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到現在你都沒能理出個頭緒來?”大夫申叔時在官廨裏拍著幾案,申斥著垂首侍立的郊尹潘鬻。
潘鬻擦了擦額上的汗珠,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他想傾吐成堆的難處,但申叔時不是孫叔敖,與他沒什麽交情,他不敢強辯。現在他麵對的人可是秩位顯赫的大臣,能被招來陳述已經是厚地高天了,哪知自己有苦難言?治下那些田地、庶民們名義上屬自己管轄,可是哪塊地皮、哪個庶民不與王親國戚、勳貴顯要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你怎麽不說話?《仆區法》頒行已經一月有餘了,郢郊怎麽沒有多少動靜?”
“下官……我……哪個都得罪不起!”
申叔時明白了問題的症結所在,厲聲說道:“那麽究竟是哪些太歲讓你不敢動土呢?你究竟動過沒有?未曾動過,又怎敢說都得罪不起?”
潘鬻額頭上的冷汗越發流得厲害,戰戰兢兢、語不成調地說道:“卑職卑職……”
《仆區法》就鐫刻在新鑄的銅鼎上,擺在各級官廨門前;並有兵丁手持《仆區法》帛書,行遍國中大小村落,要國人知曉藐視其法者必受朝廷嚴懲,潘鬻豈有不知之理?他知道,郢都周圍數不清的庶民將田地藏匿於一些朝廷大吏名下,以求避稅。雖然有法在手,可他哪敢與豪強大吏較真?眼下正是麥子打場收獲之際,黃澄澄的麥子絡繹不絕地運往豪門大戶去了,潘鬻連上前詢問一聲都不敢,遑論攔阻一二。他的確沒有觸碰過誰,但聽見是運往某某大人府上倉廩的,便退避三舍猶恐不及。
申叔時真正惱火的正是此事。他背著手踱著步子說道:“你說你是不是枉食朝廷俸祿?如今天下各國紛爭不斷,不圖強者必被強者滅。若高府空虛,糧秣空乏,別說去爭霸,別人會先犁我楚庭,掃我楚閭,難道你不知曉麽?《仆區法》就是保證國家高府?充盈之法!就是庇民之法!”頓了頓,他又怒氣衝衝地道:“你給我帶路,我倒要去看看究竟是誰有潑天膽量,敢藐視朝廷法度!”
俄頃,在潘鬻帶領下,申叔時乘著服車,很快出了郢都。根據孫叔敖的鈞令,在離郢都約一裏許處設有關卡,專門派有兵丁盤查,沒有可疑之處方可放行。申叔時來到關卡,仔細詢問盤查情況。負責的伍長一一稟報:哪天哪時卡下多少斛麥子送往高府,哪天哪時與朝廷某某大臣運送麥子的家人發生爭執,最終將不合朝廷法度的麥子籍沒入官……申叔時嘉許道:“好!如此何患有膽大妄為者!”他又回過頭對潘鬻說道:“令尹是令在必信,法在必行。厲行《仆區法》不是詔告國人,做做幌子而已,而是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這一著設卡盤查實在密之又密,非常人可謀劃出來的。”
正說話間,一乘牛車來到了關卡前。那車上裝載著溜尖圓的麻袋垛,約有十來斛麥子。執鞭的是一個滿身泥巴、四十多歲的農人,額頭上的胎記好不顯眼。緊隨其後的是一個穿著汗襦的年輕人,昂首挺胸,滿臉橫肉,不停地催罵執鞭的農人:“賤種,磨磨蹭蹭的,誤了我家老爺的事,不怕罰你三斛五鬥麽?”
那農人嘟嘟囔囔地辯解道:“小人未曾磨蹭。將麥子裝上車子,小人已經忙了大半天了,到現在都沒有吃朝餐,渾身冒著虛汗哩。”那年輕人搶過農人手中的鞭子猛地抽了過去:“你還敢強嘴?”
他正待再次揮鞭,斜刺裏伸過一隻手來,將揚起的鞭子扯住:“你是誰家的惡奴?竟敢在朗朗乾坤下鞭打無辜!”那年輕仆人正待破口大罵,卻發現攥住鞭子的是一位身著繡服、氣度不凡的官人,遂扔下鞭子,滿臉堆笑道:“大人,這是我家的奴才,老爺曾交代過小人,趁著天氣好將糧食運往府裏貯藏。哪曉得他就跟賣兒女似的,不情不願。”
“你滿嘴噴糞,髒話成堆,是不是該掌嘴?”申叔時怒喝道。
那年輕仆人頓時遇到硬茬子了,心一橫,狠話也就出來了:“老爺,這可是我家老爺的私事,與老爺你沒關係呀。”
“放肆!這事我今天管定了!說!你家老爺是誰?”
