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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好像停了。阿霓牽著周由,踏著灰黃而光滑的花崗石路麵、穿過濕漉漉的小巷,在一幢小樓前站住了。大門外麵是一扇特製的鐵柵欄防盜門,打開防盜門,裏麵又是一扇包裹著厚鐵皮、釘滿鐵釘的木門。阿霓用雙手費力地推開了大門,然後轉過身小心地重又將大門關好。周由感到不是到人家去做客,而是到一座監獄去探監。他忍不住問:

  “阿霓,你們家幹嘛防守這麽嚴啊?”

  阿霓吐著舌頭說:“現在小偷多得來,還有強盜呢,旁邊那幾家鄰居都被人偷過。我爸爸媽媽都怕小偷。”

  周由抬頭,隻見院牆老高,牆頂上圍著一排書脊狀密密豎立的瓦片,牆下是一個幽靜的小院。窗下種著一棵粗壯的桂花樹,樹幹底部覆蓋著一層綠絨般的青苔,樹下有一方青灰色的石桌和三個石凳。鵝卵石鋪成的曲徑兩邊,種滿了一叢叢墨綠色的蘇丹草。小院子散發著陰濕的苔蘚和泥土的氣味。周由立即就喜歡上了這個袖珍蘇州園林。他想,若是在秋天的月夜,和阿霓一家人坐在桂花樹下品茶論畫,定有一種他尚未體驗過的蘇式情趣和享受。

  阿霓又用力地打開了小樓一層的兩道門,周由跟著她走進了樓下的客廳。客廳十分寬敞,顯然已被精心裝修改造過,接近木料本色的護牆板,淺黃中隱隱現出褐色的木紋,倒像是一個巨大的畫框,襯托著牆上幾幅顏色暗淡的國畫山水和書法條幅作品,傳遞出年代久遠的氣息。地板也是本色的,隻在沙發前麵,鋪了一小塊色彩絢麗的地毯,圖案是地道的波斯風格。窗下有一隻紅木花架、一盆墨綠的蘭花,花盆是白色的細瓷,那盆蘭花修長的葉片,悠悠地垂墜下來,含蓄不語悄然壁立。整個客廳的格局,中西合璧、老宅新飾,清潔中透著素雅,一看便是個家學淵源、殷實富裕的江南知識分子家庭;客廳北牆有一扇雕花窗格,窗下可望見那條靜靜的小河,河對岸則是水巷那邊的民居,斑駁的牆皮和翹角屋簷,在雨後的水汽中飄忽不定,既遠又近。

  周由恍然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剛才在河邊畫的那幅風景之中,看來他今天上午的感覺並非空穴來風,一種更為奇妙的想象開始襲擊他了。

  周由踏入阿霓的家門還隻幾分鍾時間,阿霓已經領著他參觀了整棟小樓。客廳旁邊是書房和小餐廳,後側走廊有廚房和洗手間,窄窄的栗色樓梯上麵,是阿霓和她父母的兩間臥室,中間是小客廳。周由在臥室門口探頭看了一眼,出於禮貌沒有進去,隻看見牆上掛著幾隻花梨木的畫框,鑲著幾幅油畫作品。燈飾和家具以乳白色調為主,他發現樓上房間的布置風格,完全是歐式的。就在小客廳挨著阿霓房間的牆上,周由看見自己那幅從畫報上剪下來的得獎作品,被掛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這多少使周由有些興奮。

  阿霓已興衝衝抱著一大摞畫簿和畫稿來給周由。周由看了看表和室內的光線,對阿霓說,還不如趁著這光線先畫肖像,等會兒再教畫。阿霓便將椅子搬到窗前,用一種很舒服又自然的姿勢坐了下來。顯然已經不止一個畫家畫過她了。

  周由打開畫箱,先把上午畫的風景寫生連同畫板一起抽出,斜靠在窗台上。然後開始鋪上新的油畫紙,給阿霓畫頭像。周由離阿霓很近,他要把她的美妙之處一筆筆細細地畫出來。

  “噯,叔叔你請等一下。”阿霓忽然從椅子上跳下來跑開去。一會兒,拿了一隻玻璃盒子過來,湊在周由麵前說:“叔叔你吃不吃粽子糖啊?我頂喜歡吃蘇州粽子糖了,裏麵有鬆子,你看,一粒粒透明得像琥珀一樣的……”

  周由留意地看了一眼。確實如阿霓所說,那三角形的糖粒嵌著透明的鬆仁,撲來一陣清涼又清爽的香味。他對阿霓說,其實畫畫的人,麵對一件好東西,常常是用眼看比用舌嚐更有滋味。

  “那我就不用嘴巴吃了,用眼睛吃,阿好?”

