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四章

  “老虎下山林敗了,莊子大了人害了。”

  1

  白虎關的金窩子多了起來,雙福連開了幾十個。趙三、大頭和所有能弄到款的人都湧了來。還有許多外地人,也聞訊趕來,才幾天,河床裏就栽滿了井架。白虎關本是大沙河的一段河灘,說不清何年何月,河床變成了一塊黑戈壁。

  那井架,三木相搭,上麵插個紅旗,猛望去,河川裏到處都是紅旗,風一吹,獵獵作響。南山上的樹或買或偷,製成了一個個木籠。沙窩裏的紅柳也遭殃了,掌櫃們派專人吆了駝車進沙窩砍紅柳。因白虎關地性軟,若不打木籠,沙土下流,立馬就會埋了人。第一次塌井的是一個外地掌櫃的,村裏人不叫他砍沙窩裏的紅柳,他就沒打木籠。井才打了六米,一下就塌了,埋了三個沙娃。沙娃的爹媽聞訊趕來,伏在河床裏,撲天搶地地幹嚎。滿指望當沙娃掙幾個血汗錢,娶個媳婦,養兒引孫,哪知道連本都賠了。猛子記得,那是開金窩子後,河床裏第一次聽到的哭聲。因了這事故,老順堅決不叫猛子當沙娃。

  白虎關的地皮兒,立馬金貴了起來。一個井口,方圓四米,開始賣一百元,現在賣到了二百元,看樣子,還要往上躥呢。因為財大氣粗,大頭從村民小組長成了村長,成了村裏最牛最吃香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每日裏吆五喝六,喝得臉紅脖子粗。孟八爺說:“大頭,你是領導,賣那井口,我不敢放半個響屁。可那紅柳呀,梭梭呀,可不許叫再砍。你不見,兩個大沙漠已逼了來,一合攏,這兒連個鬼也站不住了。”大頭打個飽嗝,說:“八爺,人命關天呢,你不叫人家砍,井塌了,你賠命價?上回死的那幾個,還不是你帶人擋了,才沒砍來紅柳紮成木籠。三條年輕輕的生命,一下子就到陰司裏了。現在人一提,誰不罵你呢。”孟八爺一頓足,正要辯,大頭說:“成了成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天大的事,有咱黨呢,別鹹吃蘿卜淡操心。”把孟八爺噎得夠嗆。

  孟八爺想:這大頭,才換了個帽兒,口氣就變了。官氣一大,人氣就少了,就啐一口,叫花球寫個狀子,遞到林業局。

  吃過晌午,花球來找猛子,說:“雙福的另兩個窩子也到底了,聽毛旦說,紅得很,時不時的,就見豆瓣金。上午我去看了,沙娃們背了好些沙,涮得馬虎。我抓了一把,放日光下瞅,有金花花呢。”

  猛子以前跟人在祁連山下的金礦上打過“模糊”。所謂“打模糊”,就是從別人涮過的沙中再涮一次,弄好些,一天也能弄個十幾二十塊錢,比跟上包工頭賣苦力強,就弄塊木頭,啃哧啃哧,做起金盆子來。

  那“金盆子”,做來也簡單:找幾塊板,做成簸箕形的木槽,一頭寬,一頭窄,在底上做成搓板形就成。打模糊不需要成本,所有器具就是一個鐵鍁、一個金盆子、一個裝砂金的缸子。

  猛子問:“人家不叫打咋辦?”花球道:“誰敢不叫打?天是我們的天,地是我們的地。他們,不過有幾個臭錢而已。叫打了,好說好散。不叫打,叫了父老們,一窩蜂擁了去,把這些窟窿填了,誰也別挖了。”又說:“爺爺老陰個臉歎氣呢,他說,若掘出了金子,地脈敗呢。我不信這些。可我知道,這金礦一開,沙灣人別想過平靜日子了。”

  猛子也覺出了這些。以前,他糊糊塗塗,也懶得想。後來,他跟了孟八爺,跑了些地方,見了些人,聽了些話,心就開了些竅,閑下來,也能翻書了。他發現,先前的好些東西都開始變了。

  老順見兩人搗鼓,過來,看出是那涮金的金盆子,就說:“話說清楚,老子可沒錢。款也貸不得,到處是喝血的口了,別叫銀行也喝血。我問過,開個窩子,光沙娃工資,設備啥的,就是幾萬。”花球笑道:“開窩子?我們有那個心,沒那個力。我們隻想打個模糊。”老順說:“那也成。”

  兩人帶了金盆子和鐵鍬往白虎關走,路上多女人。男人都當沙娃去了。月兒在女人群裏,顯得悶悶不樂。猛子說:“月兒,走,打模糊去。”月兒說:“出那臭力幹啥?若想掙錢,教你個法兒:開個飯館。看這勢頭,要不了多久,就人山人海了。開個飯館,肯定賺。”猛子問:“你咋不開?”月兒道:“那活兒,我不愛。”花球說:“倒也是個法兒。可是,票老爺是個硬頭貨。”兩人邊喧說,邊去白虎關。

