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時間是恒定的,它的長短永恒不變,然而,又是相對的。張愛玲說,對於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來說,三年五年也許就是一生一世了,三十歲後十年八年可能就是手指縫間的事情。
這是張愛玲《十八春》的開頭,印象很深的幾句話。當時看到這兒的時候,葉小凡有著深深的同感和悲哀。那個時候江少波的離開,令她覺得自己已經過了一輩子的人生。現在看來,人生的謎底不到最後,都還不知曉。她結婚,教書,又離婚,來到了深圳。人生還遠沒有盡頭。
2007年3月24日,農曆二月初六,是葉小凡三十歲生日。這是個重要的日子,具有裏程碑的意義。30歲,預示著青春漸行漸遠;30歲是一道分水嶺,她翻越了故鄉,進入人生的下一站——深圳。
寒假裏,她回家。湘南的冬天一如過去,濕潤而寒冷。熟識的巷子,家家戶戶飄出來的噴香臘味,令她鼻酸,令她對“故鄉”這個詞有了新的體會。隻有離開它,才能感到它。
母親已經接受了她的選擇,起碼表麵上如此。弟弟帶著洋氣的上海媳婦回家,家裏很熱鬧。葉小凡跟著母親一起在廚房裏忙活。
拜年的人絡繹不絕,潘家強沒有來,他們沒有再見麵。對於葉小凡婚姻的變故,親戚們都閉口不提。都知道她到深圳了。深圳是個好地方。他們這樣說。
是的。是好地方。
她要在這裏重新開始!
這是個明亮的城市。陽光充沛,冬天裏也開花,它會驅走那徹骨的寒冷!它不恥笑一個婚姻失敗、受過傷的小女子。它闊大包容,給每個奔湧而來的人以希望和憧憬。
3月,又是一年春,這是她來深圳的第二個春天。
依然有著新來乍到的驚喜。寬闊而旖旎的街道,高大氣派的樓宇,隨處可見的綠色植物帶,轟轟烈烈盛開的豔紅杜鵑,還有那些跳入眼簾驚鴻一瞥的美麗女孩。都是這個城市吸引人的風景。每一次走進來,都是驚豔。
這裏的年輕人真多,他們來自各個地方,操著不同的方言,輕裝上陣地奔走在這蘊藏著無數可能的土地。這裏的姑娘穿著幾乎沒有重樣的,不像湘南,流行什麽,大家一色兒都是同一種款式。這裏沒有統一的風格,或者說每個人都自成風格。是充滿個性化的城市。
從前,深圳,這個響亮的名字,隻是個與己無關的傳說。她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來到這兒,生活在期間。那些曾在電視上看過的標誌性建築、著名的畫像,如今就近在身旁。
對於這個與它還不夠相熟的大都會,一年多的時光,還沒有完全認識它。雖然驚豔,也還惶恐。他們還處於互相打探的階段。
是的,她還不是真正的深圳人。她還沒有深圳戶口。年前的招調考試毫無懸念地落了榜。全校隻有一個走運的臨聘老師考上了,不是他們年級組的。
她的代課老師的身份也許要存在很久。秦朗沒心沒肺地說,不遷戶口,更自由,可以隨時拔腳走人。
然而,葉小凡不打算拔腳而走。她希望在這個城市紮下根來。她喜歡這裏的浩大、開闊,喜歡深邃遼闊的大海,好像在世界的盡頭。她曾經是個渴望遠方的女孩,喜歡蒙萊托夫的詩,“在那遙遠的大海的深處,/有一片孤帆在閃著白光,/它尋求什麽/在遙遠的異地/它拋下什麽/在可愛的故鄉”。
深圳,注定了,將要和自己結緣。雖然,這遍布的樓宇,她還沒有一角;這高深莫測的繁華裏,她還是局外人。
可是,你看,那街頭的孩子。那些穿著校服的,帶著隨身聽,神氣的,可愛的孩子們,他們熱切地一視同仁地叫著“老師好!”啊,多麽動聽的喊聲!多麽令人喜悅的一件事。誰說,她和這個城市無關?
她和這個城市的未來——孩子們,有著緊密的分不開的聯係。
她喜歡他們。她在這個城市的教室裏,她是一個師者,與最柔軟最富有朝氣的孩子們相連,她擁有這個城市的未來和希望!
