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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堵龍口令尹搏性命 宮闈裏鬼蜮歸陰界

  倏忽過去一月有餘,大地已是銀裝素裹,北風寒徹骨髓。莊王最為關心的是孫叔敖是否症愈,每日裏或遣太醫過府診治,或遣宮人去孫府探視。直到得知孫叔敖好轉了,天天詣衙署處理朝政,他才放下心來。

  卻說這一日薄暮時分,孫叔敖從衙署散班回府,打定主意要到郊外水利工地看看。他病情稍稍好轉,即到衙署勞心政事,夫人令孫歸生形影不離地伺候。一聽說散班了還要到郊外去,孫歸生就說有夫人的叮囑,不肯答應。但他如何拗得過孫叔敖,隻得在棧車內鋪上厚厚的大衾,將孫叔敖包裹起來,才向郊外駛去。

  孫叔敖許久沒有去郊外了。天寒地凍,極目原野,莽莽蒼蒼,氣象壯闊,頗為怡神。按說這郊野興修水利之事,他完全可以放心。這工程由申叔時大夫總理督辦,且孫叔敖經過一番鑿石索玉般的遴選,給申叔時配備五個專攻水利的人才輔佐,還有什麽懸心的呢?這些人才的月俸均由孫叔敖給付。起先申叔時不答應,說這是朝廷大事,月俸自然由朝廷出。孫叔敖道:“大人不須爭了,一來朝廷沒有這樣的先例,二來這些人是我延請的幕僚,如若由朝廷給予薪俸,不合情理,也壞了法度。”申叔時隻得依他。

  棧車在雪路上顛簸著前行。轉過一片茂密的樹林,豁然開朗處便是工地。雖然天色向晚了,工地上仍是一派繁忙景象。孫叔敖精神大振,身上的種種不適頓時消失殆盡。

  近日署理朝政之順,著實令孫叔敖欣喜。各衙署共裁汰冗員三百一十五名,費彤昏庸貪墨,已罷黜治罪。治稅賦之策的施行,果然從大臣始、從王親國戚始,成效明顯:查明國舅偷漏稅金五萬鎰,又牽扯出公子側委派親隨經商,罰稅赤金三千鎰;審讞淮水榷關關尹蹇叔通到案之時,他供出朝中十五名大臣有親故持函簡貿易過境,皆免納稅金,僅此一項,就補繳稅金三十萬三千鎰。那些謹遵朝廷稅律,按時按額繳納稅金的,莊王則賞賜嘉勉,詔告全國。遭水旱之災的農夫,糧賦或減或免者十萬戶,雨露恩澤被及國中,民皆大悅。

  想到這些,孫叔敖大有臨春風、對朗月,肆意酣歌之樂。

  “歸生,怎麽蟻行一般?快點兒吧,不然夫役們歇工了,我們還能看什麽、問什麽?”孫歸生見老爺精神尚好,遂揮鞭策馬疾行。

  行了二三裏,便到了一道快要合龍的大壩。它可攔截上流湧來的洪水,保護下遊數以萬計的田舍。夫役們大有丈夫為國、破敵摧山的氣概,呐喊著從兩邊朝中間填石運土。怎奈上流水勢湍急,猛浪若奔,衝土掀石,剩下一丈來寬的缺口硬是難以合龍。夫役們急得跺腳捶胸,卻毫無辦法,隻能不停地往裏頭填石倒土。

  這是機樞之處,若合不了龍,將使整個水利工程滯後,何談搶在春耕前竣工?孫叔敖急得兩眼充血,怒吼一聲道:“給我!”孫歸生還沒醒悟過來,手裏的鞭子就被奪了去。隻聽啪啪啪三聲鞭響,那棧車直朝合龍口衝去,轟的一聲,結結實實地填在了急流處。馬兒就勢棄車,跳到了對岸。眾人都看呆了。孫叔敖大喝道:“快快填土壘石!快快填土壘石!”眾夫役這才醒過神來,叫喊著背土負石,撲向棧車堵塞處。頃刻工夫,合龍口截流斷水功成。

  孫歸生急得大叫:“哎呀!令尹他還病著呀!冰水一浸……”孫歸生急得哭出聲來,撲到孫叔敖身邊,大放悲聲:“老爺,老爺呀,你不要命了呀!”

