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春天要收尾,炎夏滾滾而來,鳳凰木開花了,火紅的,一大片一大片。
葉小凡總是驚訝於深圳豐饒的花草樹木。那麽蔥蘢,那麽隨意,似乎不被規劃。讓人覺得與自然貼得格外近,覺得自己也有瘋長一回的自由和權利。它們一年四季綿延不絕地開放生長,從沒有蕭瑟的時候,而且,不同的季節,會給你不同的驚喜。這兒的花朵也濃烈,絕不是溫室裏的,嬌柔的,小心翼翼地綻放。她們是呈集團軍的,大規模的,約好了的,仿佛某一天,突然得到一個神秘的暗語,大家心領神會,一起集體亮相。它們不要一枝獨秀,走的是集體主義路線。
鳳凰花就是這樣,一夜之間,原本萬綠叢中並不起眼的綠枝頭就開遍了嫣紅燦爛的花。
葉小凡起得很早,從3號樓到學校,10分鍾的路程,即便不從山上走,沿路的風景也是很可觀賞的。榕樹、橡樹、廣玉蘭,一路都有濃蔭蔽日。她很享受這清晨的時光,人很少,風涼涼的,還沒有被白日頭驅走,勤快的小鳥們從枝頭飛到草地,又從草地飛向枝頭,呼朋引伴地忙來忙去,偶爾可見灑水車慢慢開過,噴出白花花的水掃把來。
有少許的學生背著書包和她一樣走著,這是來得早的同學。再過一會兒,將是上學的高峰時段,路上的學生和車輛會突然增多起來。
葉小凡總是會提前一點。自從當了老師,她似乎就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了。大學時,她和許多同學一樣,一度喜歡熬夜,晨昏顛倒,若有早上第一節課,就委托起得早的人代簽名。針對這些夜貓子,有一次係裏那個馬列主義老太太特地做了場報告,她說,“孩子們,你們都喜歡夜晚,為什麽不去欣賞一下朝陽呢?朝陽是很好看的。”當時,所有的同學都笑了。
親愛的老師,你們知不知道,我們是在補從前的虧空啊!把欣賞朝陽的榮幸留給那些小弟弟小妹妹們吧!
朝陽的確是美的。老太太說的對。她現在就是迎接朝陽的人。
這個早晨,帶給葉小凡驚喜的是那一大片突然盛開的鳳凰花,像雲霞一樣飄落凡塵。
時間過得真快,夏天又到了,這一學期又到了尾聲。和去年新來乍到的忐忑相比,今年心境要平和許多了。沒有中考壓迫,這一屆的孩子總體都令她滿意。都很可愛,即使有幾個調皮的,也沒有過分到上屆那樣。才初一,也還沒有早戀的現象。唯一讓她感到頭疼的是賴文豪。這孩子自上次談話之後,乖了一段時間,還寫出了一篇讓她刮目相看的作文。但現在似乎老毛病又犯了。好幾科老師都投訴,上課又睡覺了。“宰予晝寢,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汙也。”
葉小凡打算再找他談談。
來到班上,同學們都陸陸續續到齊了,鈴聲響起,葉小凡讓語文課代表李慧組織早讀。
有學生打著哈欠,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透。
的確很早,才七點半呢。他們將從這個時間一直上到中午十二點多。
賴文豪還沒到,他遲到了!
葉小凡微微皺了皺眉,遲到要扣班級分。他們這個班這一學期以來,一直保持著紅星記錄,看來要被他打破了。
20分鍾的早讀結束,接下來連著兩堂語文課,一個是本班的,一個是2班的。
第一節語文課,賴文豪還沒有來。葉小凡急了,這孩子到底怎麽了?睡過頭了?還是病了?她想打個電話,可是手機在辦公室裏。先上完課再說吧。
兩節課結束,葉小凡趕忙回到辦公室,顧不得口幹舌燥,拿起手機,裏麵除了一條房地產信息,一條莫名其妙的催打匯款信息之外,沒有其它未接電話和短信。
她翻開學生家庭聯係冊,給他家裏打了個電話,沒有人接。賴文豪不在家?!