  “我一邊畫,你一邊可以聽音樂的。”

  “不,我要和你談天。”

  周由在找形方麵的功底,還在他十七歲的時候就已基本過關。他很快找準了阿霓麵部幾處關鍵的形,就立即著手鋪色了。最令他吃驚的,是阿霓膚色的半透明感,凡是著光處,透明度就加大,而逆光的耳垂和鼻翼,透明得連裏麵細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辨;整個麵孔以鼻梁為中心,透明度依次向外擴散,慢慢暈潤到輪廓線為止。真像是一粒飽含果汁的新鮮奶葡萄。

  周由剛從幹燥的北方來到濕潤的江南,看慣了北方妞粗糙幹澀的皮膚。然而這會兒在阿霓麵前,他的眼睛忽然清亮起來,他覺得不僅是眼睛清亮了,連全身的感覺都清亮了。這幾年來,在周圍日漸汙濁、唯利是圖的環境中,他常常覺得自己的眼、心、肺、血,甚至畫架和畫布都漸漸汙濁起來,他頭腦中那塊原本潔淨的精神綠洲,已被來自各方的汙染源暗中蠶食。而麵前幽靜的小院和純淨透明的阿霓,恰是他渴望的清亮境界。他覺得自己的畫風從此將進入一個色彩清亮明麗的時期。畢加索曾有“藍色時期”和“粉色時期”,他也許將會有一個色彩透明期?周由激動得手筆微微發抖。他不僅尋到了美的感覺,還走近了一種新的畫風。

  一年多沒有在這樣的心境中畫畫了,周由的畫興極濃。阿霓美麗的頭像漸漸出現在畫麵上。他用二號小筆,像微雕一樣,屏息斂氣,進入最後的細部描繪,畫著那兩粒野山葡萄似的眼睛,以及那兩道漆黑的秀眉。他畫了幾遍,終於停下筆來,退後幾步眯眼看著畫麵的色調關係,又睜大眼看著局部筆觸的銜接變化。他深感滿意,總算是把自己的感覺表現在畫麵上,就差衣飾和頭發了。他看看表,讓阿霓站起來休息,阿霓跑過來看畫,竟高興得叫了起來:

  “這麽漂亮啊。叔叔你的畫真幹淨,顏色用得這麽薄,像是半透明的。”

  “你喜歡嗎?”

  “太喜歡啦,我有好多幅頭像呢,沒有一幅比這幅好。陸老師給我畫的,一點也不像我,顏色用得很厚很髒,一點也不好看,我都不願意掛在牆上。叔叔你怎麽畫得這麽好?你教教我吧,看了你的畫,我都不敢畫畫了……”

  “慢慢來,你還小,先得把基本功素描畫好,畫畫其實不是用手,而是用心、用腦……”

  門鈴響了,阿霓跑到門口的貓眼去張望,一會兒把阿秀帶了進來。阿秀解釋說,她是來看阿霓的,因為阿霓還從來沒有把一個“男的”帶回家裏來過,她有點不放心,還給阿霓的父母打了電話。阿秀看了畫,也連聲說好,她說這幅畫比阿霓還好看。

  阿霓又回到椅子上,她知道再有半小時就可以結束,現在可以亂動了。她是個有經驗的小模特,周由為她作畫覺得很輕鬆。

  到傍晚,外麵的鐵門響了。阿霓叫道:爸爸媽媽回來了!阿秀迎出去開門,周由已在收筆。他想阿霓的父母也一定會喜歡這幅畫的,有了這幅畫,他大概不會受到冷遇。出於職業習慣,他很想見見生下這樣美麗女兒的夫婦。