  夫役們這才得知,眼前這個貌不驚人、衣不鮮亮的漢子竟是當朝令尹!不知誰大喊一聲:“快將令尹大人扶上岸來!”眾人這才七手八腳把他弄到岸邊,用幾件棉衣將他包裹起來。孫叔敖抖個不停,臉色發紫,雙目緊閉,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孫歸生頓足捶胸,好一頓號啕大哭,道:“老爺呀,你叫小人怎麽向夫人交代,怎麽向天地神靈交代呀?”

  “孫大人!孫大人!”遠遠地一個焦急的聲音傳來。眾人一看,是一身泥土的申叔時。他飛奔而來,分開眾人,一把將孫叔敖抱在懷裏,潸然淚下,道:“令尹大人,你不該這麽不顧命呀!”然後命令道:“快,把我的軒車駕來,再拿幾件棉衣、大衾,送令尹回府。另外,這兒的合龍口趕緊加固夯實!”

  乘馭快馬加鞭,一路上申叔時不停地呼喚雙目緊閉的孫叔敖:“大人,大人,你醒醒,你醒醒!”孫歸生哭著喊道:“老爺,別嚇著小人了!老爺,小人沒保護好你。我知道你能饒恕我,可天下人能饒恕我嗎?你快醒醒呀!”孫叔敖終於吃力地睜開眼睛,嘴唇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來。申叔時俯下身去,隻聽他氣若遊絲地道:“申大人……能能……按時竣工嗎?不會違農時吧?”“卑職擔保,誤不了農時的!大人放心吧。”申叔時扭過臉去,忍不住老淚洶湧。

  這幾日,莊王坐臥不寧,飯菜不香。朝廷與宮內接二連三發生的幾件大事令他悚然驚心:虞丘處心積慮殘害忠良,屈巫潛逃至晉,許姬禍亂宮闈,又查明宮正庶子暗通宮外,與屈巫、虞丘等人交結,構陷令尹……

  最令莊王憂心的,是令尹孫叔敖沉屙臥榻。聽了申叔時奏稟孫叔敖病重的緣由,莊王不禁失聲大叫道:“甘露時雨,不私一物,孫卿之謂也!”繼而他欷歔良久,令太醫每日詣府診治,穀武子一日三探望。

  這日辰時初,宮宰胥隗奏道:“大王,樊娘娘求見。”莊王從案牘中抬起頭道:“快請娘娘進來。”說話間他已經站起來迎接去了。

  樊姬手執一束藏於地室的香茅,笑吟吟地道:“恭喜大王,令尹康複有望了。妾見今日龍顏舒展,特來為大王縮酒。妾好久沒有為王挫糟了,該溫習故事了。”莊王饒有興致地站在一旁觀看起來。隻見樊姬將一束苞茅立於銅觚內,然後拿酒自上澆下,酒汁慢慢沁出,再摻入桂酒椒漿,果然酒漿清澈明亮,異香撲鼻。莊王笑道:“愛妃又親手替寡人縮酒了。呃,愛妃這是叫寡人飲的什麽酒?總得有個說法吧?”

  樊姬自然知道莊王今日心情暢快些,便侃侃答道:“妾知飲酒有三種情形,一曰事酒,有事而飲也;一曰昔酒,無事而飲也;一曰清酒,祭祀之酒也。如今國泰民安,令尹病情好轉,大王當無事而飲,是為昔酒。”說罷她站起身來,連敬莊王三樽,莊王也不推讓,一一飲盡。

  樊姬大悅,令宮女將做得爛熟的熊蹯與麋鹿肉一一呈上。莊王食欲大增,拿起玉箸大快朵頤,讚不絕口道:“這熊蹯最是稀罕了,愛妃居然費心弄來了,難得!”樊姬抿嘴而笑,並不作答,領著侍女采菱進到內室,看看大王眠臥的衾被。進得內室,她不禁吃了一驚:臥榻側畔掛著一塊衣袂,這不是弟弟樊羽的麽?那一日,樊羽慌裏慌張奔到宮裏來,衣袂被割去了一塊,想不到竟在這裏。

  莊王食罷飲畢,邁步進來了。樊姬問道:“大王,這衣袂是怎麽到大王寢宮的?”

