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城外東南不遠,有座高不過百仞的小山,名曰鳳凰山。莊王築壇拜相之處就在這山麓之下。其壇依山而築,高丈許,闊五丈有餘。壇上正中央置有高幾,上飾虎豹熊貔,遮雲華蓋罩於其上,宮女兵丁侍立側旁,後麵上接雲霄的赤色大纛迎風飄揚,上麵是鬥大的“楚”字。
楚國始祖祝融在帝嚳高辛氏時任火正之官,後世尊其為火神,所以楚國尚赤,衣服、器皿均為紅色。此時漫山遍野旌旗飄揚,聚集觀看的庶民成千上萬,將這山麓染成了紅色,看起來肅穆莊嚴。
巳時剛至,莊王在一隊披堅執銳的扈從兵丁前呼後擁下來到高壇。但見莊王頭戴高七寸、廣三寸的長冠,冠頂五寸有餘的金獬豸直衝天際;一身絳紅博袍,腰間一柄劍鞘螭龍飛鳳的長劍,腳登高底縞舃,氣宇軒昂,一派王者之氣。
滿朝大臣列班兩側,垂袖肅立,斂容靜穆。孫叔敖身著常服,因他尚未授職,相禮司儀虞丘安排他站於朝臣之後。
卜尹仰觀天象有頃,上前跟虞丘說:“稟告太傅,吉時已到!”虞丘整整衣袂,出班至莊王麵前跪奏道:“啟奏大王,吉時已至!”莊王頷首道:“諾!”
虞丘遂轉身麵對群臣,展開手中簡冊宣誦道:“我王為楚國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蒼生故,望賢若渴,盼得忠良賢臣之輔佐。今賴上天垂顧,賜我王大賢。其人雖起於阡陌之中,然五常具,五德良,五品兼。大王發詔辟簡於後。”
虞丘稍頓,然後朗聲讀詔:“昔我先王,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貢禦王事,尚不得脫置茅蕝、設望表、與鮮卑守燎之辱。先王勵精圖治,製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曆經三百餘年,破漢陽諸姬,服陳蔡諸國,與齊晉秦諸大國逐鹿中原,使周室側目。今日我雄楚版圖大張,威鎮南方千裏,何也?固賴先王之神明英武,亦賴良臣肝腦塗地之輔佐。故寡人思賢若渴。今得一孫叔敖,其才其德,堪比先賢子文,實乃楚國之幸。寡人簡汝為楚國令尹,望汝治國以九經,恪慎不懈。楚國圖霸業、富百姓,賴於汝矣。欽此。”
孫叔敖出班,雙手捧過詔書,跪下道:“臣當披肝瀝膽,不避刀斧,肝腦塗地,盡忠於君於民!”
莊王下座,親自將孫叔敖扶起道:“賢卿免禮。”說罷轉身向虞丘頷首。
按楚製,凡國中大事,必以歌舞酬神。山野間響起三聲炮響,壇上頓時鼓樂齊鳴。樂長優孟奏過莊王,便轉身唱讚道:“奉大王令:天降賢臣於吾國吾民,感東皇太一真君之隆恩,以舞樂酬神!”然後高揚廣袖,停頓片刻,便決絕落下。頓時雷霆之聲遽然而至,有如天神戰車隆隆,聞者莫不肅然。俄頃,樂音放緩,似自九天仙境破雲而來。隨著樂聲,頭插彩羽的女巫翩翩起舞,令人眼花繚亂。但見女巫麵塗五彩,俯仰進退,時而如鳳翔,時而如蛇行,讓人驚心動魄。清亮的歌聲回響於山野之間:
擇吉日兮辰良,
穆將愉兮上皇。
疏緩節兮安歌,
陳竽瑟兮浩倡。
北辰亮兮民望,
理陰陽兮國昌。
五音紛兮繁會,
君欣欣兮樂康。
寶金玉兮賢良,
酬神祇兮尚饗。
壇下成千上萬的百姓早已按捺不住,爭相向前擠去,一為看舞者之情態,二為看新令尹究竟是什麽模樣。有知情者說,新令尹是期思一介村夫。聽者一個個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一個泥腿子,突然成了百官之首,如何不讓人感歎?
“孫叔敖這人被神靈眷顧了,該不會做官就忘本吧?”
“咳!你沒聽人說,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天下烏鴉一般黑!”
一個老者反駁說:“你這人怎麽一竿子掃倒一船人?聽說孫叔敖是前司馬蒍賈的兒子,蒍賈就是個愛民如子的大清官,他兒子必然不錯!”
