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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夜話

  那些太監用盡全力抽打的傷好得奇慢,十天過去,也隻是能翻身而已。嫣兒以我需要養傷,她獨自一人害怕為由留我在棲鳳殿同住。

  血洗未央宮一事似乎很快就被忘記,而其他後宮嬪妃也全然不知。想來那太後身邊的齊嬤嬤也是狠辣角色,手法利索辦事穩妥。

  對錦墨的思念和愧疚讓我極少進食,原本就清瘦的身量愈加病意十足。

  雖然如此,卻沒忘記幫嫣兒添加棉絮。嫣兒在一次想要出殿散心的時候被幾位眼生的嬤嬤們攔住,才知道太後的禁足令。

  從此嫣兒想要曬曬太陽也是奢望。

  每天白日我和嫣兒對視,苦笑著各自拿著竹簡來看,盼時間飛渡。夜裏就相伴同睡一床,彼此有所照料。

  還在長身體的她沾枕就睡,而我則輾轉反側,想起錦墨無法輕易入眠。

  是夜,三更天的更漏聲讓我回過神,原來到了這個時刻。我長歎了一聲,想躺下休息,但酸澀的眼睛卻總合不上。

  門外有開啟宮門的聲音,聲音不大,卻因夜靜顯得悠長。

  都這麽晚了誰在開宮門?我屏住呼吸,靜靜地聽著外麵。

  好像有兩個人悄然走進殿內,我驚得想要大聲呼救。

  一時間聲未出口,一方白色的團龍手帕已然蓋在我的臉上。

  團龍手帕?我決定閉嘴。

  兩個人輕輕掀開被子,另用大毛的毯子將我裹住,抬出殿外。

  蒙著帕子的我,順著帕角往下看,抬我的人身旁都掛著福瑞掛佩和宮禁門牌。看來是聖上身邊的內侍。心頓時安穩了些。

  出了宮門,將我放上綺麗宮車,這春恩鳳鸞宮車是妃嬪奉詔侍寢時乘坐的。我猶豫了一下,卻強扭不過,隻得斜歪著靠在車壁。

  宮車四周掛著叮當作響的掛飾,車啟動時隨車搖晃起來,甚是好聽。我冷笑,這是多少後宮女子夢寐以求的聲音,榮辱寵衰都依靠此聲往返相伴,也許隻有幾次就再也聽不見。後宮最不值錢的就是美貌,稍縱即逝,舊人哭新人笑的曆程從來都是周而複始,源源不斷,我不想當這其中的一個,也不能當。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車停下來。

  福公公守在淩霄殿門外,見春恩車到,叫人抬我下車,送入殿內。

  由於被人仰抬著,我目光所及盡是淩霄殿的巨梁,大紅的巨梁上盤著赤金長龍隨我移動而前行,怒目橫視,飛爪噴霧,身上的龍鱗片片匝起。

  幾人將我側放在榻上,我掀去龍帕,回頭望去。

  萬龍榻在殿東靠窗位置,嵌碎銷金的方磚如鏡般長綿不見頭,每十步就是孩兒臂粗的騰雲繞龍的紅燭。十二扇通天落地的白羅綺紗被鑲金漢白玉的掛鉤挽起,讓大殿顯得肅穆。榻前一個福字紋雙耳銅香爐正渺渺地吐著香氣。

  背著燭光,一個黑影走來。定睛一看頓時窘了,強撐著想要見禮。

  聖上走到榻旁將我攬住,回身脫鞋坐在榻上,擁我趴在他胸口。

  此時的他穿著白色的寢衣,微熱的體溫帶著藥味傳給我,我心鼓敲個不停。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奴婢身有傷病,不能侍駕。”

  “朕知道,隻是想找你過來說說話而已。”他的臉上閃過異樣紅暈,淡笑著如青澀少年,抬手往耳後幫我抿去了亂發。

  我順著他躺臥的姿勢輕附在他胸前,他凝神望我。

  “害怕了嗎?”他輕聲相問。

  我不語,隻是搖搖頭。

  一時想不出話來講,隻是低頭扭著他的衣角。

  “你看,今天的夜色多美。”他助我翻身看向窗外,將雙手環住我腰,將我包圍在他的氣息裏。

  窗外月還是滿的,月色極明。淩霄殿外的萬物都淡淡地披上了黃色的光暈。遠處有上林苑的後山層巒疊嶂,幽暗得讓人向往。遠處未掃的殘雪瑩白無瑕,仿佛人世上從來都是如此幹淨,沒有肮髒。