  這白虎關,一日一變,多了井架,多了沙丘石堆,人也密密麻麻了。柴油機的突突聲塞滿了整個河床。人聲倒不多,除了掌櫃們有寒暄的,沙娃們都螞蟻般忙碌。

  因有幾個窩子已進了底,雙福日夜都在井上。平素裏,他還到城裏照料其他生意。聽說,他有好幾十處工程,或蓋洋樓,或修公路,還開了工廠。為了上市,工廠招了幾千個工人,每人集資五千,隻這一下,就弄了幾千萬;又聽說,企業若是上市,還能弄來幾個億呢。乖乖,那錢,怕是連大沙河也盛不下了。瞧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淘金了,財像水一樣往懷裏流呢。打一個井,從地麵到蓄金層,約有十多米,正常進度得一月時間。所有沙石,都由沙娃的背鬥往外運。一背鬥,上幾鍁沙,一日裏,上下幾十趟,掙二十塊錢。十幾個沙娃輪換上下,井就漸漸深了。在清底前的這段日子,雙福可以去照料其他生意。每到清底時,管事掌櫃就打電話,他再從城裏趕來。

  清底是很重要的事,一月的勞作,隻在清底時才見收獲。那金子,相對集中在地下十多米處。再下麵,多是青石板,金子想再往下溜,也叫青石板擋了來。金盆子涮的,就是那進底後的沙。進底前的沙石中,是沒有金子的。

  北柱端著金盆子,迎了水頭,一下下涮沙。雙福坐個凳兒,邊抽煙,邊和趙三寒暄。按金客子的說法,金子有靈性,誰該得,誰不該得,都是命定的。運紅的,窩子也紅。雙福的財運是公認的好,他的窩子也最紅。聽北柱說,最紅的時候,一天有一茶缸砂金呢。他一說,村裏人都噢喲一聲,都想開個窩子,可手裏無刀殺不了人,票老爺不善待窮漢。

  一見雙福,猛子駐足了。他把金盆子扔給花球說:“這活兒,我不幹了。媽的,吃人家剩下的殘湯剩飯,一想就惡心。”花球知道他抹不開麵子,笑道:“你別拔上屌毛栽胡子,隻顧威風,不管疼痛。窮是你的合該窮,也沒個啥丟人的。你瞧這模糊,你不打,別人也打。不說別的,光你的媳婦,得多少錢?你爹那骨頭,咋熬,也熬不出三兩油水。”這一說,猛子不言語了,蹲在地上。

  花球說:“你張不開嘴,我去問。你隻管涮就是了。”說完,走過去,大了膽子,對雙福說:“哎喲,財神爺,你吃了肉,能不能叫我們喝些湯?你涮過的沙子,叫我們打個模糊,成不?”雙福問北柱:“你涮得淨不?”北柱道:“你親眼瞅的,咋不淨。至多,裏麵有些金毛毛。”雙福便對花球說:“成哩。你背了,到下水裏去涮。”花球明白,他怕他偷沒涮的沙,就笑道:“成哩,下水就下水。”從肩上取下袋子,刨一陣,背了沙回來。

  因了許多水泵抽水,河床裏真成河了。據說,這兒有地下水道,別看上麵幹得裂口,地下水卻旺得很。幾十個五六寸水管齊抽,水就汪洋成一片,一直流入大沙河了。花球和猛子選個平整處,揀幾塊石塊,壘道橫壩,將清水聚攏到一個水口處。兩人就蹲在水口,一下下涮。

  才開涮,猛子就有些後悔了,覺得自己今天塌了架子。去年,他弄了雙福女人,和雙福打過一架。今日個,人家當掌櫃,自己卻打他的模糊,心裏很是別扭,但一想到窮,隻好咽下那口氣。誰不想高貴呀?問題是得有資本。窮得穿不起褲子時,你無論咋高貴,那亂甩的老屌也會將你拽下供台的。

  花球往金盆子裏弄些沙,迎了那水頭,一下下涮。水衝浮沙,順流而下,涮到底,發現了幾星亮亮的黃。花球叫:“金子。”猛子嗔道:“淺碟子貨,這也算金子嗎?”他以前打過模糊,知道涮過的沙裏當然有金子。有時,沙也會將豆瓣大的金子裹下來,留給打模糊的。

  花球道:“嫌啥少?一鍁,這麽些。那一堆中該有多少?”

  趙三聽到花球的叫聲,過來,誇張地瞅一陣,大笑幾聲,說:“等我的窩子進底了,也叫你打模糊。”那笑聲很刺耳,猛子一抬頭,見那紅紅的酒糟鼻子很紮眼,很想給它一拳。花球卻笑道:“成哩,成哩。”趙三又笑幾聲,回去,對雙福嘀咕了幾句。雙福也笑了,卻是那種很有教養的應和似的笑。

  猛子覺得一股血衝上頭頂,他深呼吸幾次,才沒將金盆子甩出去。花球也長長地呼吸幾次,悄聲罵:“趙三,你個驢日的。你笑啥?你不過一個屠漢,殺生害命的貨。不過才有了幾個臭錢,就這樣……記得不?靈官說,窮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一聽這話,猛子的眼淚一下子湧出。

  “上沙吧。”他啞了嗓門說。

  約一個時辰,猛子涮完了花球背來的沙。茶缸裏的黃星兒攢成黃豆大了。望著被一群人簇擁的雙福,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笑。

