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國叛楚,乃君不明、臣不賢,君臣相爭所致。君臣相爭又由因大夫夏禦叔之妻夏姬而起。夏姬乃鄭穆公之女,生得蛾眉鳳眼,明眸皓齒,一顰一笑,風情萬種。夏姬生有一子,名曰征舒。征舒十二歲時,其父夏禦叔因病亡故了,夏姬卻似食了青春不老丹,越發肌理細膩,俏麗惑人,惹得陳靈公、大夫儀行父、孔寧覬覦不已。不想三人居然都得手了,君臣荒淫,朝野皆知。大夫泄冶惱了,力諫陳靈公當恪守為君之道。陳靈公惱羞成怒,派刺客將泄冶殺害。君臣三人毫無忌憚,日夜與夏姬尋歡作樂。
夏姬的兒子夏征舒長到一十八歲,覺察其母行為不軌,心有憤恨。陳靈公為取悅夏姬,便封他為司馬,使他執掌兵權。夏征舒卻總想伺機懲處這君臣三人,以報仇雪恥。
一日,他提前回府,隱隱聽到謔笑之聲,正是陳靈公、儀行父、孔寧三人在與其母調笑,說夏征舒既不像陳靈公,又不像儀行父,也不像孔寧,當屬雜種。又氣又恨的夏征舒再難忍耐,調來兵馬,將夏府圍了個水泄不通。陳靈公被一箭射死,儀孔二人得以逃脫,遂日夜兼程,逃奔楚國。
莊王於路寢接待陳國二位臣子,儀行父與孔寧哪敢提君臣三人與夏姬偷歡的事,編造一番謊言,道是司馬夏征舒不滿陳靈公結好於楚,遂發兵謀反,殺了陳靈公,裹挾新君向晉國示好去了。
儀行父與孔寧被司職邦交的太宰申舟帶下去後,孫叔敖入奏道:“大王,臣觀陳國二位大臣神色慌亂,衣冠不整,恐其言有不實之處,須探明實情再作決斷。”
莊王頷首不語,內心權衡斟酌。恰在這時,潘尪將軍驛傳密報詣廷,稱陳國司馬殺了陳靈公,投奔晉國去了。得到印證,莊王道:“陳國叛楚投晉,則晉國如虎添翼,楚國去了一臂。如之奈何?”
孫叔敖出班再奏:“大王,如今雖然暫時不知陳國內亂之細致緣由,其國叛楚投晉已是確鑿無疑的了。陳國新君初立,國內不穩,應立刻發兵擊陳,務必阻止其與晉結盟!”
“令尹所奏極是,臣願帶兵前去征討,定叫陳國歸降。”說此慷慨激昂之言者乃大夫屈巫。眾臣盡皆驚訝:屈巫一貫藐視孫叔敖,怎麽突然一反常態,極力讚成?
原來屈巫另有盤算。他早聞夏姬之美舉世無雙,如今起兵伐陳,正好一睹夏姬姿容,他豈有錯過之理!
“眾位愛卿之議,甚合寡人之心!君臣一意,戮力同心,定能讓陳國重與楚盟!”
莊王當即調兵遣將,命左尹公子嬰齊將兵十萬,率戰車千乘,選定吉日,進軍陳國,並派大夫屈巫、連尹襄老等人一同前去。眾將佐辭殿退去時,孫叔敖告誡公子嬰齊道:“百姓無辜,將軍應惜恤之。楚軍所到之處,當秋毫無犯,違令者斬。”嬰齊點頭稱善。
當下卜尹占卜,三日後出兵。
翌日,莊王安排好征伐陳國之事,便跨上白龍烈駒,帶著寵臣屈巫與侍衛,來到郢都郊外,訪察清丈田土情況。
郢郊開闊無邊,極目而望,遠天近地盡收眼底。莊稼已經收割,在陽光下露出刺眼的茬口兒,寒霜化成了露水,地麵上濕漉漉的。田地裏已經少有農人,正是清丈田畝的好時候。按孫叔敖稟報,郢都郊外先行清丈,然後推及全國,但一路行來,莊王不見一處有清丈的人,心生奇怪,滿心不悅地問道:“屈卿,你說這是為何,怎麽冷冷清清的,不見清丈的人影兒?”
