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裏山前驢推磨,老鼠它拉不到洞裏。”
1
趙三正在井上,大聲說話,一副粗豪的屠夫樣兒。沒治,他生在屠夫家,長在屠夫堆,又當了十幾年屠夫,雖有了幾個錢,不屠夫也由不了他。顯然,他自個兒也想不“屠夫”,努力想優雅些,可屠夫味兒硬是從汗眼裏往外冒。沒治,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想不屠夫,也由不了他。
那雙福,倒叫錢熏出了幾分文氣。想當初,窮得精P股攆狼時,也不過一個鄉巴佬,後來,財發大了,到大地方,沾了些文氣,就斯文了些,聽趙三說笑時,便隻是矜持地點頭。但再矜持,猛子仍覺一股惡心往外冒。那學來的,隻是皮毛兒,裏麵的實質若惡心,有多好的包裝,也掩蓋不了惡心。
花球說:“瞧那燒樣,想當初,也不過是個生疤的土豆,一有錢,就牛氣成金疙瘩了。知道不?聽說,這幾日,他出的金子,早超出了成本。再出,就是淨賺了。要不,我們也弄個窩子?”猛子道:“說得輕巧。你連骨頭撕不滿一盆子,拿啥開窩子?”花球歎口氣。
兩人到那涮金槽水口處,花球又去背雙福涮過的沙。猛子眯了眼,看遠處的山。那山,隱約在薄霧裏,看似很遠,但並不遠,騎了駱駝,或步行,幾個時辰,便能到那山上。那山,便是祁連山,蜿蜒千百裏,扭呀扭呀,便扭出一道窄長的峽道。西邊大山,東邊大漠,中有小道,東西,人便稱之為河西走廊。但猛子懶得管那些屌長毛短的事,他隻是將胸中淤積的惡氣吐出。他很想叫幾聲,但他知道,他一叫,別人就會將他當成叫驢之類的動物了。叫得有資格,人窮了一叫,別人就當你侵犯了他。
聽得雙福說:“花球,你打模糊,我也不說不叫打。可是,你別偷沒涮的沙。”花球笑道:“我倒真想偷呢,不想偷是假的。聽說,那夜有人偷沙,差點偷去幾兩金子?”趙三笑了,那笑也一幅屠夫氣,粗聲大氣地衝人。趙三說:“那窮命的賊,若偷去那沙,最少值千兒八百。可惜呀,有發財的心,沒發財的命呀。”猛子聽出他話裏有話,估計他們懷疑是自己偷的。要說,河裏打模糊的,現在就他二人。別人也可能偷,但涮來卻沒他們方便。猛子心裏有了氣,他最反感別人說他窮命,便說:“趙三,聽你的話,你是好命了?既是好命,為啥老人說屠漢養兒子是充數兒呢?”趙三的笑一下子沒了,支棱起腦袋來。雖然離得不近,猛子還是看到了趙三臉上鼓起的肉棱。“啥意思?”他惡狠狠地問。
“沒啥意思。”猛子懶洋洋說。
猛子知道這話氣得他夠嗆,心裏暗暗好笑,但還是覺得對方那命窮的話刺疼了自己。先前,他覺不出啥,隻要山芋米拌麵填飽肚囊,就懶得想別的。可近來,他發現,那窮,已成尖刀了,時不時就刺他一下。當那“窮”字僅僅是影響生機時,也沒啥。這世上,填肚子的東西有的是,或野兔,或野雞沙米啥的。吃飽之後,便能懶洋洋曬太陽,也愜意,覺不出做人的沉重來。一旦那“窮”字超過一定限度,影響到做人的尊嚴時,就不能不正視了。當然,這“尊嚴”二字,他才放入心裏不久。不過,那概念,隻要一入心,就生根了,時不時就會探出刺來,紮他一下。
爹似乎是不怕窮的,老聽他說:“窮是老子的活該窮。”這話,他說了一輩子,很坦然,一副樂天知命的架勢。當由窮帶來的磨難襲來時,爹雖也苦惱,齜牙咧嘴,坦然受刑,但很少怨天尤人。爹老說:“老天能給,老子就能受。”,他將那坦然的“受”,當成向老天示威的武器。猛子雖能感受到爹“受”時那份尊嚴,但還是不願效法他。他跟爹不一樣,老天不公時,他就會大罵:“老天爺,我日你媽!”