  2

  日頭爺一下山,風就發起威風。從大漠深處刮來的風,幹冷幹冷地剮皮膚。水也格外涼,直往骨頭裏紮。猛子的手木了,他扔了金盆子,說成了,肚子成空皮袋了。

  花球賊溜溜四望一下,悄聲說:“吃了黑飯,弄些沒涮的沙。鬧好些,一次,就頂幾十次模糊。我剛才瞧了,那背出的沙,沒來得及涮。”猛子說:“那活兒,可幹不得,叫人知道,賊名兒背定了。”花球道:“怕啥,這砂金,是天造的。別人能得,我們也能,憑啥叫他們獨吞?”猛子想,也對。兩人便將涮下的砂金分了。

  回到家,猛子將紙包的砂金給了爹。老順一見,大瞪了眼,乖乖幾聲。摸摸那黃色,竟覺出沉甸來。老伴和瑩兒也圍了過來。老順叫:“小心,別弄到地上。”待幾人都撚過那黃色,老順小心地包了紙包,覺得那黃色沁入靈魂了,心情也驚人的好。

  晚飯後,花球來叫猛子,兩人各提一個纖維袋,摸向白虎關。夜很黑,但河床中一片亮光。抽水機仍在突突,依稀滲出沙娃的說笑。猛子說:“來早了,人家還沒睡呢。”花球說:“沙娃們輪流上班。那是上夜班的。”

  兩人伏下身,朝雙福的涮金槽摸去。開始路還平順,到後來,地麵上盡是從窩子裏背出的沙石,有些還濕淋淋的,寒涼沿手心上延。猛子打個冷顫,想:“花球說得對。這金子,是天給的。他弄了,不過吃喝嫖賭。我得了,不定能幹多少好事呢。”

  到近前了,機器聲山洪似的響。兩人移向河床。河床地勢低,沿了那凹處,就能到涮金槽處。隻是河床濕,爬不多久,衣服就濕了,涼一下進心了。一不小心,又滑入水裏。那寒涼至極的水,倏然吞了身子。花球也唏噓著,估計他也成落湯豬了。猛子打個哆嗦,倒覺出一股刺激來。這年月,日子寡淡極了,吃了幹,幹了睡,像磨道裏的驢一樣,轉了一圈又一圈,沒勁透了。隻有偷女人時,才有些許新奇,但偷幾次,也就木了。倒是這回,像電影中的偵察員一樣,有種異樣的新鮮。雖有些冷,心卻在歡歡地跳。

  幾年間,猛子經了些事,人也大了,腦中的竅也開了,常想些以前不想的事兒。先前,他懶得動腦子。後來,他不想動,可生活硬要他動,腦中就怪怪地有了好些想法。這下糟了,腦中一有了想法,煩惱就趁機襲來。但正如人的長大無法阻擋一樣,大腦的日趨複雜也難以逆轉。他雖是不願上山的驢,生活的鞭子卻時時抽他。前有拉者,後有趕者,不覺間,他就到了一個以前沒經曆過的天地,煩惱也隨之襲來了。

  水愈加涼了,竟沁入骨髓了。花球哈著氣。水聲咕咕著,把遠處的機器聲衝淡了。白天看起來不遠的一截路,竟著了魔似的,遙無盡頭了。真是怪。

  忽聽人聲傳來,猛子屏息望去,見雙福出了帳篷,身後跟個女孩,兩個說笑著,走向更遠處的一間臨時房屋。花球低笑道:“那孫蛋,又啃嫩葫蘆了……知道不?好些女娃老往雙福跟前湊,都想傍他呢。”猛子皺皺眉頭,歎口氣,想:“這世界,瘋了。”仿佛一夜間,先前的一切就給打翻了。外麵的訊息找縫兒往裏擠,電視、回村的民工、到城裏打工的妹子……都帶來一些不明不白的東西。不知不覺間,村子就變了。要是這金礦一開,不定還有啥怪事呢。好些東西,猛子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雙福們走出燈光,融入朦朧了。兩人又繼續前爬,已到那涮金槽旁。濕溫的沙堆在夜裏笑著,水聲也在笑著。猛子爬上沙堆,望那亮處,見人影晃動,但無近前來的,就低聲招呼一聲。兩人撐開袋子,往裏刨沙。刨一陣,覺得那袋子飽了,一較力,想掄上背,袋子卻隻是蠢笨地一晃。猛子明白太重了,就倒去一些。雖知倒去的沙裏可能有金豆,但也顧不了太多。

  兩人撈著沙袋,原路退去。這時,他們才發現,那想象中輕而易舉的事做來卻難似登天,他們無法匍匐著將沉重的袋子弄回去。才爬著撈了一截路,猛子就氣喘籲籲了。花球也在牛喘。猛子說:“燈底裏看這兒,怕黑糊糊呢。放心,站起來走。”抬起頭,見井上沙娃雖在忙碌,卻無人朝這邊望,就起身,將袋子扛肩上。

  兩個雖直立著行走,但因路黑,不敢快行,邊摸邊挪腳。忽然,猛子見一沙娃,背了背鬥,向涮金槽走來。一想差點叫他撞著,猛子不由得倒抽冷氣。兩人又伏在地上,見那沙娃打個手電,呼哧著移來。他將筐中的沙傾上沙堆,用手電亂照一氣。

  花球悄聲說:“糟了,叫他發現了。”猛子說:“不要緊,他肯定在找金子。”話才落,那沙娃卻叫:“不好了,有人偷沙!”猛子吃了一驚,怨花球:“你咋沒把坑弄平?”