  一陣夜風經過,吹得人寒冷,微微抱緊雙臂,卻因為舍不得景色不肯關窗。

  突然被風嗆住了嗓子,猛咳起來,眼淚都因咳嗽溢出。

  他細心地將被子給我蓋上,把窗子合上。

  已有宮人把那層層疊疊的紗幔放下,隱隱的如雲端霧裏。

  許久誰都沒說話,我隻能感覺溫熱的氣息吹在頸項,癢得心亂如麻。

  “委屈你了。”他低沉的聲音夾雜著無限的痛惜。

  區區幾個字讓我連日來的憋悶與痛苦仿佛如噴薄的井水迸了出來,伴隨著渾身劇烈的發抖淚如泉湧,這樣搜腸刮肚的哭讓我幾欲昏厥。

  他默不作聲,隻是扳過我的身體,讓我趴在他的胸前哭個痛快。

  良久後哭得沒了力氣,才發現他胸前的寢衣已經被淚水暈濕了大片,抬頭看他,他也癡癡地望我。

  “奴婢失儀了。”我收拾了淚水強忍下心中無盡的哀慟。

  “朕無力幫你,朕對不起你。”說到這裏他緊握拳頭,手背因用力變得青筋凸起,關節也泛起了白色。

  隻這一句話就足夠了,他也有他不得已之處。

  “第一次見到你,朕就發現你是個聰慧的女子,知道自己該走怎樣的路。”他黯然地說。

  “朕知道自己不能保你周全,所以隻好順從你的意思,放你一條生路。隻是這天下不是朕的天下,朕做不得主。”自責的語氣隱藏了太多的無奈,讓人聽了無不動容。

  高祖征戰多年,漂泊不定,聖上年幼時看多了血腥廝殺,過著動蕩的生活。聖上登基後太後朝堂聽政,事無巨細均要回頭問過母親的意思,甚至掌管大漢兵馬的虎符也在太後手中。他這個聖上當得名不副實,無力左右任何事情。

  “還記得你跳的那個翹袖折腰舞麽,那是朕小時候看過最美的舞蹈。戚夫人美得驚人,舞得炫目,父皇在世的時候總是拍著桌子擊打鼓點為戚夫人伴樂,那時候我覺得戚夫人就是傳說中的女媧娘娘。”聖上說起戚夫人時的神情美好而向往,似乎回味著年幼時最心愛的卻得不到的玩具。

  突然他神色黯淡:“隻是後來再看見戚夫人已經是人彘了。朕無法想像那嗚咽滾在汙物中的人球竟是當年讓人驚豔的戚夫人”

  我想要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索性默不作聲,聽他絮說。

  聖上似好久不曾有人聽他說話般,獨自呢喃著:“看見你跳那舞,朕以為是戚夫人回來了,以為一切醜陋都不曾出現在朕的眼前,那些不過是一場噩夢,母後還是朕年幼時慈愛的母後。後來才發現那其實不過是朕自欺欺人罷了。”

  “聖上,節哀。”我悄聲安慰。

  “其實朕很想你,又怕給你帶來危險,隻得借著去看嫣兒的機會好好地看你”他把心中憋悶已久的事全吐了出來。

  我怎能不感動,堂堂帝王居然需要挖空心思找借口看我,如此心意已經重於一切了。

  他長歎一聲:“其實朕也想過要給你個名分,光明正大地站在朕身旁,隻是你那天說的風霜相逼讓朕害怕失去了你。”他鼻音沉重,似有不舍。

  當然不能那樣做,那樣如同置我於烈火之上,且不說太後如何,單是後宮的眾多女子怕也難以應付。

  突然他將我緊緊擁入懷中,期冀地說著:“不若朕同你逃出這囚宮,尋個偏僻的地方,過個安穩平靜的日子,好麽?”

  那種空夢繁花般的日子,也是我渴盼的,與心愛之人攜手相伴,笑看雲起,再無世間煩擾,從此歲月靖好,執手偕老。隻是這夢遠得不可觸及,我已然深陷宮闈爭鬥無法脫身,自由也變成了需以生命換取的昂貴期盼。

  我搖搖頭,他震驚:“你不願?”

  “並非不願,隻是奴婢不能。”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出自己的憂慮。空想無用,一切都不可能付諸實施,嘴上說的再美又能怎樣。

  他的眼神驟然黯淡,顯然他也知道,那不過是偶爾閃過的一絲奢望,不過我這般冷靜的拒絕也傷了他作為男人的心。

  空氣一下子僵持著,我懊惱自己說話無所顧忌,他感歎自己的幼稚。

  彼此擁著卻再無話可說。

  不到寅時,福公公在殿門外清了清聲:“聖上,是否送蕭清漪回未央宮。

  還在假寐的我猛然起身,竟然忘記時辰,如果被人看見必然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聖上也起身坐立,不滿地答道:“慌什麽,準備車輦吧”

  再度望向我,抬手幫我梳理散亂的發辮。因是和衣而臥,衣裙上布滿了褶皺,他低頭用力撫平,又抻了抻裙擺。

  長歎一聲:“走吧,一切小心。”雖有不舍,卻又不得不放。

  我不能起身告退,隻能由兩名太監披上毯子抬出淩霄殿。

  幾乎在他為我整理衣服時我就以為他是我此生的良人,風霜相逼也罷,孱弱無能也罷,我都願意為他踏入紛爭後宮,拚出個出路。

  還未回神,已坐在車中。車走得很急,顛簸得厲害。

  剛到未央宮,寅時更漏響起。

  未央宮門微啟,我心裏了然,未央宮中除了太後的人,原來還有聖上的人在。

  兩名小太監慌忙地抬上我,貼著門進入,疾步進入內殿。

  走到床榻旁,掀起紗幔。我一眼看見嫣兒,夜深微朦,我仔細端詳許久,還好嫣兒沒醒。

  那兩名小太監將我輕輕放下,俯身告了個罪,轉身離去。

  我回頭看著嫣兒,心中百般滋味。自然又是一番愧疚。

  一夜的折騰倒也困乏了,剛挨上枕頭眼睛就不聽使喚地想要合攏。

  算了,天大的事也要明天再想,今夜必然好眠。

  須臾片刻,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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