趕緊又找到她媽媽的電話撥過去。
電話裏傳來警覺地一聲“喂”。
一聽說是葉小凡,那邊忙謙恭地應道,“啊,葉老師,你好。”聲音裏有些許的不安。
“賴文豪今天沒來學校,他病了嗎?”
“他沒到學校?!”那邊驚問,聲音顫抖起來。
“你不知道?”葉小凡也急了,“他沒生病嗎?”
“沒有!沒有!”賴文豪媽媽一疊聲地說道,“啊,天呐,他跑哪兒去了!啊!他真的走了!”
電話裏,賴媽媽情緒激動,語無倫次。葉小凡覺得事情大了。趕緊安撫道,“是怎麽回事?家裏發生什麽事了嗎?”
賴媽媽在電話裏抽泣起來。
“別急,別急,慢慢說。”葉小凡頓覺問題嚴重。
半個小時後,賴文豪媽媽來到學校,她打的士過來的。
賴文豪的媽媽叫吳詠梅,葉小凡在家長會上見過一次,在一群衣裳靚麗打扮時尚的媽媽們群裏,她顯得樸素、寒酸,兒子倒數第一名的成績令她抬不起頭,她當時坐在賴文豪的位置上顯得局促不安。葉小凡本想會後與她再交流一下,因其他家長包圍,沒來得及和她說上話。
今天再見到吳詠梅,她還是那麽瘦,像支撐不牢的竹竿一樣,全身沒有一塊多餘的肉;頭發蓬亂束在腦後,穿著淺綠色短袖職業裝,黑裙子,顯然剛從單位出來。憔悴,焦慮,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
“當一個男孩子的媽媽不容易!”葉小凡曾經看過的一個調查,說,生男孩的媽媽比生女孩的媽媽,壽命要減少三年。
不知有沒有科學根據。看到吳詠梅,葉小凡倒是有點相信了這個說法。
她講吳詠梅帶到隔壁的一間小會客室。
這個女人現在似乎完全崩潰了,她一見到葉小凡,就淚流滿麵,估計,已經哭過好幾場了,眼睛都是腫的。
在她斷斷續續的敘述中,葉小凡總算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母子倆昨晚大吵了一架,為的是上網。
賴文豪迷戀一款叫著“夢幻西遊”的網絡遊戲,已經幾年了。從小學四年級開始的。是從班上一個同學那裏知道的。
“遊戲是洪水猛獸!遊戲害了他!”吳詠梅涕淚交流,“可是,我原來並沒有想到它的魔力那樣大!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該答應啊!是我,我有罪啊!”她捶胸頓足。
葉小凡聽說過這種遊戲,中學生裏也有孩子玩,據說是官方網站的,政府允許的。學生們玩的遊戲五花八門,什麽穿越火線、三國殺、QQ堂、魔獸世界等等。那些玩家層出不窮地推出一款一款吸引人的遊戲,令小孩子們趨之若鶩。大人則頭痛不已。“富了一些人!害了一代人!”有社會觀察人士沉痛地說到這種現象。學生體質下降、近視率增多、青少年暴力犯罪增多,難道網絡不是罪魁禍首?
老師們聽家長告狀最多的也是這個,已經是全國普遍現象。那些聳人聽聞的報道:孩子因為通宵玩遊戲在網吧暴亡,因為遊戲偷父母錢,因為遊戲甚至殺了家人的實例屢屢讓人毛骨悚然。所以,才有戒網癮訓練營這種匪夷所思的事。
為什麽要發明電腦?為什麽要發明網絡遊戲?如果退回到過去,該有多好?那個時候的家長,比今天要好當許多吧?那個時候,那麽多小孩,也沒聽家長叫累!今天,到底是怎麽啦?一個孩子都讓家長如此吃力操心!
是的,如果沒有網絡,倒也省事許多。
“這是消極的,不能正視時代發展!刻舟求劍!網絡現在就是我們的世界,你禁是禁不掉的!”秦朗曾批判葉小凡的說法。他自己就是個電腦遊戲熱愛者,自然為此辯護。
“你以為學生都像你一樣?有控製力?”葉小凡想起他曾在網絡論壇上發的那個貼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你不當家長,自然不理解家長的心情。”
“我覺得恰恰是家長有責任!為什麽他們的孩子沉迷遊戲?是不是他給予孩子別的樂趣太少?還有我們的教育!教育出了問題。····這個就不提了,你知道的!同樣在國外,人家計算機網絡更加發達,怎麽倒很少聽到這一類事件?孩子的問題,其實是我們成人世界的問題!”