猛子不信趙三那話:“你沒有發財的命。”他不信真有個叫趙公明的,是個溜溝子拍馬屁的家夥,誰富了,就再扔給他一疙瘩金子。他不信。他待在家裏,當然是謀不來一分錢的。當他帶了兔鷹,抓幾隻兔子,到城裏賣了,就是幾十塊錢。這錢,是他掙的,不是那趙財神賜的。趙三那財,是千百個豬呀、牛呀、羊呀的命換的,不信老天爺會安排你殺生害命。要是他真安排了,猛子又該操他媽了。
花球背來了沙。他放下袋子,籲籲喘氣。猛子懶得閑言,取出金盆子,鏟些沙,迎了水波,一下下涮。浮沙忽地騰起,在盆裏旋幾下,叫水帶了去。涮的感覺很好,沙打旋時,有種流動的美,一暈一暈,茫無軌跡。那圖案,一次次刷新,決不重複。浮沙一暈暈逐水而去。幾塊石子把盆底咬得格格響。猛子揀了石子,很想朝趙三扔去,但想歸想,還是隨便一扔。人窮誌短,馬瘦毛長,誰叫你自個兒窮呢?朝人家撒啥氣?
幾點黃星又露了出來。這晃前晃後,為的就是晃出這幾星黃來。猛子籲口氣,那黃光很叫人喜悅,但怪的是,心底竟騰起一股無明火來,攪得他心緒大惡。他手一揚,惡狠狠將盆子拋出。那盆劃個弧後,濺在河水中。
花球嗔道:“發啥燒瘋?”
猛子懶洋洋出了水,朝沙上一躺,長籲一口氣,閉上了眼。花球仍在嘮叨。猛子也不去在乎。許久,他一骨碌爬起,惡狠狠對花球說:“別人吃剩的,有個啥吃頭?”
花球冷笑道:“有本事,你也開個窩子呀?”
2
猛子再次接受了花球的提議:去偷沙。花球的想法很實用:偷來半袋沒涮的沙,若運氣好,淘出幾千塊錢,再生法些,就能開個窩子。
大頭又定了土政策,地皮兒又漲價了。誰要也成,一個窩子交五百元。錢雖不很多,可這僅僅意味著允許你在白虎關開井。這兒,撂荒幾百年了。誰要是種辣子需肥沙,你哪兒掏也成。現在,大頭定個所謂政策,就要收錢了。據說,市上也眼紅了,正在訂新政策。花球說:“現在才五百,再過些日子,可就說不準了,五千?五萬?嘿嘿,就看人家的嘴咋張。”猛子想,憑啥?就憑你大頭舔鄉長P股當了村長?
