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畫廊

4

　　周由被一種什麽聲音驚醒了。他猛然坐起，眼前空無一人。厚重的窗簾仍嚴嚴實實地垂墜著，隻從縫隙裏，透出一絲熹微的天光。他抬手看表，發現已是清晨七點。窗外臨水枕河的小院悄無聲息，就連自己置身其中的小樓，也沒有一丁點兒響動，惟有自己的呼吸在空氣裏震蕩著，像一條遠離地球的太空船，與世隔絕，船艙裏靜寂如夢。但剛才他分明聽見了輕輕的腳步從他床前移過，微風中飄著幽蘭淡淡的香氣。整整一夜，他都聽見這腳步聲在他的頭頂徘徊，忽而從樓上慢慢走下來，忽而又一級一級樓梯地移上去……

　　他恍惚想起昨夜的情景，他無法分清那腳步聲究竟是真還是自己的幻覺。

　　他拉開了窗簾，早晨新鮮的陽光如水一般流瀉進來，空氣中飄來了油炸粽子和鹵香豆腐幹的香味。他懶懶地躺著，覺得嘴裏似乎依然殘留著碧螺春茶的清甜。整整一夜的回味與咀嚼，使他的心裏滋生出對水巷無限的眷戀。他這個放蕩不羈的浪漫派藝術家，第一次感到自己長期漂泊的靈魂，也許真的是該有個歸宿了。他該有個家，一個像老吳這樣溫馨的家，有一個美麗高雅的妻子和清純可愛的女兒、一幢幽靜的小樓和一個寬大的畫室。周由這個一向獨來獨往、我行我素的北方漢子，僅僅兩天就已被江南的水霧和柔情融解，他覺得自己也許就要化作一攤水了。

　　現在他確實聽見了院子大門沉重開啟的鏗鏘聲，他從窗口望見，老吳身著短褲和T恤衫，滿頭大汗從門外進來，看樣子是剛晨練跑步回來，還拎著一兜早點。接著是阿霓在她爸爸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的歡叫聲。

　　周由很快從床上跳起來。長夜終於熬盡，今天又將會是一個什麽樣奇妙的日子？如果昨天水虹那個邀請不是戲言，也許上午他就將為水虹作畫。

　　早飯後，阿霓對周由說，下午她一定會盡早回家，讓他教她畫畫的。小周叔叔和媽媽兩個人要乖乖呆在家裏，媽媽假如讓周由畫像，可以就坐在她昨天的那個位置上。那個位置的光線角度最理想。

　　時隔一夜，周由覺得阿霓說話的口氣，變得有點像個大人。

　　阿霓和她爸爸臨出門前，她走到周由麵前，一邊同他說拜拜，一邊也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那唇印柔軟而濕潤，像沾滿露珠晨霧、嬌嫩新鮮的花骨朵。

　　後來周由總算聽到了大門沉悶的碰撞聲，接著是樓門輕微的關合聲。

　　周由知道，從現在開始，這個幽靜的小院裏，隻剩下他和水虹兩個人了。

　　他在客廳裏打開畫箱、鋪好油畫紙、擠上顏料。他覺得自己的手微微有些發顫，動作顯得笨拙而滯重。在他作畫的曆史上，他發現自己好像從來還沒有這麽緊張過。以前在畫室裏獨自一人麵對漂亮的裸體女模特，也從未如此不自在。他明白這種情緒特別影響作畫，但這幅畫的成功與否，於他今後的命運恐怕生死攸關。他已從剛才老吳離開小院時多少有些迷惑的神態中，接收到了老吳的排斥場。如果今天水虹的肖像畫砸了，這幾天裏他將如何與他們相處呢？

　　藝術與情愛似乎從它們誕生的一開始，就相輔相成又相煎相克，生死糾纏、天地同心。周由對於美神與愛神向來以孿生姐妹相待，缺一不可，甚至不惜冒褻瀆神靈的風險，在心裏祈禱二位女神能產下他夢想中的愛子。

