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又到了開學的季節。
清晨。寂靜了許久的馬路又熱鬧起來。一群一群身著天藍色校服、背著雙肩書包的學生們簇擁著,象潮水一樣,源源不斷地向一個地方流去。
木棉中學的新學年開始了。
這一天,是他們的開學典禮。大操場的主席台上掛著大紅的橫幅標語,以校長為首的校領導們端坐在主席台上。
空曠了整整一個暑假的操場,此刻充實極了。來自全校三個年級1000名學生正齊刷刷、雄赳赳地站在九月早晨的日光之下。
每個班級前有一名帶隊老師,是各班的班主任。
站在頭一個位置的,是一個年輕女教師。她身穿白短袖襯衫,著米色A字裙,半高跟白涼皮鞋,雙腿修長,身材纖細,烏黑的頭發盤成一隻小巧的發髻,目光凝視在前方的孩子們身上,偶爾舉起手臂,示意一下學生站直隊伍。當宣布開學典禮正式開始的時候,這位亭亭站立的女教師轉過身來,麵向了主席台。她,就是葉小凡。
做為一名代課老師,能再次站在木棉中學的操場上,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間學校,有多少臨聘老師,如蜻蜓點水一樣,來過,又飛走了。許多人,恐怕連名字已不被大家記得了,就很難再見了。
能留下來,得益於上一屆的中考。葉小凡的那個班,取得了不錯的成績,考上普高的有一半,比其他幾個平行班都多。
當然,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因素。在過去,也曾發生過,教學不差的,因為種種未知的原因而被辭退。比如,人員過剩、家長投訴、新分來的大學生擠占位置、或者某某領導的關係戶要進來……總之,留有留的理由,走也有走的理由。
葉小凡的幸運在於,學校擴招。
當續聘的合同終於簽下來,葉小凡長長的鬆了口氣。
她回了一趟老家。湘南的中學給她下了最後通牒,要麽回來,要麽把關係轉走,學校不可能老讓她占著編製不上班。葉小凡知道老校長的難處,近些年師資流失厲害,他必須刹住關口,過去睜一眼閉一眼的停薪留職的做法招到上下一致的強烈否定。以後員工一律事假不準超過30天。否則視為曠工處理。葉小凡去到學校,把關係放到了人才交流中心。“你再考慮考慮,如果回來,我們還是歡迎的。”校長誠懇地說,他很器重葉小凡,其實很是個和氣的老頭兒。
葉小凡當然不會回頭了。她知道,她的故事在湘中私底下流傳著不同版本的傳說。她希望隨著她的離開,人們會將她遺忘。
“你丟掉的可是鐵飯碗呐!”媽媽痛心疾首。更為痛心的是,女兒和潘家強婚姻的結束。
葉媽媽一兒一女,她把女兒看得更重。葉小凡小時候體弱、愛生病,模樣生得也好,格外惹人疼愛。從小到大都在身邊,連上大學的誌願都是她做主填在家門口的。偏這孩子命運多舛,初戀男友意外早逝,本以為美滿的婚姻可以讓她獲得幸福,卻又發生這樣的事!唉,孩子的一生,做母親的沒法替著過。將來的路,她怎麽走?
