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文豪,男,12歲。個頭矮小,黑黑瘦瘦,像個還未發育的小學生,頭發軟塌塌的,搭在小腦袋上,臉龐不大,小巧的鼻子和嘴巴,最突出的是兩條劍眉,給他柔和的臉增添了一股子叛逆氣,低低地壓在一雙與其年齡不相稱的冷漠的眼睛上。
和所有的老師一樣,學生裏麵往往首先被記住的,要麽是特別好的優秀生,要麽就是這些特別差的“問題生”。賴文豪就是這麽一個讓所有老師優先記住的人物。
賴文豪的突出在於,他要麽極端好動,要麽極端安靜。他的好動在第一次升旗禮上,葉小凡就領教了。在接下來的不到兩周之內,所有的老師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坐立不安”這個詞用在他身上特別貼切。他的嘴巴就像春天鼓噪多舌的小鳥,他的體內似乎每個細胞都想衝破約束往外奔跑。甚至,老師一邊提醒他,他一邊還在說話。最讓老師糾結的是,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說話。當老師批評他,“賴文豪別回頭,別說話。”他無辜地回嘴,“我沒有說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和行動,已經成為他的一大標誌,所有的老師,不得不為了他,中斷講課來強調紀律。
而他安靜的時刻也很別致,就是上課趴著睡覺。這個時候老師若把他叫醒,他滿臉懵懂,嘴邊上還流著哈拉子,令全班同學愉快地大笑。
“我寧願他上課睡覺,別打擾我講課。他不聽,別的孩子要聽啊。”英語老師黃梅道。她說出許多老師的同感。
不過,上課睡覺,這事兒也不光榮。輕者領導找你談話,重著大會批評。
木棉中學領導們都有一項光榮傳統,就是喜歡在各間教室巡查,經常搞突然襲擊。你的課上有同學在睡覺,或者看漫畫,或者玩手機,都昭示著你這個老師的失責和無能。最起碼,也說明你講課不精彩,把學生都講睡著了。查到了,被大會小會上拿出來說事,麵子很不好看。
葉小凡初到的時候,曾經很不適應,講課講得正起勁,冷不防一個領導十分詭異地出現在窗口,打量許久,又詭異地飄走。令人汗毛倒豎。
秦朗笑道,“咱們領導很辛苦啊!還會輕功。走路都不發出聲音!佩服!”
上課時,他要求同學們,“你們把門窗打開。要方便領導觀看。”這還真對領導胃口,領導在大會上批評,有的教室,門窗緊閉,簾子都拉了,什麽也看不到。領導表示,每個老師都要有被聽“推門課”的準備。
可是,領導的課,誰來聽呢?
不過,大凡當領導的,課時比一般老師少。這樣,他才有多餘的精力和時間窺查別人。
查得最勤的是副校長黃道發。
有老師背後開玩笑,“黃校再這麽認真下去,頭發都掉光了。”當然,這話是不敢給黃道發聽到的,他頭上的發際線已經退到後腦勺了。
不給賴文豪睡覺,他就要搗蛋。讓他睡覺,查到了,又吃不了兜著走。真是頭疼。
賴文豪有時還故意提些怪問題為難老師。
數學老師講雞兔同籠。他舉手,“雞和兔子又不是同類,幹嘛非把它們關在一起?”
科學老師說,牛頓一顆蘋果砸中腦袋,於是想出萬有引力。賴文豪問,是不是真的?老師你砸我試試,看看能不能想出別的。
政治老師更是被他氣得半死,說到為什麽讀書,政治老師引出周恩來的話來激勵大家,“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賴文豪說,“我們又當不了周恩來。”
一堂好好的課,總是被賴文豪攪亂。這孩子激起大家公憤。
“葉老師,他小學就這樣的,鼎鼎有名。”
“你把他調開,讓他單獨坐一個位。”
有學生七嘴八舌地圍在葉小凡身邊,出主意。陸小羽、盛佳傑、李慧他們有幾個小學就和賴文豪同班的。
當葉小凡問起賴文豪小學時的情況,他們立即滔滔不絕地說開了。在他們零碎而具體的講述中,葉小凡大致拚湊出賴文豪小學時的摸樣。
一到三年級時,賴文豪學習還算可以,尤其是語文,還寫過一篇作文,被老師推薦到少兒報上發表了。不過,他從小就特別多動多話,中午在學校午托,從來睡不著覺,經常被午托老師罰站牆角。到了四年級,換了班主任。他們班那時特別鬧,班主任身體不好,管班管得辛苦,三天兩頭生病,到了五年級,學校就又換了個班主任。
“朱老師可厲害了!賴文豪就怕她!”陸小羽臉上呈現出敬畏和興奮的表情,朱老師就是他們五年級的班主任。
“第一次接手我們班,朱老師天天不上課,整頓紀律。放學了,就帶我們去操場練隊形和體操。因為我們班一次明星中隊都沒得過。”
“那次,賴文豪做操時講話,被朱老師揪出來。”
“是訓練時嗎?”葉小凡問。
“不是,是全校課間操。賴文豪被拉到前麵罰站。當著全校同學的麵。”盛佳傑道。“那次,他可出醜了。都哭了。”
“吹水!沒有哭,賴文豪從來沒哭過。”陸小羽反駁。
“我看到的,他眼裏有眼淚。”
“就罰一下站,他就哭了?”葉小凡覺得賴文豪的承受力不該這麽脆弱的。一些從小就被批評灌大的孩子,他們的心理素質都超級好。
“不是,因為麵對全校同學站嘛!好醜的。而且,回到教室,朱老師還讓他站在講台前,站了一節課,讓大家給他提意見。”
“一節課?你們提了麽?”