麵對吳詠梅的哭訴,葉小凡想起秦朗說過的話,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對的。
“我上班忙,他爸也長期不在家。賴文豪以前也玩遊戲,孩子嘛,都喜歡這個,我沒有想那麽多。而且,他小的時候也沒癮,玩的都是單極小遊戲。沒想到,夢幻西遊卻不能沾,它是個陷阱!先免費誘惑你玩下去,然後到了一定級別,便要花錢,充點數。”
這個遊戲有個激勵機製,玩家的級別可以越練越高。在這個虛擬世界裏,有遼闊版圖,古老城池,它再現大唐盛世,有西域風光,斬妖殺怪,刀光劍影,無限馳騁,你可以建造美麗家園,那裏還有買賣市場,可以叫召喚獸,可以結婚,生孩子,不生養的話,還可以去買。你的權力越來越大,功力越來越高,最後達到無極……·當然,這一切得不斷花錢投資的。
這裏有人、魔、仙三界,共12個門派,人、魔、仙各有4個。每個角色隻能按種族加入其中以個門派,12個門派循環相克,每個門派都有對應另一個門派的必殺技能。就看你怎麽修練,練到最高,你就發財了!
“天哪!他說,他可以發財,可以給我掙錢!”吳詠梅似哭似笑,情緒異常激動。“可是,你知道嗎?為了這個遊戲,他耗去了我多少錢嗎?”
吳詠梅說,他一開始玩,用自己的零花錢,後來把午餐費省下來,再後來發展到偷!
“偷我錢,你知道嗎?我起先也沒發覺,就覺得口袋裏的錢怎麽這麽不經用,一下子就花光一下就花光,雖說物價上漲,錢不值錢,可是,也用的太快了!我真糊塗,居然沒有發現,原來是他在做這種事!”
吳詠梅越發激動,“我打他啦!我恨不得殺了他!我養的兒子,辛辛苦苦啊!····我真狠!我是混蛋!我把羽毛球都打彎了!”她捶打著自己,幹瘦的身體似乎都快散架。頭發淩亂地貼在充滿淚水的臉上。
葉小凡禁不住眼淚也流了出來,她實在不忍看一個女人這樣傷心,她曾給她的第一眼印象,那麽怯弱,文靜,沉默的不敢多說一句話。
葉小凡扶著她,製止她再傷害自己,這個女人情緒失控了!
“我把他電腦砸了,他跟我拚命!他……打我啊!他的拳頭……咳!我怎麽不死?死了算!文豪——文豪——你打死媽媽吧!你回來啊!”
這邊的動靜太大,年級組長也聞聲過來了。打了派出所電話,報警,尋找賴文豪。吳詠梅被送到了醫院,打了鎮定劑。問她丈夫的電話,她搖頭,眼淚又出來了。“他不會管我們娘倆的!他在北京做生意!”
又是一個難言之隱的家庭。葉小凡從來沒有聽賴文豪說過他爸,有一回布置篇作文,寫父愛如山。他沒有交。問他,他說,寫不出來,可不可以改寫媽媽。葉小凡答應了。那篇作文寫得還不錯,言語間充滿對媽媽的感情。唉!孩子,你愛媽媽,怎麽能這麽傷害媽媽呢?你若有個好歹,你媽媽也活不成了!
葉小凡心裏難受,她恨自己失責。賴文豪在班上這麽久,她居然沒有發現,他沉迷遊戲到這種程度!難怪他上課睡覺?玩遊戲玩的時間太長!隻要媽媽加班不在家,就無休止地玩下去,吳詠梅設了密碼,也被他破解。
她理解作為母親的衝動!她打他,她砸了他的電腦!她叫他滾!叫他永遠不要回家。
他竟然真就走了!