  門口進來一位中等身材、健壯結實、彬彬有禮的中年男子,滿麵笑容,一副學者風範。身後是一位中年婦女,戴著一副大寬邊眼鏡,低低地架在鼻頭上,使得整個臉型看上去有些別扭。她頭上紮著一條暗灰色的舊紗巾,係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個前額,連眉頭也被遮住了。臉的輪廓有些像阿霓,但眼裏像是揉進了沙子,半眯著,樣子很老氣。她身穿一件寬大的舊風衣,身材差不多和她丈夫一般高,但看不清體形。周由深感失望:這難道就是阿霓的媽媽?母女兩人真有天壤之別啊。他覺得這一天的感應處處靈驗,但到此大概就要結束了。

  阿霓像小主人似的,為周由和爸爸媽媽相互作了介紹。阿霓的父親吳奐雄大夫緊緊握著周由的手說:“幸會幸會,歡迎你啊,北京的畫家。噢,這位是我的夫人秦水虹。”他的話有濃重的蘇州口音。秦水虹禮貌地微笑著向他點點頭說:“謝謝你能為阿霓畫像。”周由覺得女主人的嗓音非常甜美,帶有一點吳語尾音的普通話裏,有一種江南女人特有的柔情。當他握著秦水虹的手時,他感覺比阿霓的手更溫軟柔潤。他剛想低頭去看,那手卻已縮回去了。

  時近傍晚,室內光線暗了下來,阿秀想要開燈讓他倆看畫,阿霓連連擺手說:“讓爸爸媽媽到窗戶這邊來,燈光下看不出顏色的大效果啊。”

  老吳和水虹站在女兒肖像前仔細地看著。老吳的眼睛像是有點濕潤了。他不停地說:“太好了太好了,這就是我的寶貝阿霓,爸爸想你的時候,你在爸爸心裏就是這個樣子咯。”

  “爸爸,叔叔說,這幅畫的名字就叫小葡萄,新疆無核葡萄。”

  “太對了,就是無核葡萄,阿霓是甜甜的葡萄姑娘,阿霓的肉是葡萄肉做的,我親一口阿霓,就像喝了一口葡萄酒。周由你真厲害,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特征。她要是不學繪畫,我們一定會讓她去學舞蹈的。”老吳又湊近畫麵,看了又看,愛不釋手的樣子。“周由,謝謝你了。”老吳由衷地說。“這幅畫,阿好送給阿霓,噢不,對不起,是不是可以賣給我?我,我和她媽媽實在太喜歡這幅畫了。”

  周由為難地說:“吳大夫,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也喜歡這幅畫,我有好久沒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了,我並不是每幅畫都能畫好的。”

  老吳搖搖頭,目光轉而盯著窗台上那幅水巷風景畫,看了一會兒,又說:“你看,這幅風景畫也蠻好咯,我從小就住在河邊,天天在河邊走,走了幾十年,應該說頂有資格評論你畫上的小河了,依我看,你把我們蘇州水城的魂靈,都勾在畫上頭了。你將來會是一個了不得的畫家,一定會畫更多好畫出來……所以,還是請你把這幅畫,讓給我,一定讓給我……”

  阿霓也很想得到自己的肖像。她使勁搖著周由的胳膊說:“叔叔你就把畫送給我爸爸算了,爸爸是全城有名的外科醫生,他從來不求人的嘛。對了,要麽我再坐半天,你重新畫一張好了。”

  周由不便再堅持了。他隻好答應照著這幅臨摹一張,然後讓阿霓自己挑選。阿霓一聽,快活得跳腳,說如是臨摹,她還可以從頭到尾看著叔叔怎麽畫呢。

  秦水虹一直在一旁靜靜地欣賞著畫,她看得很入神,微眯的眼睛眯得更細了。這會兒她回過頭對周由說:“天不早了,能不能就留下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呢?”

  阿霓馬上叫道:“對,和我們一起吃晚飯!不對,媽媽,就讓周叔叔住在我們家吧,那間書房裏不是有張給客人住的小床嗎,可從來都沒有客人住過。讓叔叔在這兒住幾天,除了臨摹,還能教我畫畫呐!”

  秦水虹似乎猶豫了一下,輕聲問周由:“行嗎?”