“提了,好多人都提。不提不行,朱老師讓大家提。”
“那以後,我們班紀律好很多。我們都怕朱老師。她很負責,經常查崗,一發現學生不聽課,就揪出來站辦公室。還動不動請家長。賴文豪被請得最多。朱老師說,他是我們班的老鼠屎,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說要給他在辦公室配個位置,和老師一起辦公。”
“朱老師不讓賴文豪影響大家,給他單獨按了一個位,坐在最後麵,這樣就沒人和他說話了。”
“不過,他總是坐著坐著就和前麵的擠到一塊去了。後來老師就讓他坐在講台邊。”
葉小凡聽了,許久默不作聲,原來,這個賴文豪有這麽“光輝事跡”,不由心裏沉重。
找了個時間,葉小凡將賴文豪叫到辦公室,和他長談了一次。那次是一節語文課後。那天,她上的是安徒生童話《醜小鴨》。
這是一篇關於成長的經典名篇。葉小凡喜歡安徒生,這個創作出《海的女兒》、《賣火柴的小女孩》等傳世絕唱的童話王子,他作品裏憂傷的、唯美的氣質,令她百讀不厭。她給學生介紹他的生平。他坎坷的一生。
“1805年4月,一個嬰兒出生在一張由棺材板拚成的床上。他大聲啼哭著,仿佛抗議上帝將天使貶謫到人間。教士安慰惶恐的母親說:“小時候哭聲越大,長大後歌聲就越優美。”果然許多年後,這個天使用夜鶯般的歌喉向全世界唱起歌兒了,即使是聖誕老人,也並不會比他更有名氣。他的名字,就是漢斯·克裏斯蒂安·安徒生。”葉小凡用詩意的語言講述著。
他的父親是個鞋匠,他的母親是個勤勞的質樸的女人,相信上帝。他們家很窮。這個春天,鸛鳥再次飛來,庭院裏的醋栗樹重新皺起細小的新葉,小小的安徒生知道自己已經6歲了。他故作正經地走在父親身邊,指點著收拾舊巢的鸛烏。當聽說夏天以後,體弱的小鸛鳥因為無力飛到埃及過冬,會被啄死的時候,他憂愁起來:“讓它們到咱們的頂樓上來吧,冬天裏我一定會分點東西給它們吃的。”
歐登塞是個封閉的小鎮,人們堅信上帝和女巫。許多神秘的傳說在空氣中蕩漾不絕。紡紗室的阿婆們有時會把《一千零一夜》中的離奇故事講給來玩耍的小安徒生聽,這些古老的傳說成為他日後創作的源泉。
他在慈善學校讀過書,當過學徒,幻想當一名歌唱家、演員、劇作家,11歲時,父親去世,母親改嫁。為了心中的藝術,他14歲離開了家鄉,去了哥本哈根。這個巨大而陌生的城市使他感到渺小而孤獨。但他立刻擦去眼淚,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他想登舞台,可是他歌唱的天賦最終還是夭折了。他終於明白自己不屬於舞台。離鄉奮鬥使安徒生深刻感受了這個更為廣闊、充滿悲歡離合的社會。在學校裏,他閱讀了莎翁、歌德等人的名著以及丹麥的古典作品,深深體驗到寫作的魅力。
1831年,安徒生開始了他第一次國外漫遊,終其一生,他攜著一把雨傘,一根手杖和簡單的行囊訪問了歐洲的所有國家。安徒生是詩人、劇作家、遊記作者,他多才多藝,還剪得一手好剪紙。在紀念他的博物館中,展出了他剪的各種圖案,有掛在聖誕樹上的舞蹈者,有各種花卉和動物,甚至大門上的門徽,也是他的人頭剪紙。但童話是安徒生一切創作中的皇冠。1835年,安徒生寫信給女友說:“我要為下一代創作了。”從自己的童年體驗中,安徒生深深理解窮苦孩子生活的寂寞和痛苦。他認為,在詩歌的領域中,沒有哪一樣能像童話那樣無限包容。