“我那是氣話!我不該那麽說!文豪,你原諒媽媽吧!你在哪兒呢?”吳詠梅打了鎮定劑也不能安靜下來,她祥林嫂一樣,責怪著自己。
葉小凡不停地安慰她,給她倒水,擦毛巾。她說,賴文豪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會回來的。
吳詠梅胡思亂想,一會兒擔心他遭綁架,一會兒擔心他出了車禍,一會兒被丐幫控製,她害怕天橋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小孩,成為賴文豪的下場。
葉小凡在醫院陪了她一天。
賴文豪是第二天晚上被警察找到的,他已經到了另一個城市,湖南株洲,他的老家。他身上的錢用完了,他想去鄉下,去找外婆,可是,不知要做什麽車。他在火車站徘徊,終於被工作人員發現,問之下落,知道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趕緊跟深圳警方聯係上了。
葉小凡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賴文豪被帶到醫院,兩天不見,他顯得又黑瘦了些,憔悴不已,眼裏是怯怯的表情,他向他媽媽走過去。
很長時間,葉小凡想起這母子見麵時的情景,都忍不住會掉眼淚。吳詠梅見到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的眼神仿佛沾在兒子身上,怎麽都不能移開,眼淚就像關不住的水龍頭,不停地流著。她拉著賴文豪,撫摸他瘦小的身子,把臉貼在他身上。賴文豪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媽媽的摟抱。因為別人在場,他強忍著眼淚,一言不發。
後來的某一天,葉小凡找他談心。賴文豪說,他那時是想離開媽媽,離開深圳,回老家鄉下,回湖南。“我總是帶媽媽淘氣,惹她傷心,她見不到我,也就不心煩了。她不喜歡我玩電腦。鄉下沒有電腦。我小時候就在鄉下長的。那裏有山,還有小河,有許多野草。冬天下大雪的時候,我和表哥表姐們堆雪人。我還和表哥們騎在牛背上……”
賴文豪說起小時候,神情向往。他是上小學被爸媽接到深圳來的。那時爸爸已經買了房子,可是,他幾乎都不在家,整天在外麵跑,先是廣州,後是北京。“家裏就我和媽媽倆個。”賴文豪說,“媽媽不開心,工作也很忙,沒人陪我玩。媽媽說,爸爸生意做得不好,很少給家裏寄錢。我玩夢幻西遊,她不高興。我想把錢掙回來,我已經玩到很高級別了,到時候,就可以把錢掙回來了。可以賣裝備,還有藏寶圖。很快就可以把錢掙回來了!掙回那個錢,我就可以還她····”
玩遊戲還可以賺錢!葉小凡很稀奇。賴文豪見她不信,也就不解釋了,他說,有人就賺了很多錢,賣了號的。
“可是,媽媽把我電腦砸了!”賴文豪歎了口氣。
“你恨媽媽?”
賴文豪搖搖頭。“不恨!我恨我自己!”說到這裏,他咬了咬嘴唇。
“老師,你聽說過幸運草嗎?”
“幸運草?”
“就是四葉草啊。你看,外麵地上的小草都是三葉的,很少見到四葉的吧!我小學一個常識老師曾說,誰能找到幸運草,誰就會很幸運。我們有同學找到了,老師就免他作業呢。”
“哦?我怎麽不知道,有四葉草嗎?”
“有的!”賴文豪認真地說,“以前在鄉下,外婆也跟我說過,不過我一次也沒找到過。”
“找到它真有好運氣?”葉小凡笑道。
“嗯,可以許個願望,能實現的。”
“是嗎?你去鄉下原來是想找四葉草!你想許什麽願啊?”
“我呀!”賴文豪充滿憧憬地說道,“我想變成一個好孩子!那樣媽媽就不會傷心了!”
葉小凡不覺眼睛濕了,他還是個孩子呀!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其實,不幸的家庭也是相似的。不管賴文豪也好,還是以前的簡小龍,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都是身在問題家庭。一個是從小沒見過父親的單親家庭,一個是雖有父親卻形同虛設。他們無人管教,懵懵懂懂,走得跌跌撞撞。葉小凡同情這些孩子,也同情他們的媽媽。
吳詠梅的眼淚令她不能忘懷。
誰說的,一個父親給孩子最好的禮物是,好好愛他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