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叔敖被送回府裏後,病情不見好轉,終日臥床不起,嗜睡不醒。闔府上下籠罩在一派悲戚的氣氛中。夫人每日以淚洗麵,坐在一隅,茶飯不思。兒子孫安、兒媳小嬋衣不解帶,不分晝夜守在孫叔敖病榻旁。東門柳與孫歸生也是忍淚含悲,照應府裏府外之事。朝中大臣幾番前來探望,也都搖頭歎息。唯有莊王一日一回遣太醫前來診治,還能給孫府一點點希冀。在夫人一再央求下,那須發皆白的太醫才說了些實話:“令尹大人所得之病,病顯少陰,一時半會兒恐難好轉。皆因令尹大人勞心躬親太甚,寒暑不避,日積月累,慢慢就生了這病,隻能慢慢調養了。”
看看挨過了苦寒隆冬,到了二月天了,孫叔敖的病時好時壞。好些時,能睜開眼睛說幾句話,喝一點米湯;壞的時候,雙目緊閉,呼吸困難。莊王每日皆遣人問候,得知他的病仍是這般凶險,不由得憂心如焚,中夜難眠,遂令大司命為他招魂。招魂起始於商周,傳諸楚,既招生者之魂,也招甫死者之魂。
申叔時、伍舉、鬥更生諸位大臣於天色向晚時來到孫府,主招魂之祀。申叔時為最尊者,按製當由他主持。看看時辰已到,申叔時由孫府屋宇東側攀梯而至屋脊中央,麵向北方,將孫叔敖的上衣下裳揮之舞之,張開雙臂泣血呼號道:“孫大人歸來兮!王盼汝歸,國盼汝歸,民盼汝歸,家盼汝歸,胡不歸?”連呼三遍,一遍呼於天,若魂魄在天,聞聲歸附於衣;一遍呼於地,若魂魄在地,聞聲歸附於衣;一遍呼於天地間,若魂魄遊蕩於天地間,聞聲亦歸附於衣。申叔時向北呼喚完畢,轉身向南,將衣裳卷團在一起,投向屋前。早已等候在中庭的司服者趕緊用衣箱將它接住。之所以北向招魂、南麵投衣,是因為北乃陰生之地,為鬼神所向;南為陽屬之所,為生人所居,魂從北麵招回,當還於南麵。
申叔時從西北緣梯下至地麵,捧過招魂的衣裳,急步來到孫叔敖的臥榻前,覆蓋在他身上。這時闔府上下應和著答道:“歸來了!老爺已歸來!”如是者三。
孫安跌跌撞撞地來到父親的臥榻前,強忍悲痛,輕輕呼喚道:“父親大人,父親大人!”孫叔敖仍是雙目緊閉,隻有輕微的氣息。孫安心如刀絞,又怕哭聲驚得父親魂靈不安,遂用短褐捂住嘴跑到後庭,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申叔時等大臣商議了一番,決定做一場招魂的法事。一個時辰的準備,一場盛大的招魂法事在昏慘慘的燈光裏開始了。紙幡低垂,但見香煙繚繞,霧影幢幢,靈氛縹緲,十二個男女巫覡麵塗丹砂如血,頭戴長羽之冠,身著赤色大袍,應和著鍾磬齊鳴,觱篥嘶叫,笙簫嗚咽,紛紛起舞。一女巫扮巫陽,一男覡扮天帝,帝命巫陽筮占生人魂在何方。巫陽筮占後,於天庭、幽都、東南西北六方招之。每招一方,巫陽均喚道:“令尹魂兮歸來!無使汝之親人盼而哭,無使民盼而淚,無使君王盼而悲。”群巫齊呼曰:“歸矣歸矣!”群巫共唱“魂兮歸來”之辭,那辭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告魂唯有重返楚國人間才是正道。
