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土坡裏的白螞蚱,蹬嘎蹬嘎地蹦哩。”
1
蘭蘭在“打七”,就是在七天裏啥都不想,啥都不幹,萬緣放下,一心念金剛亥母心咒。
唐卡上金剛亥母踩著蓮花日月,拿著法器。那些圖案,都是象征,比如,蓮花象征清靜無染,月輪象征慈悲,日輪象征智慧……但萬千象征,說到底,都離不開那個“善”字。蘭蘭自心裏有了“善”,心裏的花球也遠了。因為那種接觸,不符合“善”的原則。所有的鮮活追憶,都成昏黃的暗暈了。
金剛亥母洞不大,一次打七,隻能盛七八個人。期間,不能外出,(除了大小便);不能進人,(除了送飯的);不能說話,(除了開示的);不能偷懶……總之,有好多“不能”,叫禁忌。
和蘭蘭一同“打七”的,是月兒媽、王禿子、會蘭子、鳳香、花球、黑皮子老道等。花球本不想受苦,但聽說蘭蘭也參加,就替換了他媽。黑皮子老道是帶經的。他聲音渾厚,一念,嗡嗡響。由他帶經,誰也服。
打七,一天打四座。每座兩個時辰,一動不動;下座後可以走動,邊走,邊誦心咒,但不能說話。吃飯一茬換一茬,睡覺也一茬換一茬。每天睡覺的時間,不能超過四個小時。
七天裏,金剛亥母的心咒是斷不得的。
村裏人在金剛亥母洞裏打了地鋪,還放了凳子。能盤腿的,坐地鋪上,不能盤腿的,坐凳子。除了吃飯睡覺外,或閉了眼,或睜了眼,或大聲,或小聲,把那心咒串成珠兒,串上七天。
就這樣。
2
蘭蘭籠罩在一種奇異的氛圍裏,周身沐浴著聖光。那看似尋常的心咒,誦來,竟蕩到靈魂深處了,一暈一暈,像溫馨的海水衝刷礁石一樣,清洗著蘭蘭的心。往昔的一切都化了,煩惱呀,痛苦呀,甚至期盼呀,都散了,不留一點兒痕跡。那散了的,還有心,還有身子,還有那個叫蘭蘭的概念。時不時的,就隻有空靈了。有時,空靈也散了。
黑皮子老道很會帶經。他的聲音柔和,渾厚,隨木魚聲一字字迸出。這所謂的經,就是那心咒。但就是這尋常的十幾個字,伴了木魚,伴了馨兒,伴了檀香,伴了一臉的肅穆和一心的虔誠,就成了一泓溫暖的甘露,蕩呀蕩的,就蕩化了身,蕩化了心,把一個沉重的“我”消融到奇妙的韻律中了。
蘭蘭的生命需要這韻律。在心裏盛滿了苦難,盛滿了淚水,淹沒了希望的時候,這韻律,便該在靈魂裏響了。蘭蘭不管它是佛還是仙,隻將它當成那個“善”字。真主也罷,上帝也罷,梵天也罷,佛陀也罷,想來都逃不過這個字去。
在“善”字的洗滌下,心中的苦沒了,恨消了。一種特殊的情緒漸漸滋生。這情緒,像黃昏落日的餘暉,一灑上萬物,世界便成另一種樣兒了:有了一份寧靜,有了一份超然,有了一份慈悲,有了一份豁達……這許多個“一份”,便構成了一份“覺悟”。這,便是“打七”的目的。
這許多份“量變”引起的“質變”,便是修煉的終極目的:或以寧靜而求智慧,或以虔誠向往淨土,或以超然逍遙於世,或以慈悲利益眾生,或以覺悟達到涅槃。是為正修。
若其形雖同,而其目的,卻發生異化,以利眾之名而行私利之實者,便成邪法。
正邪之別,僅在一心。
3
入關不久,打七者都露出了本來麵目。