但平心說來,真要淘出金來,五百元也值。可問題是,那五百元,僅僅是允許你在白虎關挖個四米方圓的朝天窟窿。挖個窟窿,得用人,人得吃飯,得發工資。雖說這地麵旱得冒煙,可地下卻似騷女人,稍一碰,就會汪洋成一片。這兒曾是水路,千年了,祁連山的雪水,就是打這兒流向大漠的。後來,上遊修了水庫,截了水,明水沒了,暗水卻還在地下咕咚著。你掏洞,碰到人家癢處,人家就會咕嘟著上冒。你要麽被淹了老鼠,要麽就得備下抽水設備。這設備,你朝涼州城的營業員齜齜牙,人家又不給你。手裏沒刀殺不了人呀,你個驢操的票老爺。
花球的提議不無道理。
入夜,猛子便背了纖維袋,和花球一起,摸向大沙河。才出門時,天上還有星星。那星星,睜個賊眼,賊嘎嘎笑。一入大沙河,星星就沒了。那兒,到處是賊亮的電燈,嘩嘩地放光,一暈一暈的,直往腦中鑽。還有那抽水機聲、沙娃的叫罵聲、窩鋪裏傳出的猜拳聲,都一團一團往腦中撲。
這世界瘋了。
因怕有人偷沙,那堆沙處高挑起一盞電燈,不知有幾百瓦,反正賊亮。別說往跟前趴人,飛來個馬蜂都能紮眼。更可惡的是,那沙堆附近,竟冒出個小帳篷來,雖不大,可住幾個人不成問題。那裏麵,說不準就有人舉了木棒候著呢。
猛子籲口氣,搗搗花球。花球半晌不語,忽見幾個黑點,一跳一跳,在帳篷前出現。猛子認出,那是狗。因沙娃吃“腰食”時,懶得洗手,沙子就沾在饃上,吃時也懶得洗,剝了皮,隨手一扔,便招來吃野食的狗。花球說:“我想了個法兒,裝狗。”猛子還沒弄清這話的含義,花球已融入夜了。花球一離開,那聲響就大了許多倍,滿天攪著。腦中也有好多機器吼。猛子有些灰心了,雖也不信命運,但仍然覺出有種巨大的力量正桎梏了他,鬧得他幹啥都不順。
不知過了多久,花球摸來了。他們的窩身所在是一道沙嶺,從大漠那頭扭來,探入了白虎關。那沙丘想不到自個兒胡亂的一扭,會成就兩個做賊的人。但猛子並無做賊的感覺。這很怪,他偷女人時,有做賊的感覺,偷別的東西時也有,唯有偷沙時沒有。他眼裏,這沙,跟這天,跟這地,一樣,是大家的。雖然雙福憑了你有幾個臭錢,從地下掏出,但憑啥叫你獨吞?就憑你P股大?溝糟肥?
花球遞過一張狗皮,說:“等會兒,披了,爬過去。咋看,都會當成來覓食的狗。”猛子破口而笑,見那些尋食的狗,倒真是沒人注意,便說:“你爹老罵你賊坯子,看來真沒罵錯。”花球搗猛子一下,說:“你不賊?咋連人家女人也偷?等過了半夜,閑人睡了時,再去。這會兒,誰都睜了賊眼瞅你。雖披了狗皮,也容易露出馬腳。”說著,將狗皮一鋪,仰天躺了。猛子也躺了,這才又看到天,隻是那燈光汙染了天,天也沒尋常那般明淨。
花球道:“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待在村裏,跟坐牢一樣。到城裏打工,也像叫這世界拋到了角落,到處是鋼筋,到處是水泥,啥都冷冰冰的,沒一些人情味。你說,這日子,咋能活出個起色?”猛子道:“這世界真變了。先前,有口熱湯,大家喝。現在,吃稠的人脹死,喝不上粥的餓死。這日子,明擺著過不下去了。以前,懵懂時,糊裏糊塗,頭一挨枕頭,就打呼嚕。可沒治。這世界,不想叫你懵懂。這也紮你,那也刺你,雖沒猛榔頭砸你,但那針挑的滋味,也難受哩。有時一想,這樣活一輩了,還不如去跳井。”他狠狠地抓幾下狗毛,又說:“瞧,這村子,蝸在沙旮旯裏,也不知多少年了。它可是從來也不想去惹誰的,可沒治,你不惹它,人家來惹你了。”
花球說:“聽說市裏要搞小城鎮呢,鄉上要去爭。將來,說不準我們也有城鎮戶口了。”
猛子冷笑道:“城裏人都一群群地下崗,你城裏人了,又能當個屌毛。”他一骨碌爬起,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想活出個人,法兒隻有一個,掙錢。好飯沒鹽水一樣,好漢沒錢鬼一樣。那雙福,當初窮時,叫村裏人整得夾不住屁。現在,一有錢,連那野狗,見了他都搖尾巴。”