一個年約二十來歲的黑瘦年輕人瞪著老者說道:“孫叔敖是你的親戚?還不知怎麽樣呢,就這麽誇他!”一個巡遊的兵丁聽到他說的話,惡狠狠地搡了他一把道:“你胡唚什麽!敢對大王的聖裁說三道四,就不怕滅你九族?”黑瘦年輕人趕緊閉上了嘴。
這一切讓一個庶民打扮的清秀小子看在眼裏,他朝那個黑瘦年輕人擠去。突然山間刮來一陣風,呼嘯衝耳,掀衣揭裳。剛剛還響晴響晴的天空,刹那間烏雲密布,傳來隱隱雷聲。看熱鬧的黎庶頓時驚慌失措,四散而去,生怕災戾降到自己身上。
那風越發刮得天昏地暗,鳳凰山上的樹木都俯下身去,發出嗚嗚的怪叫。高壇上的大纛獵獵作響,幾欲脫杆而飛。猛然間聽得啪嚓一聲,立得好好的一根旗杆攔腰折斷,跌進塵埃。黎庶不知就裏,嚇得四處亂竄。
那個混在人群中的清秀小子瞧得清清楚楚,是那個黑瘦年輕人借著風勢,猛地以頭撞向旗杆,才把旗杆撞斷。他使了障眼法,讓人覺得是在狂風中難以立足,身不由己撞到了旗杆。再看那黑瘦年輕人,額頭上已是鮮血淋漓了。
守旗的兵丁衝了過去,伸手抓住黑瘦年輕人,怒喝道:“這旗杆好像是你小子撞斷的,它礙你什麽事了?”那人也不掙脫,哭喪著臉辯解道:“軍爺呀,我和旗杆無冤無仇,我幹嗎要撞斷它?再說了,我也是血肉之軀,我不要命了?明明是風太大,刮得人站立不住,我被風推到了旗杆上……”那兵丁也不聽他囉唆,喝道:“走!跟我到養將軍那裏說個明白!”
清秀小子跟在後麵想看個究竟,不料還沒走一箭之遙,就見那黑瘦年輕人乘兵丁不備,兜頭一掌擊去,隨即掙脫,竄出幾十步遠。兵丁大喊:“哪裏逃!擾亂朝廷大事,該當何罪!”隨即拔腿追趕過去。那黑瘦年輕人身手了得,霎時間不見了蹤影。他自以為擺脫了追兵,卻發現清秀小子緊跟在後麵,便惡狠狠地說:“你為何與我過不去?”
清秀小子說道:“我隻想弄明白,你幹嗎冒著生命危險,拿頭去撞旗杆?”
黑瘦年輕人冷笑一聲道:“在下並非故意的,實為風力使然。合該我倒黴,差點丟掉性命不說,還被扣了個擾亂朝廷大事的罪名。”
“我不管朝廷不朝廷的大事小事,就是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二人一前一後,已經到了城裏。黑瘦年輕人突然一笑,大大咧咧地問道:“你一定要弄明白?”
清秀小子說:“你說說又何妨呢?”
黑瘦年輕人嘴角掛笑,猝然回身出手,心裏說道:“讓你多管閑事,嚐嚐爺爺的厲害!”哪知一陣劇痛襲來,他的拳頭已被清秀小子鐵鉗般的雙手捏住。清秀小子順手一甩,將他掀出一丈來遠。黑瘦年輕人情知碰上了深藏不露的俠士,不敢戀戰,爬起來沒命地逃去。清秀小子緊追其後,不料到了城東南人煙稠密的貴人府街,前麵的身影倏忽不見。清秀小子尋了半晌,怏怏而去。
再說鳳凰山高壇那兒,一見旗幟倒地,莊王臉色大變,惱怒地叫道:“停!統統撤下!”樂人與女巫們趕緊離去。莊王環視兩旁的大臣有頃,說道:“眾卿說說,旗杆折斷,主何凶吉?”
大夫申叔時出班奏道:“啟奏大王,這隻是偶然罷了。諺雲:‘六月天之雨隔牛背。’忽雨忽風,就是這個季節的常情,不足為怪。”伍舉亦奏道:“大風吹折旗杆,恐係旗杆早為蟲蛀。何必驚詫?”
“不對!”右尹公子側太急了,踉蹌了一下,但還是搶步跪奏道,“大王,國之禍福,必有朕兆,此事必是諸神之警……”
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了過來:“右尹大人是不是想說,大王築壇拜相,惹得諸神共憤?”此人乃箴尹鬥更生。他撣撣寬大的袍袖,昂然趨步向前道:“申大人所言極是,暑天陰晴變化無端,本屬正當,不足為怪,為何扯上國家禍福?譬如右尹大人剛才差點摔倒,那又是什麽朕兆呢?”
兩邊大臣禁不住竊笑起來。公子側雙目充血,反唇相譏道:“鬥大人你這是什麽意思?我憂心國家大事,對與不對,大王自有明斷!”