  周由一陣心跳,這個建議正中下懷,他趕緊連連點頭。他覺得老吳夫婦倒挺好客,一點不像人們常常談論的那種南方人,精明又小氣。

  秦水虹又說:“假如你有空,我也蠻想請你給我畫一幅肖像的。明後兩天我正好不上班,你可以畫得從容一些。”

  周由在漸漸暗下來的光線中,看不清秦水虹的容貌。他心裏並不太想畫這位中年女人。但他又覺得女主人身上,有一種令他感到神秘的內容,那種駕馭這個溫馨之家的親和力。他剛走進這個家庭時,就被這種親和感縈繞得十分熨帖。他想了想,回答說:“好的,如果有兩天時間,就能畫得大些。我也會好好教阿霓的,我很喜歡你的女兒。”

  秦水虹笑笑說:“那現在你就是阿霓的叔叔兼老師了。以後你再到蘇州來,就當這裏是自己家一樣。蘇州小城這些年經濟上變化蠻大,但觀念上還是閉塞。我在學院裏是教藝術理論的,蠻希望同你談談現代藝術方麵的話題……”

  “那就趕緊讓周由搬過來。”老吳打斷他們的話說:“現在就去,快去快回。回來正好吃晚飯。阿霓,去給你老師帶帶路。”

  阿秀去外麵叫了一輛三輪車來,好讓周由去旅館退房,並把隨身的衣物和用具搬來。

  一路上阿霓像個熱情的小導遊,不停地同周由說這兒說那兒。她一直握著周由的手,整個身子緊緊靠在了周由身上。周由感到了阿霓的體溫,還有她頭發裏一陣陣散溢出來的香味,竟是一種完全不同於北方女孩的感覺。他的頭有些發暈。他不懂得這個年齡的女孩,究竟是在撒嬌呢,還是朦朦朧朧地向他表示著什麽。他想應該讓她明白,他是她的老師和叔叔,不能這樣親昵地粘在他身上的。他委婉地說:

  “阿霓,你快長成大姑娘了,不能,哦,不能像這樣總靠在別人身上的。”

  阿霓噘起嘴回答:“我爸爸頂喜歡我粘著他了。我要是喜歡誰,才會這樣呢。要是不喜歡,我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媽媽也是這樣的。”

  周由無話可說。他想阿霓將來長大了,一定是個多情女子。不過她的將來,離現在還很遙遠,這不屬於他操心的範圍。

  周由被自己在短短一天裏這一連串的奇遇弄得心神不定。

  回到吳家小樓,客廳旁邊的小餐廳裏,飄來了飯菜的香味。

  周由安放好行李畫具,洗完手,走進了小餐廳。他剛一進門,感到自己像是被閃光燈閃擊了一下,又像是被留在了感光膠卷的底版上,一動也不會動了:在阿霓身旁坐著一位像是阿霓的大姐姐似的年輕女子,年齡大約在二十六七歲左右。如果阿霓不是坐在她旁邊,周由一定會以為阿霓在一瞬間長大成人,變成了一個美麗的成熟女人。明亮的燈光下,她灼目的光彩撲麵逼來,將周由攔阻在門口,邁不動腳步。

  “媽媽,倷看小周叔叔哪哈啦?”

  阿霓的童音像又一次閃擊,擊得他如同過度曝光一般眩暈,腦中的思維一片空白。什麽?媽媽?難道眼前這位絕色女子,就是剛才曾見過的秦水虹?周由狠狠定了定神,走到餐桌前,坐在她對麵。臉上刷白的表情,像是暗房裏相片顯影尚未到位。

  “來,先喝點茶。”水虹笑著招呼他。“這是我們蘇州的碧螺春,四月新茶,剛剛上市,我想你會喜歡的。”

  “你真是阿霓的媽媽秦水虹?”周由直愣愣地追問。他這位靠視覺吃飯的人,第一次對自己的眼睛發生了極度懷疑。

  “大家找一找,看看阿霓是不是還有一個媽媽呀?”水虹調侃著說。

  “我媽媽給你變了一個小魔術。”阿霓忍不住插嘴。“她摘下了眼鏡和頭巾,脫掉大袍子,洗個臉,把臉上的化妝去掉,再換上羊毛衫,哇,煥然一新,媽媽一回到家,就變成另一個人了。”

