,笑得厲害,但是根本不相信,以為潔身自好就沒事,那會兒哪裏知道生活的確就是這麽個二選一,不是玩就是被玩,沒有中間立場可言。

  十一月的時候,我本來是去小米她們學校看她的,卻遇見了我小時候的一個鄰居。當時這小子正站在一棟女生樓下手端一碗熱氣騰騰的什麽東西以期打動一顆高高在上的芳心。我大二的時候就見識過一師兄跪在百來根蠟燭中間彈琴向整棟女生樓求愛的,屬於見過大世麵的人,沒被唬住,反而上前熱情相認。那哥們估計也是站了一會兒開始後悔了,四處找台階,見我招呼他,很熱情地拍拍我,然後開始心跳回憶:“你就是,那個,那個,看我這記性,你叫什麽來著?”

  “我是溫宇啊。”我笑眯眯地看著他。

  我很早就看書上說做人要微笑著麵對困難和磨難,剛看的時候覺得很牛逼,後來發現不是。我當時如果知道我那鄰居會絮絮叨叨地和我說那麽些話,我當時一定是要緊張地思索要不要聽,要不要信,而絕對不敢去笑。當時那鄰居和我沒說多少話,我就看見小米下來找我了,我那朋友看見我和小米遠遠地招呼,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匆匆告辭,臨走沒忘問我要電話號碼。

  當晚送完小米回宿舍,正在收拾的時候就接到他的電話,支吾了半天,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有哥們曾經暗戀小米,了解到一個情況:小米有男朋友,而且已經同居,那個人和我同校,但是絕對不是我!

  當時我聽了他五句話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明白之後,腦子就有點懵,小米不是個演戲的高手,很多事情我根本沒往這上想,這會兒經他一提醒,我馬上就明白過來了。他又說了好些,但是我全沒聽清,就好像一串無意義符號從耳邊穿過。放下電話,我覺得嘴裏有些苦,很鬱悶地想搞點酒製造一下氣氛,但是剛行動就被金老大喝止了:“我操,明天考試了,你丫要幹嗎?”

  我乖乖上了床,等人家都睡著,把自己埋在被窩裏,越想越委屈,自己憑什麽就這麽倒黴,默默地哭了出來。也不知哭了多久,突然想起自己這麽個難過法小米也看不見,更加鬱悶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想了好半天也沒有結果,模模糊糊,居然還睡著了。

  十

  我小時候被一個心眼很壞的老師整,向我老爸哭訴。老爸當時告訴我說,你要覺得委屈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次吧,哭完就算了,當做什麽也沒發生。

  我第二次用起這句話的時候就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年末。就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但隻是“就像”。事有不可知者,事有不可不忘者,但更有不可不知者和不可忘者。

  我再看見小米,感情變得很複雜,親切沒有了,看著她的言行,在我的心裏默默懷疑,審判。我開始慢慢調查,那個男生是誰,很快得到了結果,程波。

  我曾經很多次緊緊摟住小米,心裏卻想冷冷地問她:“程波你認識嗎?”但是摸摸她的頭發,我每次都忍下了這句話。如果實在是要分開,那麽現在不要。我想,我這還是不是愛她,還是像周潤發一樣:“我失去的東西就一定要奪回來,不是為了證明我比人家強。”

  報社裏的光棍們有時候很友好地開開我的玩笑,說我對小米太好了,籠裏的鳥遲早養不住。我苦笑,我現在還能怎麽對她呢?打?

  我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十二月份,我離開了報社。

  我記得我提前結束實習的時候,小米所在的證券版又狠狠火爆了一把。那次是因為“報丁解牛”事件,股市暴跌。人人都情緒高漲地叫罵著,隻有我沒情緒,我受不了這樣的環境,走掉了。本來想順便就把和小米的事情就趁著實習結束了結掉,但是電話一接通,我就舍不得。

  回到了宿舍,天天在鬱悶中度過,我躺在床上,逼自己想過去的事情,讓自己意識到自己的傻逼。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找朋友說話,卻發現找不到一個人。我自己都覺得可憐:失戀了,竟然找不到朋友說話。

  我把電話打到廣東師兄那裏,他很義氣地給我說了半夜,叫我想開些,他說,生活就是碎片,愛情算個什麽,最多就是一杯酒而已,酒有好壞之分,沉醉在裏邊再甜蜜,總有醒過來那一天,那時候,愛情就離開了。

  阿遠也告訴我,其實不光愛情,我們的人生都是這樣,年輕時沉醉在酒裏,很多人還沒醒,就被帶上衰老死亡之途。你算醒得早的,也不知道算不算好。

  十一

  畢業前夕,我南下去了廣東,投靠我的師兄,畢業證沒拿到,卻還和小米保持著聯係。程波的事情,她一直以為我不知道。

  後來我這邊有了利益衝突,有了背叛和出賣,我再也無暇顧及小米,終於就斷了。而她和程波,後來也知道了我在畢業前知道的事情。

  我在打探程波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有這麽個結果。一九九七年的七月,我悄悄回了一趟學校,待了兩個小時。走的時候,小偉和程波站在六樓窗台和我揮手,我看著他們,發現自己從來就這麽失敗。《浮士德》裏說:“我屬於那種力的一部分/它總想作惡/卻又總施善於人。”我沒有施善,但是也沒有作惡,我的善惡都隻是酒醉時心底的小小想法,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選自《重金屬》,東方出版中心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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