在大臣們爭論之時,被臨時抽調來擔任護衛的郊尹潘鬻悄悄來到孫叔敖身邊,附耳言道:“旗杆折斷,實是人為。”接著,潘鬻將黑瘦年輕人以頭撞旗杆,和那個清秀小子追趕的情形簡要述說了一遍。最後他叮囑道:“大人應向大王奏明。”孫叔敖感激地輕輕拍拍潘鬻的肩頭,輕聲說道:“我知道了,兄長去吧。”
壇上爭論得風起雲湧,莊王似不耐煩,道:“虞卿,寡人願聽聽你的看法!”
太傅虞丘雙目現出幾分憂戚之色,聽得莊王點名要他陳言,正待出班,莊王又道:“虞卿不必出班,就此奏來!”
“謝大王!”
不必出班,也就不必跪拜,這對大臣來說是莫大的恩典,虞丘自然感激涕零。他朗聲奏道:“大王,臣以為此事不應由人斷,應由天斷。令卜尹占卜,自然明曉天意如何。”
“虞卿言之有理!”莊王點頭道,“眾卿以為如何?”
“臣以為不妥!”箴尹鬥更生甩甩衣袖,疾趨幾步,跪到莊王麵前:“大王,天道變異,時令使然,何足為怪?至於旗杆折斷,並非天意暗喻,而是人為!”剛才眼尖的大臣看到了黑瘦年輕人以頭撞旗杆的一幕,遂與相鄰的大臣竊竊私議,鬥更生因此得知了事情的緣由。
此言一出,莊王與諸位大臣都吃了一驚。
“哼!”莊王怒不可遏,撇下眾大臣而去。拜相就此結束。
卻說虞丘乘著畫繢文采的軒車回到府裏,就有門客與家臣扶他下車,替他脫去袍服,又有人送上冰鎮桂酒。虞丘很愜意,坐在樹蔭裏的蒲筵上,啜飲著清涼的瓊釀。門客中武功高強者紛紛上前,想給他表演一些騰身上樹、飛簷走壁之類的絕技。
虞丘放下漆豆,捋捋胡須,高興地指著院中一株參天的楠樹道:“誰能最先摘下上麵的飛鷹窩,我就賞十朋一貝錢。”
一個額上纏著白綾的黑瘦年輕人叫得最歡:“我來給太傅露一手吧!這賞錢我拿定了!”
年輕人說著就要飛身上樹,虞丘叫住他說:“蒯通,你額頭上……這個好些了嗎?怎麽還是血跡斑斑的?”
蒯通笑笑,不以為然地說道:“沒什麽。”
虞丘哦了一聲,伸手撫著他的傷痕問道:“痛嗎?”
蒯通身子一挺,朗聲答道:“大丈夫死都不怕,還怕痛嗎?太傅放心,早就不痛了。”
“還是歇息歇息吧,老夫一樣給你賞錢。”
“不,小人就是要與眾位兄弟一比高下!”
“去吧!”虞丘捋須笑道,“我倒要看看蒯通的本事究竟如何!”
虞丘話音剛落,呼啦啦站出來二三十位身懷絕技的高手,個個揎臂擦掌。虞丘興奮地說:“你們誰先上?”話音剛落,蒯通已應聲而出,隻見他捷若猿猴,飛身躍上楠木。落在後麵的人齊聲喊:“不能算數!太傅還沒喊一二三你就搶先了!”
蒯通正待回應,猛然發現離楠木一丈來遠的庭簷上竟趴著一個人,正往這邊窺探什麽。蒯通忍不住喊道:“何方野小子,竟敢刺探太傅府的動靜!”接著便高叫道:“來人啊,有刺客!”
蒯通一縱身,雙腳攀上伸向庭簷處的粗壯樹枝,飛身躍出七八仞來遠,穩穩地跳到了庭簷上。他看清了來人的麵目,不禁驚愕萬分:“原來是你!”竟是那個追趕過自己的清秀小子。清秀小子照準他的頭頂飛來一片灰瓦,舊傷再添新傷,蒯通捂住傷處。清秀小子趁機飛身而去,身行輕飄如有神功附體,轉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蒯通不禁暗暗佩服:“好身手!來無影去無蹤,奇人也!”
庭院裏的虞丘與眾位高手不知道上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齊聲問道:“蒯通,怎麽回事?”
蒯通跳到地上,揉著疼痛的額頭,細說了剛才的一幕,隻是隱去了他曾被那人追趕的事。眾人麵麵相覷,虞丘也沉吟不語,不知道那人是出於好奇前來看熱鬧,還是想踩點,伺機潛入府裏偷點值錢的東西,抑或是為別人指派,前來刺探消息。但是在門客麵前,他不好道破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