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五晚我都是被夜半時分從未央宮抬出送到淩霄殿,淩晨時分再由淩霄殿抬回。
嫣兒睡得深沉倒也無知無覺。
還記得昨夜聖上將頭枕在我懷中,像極了年幼的孩子,呢喃說著當年的母後如何為他奪取的帝位,那似平靜無波的爭鬥中犧牲掉多少無辜的生命。
孱弱的他總是仰望母後那剛毅堅定的背影,雖無限同情那些被母後邁過的踏腳石,卻也隻能如影隨形般畏縮跟在母後身後前進。這讓善良的他每日都過在矛盾分裂邊緣。尤其當他已經登上皇位,母後依然不肯放過劉如意和戚夫人時,他的壓抑到了前所未有的境況。他不敢反抗,不敢辯解,隻能用自己幼稚的方式保護著弟弟。
最終,計劃失敗,他也病倒了。起來後就再也不肯過問一切內外事務,隻是終日遊玩嬉樂。
我撫著他的脊梁,是怎樣的陰翳生活造就眼前懦弱的皇帝。他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無法保全任何太後看不順眼的東西,他甚至無法主宰自己的意識。
也是一個可憐的人。
嫣兒的喊聲牽回我的意識:“清漪姐姐,你最近怎麽總出神啊,拿著書也不看,眼睛直直的。”
“是嗎?”我笑笑,“那你經常能看見我出神是不是說明你也沒好好看書啊?”
“完了,被逮住了。”嫣兒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轉過身拿起竹簡作勢讀了起來。
我疼愛地撫摸她的頭發,心思再度飛遠。
頻頻奉詔侍寢實在太危險了,雖然每次並不明路,隻是暗夜相就,但是總會有妃嬪們賄賂聖上身邊的人打聽究竟誰在承寵,如果消息泄露後果不堪設想。
我愁眉緊鎖,聖上啊,聖上你這是害了我。
你隻一味地找我傾吐苦水,卻把我推向萬劫不複的境地。
重重心事讓我覺得時間這般漫長,剛過了晌午就開始不耐煩起來,既盼著今晚依然詔我隨侍可以讓我陳訴利弊,求聖上讓我躲過明暗夾擊,可心底又盼著今晚聖上不詔我去淩霄殿,從此忘了我才好。
左右為難的我輾轉翻身,不能安靜。
挨到點燈時分,嫣兒已經困乏,讓宮娥幫她卸掉了釵環,隻著貼身小衣散著頭發爬上床榻。
我覺得灼熱氣息撲入,放下竹簡看她。
圓溜溜的臉龐離我隻有一掌遠,兩個大眼睛充滿了期待,映著燭光流連閃爍。
“嫣兒想做什麽,想嚇奴婢嗎?”我點下她的小鼻頭。
“才不是,人家是想讓清漪姐姐給我講故事。”她一臉討好的樣子。
“唔,可是奴婢不會講怎麽辦。”我故意逗她。
她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才不信呢,清漪姐姐什麽都知道,清漪姐姐講給我聽吧。”
我為難地說:“那嫣兒想聽什麽呢?”
“什麽都行,我就想聽清漪姐姐講故事。”
“那好吧,奴婢給嫣兒講個女英雄的故事。”我摟過嫣兒讓她睡在床外,這樣我可以右臂環住她。
“這個女英雄就是嫣兒的皇祖母,當今的太後。前秦統治的時候,高祖是沛縣東泗水亭長,他不滿秦王暴虐,揭竿而起,率領著兄弟們反秦。他離開家鄉時留下了父母和妻子,沒過多久秦王就派人來到他的家鄉捉拿他的親人威脅他。而太後有勇有謀,關鍵時刻自己駕著馬車拉上公婆逃命,後麵雖然有上千的人馬圍追堵截,她還是奮力逃出。
“可惜慌亂之中婆婆被人殺死,公公落入也有奪天下之心的項羽手中做了人質。
“後來她千辛萬苦逃到了丈夫的營地,此時高祖已經先入關中,但卻被霸王項羽緊追著不放。就在漢望山的時候,兩人終於隔樓喊話,項羽撐弓遠射,一翎嘯鷹箭正中高祖胸前,力拔山兮的勁道將高祖貫倒,楚家軍一陣狂呼。就在這時,太後狠下心偷偷將高祖胸前的箭尾折斷,用盡全力將高祖扶起。高祖傷痛不能說話,她則在旁助喊:‘都說天下英雄莫過於楚王,小女子也相信,隻是這箭實在沒準的很,隻射中我家夫君的後腳跟。’那楚霸王一生自負,自然不肯細查,負氣撤兵。暫時解了圍困。
“即便如此依然無法改變高祖被圍的險境,太後又深夜身著高祖的衣服,帶上十幾名護衛引開項羽的注意。當項羽全力追趕時,高祖已經帶人逃脫。
“項羽抓住太後時,發現上當,氣得血脈逆流,隻能將她作為威脅高祖的人質。
“每當項羽打了敗仗或不如意時就帶她出來羞辱,鞭笞辱罵如同家常便飯,但她不曾屈服,高聲叫罵不絕,這樣的錚錚鐵骨讓身為男兒的項羽也甚佩服。