鳳香們是圖紅火的。按涼州人的話說,是“熱鬧處賣母豬肉”的,卻想不到這紅火不那麽好瞧。新鮮勁兒一過,乏味和疲憊隨之襲來,嗬欠連連,便迷瞪過去,夢起了周公。會蘭子顯得很虔誠。她是死了心要修煉,卻由不了身體。平素裏,她想睡多久,就睡多久。這隻睡四個小時的打七,令她心有餘而力不足,就顯出一臉的惱苦,時不時打個嗬欠,再恨恨地喊幾聲咒。本意是想驅瞌睡,誰料卻像吵架了。
花球也很失望。他之所以來打七,純屬是為蘭蘭而來。花球想,一群男女整日整夜在一塊兒,總該發生些故事的。他既怕蘭蘭和別人發生故事,又希望自己是故事的主角。沒想到,進入關房後,竟是如此之苦。除了瞌睡,他腿疼,腰疼,渾身的骨節都錯了位似的難受。更叫他失望的是,蘭蘭竟然是眼觀鼻,鼻觀心,虔誠修煉,麵若聖女,望都不望他一下。這倒不怕。若沒別人,他自會有手段鮮活了她。可苦就苦在時時睜著幾雙眼睛,連睡覺也得輪換。為保證咒聲不斷,就是在輪換睡覺時,同時誦咒的,也不能少於三人。這一來,他連個打飛眼的機會也沒了。
王禿子口中雖念念有詞,但那雙賊嘎嘎的眼睛卻忽而瞅這個,忽而掃那個。那神形,不像來修煉,純屬是監督這幾個狗男女來了。
王禿子很能坐。除了吃飯睡覺,他一直盤坐在牆角裏,時而一臉陰沉,時而露出若有所思的陰笑,時而做恍然大悟狀,把花球們弄得很不自在。
蘭蘭不摻一點假地誦咒,跟她幹農活一樣。一天過去,她的嗓子就啞了。那嗬氣似的誦咒聲,也是實打實地不摻水分。她把做啥都當成種地一樣,從不幹“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事兒。
黑皮子老道有坐靜基礎。平素裏,祭個神呀,發個喪呀,捉個鬼呀,向來是以有功夫的人自居的。自不會在村裏人麵前塌了架子,坐得似模似樣,誦得也似模似樣。
黑皮子老道是真心服那金剛上師才皈依的。他親眼見過上師的神通。他是想長功夫,想學兩手,才皈依了佛門。
4
兩天後,黑皮子老道叫月兒媽帶經。
月兒媽的瞌睡馬上沒了。她要強了一輩子,卻沒要強出個眉眼。當姑娘時,她比花兒還俊。原指望,嫁個當大官的,或是掙大錢的,最不濟,也要嫁個城裏的英俊少年。誰想,卻嫁了個月兒爹。那月兒爹,表麵溫順,不像個奓毛人,可一遇個女人就奓毛了。那桃花運,是驚人的好。原指望,叫白狗們念個書,成個氣候,誰知都不是走正路的貨,一見書便一臉蠢相,幹起邪事倒渾身機靈,又絕了她的望。幸好,月兒出脫得人眉人樣,也愛念書,雖沒考上學,但女兒的命全在一嫁,倒也叫她添了些希望。不過,一想自己的一生卻又心虛……啥都說不準。天底下,啥怪事兒都有。那瞎仙不是唱嗎?“原指望上朝堂,當娘娘,誰料想進了煙花院。”所以,仍是心虛。她一輩子沒露過臉,憋了一肚子氣,娶了兒媳,就和她們比個高呀,見個低呀,時時壓她們一頭。誰料想一分家,各攪各的勺子,各過各的日子,你想再壓,也沒了理由,心裏更是憋氣。
這帶經,雖也不是個太露臉的事,卻總是打七者暫時的頭兒,就扯了嗓門,狠勁地帶。她有口無心,硬生生把老道帶出的純正咒聲帶拐了音。
王禿子笑出聲來。
老道糾正了幾次,月兒媽也著急地想純正,但嘴卻忘情地拐了音。老道隻好叫蘭蘭帶經。月兒媽便訕訕地笑了,陰陰地望蘭蘭。