　　但今日，周由知道，恰恰惟有畫中的美神，才能為他心中的愛神引路。

　　水虹收拾好餐桌，為周由和自己各泡了一杯茶。她把茶杯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時，目光又被昨晚擱在窗台上的那兩幅畫吸引過去。她抬起頭，用手托著腮，兩眼久久凝視著畫麵上縈繞的水霧。她一直沒有說話，好像已經忘了周由的存在。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聲低語說：

　　“小周，我覺得你的藝術興趣，似乎已經從以前的注重形式，折返到內心湧動的情感表現中去了。不知我這樣的理解對不對？”

　　周由大聲應道：“你說什麽？折返？太對了！就是折返，我一直找不準這個感覺，你一下子就替我說出來了。水虹你怎麽就想到這個詞兒了呢？”

　　水虹笑笑說：“我一直在想，形式如果走到極端，就像失重一樣，離開了腳下的土地。那些內容空泛的標新立異，形成了當今藝術的失語狀態。如果地球生命中絢麗的色彩，被抽象或是蒸餾得隻剩下了幾條線、幾個點、幾個易拉罐和玻璃瓶，在這種模仿和製作的過程中，還怎麽產生藝術家的個性呢？”

　　“可是極端的聲音最響啊。”周由興奮地在屋子裏走動起來，“它所帶來的商業效益最誘人。九十年代畫家的困惑，在於他們無法拒絕用工業製作的方式繪畫。藝術被畫商和市場這兩隻手一塊兒擺布、一起玩弄、一同猥褻，就像是捉弄貓狗、強暴婦女，你明明能看見那兩隻手，卻無法推開它，因為藝術已快淪為毫無羞恥感的娼妓，隻是關心著那雙手最後付錢的價碼……”

　　周由戛然打住了話頭。他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過於粗魯了。

　　水虹似乎並不介意。她點點頭說：“其實，那些號稱旗手的極端主義者，隻是藝術的假瘋子，一旦得到厚利，馬上就不再瘋狂，就會按照正常人的胃口，來享受自己的瘋果……”

　　周由激動地打斷她，嚷嚷說：“而那些真瘋子，就算偶然一次獲利，他們的家人恐怕就得用這筆收入，來替他支付瘋人院的醫療費用了。”

　　水虹平靜地說：“我不擔心你會墮落成一個假瘋子，倒是害怕你在極端的慣性下，把自己畫成了一個真瘋子，有一天我還得帶著阿霓上瘋人院去看望你。”

　　周由怔了怔，睜大眼看著水虹，一時竟無話可說。他和水虹昨天才剛剛認識，水虹怎麽就能一眼將他看透？他覺得眼前的女人像是一個謎，一個難以破譯的謎，謎底卻在她自己手心。近幾年來，周由在癲狂的商潮和各種短命的藝術流派中苦苦掙紮，藝術的空間越來越擁擠、越來越憋悶，別說是新大陸，就連海中一個小小的荒島，也難以尋覓了。他真想按著自己的意誌去活，按自己的想法去畫，不管高價廉價，他相信真正的藝術品，自有它無法以金錢估量的價值。他在難以遏製的衝動中，曾無數次想象著自己去開山填海，造一個藝術人工島，像魯濱遜一樣生活。但這個島上不需要“星期五”，隻需要一個女主人。一個能撫慰他的心靈、不斷激發起他的創作熱情的美麗女子。她不是像舒麗那樣的性夥伴，而是一個愛的夥伴。二十九歲的周由曾被許多漂亮女孩們欽慕糾纏，有時他都覺得自己被她們“愛”得快要溺死了。然而，那卻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愛”。周由在同那些風流倜儻的畫友們的爭論中，一向固執地堅持認為，愛是一種互相的創造。

　　周由已不知如何繼續這個話題。如果他將自己狂熱的想象和盤托出，誰知道會不會嚇著水虹呢？他發現自己手裏的一管白顏料，什麽時候已被汗涔涔的手指掐破，從鉛皮縫隙中流出了黏稠的白色油彩，流滿了手掌。