那一個一個的天使般地麵容。
成績優異大家閨秀般的陶珩、大氣懂事的徐瑞、鬼靈精怪的杜維、愛哭愛笑愛管人的辣妹方家慧……··
想起他們,她的嘴角會留出笑意。她的班主任手記總有說不盡的瑣屑,她想個愛嘮叨的媽媽,訴說著他們妙趣橫生的故事。
秦海洋說,她的手記許多人愛看,他也是他的“粉絲”。
啊,秦海洋。這個城市還有他!
想起他,葉小凡心頭又是一熱。他們認識有一年多了,來到這個城市,遇上他,仿佛就是天意。那些熱切的、迷醉的瞬間,每每回憶起來,都還是神魂俱蕩。
後來,他們很少單獨相見,成年人的激情到底是被理智的韁繩拉了回來。
也好!就作為朋友吧!友誼天長地久!
30歲。值得銘記,值得留存。
生日的這一天是星期六,她在西湖春天設宴,嘉賓有:秦海洋,秦朗,薑紅和她的女兒範小柔。
除了秦朗,其他人都好久沒見了。
預先訂好的包間,下午六點開席。在深圳,這是葉小凡第一次在如此高檔的地方設宴請客。以她代課老師的薪水,這樣的酒宴屬於高消費。難得奢侈一把,以生日的名義。對於生活,葉小凡有時覺得美比實用更重要,她骨子裏其實有點小資,隻是在深圳目前小資有點不現實,沒有經濟實力。但今天,她決定對自己寬大一些,畢竟這是個重大的日子,這幾個她要請的賓客,她不能讓他們小瞧了去。
穿了件深紅色直身羊毛衫,煙色絲襪,配棕色皮靴,外披一件當年潘家強從麗江帶回來的大方格子暗披肩,又對著鏡子細心地施了淡妝,香粉、胭脂,使得原本略顯蒼白的臉紅潤起來。以致於提著蛋糕進門的秦朗,看直了眼。
到了西湖春天,秦海洋已經霍然坐在裏麵了。
“啊,不好意思,你都先到了!”葉小凡羞赧。她約的時間,自己倒遲了。
秦海洋咪著眼笑道,“你的生日宴,得積極一點!”
他讓葉小凡做上席,“今天你是壽星佬!”
然後挨著葉小凡坐下,又命秦朗坐在自己旁邊。葉小凡另一邊的位置留給薑紅。
服務生上茶,問要不要點菜。葉小凡將菜單交給秦海洋,“我不在行,你幫我點吧。不要替我省啊!”秦海洋斟酌著,對服務生報上菜名。完了交代等客人來齊再上。
不知為什麽,秦海洋在身邊,葉小凡似乎就有了依賴,應答的事都交由他來辦。
剛剛點完了菜,薑紅就帶著女兒過來了。“哎呀,路上塞車。這個城市腸梗阻越來越嚴重了!開車真不是享受!”
“沒關係,不算晚,我們也才來不久。”葉小凡招呼她坐身旁。
“葉阿姨!”範小柔快樂地撲過來。
葉小凡一把抱起她,“哇,又重了一點了!阿姨要抱不動咯。”說著,又對著小臉蛋親了一口。
“喏,這個,給你的生日禮物!”薑紅遞上一盒雅詩蘭黛化妝品。
“謝謝!”葉小凡開心地接過,這個牌子很高級。一套要幾千,不夠一個月工資,她自己是斷然舍不得的。過生日真好。
人到齊,酒菜上來。
“來,祝葉小凡生日快樂!”大家端起了杯。
邊喝邊聊。薑紅帶來一個重大信息,她準備辭職不幹了。
“為啥?”葉小凡驚愕。她那一份工作多好,編內刊,不累,還薪水高。去哪兒找?