  “抓賊呀。”幾個沙娃邊叫,邊撲了過來。

  猛子和花球索性起身,背了沙就跑。那些人邊吼邊追,瘋石頭鳥一樣飛來。猛子捏著鼻孔,裝出怪腔,叫:“再攆,老子放槍了。”說著,揀個石頭,用力拋去。雖沒打中人,那幾人卻駐足了,隻是吼叫,不敢近前。

  正跑著,聽得花球叫:“糟了,袋子破了。”猛子正疑惑肩上分量咋越來越輕了。一摸,發覺袋中已無多少沙子。原來,方才匍匐時,沙石磨破了袋子。

  “操他媽。”花球罵,“白挨了一回凍。”

  次日晨,兩人又去打模糊,見幾個沙娃,正沿了那路尋找。聽沙娃說,夜裏,來個偷沙賊,偷了沙,卻撒了一路。雙福叫人沿路去尋,竟發現核桃大的一塊金子。

  猛子懊惱地望花球一眼,說:“媽的,連金子也成溜溝子了。”

  日頭爺升到了半空,醜陋的河床顯現了出來。崖頭上,雙福叫人開始蓋房子,他們挖了槽,灌了混凝土,看那樣子,想紮根呢。別的掌櫃沙娃,或挖地窩子,或塔帳篷,在白虎關凸現出許多古怪來。猛子覺得,這世界,真是古怪了許多。

  花球懶洋洋提了金盆子。顯然,他還在意那從袋中溜出的金核桃。猛子雖也懊悔,但知道,丟失的東西,肯定不是自己的。爹老向他灌這理兒,好些年了。

  3

  吃過午飯,爹叫猛子跟齊神婆去相親。這些天,爹老忙這。猛子知道跟豆垛上的事有關。原以為有了那事,他會無臉見爹。哪知,臉隻是燒了一下,就寂然成牛皮了。沒辦法,經的事多了,臉皮就厚了。

  齊神婆說得唾星亂迸:“那丫頭沒說的。辮子有辮子,樣子有樣子。上炕能剪幾剪子,下炕能炒幾盤子。我的眼錯不了。那丫頭,配這娃子,配個過來過去呢。估計,彩禮也不重。人家不是那號黑心腸。”

  “喲,親家,有你哩。你放心,辦成辦不成,都虧不了你呀。”媽一臉感動。

  “也就是你呀,親家。”齊神婆撇撇嘴,“自打上回,會蘭子到我家鬧過後,我賭咒發誓,再也不保媒了。我好心好意,口焦舌燥,沒功勞,也有苦勞吧?你娃子丫頭一大堆了,倒怨起老娘來了。把老娘的肝花心肺都虧爛了。你說親家,怪不驚驚的……大頭打你,是大頭的事,老娘又沒在背後踢飛腳,又沒有煽啥風,點啥火,你怨老娘幹啥?還抱我的腿呢。親家,你說氣人不氣人?我沒給她個好話,用焦毛醋彈,把她攆出去了。真是的。我又不是過不去日子了。找我的人踏折門檻,誰還在乎那兩個保媒錢呢?也就是鄉裏鄉親的,才穿個針引個線的。你說,親家。”

  “就是呀,親家。人家是人家的事,你不管就別管他。我的事,可不能推脫。猛子那娃子,別看嘰裏冒跳,其實心憨著哩,不會耽擱人家姑娘。”

  猛子在門外聽了一陣,感到好笑。兩人“親家”了一大堆,不沾親,不帶故的,憑啥“親家”?這神婆的“親家”也太多了。倒是媽說他“憨”的話叫他感動,他響響地咳嗽幾聲,進了屋。

  “快來。”媽說,“給你幹媽敬個煙……給你問下了,是包家的姑娘。吃了飯,你捎上幹媽去,看上就娶,看不上……看不上也得看上。全胳膊全腿,能過去就成。模樣兒,又不能當飯吃。”

  “哪裏呀?”齊神婆道,“人家那丫頭,人眉人眼的,眼睛又大,汪著水,辮子黑油黑油的……就怕人家看不上你。”

  猛子問:“和月兒比,咋樣?”

  “喲——,”齊神婆怪聲怪氣地拉長了聲音,“那可不能比呀。比樣子嘛,強。月兒是個烏鴉,那丫頭可是個鳳凰;月兒是個臭蓬,那丫頭是朵刺玖花;月兒是個紅柳墩,那丫頭是棵珊瑚樹。比妖嘛,那丫頭咋比,也比不上月兒的。人家那丫頭,可實誠哩,臉上連油也不擦。你想,啥年成了,還吊個辮子。月兒是啥?是個妖精——這話,可隻對你們說的,嘴牢實些,別傳到她媽耳朵裏——你看,嘴唇紅丟丟的,頭發亂蓬蓬的,走一步,扭三扭,說話嗲聲嗲氣,能浪出水來,像個黃花閨女嗎?聽說,上回進城打工,傍了個城裏老板,新鞋穿成舊鞋了,卻叫人家一腳踢了。那是個過日子的料嗎?這山望著那山高,那邊的山上有蟠桃。本是丫環的命,卻好做皇娘娘的夢……當然是不能比的。”