屈巫竊笑,策馬驅前幾步道:“大王,依臣所見,郢都郊外有郊尹日夜督工,怕是早就畢其功了。”
“哦……”莊王不做聲了。
摸透了莊王心思的屈巫看到一處村落,便翻身下馬道:“大王,臣去找鄉民詢問一番,自然就知道實情了。”
不多時,屈巫領來一個額頭有胎記的壯年農人。此人便是八家子莊的公孫越。說起來,他與屈巫也算有緣,早些時曾將田畝隱匿在屈巫府上,卻沒機會見到屈巫;那晚乘令尹棧車回家,一是夜色朦朧,二是嚇得戰戰兢兢的,見了也不記得模樣;今天又被屈巫撞上了。
見到公孫越,屈巫便從身上摸出一錠銀子,強行塞給他,道:“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忠厚老實的人。敝人想打聽一下官府清丈田畝的事兒,你們這個伍是怎麽清丈的?給我說說吧。”
公孫越哪會收銀子,急忙塞還給屈巫。他見此人雖然是庶民打扮,卻透出一股不凡的氣勢,猜想是官府裏前來訪察民情的人,猶豫了片刻道:“角角落落都清丈到了,就像篦子篦頭發一樣,根根綹綹都篦到了……”公孫越隻想應酬一下了事,怕萬一說得不對來人的胃口,給自己惹下禍事來。
“啊,太好了。你就照你現在說的,說給我家客人聽聽吧。”屈巫說罷,領著公孫越來到莊王麵前。莊王雖然也是微服,眉宇間卻透著天潢貴胄之氣,公孫越見了就要下跪。屈巫一把將他攔住,道:“你跪個什麽?這是從申縣來的客人。朝廷要在全國清丈田畝,聽說從這兒開始,他想弄個明白,回去照此辦理,先把自己的田畝清丈一番,做到心裏有底,好趁早安排明年的農事。”
莊王也笑著說道:“你照直說,不得有虛泛之詞。”
公孫越認定這兩人是一夥的,忖道,既然不讓咱跪,咱也就不客氣,便背書似的說道:“郊尹親自帶著一幫人馬,風餐露宿,晝夜不息,忙得兩頭不見日光。朝廷要是多一些這樣的官人,恪盡職守……”
“行了,你就說說他們是怎麽清丈的吧。”屈巫打斷了公孫越的話。
“我隻能說說我們這個伍的情況。按高低遠近、水旱肥瘠、平地山丘,什麽季節適合種什麽莊稼,三六九等地,分得絲毫不爽,然後定出每年應繳納的稅賦。我家共是二十三畝水旱田……”
“行了,你退下吧。”
公孫越走後,莊王道:“寡人還想聽聽問問,你怎麽就讓他走了呢?”
屈巫笑道:“大王,葉落知秋,窺斑知豹,大王還需要枉費精神嗎?看來年吧,準保華實蔽野,黍稷盈疇,朝廷糧食豈止九年之蓄?”
莊王聽了,眉頭舒展開來,與屈巫等人策馬而去。翻過一座小土丘,眼前是一派莽莽蒼蒼的荒野,衰草枯黃,秋風蕭蕭。莊王抬眼望去,見前麵不遠處亂草崗子裏竟有幾個身影在忙活著開墾荒地。一個粗布裙釵的婦人手揮鐮刀割去茅草,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後生在後麵吭哧吭哧地挖地。那個尚在毀齒之年的男孩兒吃力地將割倒的茅草抱到一邊去,嘴裏不斷地嚷嚷道:“母親,我餓了。”那婦人抬起頭來,拭去額上的汗水,道:“兒呀,把這塊荒地墾完,我們就吃飯,好吧?”