有頃,眾人屏息前視床榻,太醫輕輕撬開孫叔敖的嘴,灌進湯藥,又喂以鬼蓋湯。棉被裹著的瘦骨嶙峋的孫叔敖到底長出了一口氣,卻沒有睜開雙眼。申叔時俯下身去,輕聲呼喚道:“孫大人,下官是申叔時呀。”孫叔敖竟說不出話來,頭輕輕動了動,算是知道是誰來到了身邊。申叔時淚如雨下,出得內室,卻安慰悲泣的孫夫人道:“夫人,休得傷心過度,看來令尹心內清楚,心明則神清,好轉的跡象已顯。過些時日,會好起來的。”言畢,他率大臣們離府,還朝複命去了。
此刻已是亥時,莊王仍在燈下候申叔時等人的音訊。中射士穀武子急步進來奏道:“申大人前來複命。”莊王快步迎上前去,老遠就急切地問道:“孫卿可好些了麽?”申叔時欲跪奏,莊王道:“免禮吧,快說與寡人知道。”
“孫大人能睜開眼睛了,似有了生氣。慢慢會好起來的,請我王放心。”
莊王長舒一口氣,以手加額道:“謝東君天帝保佑!孫卿痊愈之日,定當配享帝以太牢。諸卿回府歇息去吧。”
此後莊王仍是一日三遣人詣孫府看望孫叔敖,必聽了稟報始心安。
一連幾日,莊王都奔波在外。那日剛回宮坐定,還沒好好喘口氣,新授的司敗沈賈前來奏報,審讞虞丘父子已畢,其罪一筆筆都已坐實,擬虞季斬首棄市,虞丘當車裂而死,並誅滅九族。莊王愀然不樂,道:“虞季斬首,可以。虞丘削職為民吧,不要累及他人。寡人已稟告上蒼,當為孫卿積德行善,少開殺戒。”
申時末,大夫申叔時急急忙忙趕到景陽宮,哭喊一聲,奏稟道:“大王呀!孫大人他他……他……處於彌留之際了!”
莊王手一抖,竟將剛端到手裏的酒樽打翻在地。他霍地站起來,仰天淒厲地高叫一聲道:“天實為之,痛煞寡人也!”
莊王拔腿就往外奔,穀武子發現他竟然跣足,急忙提上豹舄追趕上去,替莊王穿上。在趕往孫府的途中,莊王見街道兩旁的鋪坊裏,家家香煙嫋嫋,主人跪叩在地,似在禱祝。莊王不解其故,問穀武子道:“緣何家家焚香禱告?”穀武子答道:“就連深街小巷,也是戶戶如此,皆是為令尹祈壽。據小人所知,樊娘娘還有許多王公大臣也都祈禱上蒼,盼令尹早日痊愈,好襄佐大王治理朝政。”
莊王默然片刻,喟歎道:“民心如秤!”
此時孫府已經哭聲一片,大臣與太醫、執事等俱在客廳裏暗自垂淚。內室裏,孫叔敖雙目緊閉,魂魄已散。東門柳一邊替老爺擦拭著臉,一邊低聲哭道:“老爺,你就這麽忍心撇下闔府老少不管了?就這麽走了?老奴想為老爺奔走都不可能了?”說來也奇,東門柳話音剛落,孫叔敖的眉眼竟輕輕抖動了幾下。圍在病榻前的闔府老少屏住呼吸,盼望老爺還魂複生。
孫叔敖吃力地睜了好半天眼睛,夫人知道他是有事要交代,便俯下身去,強忍悲痛道:“老爺,你有什麽話盡管說吧。”孫叔敖的眼睛到底張開了一條縫,嘴張了幾張,似有話要說,枯瘦如柴的手動了動,終是抬不起來:“叫孫……安……過來……”孫安隨即跪到病榻前,哭道:“父親大人,不孝兒在此。你有什麽教誨盡管叮囑,兒定當照辦。”孫叔敖氣若遊絲,眾人隻能從他的口形猜測他所言為何:“該……叮囑的……我已叮囑過了,兒定要照辦。東……門……柳……在我家……幾十年……吃了許多苦頭,有大恩於……我家……”