年輕仆人並不看申叔時,不緊不慢地說道:“就是如今王室之胄……”
申叔時一聲冷笑,打斷他道:“難怪你竟敢胡作非為,原來有這等靠山!”他突然暴喝一聲道:“難道你家老爺是這麽教你的嗎?”那年輕仆人渾身一顫。申叔時厲聲喝喊:“給我把他拿下,將這車麥子扣下,查清來曆再作處置!”那個伍長高喊一聲“得令”,將年輕仆人扭了去。
潘鬻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附耳對申叔時說道:“大人,你可知扣下的這車糧食與奴仆的主人是誰嗎?”
“總歸是咱楚國臣民吧?”
“對!也對……是……是屈大人呀!”
申叔時不覺愣了一下,隨即報以一笑,道:“難怪你剛才明明看見這惡奴為非作歹,卻視而不見!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任他是誰,唯法為大!”
申叔時也不管潘鬻如何尷尬,繼續說道:“你與我一道問問那個農人吧!”潘鬻跟了過去,看他如何問訊農人。
申叔時麵色霽和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個村子的人?”這農人在郢都鋪坊前被打時,申叔時與孫叔敖曾見過,但此刻當然不便提起這個來。
農人小心地回答道:“回老爺,小人名叫公孫越,家住八家子莊。”
“你有多少田畝藏匿於屈府?怎麽想到要藏匿於屈府呢?”
遲疑了半晌,公孫越狠狠心說了實話:“老爺,這都是小人之錯。原想將田畝寄到他們門下會得些蔭庇,哪曉得全然不是。最初寄到虞大人府上,吃了大虧,至今我仍欠著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一攤子債……”說至傷心處,公孫越以袖掩麵,抽泣起來。
“難道你不知道令尹孫大人總理朝政後,已奏請大王厲行《仆區法》了嗎?其法所為者何,難道你不知曉麽?”
“唉,說來都是小人的命不好。小人轉而投靠屈府時,令尹尚不是孫大人。”
“哦。那麽你有多少畝地藏匿於屈府?”
“共二十畝,種麥子的旱地七畝。屈大人按十之二數計征,小人一共要給屈府十四斛麥子。這裏共有八斛,都曬得枯幹,放到嘴裏咬得嘎嘣響。原指望靠它償還債務呢,看來隻是空想了呀!”
申叔時默然良久,對公孫越說道:“從今以後,你不要再將田畝藏匿於別人府上了,坦坦蕩蕩地種自己的田,該給朝廷繳納的賦稅照樣繳納,誰也沒法打你的歪主意!還有,屈府的麥子你不用再還了,這個我替你做主!權且回去吧!你的難處我記住了!”
孫叔時轉而對屈府的仆人說:“所有的情形我都已明了,這麥子你不能拉到屈府了!”
那年輕仆人馬上叫起苦來:“大人,那我怎麽交差呀?屈大人還不把小人往死裏打麽?”
“照實稟報就是!”申叔時說罷,喝令伍長將那年輕仆人抽打五鞭,直打得他殺豬般嚎叫。打完之後,申叔時沉著臉說道:“不如此,你不會長記性的。仗勢欺人,就是這等下場!”
事情結束後,申叔時索性拉著潘鬻,就在這裏旁觀起來。伍長帶著兵丁,又盤查出幾起類似屈府的事兒,申叔時一一仿照前例辦理。
忙碌了一個時辰,申叔時進了旁邊的草棚,略作小憩。不久,一乘軒車打城裏疾馳而來,後麵還跟著一幫家丁。車子還沒來到跟前,就從上麵跳下一個年輕的官人來,白淨俊朗的臉上罩著黑煞煞的怒氣。潘鬻立即迎上前去,謙恭地說道:“屈大人,卑職潘鬻參見大人!”
來人正是大夫屈巫,他怒喝道:“你潘鬻是個什麽東西?竟敢扣下我的糧食!”屈巫在官廨裏聽了仆人的稟報,就問他是誰把麥子扣下來的,仆人上氣不接下氣,隻說是叫官府的人扣下了,也不知那官人究竟是多大個官兒。屈巫氣憤難平,便喊了家丁,趕到此地,要看看是何方神聖,竟敢侵淩到他的頭上。來了一看是小小的郊尹,他惡狠狠地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你芥微小吏也敢欺負到朝廷大員身上?誰給你的狗膽?”旋即掄起巴掌,朝潘鬻的臉上打去。
“屈大人!揭樹不揭皮,打人不打臉嘛!”申叔時走了出來,“大人怎麽跟個街頭潑皮一般動起粗來?”