看到這番情景,莊王知道是哪家農人在開荒種地。“愛卿,這戶人家不顧寒意,墾荒種地,應予褒獎。如果農人們都能勤奮如斯,全國就要增加幾倍田畝了。”
這時屈巫已經認出那個年輕後生就是那晚送公孫越的人,遂道:“大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家人隨意開墾王城腳下的荒地,還要不要王法了?法紀一壞,那些豪門大戶必然跑馬圈地,豈不是肇亂天下麽?”
莊王覺得他小題大做,說:“卿怎知他們沒有規矩呢?如果這些荒地本是他們祖上的呢?再說,這片荒地高低坑凹,本不肥美;現在已經寒氣襲人,他們連尚在齠齔中的小兒都帶來勞作,足見這家人的勤勞!”
說話間,一隻野兔從草叢裏竄了出來,將莊王的白龍烈駒嚇得仰天嘶鳴,前蹄騰空而起,險些將莊王掀翻在地,屈巫與伴駕的一幹人等嚇得魂飛魄散。好在莊王久經沙場,這點意外不在話下。他雙腿猛地一夾,身子一個前俯,一扯馬韁,那白龍烈駒就地打了個旋兒,向前衝去幾步,就停住了。卻聽叭嚓一聲,這畜生跳踉之間,將這墾荒人家的陶罐踹破了,裏麵的飯菜全灑了。
年輕後生聽到聲音,過來一看,怒吼道:“哪裏來的野種,將人家充饑的飯菜踐得如泥土一般,你們得賠!”
屈巫喝道:“放肆!大膽狂徒,出言不遜,該當何罪!”
婦人喝勸道:“休得無禮!”怎奈那年輕人火氣上衝,揮起鐵鍬,照準白龍駒的腿就是一下子。白龍駒遭到突襲,一個趔趄,將不曾提防的莊王掀翻在地。
莊王不覺勃然大怒,喝道:“你想殺人嗎?”屈巫與一幹扈從驚呼一聲,有的衝上前去扶起莊王,有的將年輕後生圍住。莊王事前再三叮囑不得暴露身份,故眾人隻得等待莊王的命令。
屈巫早就想找個由頭,將孫叔敖懲治一番,現在有了砍殺白龍駒的口實,又見莊王盛怒,焉能放過此等良機,遂道:“快服侍老爺遠離歹徒橫行之地,我來與他們理論!”
待莊王離去,屈巫就令隨從將三人捆得結結實實。孩子嚇得大哭,孫歸生嚷道:“你們這幫天殺的,竟敢對令尹的家人大打出手,有你們好瞧的!”幾個兵丁頓時慌了手腳,屈巫卻冷笑一聲,道:“先給我掌他的嘴!到死還在冒充朝廷高官眷屬。”
可憐孫歸生當下被那幫人打得皮開肉綻。屈巫道:“速送交司敗治罪。待我隨左尹征陳凱旋,再行審讞!”隨即低聲對心腹說道:“先別送司敗衙門,押送到我的府裏,看管起來。不得為難他們。記住,誰也不得走漏風聲,待我伐陳回來後再作區處。”那隨從雞啄米似的,一個勁地點頭。
卻說楚軍在左尹公子嬰齊的率領下,一路勢如破竹,不消幾日便兵臨陳國都城之下。可憐少年英雄夏征舒死於楚軍刀劍之下,新君也成為階下囚。那兩個奸賊儀行父、孔寧卻成了煊赫一時的風雲人物。夏姬手無縛雞之力,身無遁甲之術,自然也落入楚軍手裏。
屈巫聞訊,急忙叫人將夏姬押到帳下。但見這女子雖在哀哀啼哭,卻恰如月下海棠。屈巫看得骨酥筋麻,幾乎把持不住,始信尤物足以移心之說。他暗忖:能與這尤物一夜風流,做鬼也值了。
楚軍班師還朝之時,屈巫專門為夏姬安排了一乘革車,一路上對她百般嗬護。
莊王早接到驛傳捷報,率領百官迎出二十裏,設宴於途,犒賞三軍。莊王眉宇間豪情激蕩,道:“眾位愛卿,寡人有賴國之幹臣,破陳不使盟晉,除卻心頭之患,豈不快哉?”說罷連飲三爵,又道:“寡人欲廢其國而設縣,眾卿以為如何?”