  猛子聽她作踐月兒,心裏有了氣,又不敢發作。但心底裏,他也承認,神婆說的有幾分像。

  媽說:“喲——,親家。你越說,越合我的心了。就要她,就要這個丫頭。成了,是他娃子的造化,勞駕親家你,多費些唾沫。”

  “沒說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咋說,總是一個壇城裏的弟子,看在金剛亥母的麵子上,我也該盡力幫。”

  吃了一隻雞後,猛子就騎了自行車,捎著打著飽嗝的“幹媽”。他穿了一身新衣,顯得很別扭,但這是規矩,別扭也破不得。上人家的門,穿個破衣,人笑話哩。好好歹歹,人家也是黃花閨女,又不是寡婦,沒個好陪襯,咋能上門?

  按照禮行,男方上女方家,每次得買“禮行”。第一次禮重些,猛子就買了四斤冰糖,四包豆奶粉,四個罐頭,還割了四斤“禮方兒”。這“禮方兒”,就是豬肉。按規矩,還該給神婆買套衣服,可媽說“禮缺後補”。猛子知道,媽怕他相不中,白花錢。

  臨行前,媽教給了猛子相親的訣竅:“娃子,捉豬娃看母哩。”叫他多瞅瞅丫頭的媽,看她的茶飯、衛生、脾氣、待人接物等等。那丫頭,能瞅了皮皮兒,瞅不了瓤瓤兒,看起來雖光花明淨,說不準還是個“齷齪鬼”呢。那老娘,老皮老肉了,也不注意收拾,反倒能從她身上看出丫頭的教養來。

  齊神婆一路盡說女方好話,聽她的口氣,那女孩,是天上少有,地上僅有。這一套,猛子聽過。哪個人相親,“幹媽”都這樣,三寸不爛之舌三撥兩動,就把夜叉說成仙女了。猛子懶得去理會,雙福女人卻溜進心了。記得,叫雙福捉了奸後,他們曾半真半假地訂過終身,但現在,那張紙仍將她和雙福連在一起。人沒籠頭拿紙拴呢,咋跳彈,他們還是一條繩上拴的兩個螞蚱。這樣,自己的相親就不算失約了,可心裏,仍覺有些對不住她。

  路邊的地裏,有許多人在薅草,從春至秋,女人都幹這營生。一年中,最耗時間的,就是這活了。當姑娘時薅草,當媳婦時薅草,當了老奶奶仍薅草。這薅草,貫穿了女人一生,仿佛女人就是為薅草而生的;臉因之萎黃,手因之粗黑,青春呀啥的,就在薅草中沒了。

  見猛子過來,薅草的鳳香打趣道:“猛子,瞅女人去哩嗎?喲,穿了新衣呀。”猛子下了車子,笑道:“眼熱了,叫幹媽也給你找一個。把那北柱,一腳踢了,找個俏些的,有錢的,省得薅草?”鳳香笑道:“不行了,老了。你可得把眼珠子撥亮,別弄個豬不吃的茄蓮來呀。”北柱接口道:“就是豬不吃的,人家眼裏,也是天仙呢。人家猛子不挑食,老的嫩的都能啃。是不是,齊家幹媽?”神婆笑道:“人家瞅的,是地道的天仙呢,紅處紅似血,白處白似雪,哪像鳳香,丟進牛糞裏,尋不出個眉眼來。”猛子道:“誰說尋不出來?比牛糞黑的,比牛糞臭的,肯定是她。”

  “挨刀貨。”鳳香繞個草團,打過來。猛子一避,草團打到神婆身上。鳳香笑道:“哎喲,幹媽,瞧,這草,也是個溜溝子呢,一見個有錢人,就親熱。”

  神婆罵:“沒大沒小的。老骨頭了,能挨這麽一下?”

  “猛子,可別在丈母娘家放騷。”鳳香喊。

  到包家了。這院落不大,矮小,土坯造,顯得土眉土樣,牆皮也剝落了,像褪毛時的駱駝。一見這樣子,猛子就想,這人家的姑娘,好不到哪裏。

  “親家——,親家——。”齊神婆扯了嗓門叫。她見誰都是“親家”。

  “喲,親家來了?”隨聲音,一個老婆兒出門了。她顯得幹癟,枯瘦。神婆從車把上取下“禮行”,遞給“親家”。“親家”接了,笑道:“屋裏進,屋裏進。”見那接“禮行”的手上有多年的老垢甲,猛子想:“捉豬娃看母哩,她的姑娘,也幹淨不到哪裏。”

  屋裏是著意收拾過了:正堂裏,是毛主席像,邊上是觀音、電影明星。牆上還有一塊黃布,上寫“壽比南山”四個字。被子疊得也齊整。紅白方格的新床單,很整潔,但猛子卻老想老女人手上的垢甲。