咒為心聲。蘭蘭的心寧靜,那咒音,馬上就純正了。蘭蘭音色好,有種金屬似的餘音,一放聲,脆生生嫋嫋。黑皮子老道又著意用渾厚的男低音共振著配合。不多時,多人就融成一個旋律了。那旋律蕩呀蕩的,蕩了雜念,蕩了睡眠,蕩了打七的房,把一切都蕩沒了。
漸漸地,蘭蘭寧靜到了致極。那咒聲,反倒嘈雜了。口就隨了寧靜的心,一聲低似一聲。後來,隻剩下心在誦。後來,誦也沒了,心也沒了,啥也沒了。
許久。
等下座的馨兒響起時,他們才吃驚地發現,這刹那的靜,竟過去了兩個小時。
5
第三天早晨,王禿子忽然不辭而別。
他實在忍受不了在他眼裏充屬扯淡的勾當了。他眼裏,老道的故作高深莫名其妙,蘭蘭的虔誠莫名其妙,月兒媽酸溜溜盯蘭蘭的眼神莫名其妙……總之,一切都莫名其妙。
他是看在了神婆“保”過娃兒的份上來打七的。他想,來世還遠著呢。近的是女人的病、娃子的褲子、還有叫鄉上催了幾十次的計劃生育罰款。就算真有末日,真有瘟疫,他也不怕。世上人多,他們叫“瘟”了,王禿子也情願叫“瘟”。犯不著在這裏受罪。更何況,他根本不信月兒媽拐了音的心咒能把他送上佛國,也不信藍汪汪飄幾朵白糊糊雲的天上能住人。要不是看神婆麵子,他連洞門也不進的……結果,喲,看了許多景致。想不到,耳鬢廝磨了多年的鄰居還一人一副嘴臉呢。
在那個牆角裏,王禿子冷眼觀了兩天,啥怪相也見了,啥嘴臉也瞅了,啥聲音也聽了,啥世麵也經了……量他們,再也弄不出新花樣了。再說,腿也疼得要斷,眼皮兒也硬往一塊兒合,就想溜出去,摟了病婆姨,美美地睡一覺。婆姨再病,總是婆姨,總比這兒看洋相活受罪強,就溜了出去。本想給神婆打個招呼,又怕那老妖耍潑,就偷偷溜出了金剛亥母洞。
神婆正從外麵進來,一見大驚:“你咋……”
“女人病咧!女人病咧!”不等神婆說啥,就一溜煙不見影兒了。
這下,禍惹大了。
這“打七”,等於閉關。按規矩,能死在裏麵,不能中途退出。“打七”,為的是消業。在六道輪回的苦海裏,人忽而是張三,忽而是李四,忽而是老虎,忽而是毒蛇……千世萬世的,造了許多業。這業就像是毒,積在心裏身裏,時候一到,就會算個總賬: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插了翅膀,也躲不過那個報去。所以,修行先得消業,消業必須受苦。“打七”是最好的消業方法,腿疼呀,腰疼呀,乏困呀……都在消業。打七最忌諱的,是有人中途退出。誰若提前退出,他的業呀,罪呀,就一股腦兒潑在其他人身上了。王禿子還不知道這呢,若知道,他怕是連牙都笑掉了。
更糟糕的是,那關房門上貼滿了符貼。你上廁所外出,因口誦咒,心不外馳,倒也無妨,而一中途退出,那符織就的保護網就開洞兒了。候在門外的魔們,就趁機進來,給你帶來很大的麻煩。你“道高一尺”,他“魔高一丈”。弄不好,你便“走火入魔”了。
黑皮子老道如臨大敵,一臉緊張。他左手掐雷印,右手捏劍訣,一臉降妖伏魔的憤怒相,口中邊咕嚕著降魔的心咒,邊把那黑豆撒打開來,劈啪直響。據說,這便是“撒豆成兵”的法術。肉眼凡胎看來,那隻是亂滾的豆子,而在神魔鬼怪眼裏,便是天兵天將了。接著,他不顧禁忌,講了“人去業留”的說法,以禁誡留下的人,叫他們不能再中途退出,免得害了別人。誰知,話沒落,月兒媽第一個叫了:“這麽說,他禿子的罪,要叫我們受了?”