  “寡人也納悶兒,王城守禦甚密,難道那人是飛進來的不成?定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俠士。那麽他意欲何為呢?寡人想不明白,故而一直沒有丟棄。”

  樊姬已是花容黯然。她忽地轉過身,禁不住啜泣起來。

  “愛妃這是為何?”

  樊姬撲通跪了下去,輕咬紅唇,抽噎著說道:“大王,這衣袂是妾那不爭氣的弟弟樊羽的。”

  莊王想:果真與我猜想的不差,但這上頭怎麽沾著斑斑血跡?莊王立刻想到了當日許姬手背上的傷。

  “大王,妾有死罪。”樊姬哭得十分哀戚,“這不爭氣的東西,定是做出了誅滅九族的勾當。”

  莊王扶起樊姬道:“此事與愛妃無涉。天下臣民誰不知你賢德令名?寡人當初欲賜官爵於樊羽,你道他無德無才,這樣封賞,朝野不服,豈不壞了朝綱?這是路人皆知的事。樊羽之罪,他當一人承擔。”

  話雖然這麽說,但如何治樊羽的罪,是赦免他還是依律斬首棄市,莊王還是十分為難。樊姬隻有這麽一個胞弟,斬殺了他,樊氏其無後乎!這樣一來,樊姬在人前強顏歡笑,背地裏卻不知要如何悲泣。

  正在這時,宮宰胥隗一頭闖進宮來奏道:“大王,令尹孫大人求見!人已進入茅門,快到路寢了。”

  “快!用寡人的肩輿將他抬進宮來。”

  須臾,肩輿到了宮外,孫叔敖由穀武子攙扶著進來了。他正待跪下行覲見之禮,莊王搶前一步將他攬住了,道:“愛卿請坐。”穀武子扶孫叔敖坐在瑤席上,莊王細一打量,頓時駭然心驚。隻見孫叔敖形容枯槁,麵如死灰,顴骨突出,眸子不顯生氣。莊王不禁心碎欲絕,道:“愛卿有什麽事兒,令人前來稟報即可。病成這個樣子,在府內好生養病才是。”

  “臣若不親來,咳咳……誰人能奏明臣之誌?”孫叔敖咳嗽著,說得氣喘籲籲,“臣請大王恕罪!”

  “愛卿何出此言?”莊王驚異地問道。

  “臣思之再三,麵見大王……”

  “愛卿盡管道來,寡人準奏!”

  “臣請辭去令尹之職。”

  “愛卿你你……”莊王霍地站起來道,“什麽?愛卿所言何事?”

  “臣欲辭去令尹之職。”

  “不!寡人不能沒有愛卿!寡人不準!”

  “大王,”孫叔敖跽直而跪,斂容淒惻奏道,“臣豈忍離大王而去?然臣已病入膏肓,恐難侍奉大王於終年了。在其位不謀其政,謂之貪權;既知難視事而不去,謂之貪祿;誤了楚國江山社稷,有負朝野眾生,謂之誤國。臣不辭,亦堵塞了朝廷進賢之路,天理難容!”

  “愛卿——”莊王大叫一聲,難掩悲戚之情,“你回府好好養病,令尹仍是愛卿的。愛卿痊愈再至衙署視事。”

  “不,”孫叔敖再次叩首泣血,懇切地道,“臣起於草莽,得我王拔擢,坐於廟堂之上,與我王相可否,五百年中能有幾人?君臣遇合,戮力同心,臣此生何其大幸!臣靜夜長思,臣何德何能,乃能遇亙古罕有之明君。臣受其熏染,蒼黃隨變,始得正其身、盡其力、忠其心,為國為民,有芹獻之微,差未辱君之命,臣死無憾了。然臣……”

  “愛卿言之太過了。”莊王思緒翻滾,心潮難平,道,“寡人幾次不明,有負賢卿,賢卿並不計較,起伏浮沉,不改忠君愛民之心,披肝瀝膽,殫精竭慮,鍾天地之美,收九澤之利,以潤國家,以實庶民,國家於是霸業興焉。我楚開國三百餘載,罕有其類。賢卿丹心,日月可鑒。”

  “我王自責太過,讚臣之詞亦太過。自古聖者非神明,孰能無過?況城狐社鼠巧言令色,惑亂君王之心,辨其是非有待時日。若遇桀紂,臣早已身首異處,豈不能證大王之明乎?食君之祿,當忠君之托。臣隻是做了分內之事,尚未盡善盡美,愧於君王之信!”孫叔敖咳嗽連連,憋得滿臉發紫,繼續言道:“懇請我王準臣之請。臣今雖未及耄耋,然壯年已謝。霜早梧楸,風先蒲柳,年不待暮,有疾便辭。臣言出於肺腑,感咽難勝!”