  “菊兒,倒水來。”老婆兒叫。

  菊兒進來了,低眉垂眼,模樣兒倒也周正。這形神,沒神婆誇的那樣好,但也不是“豬不吃的茄蓮”,按媽的話說:“平常”,平常的模樣,平常的身材。猛子想:“這號人,過日子行。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麵,好調教。”

  菊兒遞過一杯茶水,說:“請喝茶。”猛子說:“不喝不喝。”菊兒把茶杯放桌上,說:“放心喝,不要錢的。”一笑。這一下,那模樣兒頓時鮮活了。猛子想:“成哩。”

  神婆笑道:“對,好好瞅瞅,別缺鼻子缺眼,缺胳膊缺腿。菊兒,燈拔亮些。”菊兒一笑,“有啥好瞅的,不就七個窟窿嗎?”猛子道:“就是,不就九個窟窿。”菊兒說的是七竅,猛子把下邊的也加上了。神婆掩了口,咯咯笑了。菊兒臉一紅,也笑了。

  老婆子笑道:“看來,這也是個怪人。”

  神婆笑道:“小夥子不壞,姑娘不愛。”

  “男親家呢?”神婆問。

  “給人家做泥活去了。”老婆子說,“菊兒,喊你爹去,”菊兒嗯一聲,望一眼猛子,走出門。這一望,把猛子的心搔了一下,想:“這丫頭,耐看呢,猛一看,不咋的;再一看,喲,成哩;又一看,嘿!俊了。”

  神婆笑道:“親家,你看這門親事,是天成的。這娃兒,這丫頭,一個金童,一個玉女;一個麒麟,一個鳳凰;一個金杵,一個玉碗;咋看,都像一對兒。我說,就定了吧,你們啥時上門,看家道也成,不看也成。要說那家道,也沒啥看的,沙灣頭一戶,要啥沒有?我老說:老順,你前世咋修的?修來的這麽些福,吃香的,喝辣的,穿紅的,掛綠的,要啥沒有?不說別的,光那兔肉,一立秋,就能吃到第二年春上,頓頓的肉呀。親家,別人家,一年難見幾回肉星兒,人家老順,嘿,酒池肉林哩。要有個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就跟皇宮差不離了,丫頭一過去,就是皇娘娘了。”

  猛子偷偷笑了。這一大堆動聽的話裏,隻兔肉有點根據,別的連影兒也沒有。真難為了這張嘴。

  “有你哩。親家,有你哩。”老婆子說。

  正說著,菊兒爹走了進來,一身泥點,顯是才從工地上下來。菊兒似乎很不滿意爹,覺得失了麵子,打來一盆水,放地上。老漢跟神婆打過招呼,洗手洗臉。

  神婆道:“親家,該享享福了。”

  老漢邊洗臉,邊說:“享啥福?老牛不死,稀屎不斷。天生一個苦命人,不生發幾個,喝風呀?”菊兒道:“少說兩句。”老漢道:“丫頭,嫌爹給你丟人?誰也是莊稼人,誰也得吃五穀,憑了雙手掙碗飯吃,有啥丟人的?幹一天給十五塊,不掙白不掙。”

  “行了行了。”菊兒道。

  猛子接口道:“這年頭,光種地咋成?能了活,了活幾個,也多少是個貼補。”菊子望了他一眼。老漢說:“就是。”

  神婆說:“你這女婿……”猛子肚裏笑了,八字還沒一撇,成“女婿”了,偷眼望菊兒,菊兒也望他,視線一碰,菊兒紅了臉。“……你這女婿,可是個有本事的人,做買賣是把好手,放鷹了,捉兔了,能得很。還是個義氣人,誰有個難處,一張嘴,五十也給,一百也給,都叫他及時雨呢。”

  菊兒笑出聲來。

  猛子臉紅了。這神婆,說大話,也不分個場合。說到買賣,隻跟白狗收過幾回農副,還賠了;至於那及時雨的事,哪有個影兒?自己也難見個百元的票子,拿啥送人?

  菊兒一笑,神婆也覺出啥了,打個哈哈,又對老漢道:“那家道,可真是沙灣頭一戶,好大個家業。哥哥死了,嫂子遲早改嫁。兄弟在外麵某了個差事,聽說財發大了,打死他,也不往這沙窩裏鑽了。弟兄三個的財產,他一個人得了。三碟兒合了一大碗,滿當當呢。丫頭一過去,就是掌櫃的,左手抓金,右手捧銀,前腳踢秤,後腳關庫房門,有你們老兩口享的福呢。到時候,可別吃得走不動呀,給我也留些湯水。”

  菊兒望猛子一眼,抿嘴一笑。老漢說:“有你親家哩,你瞧著咋好,就咋好。醜話說到前頭,我們老兩口,娃子分家另過,就剩這一個丫頭。婚禮可含糊不得,我們養老,還先靠它呢。”

  “喲,親家。”神婆道,“親家真是個直爽人。直爽人好呀,有話說到麵裏,有屁放到圈裏。這號人,最對我的脾胃。那婚禮,還有啥說的?隻要你張嘴。你能張嘴,人家就能辦來。不就牛身上拔根毛嗎?不過,我瞧你親家,也不是個獅子大張口的家兒,像你們老兩口這麽麵善的,我還沒見過呢。太大的數兒,你們也張不開口。是不是,親家?”