  “就像老戲裏那個田螺姑娘、河蚌姑娘,終於現了原形。”老吳接著說。

  大家都笑起來。周由神魂未定,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茶。

  他聽說過碧螺春這種太湖名茶,但此刻,清淡的茶水在他嘴裏無滋無味。

  老吳招呼大家動筷,盤中色彩鮮豔的菜式,在周由眼裏無色無形。

  周由舉著筷子,怔怔地望著水虹。桌旁的阿霓和老吳兩個人影慢慢虛淡,水虹如一幅畫,從牆上飄然而至,又在他的瞳孔裏漸漸被一寸寸放大。

  他按照自己繪畫的習慣,先看水虹臉部的結構關係。他覺得水虹乍一看上去,很難立即發現她那種耐人尋味的美感真正的微妙之處。幾年來,周由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毫無化妝痕跡的天然之美。一種由裏往外放射、又從外往裏滲透的美。那張近於完美的蛋形臉龐,輪廓線柔順流暢,膚色潤白微紅,極其細膩光滑,幾乎呈半透明狀,如絲帛如瑪瑙,不不,更像春天的湖澤深處,被逆光隱隱穿透了的一枚白天鵝蛋。她一頭烏黑柔軟的秀發高高挽起,發髻像一隻曲頸小黑天鵝。這一白一黑亮麗顏色的強烈反差,使得水虹具有高貴和自然之美,高貴如踏上通往皇位的天鵝絨地毯的女王;自然如草原清晨人跡罕至的天鵝湖。周由狠狠記下了這第一印象,轉而又去尋找水虹的眉眼。

  水虹那兩道微微彎曲,眉梢略略上翹的秀眉,使周由深感驚異。他發現這對美麗的眉毛幾乎不像人體通常的毛發,而像是一件精工製作的繡品。前天他剛剛參觀過蘇州的絲綢博物館,蘇繡藝術所追求的那種“平、光、齊、勻、和、順、細、密”八個字,除了“平”以外,全都能在水虹這兩道眉毛上得到體現。她的眉毛不是平描出來的,而是用精巧的繡花針和細若遊絲的絲線,一針一針繡出來的。如果不是水虹在說話時那兩道眉毛隨著她的表情輕輕動了一下,他真覺得自己麵對的定是出於嫘祖之手的絲織藝術品。那眉梢微微一挑,周由的心便像被什麽重重地撩撥了一下,他真想湊近了再看一看,假如能吻一吻它們,那會有什麽樣神奇和美妙的感覺呢?

  周由終於壯了壯膽,去碰擊水虹的目光。兩道目光剛一遭遇,周由又像被電閃擊了一下。那雙橄欖形烏亮的眼睛,如一潭湛藍而深邃的碧波,讓周由感覺著美的深不可測。周由的目光幾次都被水虹夢幻一般寧靜迷蒙的眼神擊散,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已無法聚焦、無法挑戰,甚至無法重新組織起來,去迎接她眼中的盈盈笑意。水虹的眼睛是她的驚人之美中最具個性的部分,他望著她,隻覺得自己幾乎已找不到感覺了。不僅他的目光被擊散被擊穿,連他的心,也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擊,忽然有一種熱辣辣麻酥酥的感覺,從他胸口蓬蓬勃勃地躥騰出來。

  周由幾乎把筷子都拿倒了,他胡亂地吃著飯,隻能靠說話來迂回她目光的閃擊。他自言自語地說:

  “……一般女人化妝,都是為了使自己變得漂亮,沒想到水虹化妝,卻是為了掩蓋她的美,否則,像現在這個樣子走在街上,麻煩就大了……”

  老吳點點頭說:“小周,當水虹的丈夫,真咯勿容易呢,十幾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擔心的。你看,我家的房子不小,但是連保姆都不敢請,以前請過一個,沒過多少日子她就被壞人買通了,水虹的行蹤讓人摸得一清二楚。有一次她出去看朋友,半路被三個壞人攔住,旁邊還停著汽車,要不是兩個交通警路過,她恐怕就被人綁架了。出門這件事隻有我和保姆曉得,我隻好當夜就把她回脫了。”

  水虹截住老吳的話頭說:“哎呀,勿要說這些嚇人的事情了,小周,快點嚐嚐我燒的蘇州菜。”

  阿霓把一勺油爆蝦舀在周由的小碟裏,笑嘻嘻說:“小周叔叔,你不是問我們家為啥全是鐵窗鐵門嗎,爸爸說,家裏有好多好東西,但最好的東西,就是我媽媽和我呀。”

  “不僅是好東西,應該說,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呢。”周由也笑起來。

  “噯,小周啊,你結婚了嗎?”老吳像是無意地問道。

  “還沒呢,女朋友倒是有過的……”周由不知為什麽吞吐起來。“其中一個嫁到美國去了,另一個,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那以後就常到蘇州來嘛。”老吳朝周由眨眨眼,像是話裏有話。

  “小周叔叔,”阿霓突然插進來說:“等我長大了,你要不要我?”