花球站起身,提了狗皮,抖幾下,說:“就是。為了弄錢,我都願意當狗……可惜,我不是女的,若是,我是不願蝸在這兒的。多少好女人,花兒一樣,嫁個蠢漢,叫驢一樣錘,叫褥子一樣鋪,才幾年,俊沒了,跟曬幹的狗糞一樣了。憑啥?一樣叫人操,叫蠢漢操也是操,叫大款操也是操。弄好些,嘿,搖身一變,成富婆了,那牛氣,不比雙福弱。憑啥叫人家蝸在這沙旮旯裏,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的開?沒用。沒人欣賞的美,就不是美。”
猛子笑道:“這話,叫村裏人聽了,不罵死你才怪呢。”花球說:“罵歸罵,等我一有錢,一個個又成哈巴狗了。”“也倒是。這年頭,笑貧不笑娼。”“可涼州人是貧也笑,娼也笑,不笑中不溜。像我這種二杆子貸,正是叫人笑掉大牙的角色。”
二人胡扯一陣,見河灘裏的人漸漸稀了。有的井口已熄燈,這是那些才開掘的窩子。還有些井口挑燈夜戰,三班倒。從井口中背出的沙石四下裏亂倒,有的高成了山。整個河灘混亂異常。
雙福那堆沙處的燈仍在亮,但那周圍地勢,高低參差,循了地勢,隱身倒不難。兩人披了狗皮,提個纖維袋,縮了身子,尋些窪處,向前摸去。
狗皮才著身,一股刺目的腥就撲向鼻腔。這狗皮定然沒“熟”,上麵定然也有些黑紅的血汙之類,但猛子懶得在乎。沒治,你既想當狗,就顧不了太多。花球那話雖刺耳,卻是實情。這年頭,做人得有資格,當你窮得穿開襠褲時,尊嚴是個屌毛。他希望這次當狗能當出點起色,弄些沙來,淘出幾顆金豆子,也能開個“窩子”,好吆五喝六地活幾天。
二人貓顛狗,摸向目的地。以前熟悉的地麵,早給弄陌生了,行來很是吃力,但二人不急,隻要在明天日出前弄到沙,就大功告成了。去早去晚,都一樣,隻要別叫對方發現就成。花球的法兒倒不錯,幾米外望來,不仔細瞅,都當成狗了。要看出底細,必須到近前,但一般沙娃是不敢到狗跟前去的。聽說前幾日,有個沙娃想弄條狗吃,卻叫狗咬了,害了狂犬病,正在涼州城裏噢噢地叫呢。這一想,猛子倒害怕惹事的沙娃會飛來石頭。這倒有可能。平日裏,不管野狗家狗,猛子一見,總撿塊石頭投去,偶有打中,便開心十分。這一想,便覺有石頭飛來,嗚嗚破空,但抬頭一看,方知是幻覺。
隻是那電燈泡十分可惡,一波一波,擴散出亂毛似的光,直往腦中鑽,一旋再旋,腦子就不是自己的了。那噪聲雖也可惡,還倒好受些,也幸好有那噪聲,若無它,此刻的心跳聲,定然也脹滿沙窩了。沒法子,做賊雖也有些曆史,可每次都這樣,就像雖偷過多次女人,再偷時仍免不了心跳。這感覺,很是刺激呢。這年頭,啥都往心上磨,心早成腳後跟上的老皮,木了。尋常的事兒,已很難激活它了。爹老罵他,說他比牛多個說話,少個尾巴,但沒法子,隻有新奇,才有刺激。這村子,這大漠,這風沙,自他落地時,就是這副嘴臉,再加上日複一日的勞作,困了睡,餓了吃,跟磨道裏的驢一樣,轉了千百圈,想轉出個新鮮的花樣,也沒那個髒腑。倒是這偷沙,平添了好些刺激。猛子打個激靈,覺得心上有了一股活力。
不知此刻幾點了?管它呢,幾點也成。但一想,要是有幾雙眼賊溜溜地盯那沙,並不很妙,就希望此刻也到半夜。猛子覺出腰的酸來,做人時並不覺做人的優勢,當了狗才覺出還是做人好。不說別的,這當狗時的腰酸,是做人時不曾有過的。爬上雙福女人橫衝直撞時,雖也腰酸過,但那酸的同時,還有舒服,這酸卻是純粹的酸……不,還有疼呢。沙石硌得膝蓋火燒火燎,定然出血了。猛子聽出花球也在呼哧,還能聽到狗皮有脆響。這生狗皮,都這樣。幸好有那抽水機們的叫,否則,隻這狗皮的脆響就會露出馬腳來。猛子感到好笑:那覓食的狗會發出這號聲響嗎?