“後來項羽敗走烏江,愧見江東父老而自刎。才有了她和高祖攜手共同登上帝後寶座,享萬代香火供奉。”
嫣兒聽得入神,我講的這些東西是她從來不曾知道的。史官們記錄的豐功偉業從不會有女人的偉大貢獻,對帝王的歌功頌德中也抹去了脂粉英雄的身影。呂後的故事是我祖父講給我聽的,他曾評價當年的呂後大有帝王心計,漢室江山若沒她相助未必能成就,她才是大漢的最大功臣。
“皇祖母這樣厲害啊!”嫣兒驚得說不出話。
“好啦,該睡了。”我把她頭發捋順放入紗套。用紗套包住頭發是宮中女子愛惜頭發的方法,可以不會因為睡覺時的翻身將頭發弄斷弄掉。
嫣兒支吾著躺下,一會就沉沉睡去。
我側臥一旁,慢慢合攏雙眼。
迷蒙中又聽到開宮門的聲音,我心裏無奈,隻得靜等著他們進來。
誰知,那方白團龍帕飄然蓋在嫣兒的臉上。我慌神,拉住在我麵前想抬走嫣兒的手臂。那手臂力氣奇大,隻一推手,我低聲痛呼被甩在一旁。
嫣兒似乎也醒了,不等掙紮就被那人捂住了嘴,嗚嗚的出不了聲。
兩個人身影一閃已到了殿門外。我不敢大聲呼救,又因為身上的傷不能追趕,想扶著床柱站起來也不行。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帶走了嫣兒。
完了,這該如何是好。原本隻屬於我與聖上的秘密卻被蠢笨的奴才壞了事。
隻一刻間數條假設和應對已經在腦子裏閃過。
一切隻能等嫣兒回來看情況而定。
不能點燈,隻得在黑暗中等待。
夜如此清冷漫長,雙眼望穿卻不見盡頭。
晨曦初現,窗格子映過來一絲灰白,那光亮讓我的心驟然緊起,已過寅時為何嫣兒還沒被送回?
難道聖上發現錯抬了嫣兒,索性讓嫣兒承了寵?
那倒是皆大歡喜的事情,既順遂了太後和魯元公主的心願,也應了我百般推諉。
我淒婉一笑,既是萬事順意為何我心裏如此傷感。
連日來的相擁夜話讓我已然有些動容,情願做他身邊的一朵解語花,哪怕一生要與無數女子爭寵也在所不惜,隻是今天情景讓我遲疑。朝歡暮馳就在眼前,似乎考量著我的犧牲是否值得。
也許帝王的位置決定了他們注定是要把把寵愛分給眾多粉黛的吧。以為自己會麻木,原來不行。
心酸得不願再想,隻盼望著嫣兒快些回來,不要讓旁人發現。
旭日東升,宮內的太監宮娥們也已經打掃,空氣裏彌漫著朝霧的味道,猛吸一口,沁得心肺都涼了。
殿門外有早值的宮娥小聲詢問:“皇後可起了,奴婢進來侍候。”
我語塞,正費力琢磨如何瞞過,宮門外響起一片喧嘩。
粼粼車聲,是聖上禦用的盤龍車輦。
宮門外滿是驚慌之聲,她們不知道皇後會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她們麵前。
嫣兒扶著宮娥的手臂,在眾人的攙扶下走入內殿。
我從床上支起身子,心裏不知是何滋味地瞧著嫣兒。
打量得仔細,頭發似乎有嬤嬤給梳過,衣裳也穿得整齊。再看嫣兒的臉上並未有初為人婦的羞澀,我低頭思索,滿腹的疑問不敢出口。
嫣兒笑著走過來:“清漪姐姐,昨天晚上嚇死我了?”
我拉過她的手關切地問:“奴婢也嚇壞了呢,嫣兒去哪裏了。”
“是聖上舅舅想和嫣兒說說話,知道皇祖母不讓嫣兒出門,所以才晚上過來抬的呢。”嫣兒得意地抬起小臉。
“是嗎?那聖上也算用心良苦了。”我低垂眼簾。
“我餓了呢。讓她們傳膳吧。”嫣兒拍了拍肚子說。
“好,奴婢馬上去吩咐。”那宮娥低頭退出。
一時間偌大的殿內隻剩我與嫣兒兩個人。
心跳如雷,大殿內寂靜得讓我無法開口。
生怕自己輕易問出不該知道的事情,我選擇朝內躺下。整夜不曾合過的雙眼澀乏得要命,緊緊閉了卻壓不住腦子混亂。
“清漪姐姐生氣了嗎?嫣兒也不是故意要嚇你的,都怪皇帝舅舅。”嫣兒坐在床邊推搡著我的身子。
我睜開眼,笑著說:“奴婢昨夜擔憂嫣兒的安危,現在困乏了,想歇會兒,哪裏是生什麽氣呢?”
嫣兒釋然,笑著說:“沒生氣就好,那清漪姐姐你先睡吧。”
我突然翻身向她,說:“不過嫣兒不要跟別人說起昨晚的事,以免太後知道了責怪。”
嫣兒狠狠地點了點頭,看來用太後來嚇她是最好的方法了。
聖上的話圓得巧妙,隻是太後能想到多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