“孩兒謹記不忘。”
孫叔敖似乎驀然記起事來,斷斷續續地道:“十五年……前……我……進王城……尚欠……優孟先生……十兩銀,你定要……要還……”
“孩兒亦記住了。”
“茹黃犬……該去掉……鎖鏈了,再不會……有人……上府賄我了……”
“已然去掉鎖鏈了。”
孫叔敖的目光轉動,落在孫歸生身上。孫歸生趕緊趨步跪下去道:“老爺,你有什麽吩咐盡管道來,我不敢忘懷。”
“你忠心……耿耿……服侍於……我家,吃過苦……受過冤……至今……尚沒……婚配,我之……過也……我已經……”尚未言訖,他頭一歪,魂魄離散,溘然閉目而逝。
眾人一見,大放悲聲,號啕之淒慘,神鬼皆驚。客廳裏的眾人一起湧進來,申叔時抹去淚水,扶起哭得幾欲昏厥的夫人道:“夫人請節哀,夫人如今為一家之主,如何料理大人的後事,尚須夫人拿個主意。”
正在這時,悲戚滿麵的孫歸生前來稟報:“有一個老丈與一個少年前來吊喪。”不待孫歸生說完,那老者就攜一個少年闖了進來。他鶴發童顏,精神矍鑠;那少年英氣勃發,亦如老者一般滿臉悲傷。兩人也不待眾人招呼,徑直來到孫叔敖臥榻前,容顏肅然,恭恭敬敬地朝已逝的孫叔敖作揖。
哭得老眼昏花的東門柳若有所感,抬起頭來,猛然發一聲驚叫,道:“師兄你你你……”他也顧不得許多,一把將老者抱住了:“師兄,你怎麽千裏迢迢地趕來了?”
老丈淒然一笑道:“近些時,我心內煩鬱,若有所失。那千裏追風駒躁踏不停,南向嘶鳴不已,我就悟到郢都這兒定有大事了,遂與童兒飛身躍馬趕來了。果然國有大事,奎星隕落,痛煞我也!”老丈言訖,已是淚水漣漣,複問道:“先令尹尚在齠齔之年時,我曾贈與他白玉佩劍,如今尚在否?”
夫人已知來者何人,遂令孫安將劍急速拿來。俄頃,孫安將那佩劍呈遞到老丈麵前。老丈接過,旁若無人地輕輕摩挲半晌,道:“此劍鑒見了先令尹今生,白璧無瑕,潔乃其性,此劍當隨令尹而去。”說罷也不與眾人打招呼,領著童兒匆匆而去。眾人趕到府門外時,哪裏還見得著他們的影子?
夫人抽噎著與申叔時等人會聚於客廳,宮宰胥隗忽然急匆匆地跑來,高叫道:“大王駕到!”莊王在穀武子的扶持下,從金路裏下來,急急往孫府走來。眾人慌亂欲行禮,莊王擺擺手道:“眾卿免禮!快看看孫卿病情如何!”申叔時淒然道:“大王,孫大人他……已經駕鶴西歸了!”莊王並不答話,直奔內室,來到孫叔敖床榻前,注視良久,撫屍慟哭,如虎喪子,淒厲聲聲,道:“寡人來遲了,寡人來遲了!天不佑之,寡人何罪,何乎懲之重?”
眾大臣見莊王哭得傷痛欲絕,都忍不住前往內室勸慰:“大王,當以百姓社稷為重,還望我王保重龍體。”“令尹既已仙逝,大王哭得江河倒轉,他也不能回陽還魂,還是料理後事吧。”
莊王抬起淚眼,隨眾人來到客廳,道:“寡人主意已定,按七棺九槨之製而葬,九鼎八簋祭祀之,陪殉三十奴婢。”
申叔時奏道:“大王,此舉不妥。周天子棺槨為七重,即三棺四槨;我楚國先王賓天,隻是四棺五槨。九鼎八簋亦為天周天子之製,諸侯卿大夫隻能享七鼎六簋之祭,我楚國先王則列九鼎而祀。令尹葬儀於禮有僭越之嫌,況厚葬無宜於死者也!”