葉小凡心裏非常抱歉,她看著母親難受的麵容,心裏也有著說不出的疼。然而,一切隻能這麽走下去了。
離婚比想象中簡單,隻用了短短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在他們曾經登記結婚的地方,用紅本換了綠本。兩百多元的工本費。一個跨度五年的婚姻宣告結束了。
那一天,潘家強表現得很克製。該說的,該做的,該努力的,都做過了。早在那個五月,他被趕出葉小凡的小屋,就已經意識到,他們之間是徹底完了。
從民政局出來,兩人都默不作聲,潘家強開著單位的小車。冷氣打得很足,和外麵的酷熱成鮮明的對比。
葉小凡心裏未嚐不是傷感的,五年的婚姻,不能說沒有感情,而且,自小,他們就是認識的。她曾經視他為大哥。
車子開到江邊的一家火鍋城酒店,潘家強停下來,說,“一起吃個飯吧。”
酒店很熱鬧,香辣味濃重撲鼻,引來眾多食欲良好的食客。在大熱天,吃火鍋,喝冰鎮啤酒,是湘人的一大樂事。他們不像廣東人,怕上火。
找了個火車包廂似的位置坐下,潘家強讓服務員點好爐子,撒底料,在菜單上劃上一個一個小圈,有羊肉、魚丸、豬紅、玉米、海帶、冬瓜、蓮藕、馬蹄、金針菇、菠菜。然後問葉小凡,還要什麽。
“點那麽多,吃不掉,浪費。”葉小凡說。
“今天我請客,你不用替我節約。以後想浪費,大概也沒機會了。”
葉小凡心裏有點難受,她起身去弄調味料。潘家強愛吃味重的,加辣油的。過去,在家裏,冬天,葉小凡也經常弄火鍋。但潘家強在外麵應酬多,弄好了,有時一個電話打回來,不在家吃。一個人吃不完,漸漸地,葉小凡也就不怎麽做飯了,若是潘家強不在家,她就去母親家吃飯。
“我們在一起吃飯太少了!”潘家強頗有些感歎地說道。戀愛時,他還經常帶她去咖啡店、下館子。這些年,在政府辦公室,吃飯成了工作的一部分。
潘家強端起斟滿的冒著白色泡沫的啤酒杯,對著葉小凡,“來,幹一杯!”
他一飲而盡。
“以後喝酒別太逞能!小心傷了胃!”葉小凡道。
“放心,我的胃酒精考驗!”
他給葉小凡夾菜。“聽說,你已經把這邊的關係轉到人才交流中心了!”
“嗯。”
“深圳那邊能很快調進嗎?”
葉小凡搖搖頭。這是無法預期的事。
“如果調不進來,就回來。我會在這邊給你重新聯係學校。”
“謝謝。”
“是我不好!不然,你不會背井離鄉的!”
葉小凡低下頭,眼圈紅了,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晚了。
這場分手飯,他們吃的比平時都長,其實兩人都沒什麽胃口。酒店裏歡聲笑語,還有喝到高處時激動的猜拳聲。他們是多麽快樂啊!有誰注意到這一對把酒痛飲的年輕男女喝得是分手苦酒?這人生,每天上演多少人間悲喜劇!每個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不知接下來的劇情如何上演。
窗外是炫亮的夜色,遠處的衡水河像一條玄色的織錦,保持著高深莫測的姿態。
一切塵埃落定。他們從此無婚一身輕了。雖然許多人口口聲聲說婚姻不過是一張紙。可是,有沒有這一張紙還是不一樣。他們從此不再有法律上的契約關係,從此是兩個不相幹的路人了。
九月。深圳的早晨,太陽很早就出場,把它無私的萬丈光芒投射在大地。廣闊的操場上,成千的中學生,靜靜地佇立著。國歌響起,大操場觀禮台上,兩名學生緩緩拉升手中的五星紅旗,他們的動作一看就是訓練過的,像極了天安門上的主持升旗的國旗手。
主席台上的領導們也全體起立,所有的人目光都對著國旗的方向。初一的學生們齊刷刷地舉起他們的小手,行著少先隊隊禮。這些剛剛從小學上來的孩子,還沒有退隊,他們的脖子上都還係著紅領巾。