  “別瞎講!”水虹連忙打斷了阿霓。“這又不是演電影過家家。”

  “我就問問嘛,我又沒有說現在,我是說以後。”阿霓嬉笑著。

  “那也不能這樣問。小周叔叔是大人,你還是個小孩子,他比你大十幾歲呢!”

  “那爸爸還比你大十幾歲呢。”

  “好了好了,小周你別介意啊。”老吳打著圓場。“現在的小孩,說出話來,都驚天動地的嚇死人,半懂勿懂的,叫人哭笑不得。來來來,大家都到客廳裏坐,喝點茶、談談天,再上樓休息。”

  晚飯以後,水虹提醒阿霓應該到自己的房間去做功課,阿霓本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但想到周由還會在這裏住幾天,對他道了晚安,就一蹦一跳上樓去了。周由和老吳夫婦便在客廳裏閑聊。周由雖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但斷斷續續的,還是多少聽進去一些,對吳家有了一個大致了解。關於水虹的部分,他聽得一字不漏,知道了水虹的娘家就在這條小巷裏,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如今不幸都已過世。水虹今年還不到三十二歲。她十八歲高中畢業那年,社會上還很亂,許多男人糾纏她,她受不了這種追逐,就嫁給了吳奐雄大夫。老吳比水虹大十一歲,那時已快三十歲了。吳家的社會關係廣泛,吳大夫的父親是蘇州民主黨派的知名人士,也是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吳奐雄大夫醫學院畢業後,子承父業,幾年後也成為全市有名的一把刀。現在他們住的房子,是“文革”結束後退回的吳家私產,吳老先生至今健在,在溫家岸那邊另有一所花園宅邸。水虹十九歲生了阿霓以後,正趕上恢複高考製度的第二年,老吳讓父母請了保姆照顧孩子,支持她考到上海的一所大學讀藝術史專業。畢業後分配到蘇州一所學院任教,前幾年就評上了講師。

  周由聽著,一邊機械木訥地應著。手心一直在出汗,額頭越來越燙。他覺得自己渴極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幹渴。他不停地大口大口喝茶,杯子很快淺下去,水虹便走過來,用那雙白皙細嫩的手,輕輕按著壓力水壺的頂蓋,為他添水。

  清水注入杯子時,那水流的姿勢,湍急迫切如流花飛濺。

  杯子整個看上去都是翠綠色的,杯沿上漾著一層細細的白茸毛,碧玉似的葉片在水中輕輕沉浮。茶水有一種沁心透肺的香醇,略略有些苦味滑過喉嚨,舌尖上卻慢慢品出了甘甜的滋味。

  有一種苦澀而鮮美的滋味,從周由心裏慢慢升上來,又緩緩沉下去。

  這天夜裏,周由失眠了。

  他在自己二十九歲的畫家生涯中,曾無數次在高原海邊山寨竹樓,大碗大碗地喝過紅茶磚茶烏龍茶,即便是臨睡前喝再濃再醇的茶,他也能安然酣睡。然而,這看似清淡、柔和的太湖碧螺春,如何竟然就不知不覺、點點滴滴地擾亂了他的心思,一杯清茶,便征服了他這個北方漢子?

  周由明白自己已經愛上了水虹。

  這種愛似乎與以往的每一次都不相同,如此猛烈而又急切。像是有一個火球在他胸膛裏燃燒著,即將爆炸成一團烈焰,先將他自己焚毀,然後再把牆外小河的水燒幹。那麽水虹呢,是同他一起在火光中冉冉升空,還是變成灰燼,隨著太湖輕揚的風,飄向寒冷的北方?

  周由失神地睜大了眼,盯著頭頂上厚厚的樓板。水虹此刻就在他的樓上,像懸在空中漂浮的美神,可望而不可即。僅僅一樓之隔,遠似九重天外。如今他已見到了向往已久的夢中情人,然而愛神卻不知雲遊何方。他憎恨這座溫馨的小院,那高高的院牆和厚重的樓板,如同一座堅固而設防的城池,將一尊絕世珍稀的美神囚禁於此。他將如何攻克這座水巷中溫柔的城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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