摸下沙嶺,摸過亂石灘,到了水邊。幾十個抽水機在突突,原來的幹河灘已汪洋出一片清涼來。要到那堆金光閃閃的沙邊,先得過這水。可這是怎樣的水呀?猛子手才探入,炸涼就溢滿心了。夜氣本就瘮人,要是再入水,不生病才怪呢。花球卻下了水,他口中抽著氣,唏唏哩哩,像患了感冒的老狗。猛子想,管他,冰死了算球,就也下了水。周身的汗眼打起了寒戰,鬆緊了好幾十回。他屏了氣,摸了河床石頭,以防滑倒。
正怕滑倒呢,那涼卻湧了來,沿腳心,直往上躥,還東扭西扭,仿佛蛇在骨髓裏鑽,瘮涼無比。機器的嘈雜聲倏地沒了。河水的嘩嘩脹滿了天,仿佛有無數的水鬼在笑,心一下酥了。幸好水麵不太寬,那心的酥軟才傳至腿部,他已萎倒在彼岸。聽到花球的罵聲,不知在罵水還是在罵人。
感覺已有老長一段時間,從狗皮下探出頭,見一些井口雖有人影晃動,但閑遊閑逛者沒了,估計時辰已近半夜。若真有守夜的沙娃,也可能入夢了。這一想,瞌睡蟲趁機溜了來。猛子打個嗬欠,他很想將那狗皮翻轉過來,美美地睡上一覺。
兩人狗一樣爬向那堆向他們微笑的沙。還好,那高高突出的沙,造成了一抹明顯的陰影,足以使兩條狗不大白於光下。隻是腰的酸愈加猛烈,仿佛折了。但那沙也蕩來一暈暈魔力,兩下相抵,就把難受消解了。
終於嗅到潮濕的沙味了。瞧,那沙中,金星亂冒呢。花球已開始往袋中刨沙,刷刷聲洪水似的咆哮,還有心跳。怪,機器聲跑哪兒去了?心卻戰鼓似的擂個不停,把胸腔也砸疼了。
抖開纖維袋,一把把刨。那浸透水的沙卻火一樣燙手。這感覺真是奇妙,比第一次弄雙福女人時還奇妙萬分呢。猛子心裏歡歡地笑著。他仿佛撲進了浩瀚的樂裏,盡興地遊呀遊呀。他絲毫沒發現幾個黑影已繞至身後,一張逮鷹的大網悄然落下,像夜的降臨那樣不可抗拒。
3
棍棒雨一樣落下,發出幹燥或潮濕的聲響。猛子覺不出疼。他知道是狗皮替他抵擋了大力,這便是生狗皮的好處。那曬幹的血塊和硬硬的幹皮融為一體,成為猛子的鎧甲。花球卻直了聲叫,不知是在虛張聲勢還是真的疼痛難忍。那叫聲,跟前些年隊裏的一頭瘋牛一樣,仿佛不是在使用聲帶,而是那滿胸腔的聲響一窩蜂噴湧而出,慌不擇路似的。猛子很想製止他,他怕這聲音會招來村裏人,更怕看到爹那張老臉。他希望那棍棒落一陣後就放了他。他一邊憋了氣——這樣會消解部分痛疼——一邊探出手,摸那輕梏他身子的東西。他辨出,那是一張捉兔鷹的網。從那掄棒者的嘿哈聲中,他辨出有北柱。前些時,北柱請他給綰個網,說要綰個兔鷹。這網,說不準就是他綰的那張。過去,他曾無數次地網過兔鷹。現在,又輪到別人網他了,真是好笑。
聽得花球叫:“北柱,北柱,你往死裏打老子?”