　　水虹站起身，拿來一遝紙巾給他擦手。說自己要上樓去換衣服，請他稍等。

　　樓梯上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水虹款款下樓。周由的心又狂跳起來。

　　水虹穿了一條黑色的V字領緊身羊絨裙，頸項上隨意搭著一條長長的白色紗巾，笑吟吟站在周由麵前。周由第一次能夠完整地看清她光滑的脖頸，和裙沿下修長發亮的小腿。她悄然無聲地飄逸過來，坐在了窗口阿霓昨天的位置上。微風和煦，掀動著輕柔的紗簾，窗外桂花樹的葉片上，鋪滿了春天膨脹著的橙色陽光，空氣中彌漫著潮濕泥土的芳醇。一個年輕美麗的生命，和另一個年輕壯碩的生命，麵對麵地坐下了。周由覺得自己心中的愛也在膨脹，撞擊著他焦渴的胸膛。他真想衝過去把水虹緊緊抱住，他感到手中的畫筆都快要折斷了。

　　水虹的身子往後靠了靠，像是在尋找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後微微揚起了下頦，將自己的胸部曲線坦然呈現在周由麵前。周由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他覺得自己作畫多年，好像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優美的胸腰造型。她的乳房在薄而柔順的羊絨裙下高高聳立，高度突出得恰到好處。如果再低一些，就是漂亮而不是美了；如果再高一些，就太性感而破壞了優雅。人體畫最難的藝術技巧，就在於掌握這個度。有時筆下失之毫厘，美就可能變成俗豔。人體大師提香的偉大之處，表現在他能竭盡所有地畫出美到極限的美。他能把這極限之外的媚俗媚豔媚欲的成分輕輕吸幹，隻把美留在美的界限裏。但不是空蕩蕩地留下，而是填滿界限中所有的空隙，沒有一個僥幸所得的擦邊球。

　　周由真正領教了什麽叫做和諧、完美和高雅。他被水虹之美震撼得無從下筆。他一向最厭惡對景對物實錄，但此刻他已不能再憑借自己的想象，對水虹再添點什麽或減點什麽了。他簡直就想為水虹做一隻巨大的畫框，將她框在其中，那也許是世上最動人最美麗的作品。

　　周由緊緊咬住了嘴唇，在怦怦心跳中，繼續欣賞著水虹。她的胸部曲線並非異峰突起，而是被腰間瓷瓶頸般的兩條微妙弧線所托起，又被頸肩部兩道柔美向下的曲線所呼應。周由受過立體派影響的審美觀察力，使他又能從正麵透視水虹從頸部到乳峰、從乳峰到小腹的兩條起伏滑行般的線條。這樣，水虹這對美麗的乳房，就居於女皇的皇位上了。周由看得透不過氣，他真想哀求她，讓她扯下頸上的紗巾，褪去那條裙衫，將她美麗的胴體全部呈現在他的麵前，讓他真正領教一次人體美的徹底洗禮。如果她願意為他作人體模特，哪怕讓周由為她服一輩子苦役，他也會立即簽下合同。

　　但周由的苦役已經提前到來。他麵對畫架開始作畫，感到全身像是套滿了沉重的枷鎖和鏈條；他手中的畫筆顫栗著觸摸畫紙，每一筆都像是一鞭一鞭地忍受著美的抽笞。周由已成了沒有契約的奴隸。

　　水虹被深深地打動了。

　　在周由為她作畫的時候，她一直也在細細觀察著周由，品味著周由對她的反應。周由臉上躁動不安的神態，和他眼裏那種毫不掩飾的仰慕，不僅未令水虹不安，反而使她欣喜地感覺到，他果然是一位虔誠而真摯的藝術家。她已坦然接受了剛才下樓時，周由對她大膽的欲望挑釁。她非常熟悉這種目光，她一直都生活在周圍男人的這類目光中，卻能安之若素。然而周由潛意識中能量的釋放，也隻能侵略到這種程度了。它很快就被他追求藝術和追求美的更為強烈的欲望所取代了。她在周由漸次變幻的眼神中，走過了他內心對美從驚歎到感慨、由崇拜而讚美、然後是追索是記憶是體察是思辨的全部心路曆程。最後他甚至已忘了她的存在，他麵對的似乎隻是一個美的幻影和美的精靈……