屈巫將轉頭一看,見是朝廷裏有名的倔梗頭申叔時,知道扣下糧食的恐怕就是他,隻怪自己沒弄清楚,還以為就一個小小的郊尹呢。這刻兒他騎虎難下,卻不得不強撐著氣焰說道:“哦,原來是申大人在此。我就是要教訓教訓這個不識高下的東西,他竟敢扣我的糧食,朝廷大員的顏麵豈不被他踩到腳下了?”
申叔時一笑,說:“一切與潘鬻無關,是我命令他們這麽做的。”申叔時踱過來踱過去,語重心長地說道:“以至詳之法曉天下,使天下人明知所避。今《仆區法》不可謂不至不詳,大人不會不知曉吧?”
屈巫有氣出不得,一忍再忍地說道:“什麽《仆區法》不《仆區法》的,不就是鄉巴佬……哦……這個……令尹大人弄出的一個名堂麽?”說到這兒,他不想再囉唆,衝著家丁一揮手道:“上!將麥子押回去!”幾個家丁應聲衝了上來,就要動手搶回麥子。
申叔時怒吼一聲:“這還了得!公然與朝廷作對!還不攔住這幫無法無天的人!”
幾個兵丁隨即衝過去,雙方都有恃無恐,拉拉扯扯,馬上就要動起手來。申叔時氣惱地對屈巫道:“屈大人既然如此氣壯,敢跟我到朝廷說理去麽?”
屈巫輕蔑地哼了一聲道:“大王正率兵對鄭國開戰,到朝廷去還不如到前線去!”
大王前線征戰,朝廷一應事務均由令尹做主。申叔時知道屈巫目空一切,並沒有把孫叔敖放在眼裏,卻不料這狂妄之徒竟敢在眾人麵前如此藐視令尹的威權,遂怒斥道:“令尹乃是股肱之臣,馬上管軍,馬下管民,公正廉明,治理社稷,心懷九經,豈容不肖之人目空於他!”
“嗬,你倒把他說成從古至今第一大賢臣了。好吧!”屈巫脖子一梗道,“既然申大人對令尹有這等說法,那我就與你去找他評評這個理!”
二人遂各自乘車,向城裏奔馳而去。
卻說孫叔敖自擔任令尹以來,為國家之貧瘠、民生之多艱寢食難安,常常忙得不知今夕何夕。然而朝廷吏治混亂,貪鄙成風,法度不振,政令不暢,已成為朝廷的痼疾。痼疾不除,何以重振雄風?所幸遇莊王聖明,納良言、采良策,放心放手地讓孫叔敖施行治國方略。於是孫叔敖首推《仆區法》,重點懲治那些盤剝百姓以肥私的豪強大戶。這一舉措,實乃是審天下之勢而應天下之務,既可為朝廷充盈高府,又可由此破題整飭吏治,肅除官吏之頹風。莊王在前線征戰,糧秣軍餉能不斷運送過去,皆因施行《仆區法》之力。孫叔敖尤為慶幸的是,自己每有大事傳奏於千裏之外,莊王都及時傳旨,一一明示,剖斷甚明,少有不準奏者。為便宜行事,莊王又傳旨,令孫叔敖可直接向樊姬奏請。樊姬雖身處宮闈,卻對朝廷之事洞若觀火。哪怕孫叔敖夤夜呈送奏簡,晨曦初露時樊姬也必會給個明確的回答。
這日辰時未到,孫叔敖已到衙署,開始處理堆積如山的要務。他專挑要緊的事兒辦理,諸如籌措前線所需糧餉、《仆區法》進展若何、互市蕭條如何處置等等。他的臉頰上始終是一副憂戚之色。滿朝大臣私下對此有過議論:令尹在朝時總是一副心絓結而不解、思蹇產而不釋的端肅神態,怎麽從來就不會笑呢?殊不知,孫叔敖即使在自家府中,麵對妻兒亦是如此,甚至老母榻前,也隻是柔聲細語,很少展顏笑過。
日已過午,胥吏到值房稟報說:“大人,您府上的家人孫歸生送飯來了。”
孫叔敖抬起頭道:“叫他進來。”
孫歸生提著主母打點的一個小小竹籃進來,從籃裏取出盛著稻米粥與肉糜青菜的陶罐與土碗來:“老爺,請用膳。”
孫叔敖顯然還沒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厲聲道:“朝餐已經食過,夕餐時辰尚未到,吃什麽飯?”