  老兩口互相望望。老婆子說:“可也不能虧了我們。”

  “喲,瞧你說的。”神婆笑道,“虧天虧地,也不能虧你親家。不說別的,隻瞧這靈絲絲一個天仙女,剮了肉賣,也值幾個金元寶呢,能虧了你?可丫頭,過去也要過日子哩,要太多了,名聲不好聽,好像你親家指望著丫頭活人似的。我見人就說,人家包親家,別看人窮,可誌不窮呢。窮了身子窮不了心呀。不像有些人,身上穿的毛料子,手上戴的金鐲子,懷裏揣的新票子,可心窮。包親家錢少,可心不窮。”

  猛子簡直五體投地了,這等口才,這等心機,他是望塵莫及的。那菊兒,低了頭笑,時不時,偷眼望一眼猛子,望得猛子焦渴難忍。

  老婆兒好容易瞅個機會,插話道:“可人總得吃飯呀?”看來,她也沒叫神婆灌暈。

  “瞧你說的,親家。”神婆喝口水,“有了這麽有本事的女婿,能叫你們兩個活寶受窮?人家老兩口,賢惠得很,自己寧餓一口,也要叫人吃飽,能眼睜睜叫你親家受孽障?再說,還有我呢,我老嘴老臉地穿針引線,他別人想虧你,我也饒不了他。我就說,虧天虧地,也虧不了親家。我不信,誰能打我的臉?他全沙灣所有吊把兒的男人,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何況,你那兩個親家,真是個賢惠人呀。”

  老漢呆呆地坐著,許久不語。終於,他問出一句:“你說,多少合適?”

  神婆卻把球踢回去了,“你瞧,親家,過得去就成。不對親戚是兩家,對了親戚是一家。少了,虧你親家;多了,你丫頭麵子上下不去。差不多就成,馬太快,牛太慢,騎個毛驢兒走中間,中間就成。”

  老兩口卻給她暴風雨般的語言打蒙了,你望我,我望你,誰都說不出個中間數兒。一談婚禮,菊兒就不自在了。這陣勢,在騾馬市上老見,就出去了。神婆見倆“親家”不好當著“女婿”的麵張口,就對猛子說:“你也出去一下,我們喧和喧和。”

  猛子出了莊門,見菊兒正倚了門框,望那母豬,就也望去。豬旁是一堆豬糞,一垛麥秸。十幾個豬娃在吱吱哇哇追逐。猛子很想和菊兒說句話,可又不知說啥好。菊兒卻問了:“你念了幾年書?”“初中。”“我也初中。我還想上高中呢,可爹媽不供。”猛子說:“我是爹媽供,我不想上了。念書沒用,花上幾萬上大學,又不分配工作。有啥用?”菊兒望他一眼,“咋沒用?總比當牲口強。瞧,他們,那口氣,跟騾馬市上一樣了。”

  猛子半開玩笑地說:“那你別要錢呀?”菊兒也笑道:“你以為我就那麽賤?現在的人,不要錢的心不疼……”又狠狠盯猛子一眼:“我不知道,你還動這心思。”

  猛子笑道:“啥心思?我連書都沒心念,還有啥閑心動心思?瞧你,也是個難伺候的主兒,爹媽要錢了,你說當牲口了;不要錢,又說賤,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菊兒笑了,“他們養個人不容易呢,該要個金山才是。”

  猛子笑道:“別說金山,金海也得出,把爹媽剮著賣了,你一過門,就手背朝下要飯去。”菊兒笑道:“成哩。我還羨慕那些走南闖北的乞丐呢,人家啥地方沒走過?啥場麵沒見過?我們,盆盆下的螞蚱呢?”說著,歎了口氣。

  正說著,菊兒媽出了莊門,對猛子說:“親家喊你呢。”

  猛子一進書房,神婆就說:“差不多,不虧東家,也不虧西家。猛子,連衣服啥的,一包在內,一萬,訂婚送四千,送婚送六千。有心了,你給外父外母扯一套衣裳,沒心了,人家也不要。”

  “扯,扯。”猛子忙說。他知道,這數兒,真是中間價。神婆的兒媳婦,都花了一萬五呢,還不算冬衣錢、夏衣錢、逢年過節的零花錢、開箱錢、開包袱錢等等亂七八糟的錢。這亂收費,已深入婚姻了。

  4

  相過親後,神婆來摧了一回,要問個實信兒,定個日子,好給那邊回個話。老順懶得和這個“臉皮比城牆厚”的“活爹爹”談婚論嫁,就叫老伴去問。猛子卻因曾和雙福女人談過嫁娶之事,說好她若離婚,自己就娶她,可現在,人家婚還沒離,自己就已相親了,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便想探一下那婆娘的口風再說。因為相個親,沒啥要緊,隻買點“禮行”就成,花不了幾個錢。訂婚可不一樣,一訂,就得送訂婚的彩禮。若女方反悔,那彩禮一分不少,要退給男方。若男方反悔,彩禮就成了女方的“遮羞錢”。這是千百年的規矩,誰也破不得。媽一問,猛子隻好胡亂地啃哧,不說成,也不說不成。齊神婆得不到個準信,大發脾氣,說:“生娃娃的不急,倒急死接生婆了。”猛子卻想:“先探探那婆娘的口風再說。”