從上麵看下來,場麵氣勢恢宏。不少路人停下了腳步,他們在駐足觀看,觀看一間學校的普通升旗禮,這是都市裏的朝陽風景線,成年的人會想起自己充滿激情的學生時代。人這一輩子,有多少這樣集體主義的時光呢!看的人中,也有不少是初一孩子的家長,他們和孩子一樣激動,在浩大的藍色海洋裏,他們巴眼張望,想找到自己孩子的身影。當然,這是困難的。在校服的庇護之下,每個人都差不多。
八點還不到,對於這個習慣夜生活的城市,這些孩子大約是起得最早的一群人之一。比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還勤快。如果仔細看,你或許會看到不少孩子們臉上還帶著未睡醒的惺忪表情。畢竟,他們也才剛剛結束悠長的暑假,才開學,還不大適應。
倒是初一的學生,他們一律非常興奮,站得分外精神。因為,從今天開始,他們就是中學生了,這一新的身份,令他們激動不已。
葉小凡剛從初三下到初一,接觸這些剛從小學升上來的學生,覺得像進了幼稚園。初中是變化最大的三年,青春期的孩子是成長的第二高峰期,一年一個樣。葉小凡過去帶高中,來到深圳代初三,從外表上看,都差不多。現在一下子到初一,覺得這些孩子太可愛了!小小的、稚氣未脫的臉、說話動作都全是孩子氣的。一兩個發育早的學生,鳳毛麟角地鶴立在雞群當中。男孩子呢看上去比女生還小。在他們這個年齡,女孩子都普遍成熟些。在小學五六年級,這個差距就已顯現出來了,女生們都像姐姐,男生則像還未開竅的小弟弟。要一直到初二,這一形勢才會根本扭轉過來。
葉小凡現在遇到的就是這麽一群年齡階段的小孩子。
葉小凡心裏是歡喜的,她天生喜愛小孩。這個世界裏,最柔軟、最可愛的、最純潔的、最如天籟的,就是孩子,他們像大自然裏的那些花兒一樣,散發著無以倫比的馨香。不管有多少不如意,一旦和孩子們在一起,她的心就不由分說地柔軟起來。
而且,讓葉小凡高興的是,從這一學年開始,初中不再分好壞班了。這真是一大進步!孩子們不用一進校園就被貼上“好”或“壞”的標簽。
葉小凡在開學前整理學生檔案,這個班的尖子生要遠遠多過原來的那個初三(4)班。有鋼琴彈到10級的,有參加國際比賽的,有作文拿金獎的,有獲得數學奧林匹克獎的,有拉小提琴的,有吹薩克斯的,有跳拉丁舞的。這都是孩子們自己填寫的特長、獎項。
他們真了不起!這麽小的年紀學了那麽多東西,看來,深圳不愧是發達地區,家長們舍得在孩子們身上投資。從這裏也可以看得出,這個班的家長素質。起碼,他們對孩子的重視度要遠遠高過原先的四班。
當然,落後的、問題的、刺兒頭的學生肯定也有。這不,眼下,葉小凡就發現隊伍裏的一個小男孩,在那裏開始站不住了,混身著火似的,扭來扭去,一會兒用手撓一下頭,一會兒側過身,與後麵的同學做個鬼臉。
葉小凡走過去,盯了他一眼,他立刻老實了,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他的名字叫賴文豪。是小學點點有名的操蛋大王。關於他的故事,以後還會說到。
半個小時過去了,領導在上麵致辭。太陽更加炙熱,像一個巨大的發燙的金盆扣在站在一覽無餘的大操場上的師生們的頭上。夏天的升旗禮的確是很考驗人。
突然,隔壁班的人群一陣嘩動,一個女孩倒在地上。校醫連忙趕過來,小心地扶起女生。這個班的班主任是個年輕的男教師,他把女孩抱起,和校醫一起去到醫務室。又對葉小凡點點頭,意思交代她看一下他們班。
這種升旗禮學生暈倒的現象在學校並不鮮見。一些孩子體質差,缺乏鍛煉。剛才暈倒的就是因為沒吃早餐,低血糖造成的。
或許是因為這個事件的啟發,也或許是那個年輕的男老師本身熱愛體育,他以後就在他的班裏實行了一項跑步計劃。
這個男教師叫秦朗,他是秦海洋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