“忙不過來,內刊雖然不累,但時間拖住了,小柔再過一年讀小學了,要接送,還有輔導作業。她還要學鋼琴、舞蹈,每一項,你得跟著。幹脆全心全意陪著她。”
“家裏不是有保姆嗎?”葉小凡道。
“我自己也不想上班了。老範也不在乎我那點工資,他倒希望我再給他生個兒子。”
“嗯,家庭主婦也是一種職業!”秦海洋笑道。
唉,人與人就是不一樣,葉小凡為求一份工作如此打拚,她那兒倒輕描淡寫地說放棄就放棄了。
不管怎麽著,葉小凡還是有點為薑紅惋惜,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自甘變成家庭婦女。
秦海洋說起他們報紙幾年前搞的關於婦女回家的大討論。在深圳,像薑紅這樣的女性實在太多。
秦朗說這是社會的倒退。
薑紅自嘲道,“我不想進步。”
大家從婦女回家,聊到孩子成長,聊到國內外教育的差異。
薑紅說,“小柔幼兒園就有家庭作業了。她們學前班還要考試,排名。現在孩子壓力比我們那會兒大,家長更不好當了。”
“是啊,現在物質生活是好了,可是,我懷疑他們的童年未必有我們那時快樂!”秦海洋感慨道,“我比你們年紀都大,在我出生的那時,國家三年自然災害剛結束,吃不上一頓幹飯,玉米頭、土豆,聞起來都噴香。家長們也不管孩子學習,隻要餓不死就成。我們小孩子卻也一樣很快樂,撿煤渣、玻璃片,去廢品站賣錢,一起玩泥巴,打槍戰,爬山……·我不知道現在的孩子們當他們長大了回憶起童年生活時會想起什麽?”
“他們有他們的快樂。玩具、動畫片、遊戲等等。我們是放養大的,現在的孩子是圈養大的。”薑紅道,“我看到門口那些讀小學的孩子,背著好重的大書包,就在想,裏麵到底是什麽?那麽重!”
“你別說,我們班一個男孩,有一次讓我掂一掂他的書包,足足有幾十斤。我都擔心壓了他個子不長。就問,不能少帶一點嗎?他一本一本翻給我看,課本,每本書的配套練習,字典,作業,試卷,還真一樣少不得!難怪今天許多孩子厭學。”葉小凡道。
“他們要應付這麽多功課,哪兒還有玩樂的時間!”
“中國有句古話,學海無涯苦作舟;又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做‘人上人’,焉能不苦?”秦海洋道,那年,他到以色列考察,去到一所學院參觀,聽他們講述猶太兒童早期教育的觀念和方法。猶太人在小孩上學的第一天,要把蜂蜜抹在《聖經》的字母上,告訴孩子們“書是甜的”,同時要給孩子們雞蛋和蛋糕吃,並要到河邊去,告訴孩子們《聖經》像河一樣無止境。猶太父母想方設法用各種感性方法來激發孩子們得學習興趣,不僅傳授知識,還要傳授更多的慈善和愛。
“慈善和愛!”是的。葉小凡深有感觸。當我們的教育隻注重考試,而忽視心靈的栽培時,將會變成什麽樣?
秦海洋又說到女兒的變化。她以前總不快樂,上了高中,開始逃學,而現在,她像是換了個人。不是說,國外就一定好,但起碼,我們的教育確實需要改革。“希望在你們身上。”他指了指葉小凡和秦朗,“你們在教育第一線。”
秦朗和葉小凡相視苦笑了一下,談何容易!
薑紅把話題拉回,道,“今天葉小凡過生日,咱就不憂國憂民了。來,為葉小凡慶生!”
秦朗說,“我們每個人說一句祝福語吧。我先說啊,祝凡姐身體健康,壽比南山。”
薑紅也舉起杯,“老同學,願你永遠快樂,開心!”
範小柔也忙不迭地跑過來,搖搖地端著可樂“祝阿姨永遠美麗!”
葉小凡笑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秦朗給大家再斟酒。
“你!祝我什麽?”葉小凡轉向秦海洋,她麵色緋紅,眼裏有酒意。剛才幾杯喝得有點猛,此刻身體輕飄飄的,好像要浮起來。
“祝你——幸福,永遠!”秦海洋盯著麵前的女孩,他沉吟著,說著“幸福”二字,心裏竟是一陣巨痛。
葉小凡眼淚突然就留下來,她一仰頭,喝幹了酒。
這一哭,眼淚就止不住了。
“凡姐,你怎麽了?沒事吧?”秦朗嚇壞了,他從沒見過葉小凡哭,他不知道她怎麽啦。
薑紅道,“沒事,沒事。她喝多了,都這樣的。”
那天晚上,葉小凡又醉了,秦海洋將她送到宿舍,秦朗一直陪在左右。
臨走時,秦海洋在葉小凡的床頭放了一枚首飾盒。是他送給她的禮物,一隻翠玉手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