孫歸生笑道:“老爺,朝食你根本就沒有吃,夫人怕你餓壞了,這才叫小人送來的。”
孫叔敖這才感到確實饑腸轆轆了。他看看肉糜說:“夫人這是怎麽了?不過年不過節的,吃什麽肉糜?”
孫歸生道:“老爺,夫人把雞宰殺了……”
“這個你拿回去,孫安要長身子骨,叫他吃吧。”
孫叔敖風卷殘雲般吃罷糲飯菜羹,就打發孫歸生回去。剛站起身來想舒活筋骨,他就聽見衙署門前傳來一陣吵嚷聲。胥吏急步進來稟報道:“大人,申大夫與屈大人要找你評評理!”
孫叔敖當下就明白了幾分,道:“快請申大人他們進來!”說話間,他已經迎到了值房外。隻見申叔時臉氣得發紫,正大步往裏走,屈巫也是怒氣衝衝的。
“二位大人快請進!”孫叔敖將二人迎進值房。還沒坐定,屈巫就衝口而出道:“令尹大人,卑職想請你評評這個理!”雖然拉著申叔時來時他膽豪氣壯,但真與令尹麵對麵,他也難免怯意,說話謹慎了許多。
聽了原委之後,孫叔敖平靜地反問道:“那麽依屈大人的意思,應當怎麽處置才好呢?”
“物歸原主,毫厘不爽!”屈巫到底年輕,心一橫,就把心裏話直接說出來了。
“原主應當是朝廷或那個農人!”申叔時毫不客氣地反駁道,“置朝廷法度於不顧,盤剝百姓,不顧他們死活,也不怕箴尹彈劾你!”
“你……你……血口噴人!令尹大人,你都聽到了吧?申大人是不是欺人太甚?”
孫叔敖沉下臉來,循循善誘地說道:“申大人說的不無道理呀。按照《仆區法》,他句句都在理上。為國之本在於錯儀畫製,有製則嚴行而不隳!屈大人當知道這一層道理。”
“《仆區法》?我不知道打哪兒跑出來的這麽個專……”他本想說“專與朝廷大臣、王公貴戚作對的東西”,卻又感到不妥,便改口說道:“《仆區法》也不合把官宦人家踩到腳下吧!”他強撐著不肯服軟。
孫叔敖盯著屈巫,仍是一副不氣不惱的口吻:“《仆區法》可是大王頒行的法度,你這麽妄評譏刺,是藐視朝廷法度,藐視大王!若較起真來,大人你怕是要吃不消呀!”
這番話語把屈巫氣個半死,卻又發作不得。他強壓怒火道:“大人可知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麽?”
孫叔敖一聲冷笑,說道:“這規矩現在得改了!”
申叔時忍不住插話道:“哼!你還拿老章程說事,是不是大錯特錯?”
屈巫抗辯道:“從古至今,法者所以禁民也!按《仆區法》行事,那也得追究將田畝托庇於官宦的庶民之責呀!”屈巫似乎找到了根據,又理直氣壯起來。
孫叔敖望了他一眼說道:“厲法禁,自大臣始!凡是違犯朝廷法度的,一律嚴懲不貸!庶民麵朝黃土背朝天,艱辛度日,我們的祿俸皆是民脂民膏,怎能忍心責罰他們?豈不聞‘意莫下於刻民,行莫賤於害民’乎?”孫叔敖陡地厲聲道:“屈大人辱罵朝廷大法,目無法紀。按《循吏法》律條,當罰俸三月,籍沒采邑二百畝!我當上奏朝廷,立即施行!”
屈巫氣得七竅冒煙,繃著臉朝孫叔敖拱拱手,拂袖而去。
大夫申叔時既佩服令尹處事果斷,又擔心他在朝中尚未站穩腳跟,就行霹靂手段,如果屈巫等人結成朋黨,幾把猛火燒將過來,令尹難以招架。他提醒道:“大人行事是不是太猛了?還是小心為妙呀。”
孫叔敖知道申叔時的一番好意,頗為感動:“公提醒的,我怎會不知道?但凡事不強則枉,弗敬則不正。枉者滅廢,敬者萬世。吏治不嚴,不下重藥,焉能除之?至於我日後如何,考慮太多反倒會惕惕然不知所之。由它去吧!我管不了那麽多了!”這番慷慨激昂的話,令申叔時頻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