“了解作者的背景,我們能更加理解作品的內涵。”葉小凡說,“從某種意義上說,醜小鴨就是安徒生自己。”
同學們聽得入神。
在講到課文的高潮,醜小鴨迎來生命的春天時,葉小凡讓學生配樂詩朗誦。
“你我都能成為一隻天鵝,你會成功的,不過有很長的路要走····”
“如果你是一隻天鵝蛋,就算是生在養鴨場裏也沒有什麽關係。”
“當我還是一隻醜小鴨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麽幸福。”
這些優美的句子,葉小凡用紅筆劃下。她還讓同學們分別扮演裏麵的野鴨、老太婆、貓兒,母雞,讓他們揣摩角色情感。
學生們都非常配合,連賴文豪也沒有睡覺和分神。當葉小凡讓大家討論醜小鴨的現實意義時。賴文豪舉起了手,他開口道,“醜小鴨並不真是醜小鴨,他隻是一隻遺落在鴨群裏的天鵝蛋,如果,他真的是一隻醜小鴨的話,他是怎麽也變不回天鵝的。”
全班都呆了,有學生興奮地吹出一聲尖利的口哨聲。與葉小凡預期的要引出的勵誌的回答完全相反。在大家等待葉小凡發作的目光中。下課的鈴聲響了。
“好,我們下一節繼續討論。”
葉小凡一揮手,結束了講課。她讓賴文豪放學後來辦公室,她要和他好好談一談。
賴文豪來了,他臉上帶著犯了錯誤而被老師請進辦公室的無可奈何的表情,以及硬著頭皮準備承受一頓訓斥的淩然姿態。
“知道我為什麽叫你來嗎?”葉小凡問道,給他拿過一張凳子。
“不知道。”賴文豪嘴角動了動,一隻腳以腳尖為圓心在地上無意識地畫著園。他確實是個好動的孩子,要他安靜不動地站立很困難。
“你坐下。”葉小凡指了指拿過來的凳子。
賴文豪仿佛有些驚訝,收回運動的腳尖,看著旁邊的凳子,遲疑地坐了下來,雙腿並攏,手有些無措地搭在膝上。
“前些天,老師讓每個同學在周記裏,給自己畫像,自我介紹。你沒有寫,現在,你能不能跟我談談你自己?”
“我?”賴文豪怕挨打似的身體朝後靠了靠。
“你怎麽評價你自己?”
賴文豪把頭扭向一邊,躲開葉小凡的目光,嘴裏蹦出兩個字“很差!”
“我隻想聽你說自己的優點。”
賴文豪低著頭,默不作聲,好半天才沮喪地說,“我沒有優點!”
葉小凡的心震顫了一下,這孩子的自信心早已喪失了。
“怎麽會沒優點呢?每個人都有優點!你今天課堂聽課很認真,還能積極思考,這就是優點呀。”
賴文豪抬起頭,睜大眼睛望著葉小凡,有些錯愕。葉老師不是正話反說吧?以前的朱老師可就是會這樣的哦。
“是的,那隻醜小鴨的確不是真正的鴨子!你啟發了我。假如我們生來就不是天鵝,那麽,我們該怎麽辦?下級課,我要讓大家討論這個問題。這的確是個非常好的問題!”
賴文豪呆呆地盯著葉小凡。
“聽說,你小學時作文寫得不錯,還有一篇文章發表了。是什麽文章?能不能找來給我看看?”
賴文豪露出罕見的害羞神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篇文章是三年級寫的。題目是《夏天的雪》,他寫的是小學校園,初夏的時候,木棉花謝了,滿校園飄著白白的,一團一團的木棉絮,像極了冬天的雪花。賴文豪還是3歲時,在外婆的老家湖南看過雪,來深圳後,就再也沒見過了。那篇發表他文章的報紙,被他收藏在抽屜的最低層,那是他唯一有過的驕傲。
他後來找給葉小凡看了,不足五百字,很短的一篇,可是,受到了葉小凡的高度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