  莊王感慨萬千,心內慘怛,思慮良久道:“賢卿不必再提此事了。寡人有事求教,願聽賢卿之言。”莊王轉移話題道。

  孫叔敖慘然一笑,道:“我王天縱英明,何須為難於臣。”

  “寡人真有一事難以剖斷,請賢卿指點迷津。”莊王懇切地說道——其實是想岔開話題,“樊羽無視法紀,與屈巫、虞季成郢都三公子,結黨營私,構陷朝廷大臣,危害國家民生,乃城狐社鼠之流。屈虞二人,寡人知如何處置,唯樊羽頗令寡人為難。何則?投鼠忌器也。”

  “大王是因為樊娘娘乎?樊娘娘之賢,天下皆曉。周公流涕而決二叔之罪,娘娘大義,當知之也,怎會私親以害公?”

  莊王頻頻頷首,正待開言,通往內室的門簾一動,樊姬滿麵淚痕地緩步而出。雖然楚國的娘娘常與大臣晤麵,但是孫叔敖仍趕緊起身,欲行君臣之禮。樊姬款款言道:“愛卿免禮。剛才大人與我王相言,妾聽了多時了。大王有言,請辭一事以後再議。樊羽之事,我意當斬首棄市!”

  孫叔敖感到心誌已明,見娘娘說及內親之事,不宜留下,便告辭道:“臣先回府,專候我王恩準剖心之請。”

  莊王急令穀武子將孫叔敖扶出宮去,肩輿抬出王城,再用金路護送回府。

  孫叔敖離去,莊王道:“愛妃所言,似過也。”

  “大王有所不知,他他他……竟與許姬私通,穢亂宮闈。”樊姬生性慈善仁愛,恐說與莊王,許姬就會遭到殺身之禍,故而一直未言,但孫叔敖的一席話令她徹悟。

  “此事當真?”見到衣袂上的血跡,莊王不覺就想到了許姬受傷的手,但這其中的關聯他卻不及深思,聽得樊姬如此說,便覺可疑。

  樊姬便將步搖之事說了出來。她原本隻是猜疑,但一日樊羽來時,她忍不住詐問道:“你當初送我步搖時我不受,令侍女送你出宮,你經過許姬宮門時悵然若有所失。此事沒有誣陷你吧?當時采菱怕此事張揚出去有損你的名聲,隻對我說了此事。如今你也不必瞞我,許娘娘頭上的步搖就是當初你想送我的吧!”樊羽一聽跪了下去,左右開弓地扇起自己的耳光來,道:“姐姐饒了我吧,千萬千萬別叫大王知道呀!”

  莊王怒目圓睜,聲震樓宇:“速傳環列之尹,緝拿樊羽!再令廷理從速審讞,將許姬與庶子一並審來。”

  樊羽此時正在府邸捧著個髹漆鳳形杯,細細品味瑤漿,好不悠閑。見兵丁氣勢洶洶地逼到眼前,樊羽嗬斥道:“還不給我滾出去!國舅爺的府邸也敢隨便亂闖?”兵丁身後轉出了環列之尹養由基,樊羽正要起身打招呼,養將軍一揮手道:“王親國戚也得奉法如天!你目無法紀,作惡多端,理當嚴懲!”樊羽頓時麵如死灰,還想狡辯,幾個兵丁衝上前去,將他掀翻在地,扭著胳膊塞進了囚車。

  廷理立即升堂審讞三人。人證物證皆在,三人無從狡辯,一一說了實話。樊羽被梟首棄市,籍沒家產,許姬被賜白綾自縊,宮正庶子處以絞首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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