　　水虹知道，這些年來，偽藝術家充斥畫壇藝苑，藝術不是朝拜的聖地，而快要成為獵名獵財獵豔的泥潭了。她盡管遠離著畫壇，卻在內心保留著高度的警惕。她也受過藝術或是搞藝術的男人引誘，她絕不是對強大誘惑無動於衷的女人。水虹認為被誘也是一種生活的快樂體驗，至少被誘的女人，心底還有激情和波瀾，總比一潭死水的日子更能感受生命的活力。然而，水虹卻是那種生性矜持的女人，她的自我保護的頑固天性，總使她能在陷阱的邊緣停下腳步，窺探到腳下的無底深淵便扭頭就走。她也像一條聰明的美人魚，能把魚鉤周圍的餌食吃光，卻決不讓魚鉤咬住她。

　　水虹在第一眼見到這位她一直想見的年輕畫家時，她沒有想到，能畫出那麽令人震撼的作品的知名畫家，本人竟也這般瀟灑俊美，就像是一匹北方草原自由浪漫的野馬。看來周由不是一位普通的藝術家，他身上散發著一個很有毒性的情誘場，一般的女人遇見他，都會中毒眩暈的。他的身邊肯定不會缺少女人，但他也許恰恰缺少能給他自己解毒的女人。他大概已吞下了過多中毒的魚，所以自己也中毒匪淺。水虹覺得自己已經遊入了毒餌區，她感覺著毒餌的威脅，卻仍然悠悠地徜徉其中，觀賞那精美的餌料不忍離開；她不會貿然吞食毒餌，但她的口中的唾腺，卻分明已燒灼腫脹。

　　水虹不知道自己這一次究竟是怎麽了。也許從昨天傍晚她見到周由那兩幅畫後，她就已感到自己不能輕易地放過周由了。她當即邀請周由留下來，這是水虹和老吳結婚十幾年，除親戚之外第一次挽留一位男子住在家裏。她心裏很感激老吳為了女兒畫畫所表現的大度。

　　水虹剛才又一次欣賞了周由的那兩幅畫以後，在心裏覺得它們實際上是兩幅姐妹作。水巷那幅，傳遞出周由對神秘美和愛的迷惘和饑渴；阿霓那幅肖像，卻直接表現了清亮透明、一覽無餘的童貞之美。在一個如此浮躁的年代，從周由的畫裏見不到絲毫的浮塵躁土，隻能感覺到畫家內心的孤獨與寂寞。折磨著他的痛苦，不是錢與欲，而是愛與美。他被阿霓帶領著，偶爾闖入了水巷邊的一扇鐵門，他會不會不顧一切地長驅直入呢？但這棟小樓的門委實太多了、門上的鎖也太多——家庭、丈夫、女兒、房子、財產、安全、年齡、職業、氣候……一把把鎖扭成了結、連成了鏈，何況，其中許多把鎖的鑰匙，並不在水虹手中，也不在周由手裏。而周由的北方，更是另一串未安保險的鎖，麵對他那種藝術家的浪漫性格、他的前途地位甚至他那些情人們，水虹也沒有開啟的鑰匙。然而，如果她最終飛不出這棟小樓，她將永遠成為被愛肢解的囚徒。

　　她在剛才作畫前和周由的閑談中，有一句話，沒來得及對周由直言。她想對他說：那兩幅畫上的“清水”，恐怕是解不了他心底對愛與美的中毒性饑渴的。

　　水虹理不清自己紛繁的思緒，她收斂了那些無邊漫遊的胡亂遐想，將自己散淡的目光，重新回到周由身上來。

　　此刻的水虹，以“著裝模特”的特殊身份，可以無所顧忌地長時間欣賞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子。這是水虹自懂事以來，第一次這樣久久盯著一個除丈夫以外的男人。她望著他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一股溫泉般的熱流，從她心底的泉眼裏噴湧出來。