鳳香說:“就是,真便宜他。”花球說:“把他抓了來。”會蘭子說:“那我也出去,把業留下。”已有五人犯禁語戒了。
黑皮了老道黑了臉,冷冷地說:“你們嚷啥?禿子隻是留下了業。他帶去的,是啥?知道不?”
“啥?”幾個女人問。
“以後就知道了。”黑皮子老道高深莫測地笑了。
既如此,人們心裏的疙瘩才化了。對老道的能為,打七者都知道。祭神,他是主祭人;發喪,他是高功道人。夢表時伏在供桌上,一臉焦黃,真像死了。都說,那時,老道的元神已到天宮裏送表去了,留在人間的,隻是個屍身子。夢完表回來,元神入了體。那黃皮子死人,才又成黑皮子老道了。都那麽說。據說,他的元神進過金剛亥母的舍利塔,叫護法神打了一巴掌,胸脯上黑黑的一塊。誰都見過那塊青印。雖說是敗在護法神的手下,但老道元神外遊的事,還是傳遍涼州了。現在,他雖沒說出王禿子的破關會招來啥禍。但那笑,誰都知道是啥含意:“天機不可泄露”。
懷著對王禿子的痛恨,大家接著修煉。
6
看來,王禿子一破關,真招來了魔。
這一點,大家都感覺到了。首先是睡魔,思維呀,眼皮呀,都像漿住了。一不留神,眼皮就往一塊兒合。花球趴在被子上打起呼嚕。鳳香成了吃食的雞,頭一下下前啄,嘴裏的咒也停了,卻強撐著不往地鋪上躺。月兒媽倚了牆,一縷涎液從嘴角裏垂下,伸縮成亮亮的一線。會蘭子在地上來回走動,走走停停,走的時候,似乎醒著,停的時候分明睡著了。能站著睡覺,也是人家的能為。
蘭蘭也困了。但她采用了許多法兒,不使自己墮入夢裏:一是雙盤了腿。這一盤,兩腿撕裂般疼。疼了好,一疼就不瞌睡了;二是跪,等身體習慣了雙盤,麻木欲睡時,蘭蘭就取開雙盤的腿。那一取,腿就折了似的,就又能清醒一陣了。她忽而起,忽而跪,忽而走動,忽而睜大眼睛,大聲誦咒。蘭蘭的嗓門雖啞了,但聲音更大了。她想,大不了,誦死在關房中。與其豬一樣活,不如為覺悟生。
每座前,黑皮子老道都要左手掐雷印,右手捏劍訣,金剛怒目,降一陣魔。但那魔,終於沒能降伏。
另一個有魔的標誌,是有人又生異心了。
因蘭蘭取代了月兒媽的帶經,招致了她的忌妒。她把那比老男人還要老的嗓門扯長,怪聲怪氣地誦咒,而且頑強地拐了音。不一會兒,人們便不知不覺地隨了她念,反倒模糊了本來的咒音。月兒媽邊誦,邊怪怪地望蘭蘭,蘭蘭知道,她開始較勁兒了。
最叫蘭蘭擔憂的,卻是會蘭子。她有著盲目的虔誠心,精神又十分敏感。這類女人,很容易變成神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境界裏,誦咒時,一臉虔誠,飽含深情,淚流滿麵,情不能抑。仿佛金剛亥母是她死去的老娘,而她則是個哭靈的孝女。時不時的,她就要站起來磕大頭,磕一陣,就渾身哆嗦,抖出一臉幸福的紅暈,卻又忽然嚎啕大哭。
會蘭子第一次哭時,誰都嚇壞了,便停了誦咒,一下下掐她人中。黑皮子老道擺擺手,說:“不要緊,自發功。”大家才知道,這也是“功”。月兒媽於是也想和她在這“功”上較勁,便也立起,一臉虔誠,隻是無淚。後來倒是抖了,臉上卻無幸福的紅暈,反倒抖出牛喘來。她倒在炕上,哎喲幾聲,沒有再試。
會蘭子除了抖,除了哭,還時不時怪叫。蘭蘭很反感,惡狠狠說:“請你自重點。這是道場,不是驢馬市場。”