莊王怒道:“先祖武王曾曰:‘我乃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諡號。’寡人難道還要受製於周室嗎?就這麽定了吧!”諸位大臣麵麵相覷,不好再說什麽了。
不料孫家母子淚如雨下,齊齊跪在莊王麵前。孫夫人奏道:“謝我王洪恩齊天。隻是先夫臨終前一再叮囑,不得奢靡,一切從簡,一棺即可。”孫安亦奏道:“家父殷殷相囑,不得陪殉,也不需明器。誡小人道:‘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不遵我言,不為我之子孫。’適才期思小狐山老丈前來吊喪時叮囑再三,當以當年贈與家父的白玉佩劍共到黃泉。還望大王收回旨意。”
“哦?期思小狐山的隱者?他也千裏風塵地趕來了?他就是寡人當年的恩師啊!他人在哪兒?在哪兒?”眾人以實相告。
莊王沉默良久,扶起孫氏母子,仰天歎道:“孫愛卿生前衣取蔽寒,食取充饑,死亦至儉,半絲半縷不忍入土糜爛。那就按寡人恩師所言,讓那白玉佩劍陪伴孫卿去會東皇太一真君吧。”
是夜,莊王堅持要為孫叔敖守靈,言道:“寡人欲與孫卿共話肝膽也。”
大臣們知莊王失卻股肱,心內甚苦,也不好勸他回宮歇息。申叔時趕緊吩咐穀武子回宮稟報樊娘娘,令太官做好禦膳,送到孫府來與大王果腹。是夜,一燈如豆,昏昏蒙蒙中,莊王席地坐在孫叔敖遺體旁,嘴裏喃喃地說著心中的悲苦。
寅時初,雞鳴欲曙,恍惚之中,莊王忽見孫叔敖身子輕輕動了動,不禁大喜過望,急忙擦了擦眼,見他竟然緩緩坐了起來,且一如往日那樣般曲眉豐頰,清聲便體。孫叔敖道:“臣好久沒見我王了,今夜能睹天顏,臣之幸也。”說罷翻身下榻,跪倒在地。
莊王急忙扶起他道:“賢卿,快快免禮!寡人欲與卿共吐衷腸。”
“臣侍奉大王為時不多,東君召我赴瑤池,臣不得不去。”
莊王急道:“為何拋卻寡人而不顧?寡人幾番不明,幸而迷途知返,卿不見諒乎?”
“非也。大王乃蓋世英主,普天之下,莫能有二。然人之壽夭在天,不可違也。臣聞聖人雲:善為國者,愛民如父母之愛子,兄之愛弟。臣懇請大王謹記之。”
“卿之言乃聖人之囑,寡人定當銘記在心,行之在邇。然賢卿助寡人並國三十,開地五千,其功甚偉,寡人未厚賞於卿,寡人悔矣。”
“大王,此言差矣。做臣子的理當分君父之憂,勞君父之事,職也。”
言罷,孫叔敖飄然而去。莊王大叫著欲待追趕,怎奈腿重千鈞,幾番掙紮,驀然而醒,方知乃是一夢,一撫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看看卯時將至,外麵市聲喧囂,曙色朦朧,該上朝了。莊王告別孫府,又叮囑申叔時代為守靈,擇置厝塚之地歸葬,令孫卿入土為安。
莊王乘上金路,在回王城的路上,但見天雨悲哭,陰霾萬裏,似有鬼魂相聚,喁喁而語;滿城皆是縞素一片,無論販夫走卒還是車馬挑擔,均衣以白綾,飾以白縵,人皆麵帶悲戚之色,語出喑啞。莊王沒有再問穀武子,他知道這是百姓得知令尹星辰隕落,自發悼念。莊王心內浩歎道:“治天下者,當用天下之心為心,懷民以德,民則歸厚矣。敵國相觀,非觀山川之險,非觀士馬之眾,必觀民心而已。孫卿得民如是,敵國豈敢啟釁叩邊?天何奪我腹心?孫卿孫卿,上下幾千年,有哪位聖賢、哪位君王享此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