　　十幾年來，水虹幾乎已經被剝奪了近距離單獨欣賞男性的權利了。她的生活中隻有一個丈夫，被她淋漓盡致地重複觀察。觀察日日重複著，再沒有新的內容，觀察便平淡無奇或是麻木不仁，難以為繼。水虹從不正視別的男子，這倒並非是老吳對她有什麽約束，在一些不得不去應酬的社交場合，水虹從不敢讓自己的目光注視陌生的男子，哪怕多一秒鍾，也許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這種長期幽禁、近似於隱居的生活，使她積蓄了渴盼得到更強烈更狂熱的新愛的巨大能量。她與老吳已經相愛了多年，從最初的互相吸引，慢慢走向了安居的平穩和平淡。而她內心渴望情愛的火箭頭，卻還在幻想中繼續飛升。但老吳這第一節助推器，卻顯得越來越乏力，好像已無法將她送入遙遠的太空軌道。一種女人的直覺告訴她，若是火箭在助推器的燃料耗盡之前尚未到達目的地，飛行將以墜毀的方式結束，連返回地麵軟著陸的可能都不存在。可她還年輕，她想飛，飛到她一直向往的那個高度。那麽，誰將是那助推的第二節或是永遠的動力呢？

　　她細細掃描周由的麵部圖像，覺得周由真是一個和老吳完全不同的男人。他既不是影視中那種漂亮的奶油小生，也不是英武而粗魯的角鬥士；他是一件棱角分明、又經細心打磨拋光的雕塑作品。陽剛中帶有溫柔、雄健中又有多情。他寬闊發亮的額頭，濃密鋒利的劍眉，熱烈明亮的眼睛，筆直簡潔的鼻梁，還有寬肩、厚胸、長腿和大手，無不是按黃金分割比例，配置成一個充滿魅力的熱血男兒。水虹越來越對周由入迷了。她甚至覺得他身上那套寬大的牛仔服真討厭。她真想進而欣賞他的全裸雕塑，就是用自己的“全裸繪畫”作交換她也願意。但那樣一來，她麵前幾十道鐵鎖就會突然被扭斷，她和他都將被迅速坍塌的鐵門鐵柵欄砸得遍體鱗傷，或許還會不小心砸著老吳和阿霓啊。

　　她發現周由畫得很專心。在周圍還在悄悄上漲蔓延的情感洪水到來之前，他似乎已夯實了地基、加固了堤壩，而把他的情思全部集中到畫紙上去了。他心中的洪峰似已平安通過了警戒線，在到達更為險峻的下遊之前，往另一側河道分流而去了。

　　水虹還從來沒有遇到過能在她的目光掃射下，最終能保持平靜的男人。她微微有些不悅，又覺得周由也許真是有韌性和意誌的男人，這種克製力反而勾起了水虹更迷亂的想象。她從未體驗過雙方一見鍾情的那種感覺，曆史上許多淒美壯麗的愛，都來自於一見鍾情。它也許是瞬息即逝的露珠，也許是千萬年水磨沙礪的珍珠，無論露珠還是珍珠，那炫目的光彩都令她沉迷著魔。

　　水虹感到了一陣燥熱。她無意地扶了一下頸項上的紗巾，那條紗巾卻從她脖子上輕輕滑落下來，像一片白雲，無聲無息地飄墜在她的腳下。

　　那是一條領口開得極低的羊絨連衣裙，水虹有些慌亂。她發現自己白皙的前胸，幾乎一直延伸到乳房的上部以及乳溝位置的精美曲線，已經袒露在周由麵前。

　　水虹知道，從這天開始，她將麵對自己一生中最困難的日子。

　　本來就被水虹潔白細嫩秀美的頸部驚撩得一陣陣心動過速的周由，忽然又瞥見了水虹胸前裸露出來的更為晶瑩透明的肌膚，而且順著敞開向下的V字箭頭，直指她微微起伏著令人浮想聯翩的胸乳，周由好不容易夯實的堤壩又決口了。他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隻是直愣愣盯住水虹的眼睛，希望從那兒得到更進一步的許可與鼓勵。對於周由來說，越過這道界限並不太困難，他可以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擁抱她親吻她，將愛的油彩塗滿她的全身。但周由卻遲疑不決。這個休止符完全違反周由以往的性情，幾個月以後，周由終於親吻水虹的那個時刻，他的淚水沾滿了水虹的臉頰。他說她的美太聖潔了，以至於那天為她作畫，而無法確認她究竟是否愛他時，他覺得無論何種表達方式，都可能會褻瀆了她的美麗。