會蘭子便臊紅了臉,癡坐一陣,再也沒發過“功”。
7
那“魔”,終究發作了。
一夜,被月兒媽們替下來休息的蘭蘭死活沒睡意。她分明瞌睡到極點了,卻奇怪地沒睡意。忽然,咒音停了,月兒媽怪怪地笑了,而後,會蘭子也笑。蘭蘭半睜了眼,見兩人正咬了耳朵嘀咕。跟她們一撥的鳳香已睡成死豬了。月兒媽說:“我不信,我治不了一個黃毛丫頭。老娘活了多半輩子,還沒叫個黃毛丫頭辱臊過呢。你帶的好,老娘就攪。”會蘭子說:“哎呀,她說我時的那個凶呀,活活一個母老虎。我還沒見過那麽狠毒的呢。以前,我還以為蘭丫頭文靜呢。”月兒媽說:“文靜個啥呀?貞節烈女的王寶釧,胡蘿卜背了幾背筐。那騷鳥,小小兒就不是個好貨,跟花球勾勾搭搭。到婆家,也不安生。聽說,和隊裏的小夥子有一腿,叫人家攆出來了……反正,這七,我是不想打了,我要搗他個亂。我忍不下這口氣。”
蘭蘭聽得頭皮都發麻了。沒想到,自己眼裏神聖的修煉,她們卻這般兒戲。那咒聲絕不能停,但她們早停了。更想不到的是,月兒媽竟對自己恨到這地步了。既然這樣,你們為啥不在自家的大書房炕上睡大頭覺,到這裏受啥罪?
又聽得月兒媽說:“明天,我就叫花球和她挨了睡。等他們一那個,我們就一頓棒子打出去,叫她臉麵掃地,看你還牛個啥?”會蘭子說:“人家也不一定那個。”月兒媽說:“咋不那個?棉花見了火,還能不著?”會蘭子說:“反正,花球的眼睛可賊勾勾的。她不那個,花球也要那個。”月兒媽說:“管她那個不那個。我們說他們那個了,他們就那個了。誰還去摸他們究竟那個來沒?”會蘭子說:“這樣,有些太那個了。人家,可是在娘家門上哩。”月兒媽說:“誰叫她那麽狠毒來?瞪我的那一眼,我死了也忘不掉。”
蘭蘭出了一身冷汗。她和花球老道們一班,一換班,也不管挨了誰,倒下就扯呼嚕。要是叫人家辱臊一頓,真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她很奇怪,自己不就是帶了回經嗎?對會蘭子的那聲吼,也是為了大家的修煉呀,竟惹得她們痛恨如斯。蘭蘭感歎道,連修行者都如此,何況那些俗人。
正吃驚呢,兩人嘰咕了好一陣,到了叫蘭蘭這撥人的時候了。月兒媽過來,在蘭蘭臉上輕輕拍幾下,親熱地叫:“起呀,妖狼吃的。睡得溝子裏都沒脈了,能修個啥?”
蘭蘭雖吃驚她的態度,但還是很響地打個嗬欠,咕嚕一聲:“瞌睡死了。”
8
次夜,困極的蘭蘭才下座,便墮入夢鄉。她在天空裏飛,想上天就上天,想入地就入地,那份逍遙,是醒著時沒有的。忽然,一雙手將她拉回地麵。她一驚靈,醒了。胸膛上竟真的有雙手,正在動作呢。那手柔軟妙長,動作也細膩,她覺出是花球。當姑娘時,一跟他相約,他就這樣黏她。一種熟悉的感覺立馬撲來,淹了心。潮熱騰地脹滿身子。正想回應呢,卻忽然記起正在打七。天呀,她打個哆嗦,推開那手,悄聲說:“你幹啥?正打七呢。”花球很粗地喘著氣,說:“別怕,他們都睡了。”蘭蘭這才發現,咒聲早斷了。沒想到,在自己眼裏神聖的修煉,別人竟視同兒戲。她想:“你們想睡覺,為啥不到大書房看上去?到這裏來做啥?”她的心倏地灰了。
那手卻仍在摸索,蘭蘭惱了,狠狠地揪它一下。要不是身旁有人,她會扯下臉皮,狠狠說他幾句。真是的,這是啥地方呀?你以為是大沙河裏呀,也不怕護法神懲罰你?