棍棒住了,果然是北柱。他將那電燈泡移了來,照見一張血糊糊的臉。猛子將腦袋探出狗皮,見那血頭,吃了一驚,叫:“北柱,你打死人,可要抵命。”
這一說,四下裏靜了。
幾雙手胡亂撕扯許久,才將兩人放出,猛子見花球臉上到處是青紅的淤塊,便感激狗皮的恩德。毛旦怪叫一聲:“喲,我們還以為是人呢?”花球氣呼呼道:“不是人,是你爹嗎?”毛旦啐一口,說:“花球,你還嘴硬。這下,不死也得叫你褪層皮呢。”猛子說:“毛旦,你個溜溝子貸。誰有錢,你就舔誰的屁眼?讓開路,老子要回家了。先把你打我的記下,等哪天消閑了,我連本帶利還給你。”
卻聽得一人道:“說得輕省。做了賊,還有理了?”猛子見這人麵生,心虛了。對付毛旦們,他連哄帶嚇,或能奏效,可對陌生人,就說不準啥法兒管用了。他想,索性溜吧。於是,他手後抖,腿前掃,將毛旦扔出老遠。對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出老遠。
花球的叫聲卻再次響起了。猛子這才發現,自己這一著,並不仗義,就駐足回頭,想:“就是死,也索性死一塊兒吧。”叫一聲:“誰再動手!老子可拚命了。”回到了那沙前,見花球萎在地上,四蹄亂蹬,抱腿的毛旦給弄得東倒西歪。想來花球也想跑,卻叫毛旦逮住了腿腳。
幾個沙娃朝這邊移來。那陌生人高聲問:“董事長,這幾個賊娃子咋弄?”
“按定的規矩辦。”是雙福聲音。
猛子想,冤家路窄呀,我弄過他女人,落到他手,不脫層皮才怪呢。
毛旦們拽了二人,前拉後推,向井口處走。一道手電光射來,晃得眼疼。猛子估計是雙福所為,遂怒目而視。四下裏倏然靜了,猛子雖看不到雙福的臉,卻感覺出他那雙眼中射出了一種羞惱的光。猛子啐了一口。手電熄了。聽得一人道:“用不著披那狗皮的,一看就是狗。”這聲音很陌生。一陣笑聲炸起。毛旦的笑很是刺耳,他平時與猛子相處不壞,竟也發出這種笑?猛子很想朝他臉上砸幾拳。他想,人咋是這樣?幾張票子就能賣了良心。但一想到自己處境,不覺沮喪無比:人家,是在笑賊呀。
猛子估計雙福會說出難聽的話,可怪的是,他啥都沒說。當然,他沒說的,別人都替他說了。可他那雙亮亮的眼,卻在猛子心頭晃。若是雙福出了惡言,猛子會罵出世上最難聽的話,包括他當過烏龜之類,羞辱他一頓。可他啥都沒說。雙福不說話時,反倒像夜一樣,罩了猛子。猛子覺得對手無處不在,待要反擊,卻老虎吃天了。
猛子被推搡到井口上。他不知道雙福所說的規矩是啥?是老規矩?還是新規矩?記得爹說,先前在祁連山淘金時,若發現沙娃偷金,是要被活埋的,但量他雙福也沒那個膽子——不過也難說,這年頭,啥事都可能發生。聽說黑社會的殺個人就跟殺雞一樣。若是別人,猛子可能會告饒。沒啥,大丈夫能屈能伸,認個錯,沒啥。可這是雙福,一個強大的雙福,一見他那莊門,猛子就感覺憋氣。想當初,操他女人時,猛子就覺有把刀在捅雙福。向他認錯,下輩子吧。
想來雙福真定了啥規矩,幾個沙娃熟練地綁了二人。花球叫:“雙福,你真要活埋老子?雙福,老子的女人娃子由你養活。”雙福不語。沙娃們卻大笑。毛旦道:“成哩,他不養活,我養活。我正愁沒個涮飯盆子的呢?不過,你那婆娘,也得歸我。”猛子很想朝那臉上踹一腳。他猛扭幾下,撲向毛旦。幾個沙娃卻揪了他,丟入井中。