不待眾人答話,孫叔敖便言道:“大王言出法隨,口含天憲,非其時、非其地,不論政事。這等廢國設縣的大事,當回朝審慎議之!”
左尹公子嬰齊自恃滅陳有功,本有所願,正待莊王發問,不料孫叔敖的一席話,讓他再難遂願,於是狠狠地瞪了孫叔敖一眼。
莊王改口道:“對對對!孫卿所言極是,此事當回朝再議。”然後舉爵再飲,道:“寡人當自罰一爵。哎,屈卿,聽說夏姬被俘至楚,將她押來,讓寡人與眾愛卿見識見識,看她是何等樣的人物。”
屈巫哪敢隱匿,隻得放下酒爵,拱手施禮答道:“臣遵旨。”
頃刻間,夏姬被帶到莊王麵前。她秋波帶淚,玉顏生怨,俯伏於莊王麵前,悲悲切切地道:“賤妾一荏弱女子,夫死子幼,身世淒涼,陳君有失君德,屢屢威逼,怎敢不從?我兒征舒憤而弑君,出於一片孝心,不意遭殺身之禍。賤妾如今命懸大王之手,全憑大王製裁。如能免妾一死,願充後宮,奉巾執帚。”
群臣一見夏姬姿容,一個個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夏姬迷人之處,全賴曠世之媚態。那媚態猶火之有焰,刀之有刃,珠貝金銀之有寶色,便是你隻有六七分姿色,也抵得過八九分冶容。
夏姬的絕色惑亂了莊王的心誌,他笑道:“夏姬身世堪憐,寡人欲納之為妃。”
屈巫哪能讓快到嘴的肥肉叫人奪走,急忙奏道:“不可不可!大王用兵於陳,是討陳盟晉叛楚之罪,若納夏姬,則是貪其色也。討罪為義,貪色為淫,以義始以淫終,恐為天下笑。”
一番話說得莊王不住點頭,道:“卿言之有理,寡人不納了。但此婦實為天生尤物,若再經寡人之目,寡人恐難以自製,可縱其所之。”
左尹公子嬰齊忖道:“夏姬果然乃天下絕色,我何不要了此婦?”遂奏道:“大王,請將夏姬賜予臣為妾。”
屈巫生怕莊王應允,慌忙奏道:“大王切切不可應允!”
公子嬰齊怒道:“你不許我娶夏姬,難道你想霸占她不成?”
屈巫腦子一轉,有了新的說詞:“非也。此婦乃不祥之物,夫君亡,親子戮,陳侯弑,孔、儀出,陳國喪,皆因此婦而起。此乃妖婦。天下美婦甚多,何必娶此淫婦,以貽後患呢?”屈巫打定主意,隻要夏姬沒有落入莊王與公子嬰齊之手,總會想到法子將她據為己有。
“既然如此,我也不要了。”公子嬰齊心有不甘地打了退堂鼓。
莊王掃視群臣一遍,見白發蒼蒼的連尹襄老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夏姬,心下便有了主意,道:“尤物無主,人必爭之。近聞襄老喪偶,就將此婦賞給襄老為繼室吧。”
連尹隻不過是替王宮管理車乘的頭兒,襄老卻因用誌不分,恪盡職守,深得莊王的器重。莊王見他年歲既老,能力平庸,升遷無望,便令他隨大軍行動,以便給他一個封賞。將夏姬賞賜於他,勝過千金。襄老大喜過望,拜謝了莊王,領著夏姬欣然而去。
屈巫暗暗叫苦,自己費盡心機,卻讓連尹襄老揀了個天大的便宜!他轉念一想,這老頭兒年老體衰,哪經得起狐媚夏姬的折騰,一年半載就得一命嗚呼,到那時伺機而動亦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