忽覺幾人壓了來,把她和花球壓在一起。聽得月兒媽說:“綁了綁了。這對狗男女,到關房裏鬼混來了。”蘭蘭就想起昨夜聽見的話,嚇出一身冷汗。她想解釋,卻不知說啥好。
“叫他們穿上衣服。”月兒媽說。
蘭蘭想,她沒脫衣服啊。
聽得會蘭子應:“現在穿上了。”
蘭蘭這才明白他們在演戲。花球掙紮幾下,罵:“老子又沒幹啥,你壓我幹啥?放開。”
燈亮了,幾雙黑眼睛撲了來。蘭蘭啐道:“羞先人哩。昨夜裏你們喧的,我都聽到了。”會蘭子紅臉了,扭過頭去。月兒媽卻說:“聽見啥?老娘說啥了?路不平,眾人鏟呢。你在亥母洞裏鬼混,還不叫老娘說?”花球啐道:“老騷貨,你白嚼啥?我們幹啥了?”月兒媽說:“幹了啥?你自己知道。打!打出關房。”她望著會蘭子。會蘭子卻倏地垂了頭。月兒媽虛張聲勢地叫了幾聲,便訕訕地寂了。
花球冷笑道:“就你們這號修行人呀?呸!”月兒媽臉紅了,卻冷笑道:“你好得很?咋在關房裏幹那驢事?”花球黑了臉,上前,冷不防,扇過一個耳光。月兒媽狼嚎一聲,撲天搶地起來。黑皮子老道頓足道:“天的爺爺,這是關房呀。”
月兒媽邊哭邊叫:“他們在關房裏幹驢事,我一說,他就打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老娘這輩子還沒叫人動過一指頭呢。老娘也有牆頭高的兒子哩,誰沒長手呀。”她邊扯哭聲,邊擰鼻涕,出了關房。
黑皮子老道擰眉頓足,卻沒阻擋。
鳳香煞白了臉,推花球一把:“你快跑,那白狗,可是混蛋一個,他一來,天翻地覆哩。”花球脖子一梗,說:“我也是長毛出血的,頭打爛了頭拿草腰子箍。誰怕他?”他雖嘴硬,卻仍是出了關房。
蘭蘭知道,這一鬧,真臭名遠揚了,心卻木了。幾年間,經了太多的事,心上包了層繭,好名壞名,也懶得在乎了。但想到“打七”不圓滿,壞了緣起,心就突地悲了,想:“我的命咋這樣苦,連個七也打不圓滿。”她雖懊惱,但還是堅持著做完會供,才回了家。
蘭蘭一進家門,媽就告訴她,村裏翻天了,都在說她和花球的“驢事”。蘭蘭略一解釋,媽就惱了:“我去找這老妖婆,這還算人嗎?”蘭蘭淡淡地一笑:“算了,嘴長在人家身上,咋說咋說去。”卻擔憂花球:白狗混蛋一個,花球揍了她媽,他怎會善罷甘休?
正忐忑呢,不想,花球媳婦卻鬧上門來了。她披頭散發,一臉血汙,拽著一路哭聲,到了莊門上,也不管有人沒人,先褪下褲子,撒了泡尿——涼州人眼裏,這是最大的辱臊了。老順氣綠了臉,莊門是財門,最忌陰人髒物。正懊惱哩,女人已上了沙棗樹,她取根繩子,綰個扣子,一端係樹上,一端套脖子上,往下一跳,立馬就翻起了白眼。老順急了,抱起女人身子,一刀割斷繩子。哪知,那女人緩過氣來後,冷不防從懷裏掏出螺絲刀,插進自家喉嚨。她插得很深,又亂攪了一氣。看得出,她是真不想活了。老順們忙將她送進醫院,折騰了幾天,她的命雖保下了,脖子卻歪了。
老見那歪脖子女人陰陰地望老順家莊門,蘭蘭心裏直發毛。
她想,臉丟到娘家門上了。還有個啥活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