猛子朝黑裏墮去,耳旁風狼一樣叫。突出的木籠部件,都撲來咬他,身子火一樣燃燒。我要死了。他想,他很想在死前多想一下,可那黑,那風,還有恐懼,把腦子塞得無一點縫隙了。黑猛地撲了來,把腦子捶得死疼,仿佛那是個大口,正往裏吸一隻飛蠅。嗓門不由得湧出一串聲音。猛子不想叫,可那嗓門,卻偏偏猛叫個不停,叫聲撞入井底,又往上湧,像一粒粒石子打在心上。
忽覺背上一抖,倏地靜了。猛子明白,他背上的繩子控了身子,也明白對方不是要活埋他,而是在玩一種遊戲。聽說,這遊戲,也是專對付偷金的沙娃的,玩法是:弄個滑輪,吊個沙娃,在井中忽而上,忽而下,別說叫井壁磳,隻那忽閃,就叫人軟了脊梁。
果然,脊背緊了一下,身子忽地上升,繩子一下咬入肉裏,髒腑嘩啦啦一陣悶響。猛子想,我要死了,覺得腹內也給震得一塌糊塗。井壁又來咬他,那些柳條楊木,平時一副文靜模樣,此刻,都張了獠牙,嬉笑著來咬他。這情景,像噩夢。他老做這樣的夢,夢裏有好多娃兒,一窩蜂圍了來,揪他,咬他。他很想打死他們,卻總也打不死他們。有時,才捏死對方,手一鬆,小孩又活了,齜了牙嘻嬉笑。這時的黑裏,就環視著許多小鬼,你撕一把,我咬一口,猛子甚至還聽到他們的笑聲呢。
花球的哭聲隱隱傳來。那哭聲,想來很大,聽來雖隱約,但它竟然蓋過了耳旁的風聲。這風聲,似拍岸的驚濤。猛子估計花球在大聲吼,邊嚎邊訴說,估計他在求對方饒了自己。一定是。猛子很想吼一聲:“你別求他們!”可心裏卻希望他們能饒過他。
才落井時,腦中隻是一片空白。此刻,恐懼才一撥兒一撥兒湧了來。說不清怕啥,反正是怕。哪怕,像醬油一樣,把每個毛孔都淹透了。依猛子的性子,應該吼幾句氣壯山河的話,或是罵雙福。罵啥話也成,不在乎內容,隻要有罵的形式就成。可沒治,一切都叫恐懼擠沒了。倒不是怕死,此刻死倒沒啥怕的,隻是那恐懼無孔不入。說不清恐懼啥,這說不清的恐懼才是真正的恐懼。怪的是,腦中是一種異常清明的空白。那清明的空白,竟和恐懼合而為一,分不清誰是誰了。
一團亮向腦袋撞來。猛子知道那是井口,也知道有人正在看他的笑話。他很想說句服軟的話,但嘴卻不聽命令,仍發出驚愕的叫。仿佛那嘴不是猛子的,而是另外一個有生命的東西。隨它叫吧!忽然間,清風一拂,繩子已將他提出井口。於是,他努力想穩住,腿腳卻也背叛了他,軟得跟麵條一樣。周圍是一團大笑。那笑,打著滾,撲向自己,跟夢中的小人一樣撕扯他。
北柱上來,悄聲說:“服個軟吧。”他抬起身,表演似的說:“董事長說了,有三條路,你選:一條,招集村裏人,把你逮到家府祠,按家法辦;另一條,按規矩,當半個月的沙娃,沒工資;第三條嘛,你認個錯。”
猛子閉了眼,深吸一口氣。他努力地想,覺得想了許久,才明白了北柱的話,就說:“當沙娃吧。”猛子懶得多說話。那恐懼,已把他所有的精力吞了個精光。他連呼吸的氣力也沒了。
他死也想不到,這一選擇,差點把他送進了陰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