　　於是當那條紗巾飄然而去，雲開霧散的時刻，周由擎著畫筆的手久久停在空中，他在等待著水虹眸語的召喚。很久以後當他回憶起這個時刻，他依然確信，在水虹咄咄逼人、熱烈回應的目光中，他曾看見了愛字的閃爍。她那滑落的紗巾和明白無誤的眼神，是愛字的同義反複，是手語和眸語的互補。

　　但那道愛的閃電實在是太短促了，它匆匆掠過她濕潤的眼瞼，猶如被狂風席卷而去，隻一個瞬間，便不複再現，連閃電的痕跡都沒有留下，隻剩下晴朗的天空，布滿了友誼、友情、友好的雲彩。

　　周由糊塗了。他不知道紗巾的含義究竟是熱還是愛。他敏銳的目光已看不清水虹的真意，一個成熟女人的手語和眸語，是無法翻譯的。看來水虹真是一個半透明的精靈，她讓你在水晶般的玻璃門前望而卻步，將他清亮透明的畫風，再罩上一層神秘而含蓄的東方情調。

　　周由的頭腦迅速地冷卻下來。他決定還是先把眼前的這幅畫畫好。他在蘇州的時間不會太多，如果這第三幅畫不能表現出水虹的氣質，那麽水虹那閃電般的眸語，也許就將永遠消失在太湖的煙波中了。

　　他又抬起頭看了一眼水虹，他突然發現，在水虹臉頰上半透明的膚色中，忽而出現了一片淡淡的紅暈，像雨後的霞朵緩緩移過天庭。他覺得自己仿佛喝了一口芳香的紅色佳釀，一種酣暢的醉意襲過全身，他確信自己已得到剛才那眸語中愛的旁證。盡管水虹已有體貼的丈夫和可愛的女兒，他是否能攻下這美麗的城堡還遙遙無期；就像一團亂絲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刺成一幅蘇繡極品，但他能得到這愛的信息，就已令他心滿意足。他不會忘記那片淡紅色的雲彩，在他日後的夢中，他將乘坐這祥雲飛鴻的舟楫，去遨遊太空。

　　他看見水虹彎下身子，用一個十分優美的姿勢，把那條紗巾撿了起來。那曾經令周由心亂神迷的雪原冰峰，重又回歸水色瀲灩的太湖。

　　時近中午，周由聽見了鐵門開啟的聲音，老吳已提前回家，說醫院裏如有要緊事，護士會給他打電話，下午就不用去了。放下提包，他先去看了周由作畫的進度，周由告訴他說，畫已完成了一半，如果明天上午的光線好，再有半天就可收筆。老吳很滿意地點了點頭，說周由的工作量遠遠超過了他的估計。正說著，阿霓也回來了，她說下午要讓叔叔教她畫畫，她已經向老師請了病假了。老吳批評她說這樣不好，她申辯說那些課就是不上，她的考試成績也照樣會全班第一。老吳便給阿秀打了電話，讓她送四個人的午餐來，反正吳家喜歡的菜式，阿秀都知道的。

　　阿霓看著周由為水虹畫的未完成的肖像，有點嫉妒地說：“你給媽媽畫這麽大的一幅，比我的那幅大一倍還多，我也要一幅大的嘛。”

　　周由隻好笑著安慰她說：“等下午我臨摹昨天給你的那幅畫時，就把小阿霓放大成一個大阿霓，行不行？”

　　阿霓說：“最好是一個真的大阿霓。真的……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水虹在一邊說：“叔叔是畫家，又不是魔術師嘛。”

　　阿秀拎著紅漆食盒送來了午飯，全家人和周由走進了小餐廳。周由發現阿秀有伶俐乖巧的可愛，像蘇式甜點中的那種細沙豬油團子，又軟又糯。她在抬頭看老吳的時候，那眼神也又軟又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