  吃過晚飯,媽洗了碗筷,和蘭蘭進了北書房,去修那金剛亥母本尊法。猛子出了家門,見一群人在“橋兒頭”上嘰喳。這“橋兒頭”,並無橋,隻有一大堆黃土,人們蹲呀坐的,方便,就成擺龍門陣的地方了。上了黃土堆,東望,可見沙窩,就是書上說的那個叫“騰格裏”的大沙漠。吃過晚飯,漢子婆姨便自發地聚到這裏,發布些新聞啥的,倒也熱鬧。

  自弟弟出去後,家裏少了說話的,猛子心裏空堂了不少。雖說靈官也不是他的“知心人”,但總能鬥陣嘴,磨陣牙,時不時的,還能拽出點笑聲。現在,抬頭是爹,低頭是媽。兩個老的又老是強嘴,常為些針頭線腦的事爭個臉紅脖子粗。屋裏便悶了許多。

  更糟糕的是,這日子,是越來越難打發了。地裏活多時好辦,苦個驢死鞍子爛,腦袋才挨上枕頭,呼嚕聲就響了。怕的是農閑時,地閑了,人閑了,日子短了夜長了,便有了太多的難熬。除了到“橋兒頭”上閑諞外,真想不出再有個啥幹的。那日子,真成“熬”了。“熬”上一天等於兩半日子。村裏,連個“消磨”時間的玩意兒也沒有,活得真沒勁。

  最可怕的,除日子的難熬外,還“沒個啥盼頭了”。這本是爹媽的感歎,卻不覺間進了猛子的心,時不時的,就拽了心,蕩幾下真沒盼頭了。以前,還有“想”頭:餓了,“想”吃的;冷了,“想”衣服;燥了,“想”女人。現在,餓呀冷呀離得遠了,女人也不過那麽回事,幾分鍾的用途。一完,就覺得這玩意兒也可有可無。那麽,就該有個“盼”的東西,就像爹娘曾經盼弟弟考上大學,“月月有個麥兒黃”,過幾天好日子一樣。還是有個“盼頭”好。他想。

  不覺間,猛子就到雙福家門口了。這門高,大,總叫他產生被壓迫感。這劈麵而來、巍巍峨峨的門庭太欺負人,仿佛在說些很囂張的話,很令猛子惱火。這感覺,會一直延續到雙福女人脫衣之後。這時,他就覺得雙福也沒啥,你門高門大有啥用?女人照樣叫老子壓在身下。但女人一穿衣服,猛子又憋氣了。因為,那衣服呀,家具呀,電器呀,也會像門庭那樣,說些很囂張的話。

  雙福和女人的婚至今沒離。據說,雙福忙是一個原因。他的財勢又擴了,許多大建築項目都是他投標修建,暫時還顧不上處理那些屌長毛短的事。但另一個眾說紛紜的原因是:雙福正在爭取個啥勞動獎章,不是“五一”,就是“六一”。究竟是“幾一”?誰也弄不清楚。想來是“六一”,因為鄉下人眼裏,數字大些當然好些。雙福怕離婚一事,影響自己的形象。當然,更有一種說法:雙福怕一離婚,他的財勢就一分為二了。

  猛子在高大的門庭前憋了一陣氣,但那門庭依然高大。猛子隻好把憋的氣變成長長的歎息了。

  “吱啞”一聲,門開了。女人出了莊門,見是猛子,撇撇嘴,把一盆水狠勁潑了出去。

  “進呀。你癩蛤蟆告天爺嗎?站客難打發呀。”女人挑挑眼,說。

  說來也怪,跟女人越接觸,猛子越打骨子裏看起這女人了,和她結婚的念頭也越淡了。女人是啥?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驢,任我打來任我騎。這婆娘,心又高,氣又傲,人家不騎你,你就燒高香了。一想娶她當女人,總是心虛。猛子知道自己肚裏有幾兩酥油。好飯無鹽水一樣,好漢無錢鬼一樣。連毛撕不上一盤子的猛子,在這女人跟前,咋也齜不開翎毛,抖不出威風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覺得自己有些離不開她了。先前,下腹火熾的時候,便是想她的時候。現在,改了:心裏一空堂,這婆娘那張討人喜歡的臉就乘虛而入了。一想她,猛子就會想起個詞兒:“知音”。雖說猛子也知道,自己沒個啥“音”值得叫人家“知”。但這個詞兒,要比“心肝”呀,“寶貝”呀,“心頭肉”呀啥的文明。時代在發展,人類在進步。猛子也變文明了。

  丫頭叫雙福接去城裏念書,女人屋裏就空堂了。饃饃老在盤兒裏放著,猛子啥時想“吃”了,就來;想做啥,就做啥。這女人一張口,就是叫猛子刮目相看的一大堆詞兒,把他的心也熏亮活了。人說,好女人是一本書。至少這女人就是,而且,是本大書,老翻,老嚼,卻不膩,總嫌翻不透。

  因為她明裏還是雙福的婆姨,兩人沒再談婚呀嫁呀的事。車到山前必有路。雙福不急著辦手續,女人也不急。到哪山,打哪柴。有了猛子,她水也行著,磨也轉著,沒個啥急的理由。猛子也一樣,急的是他爹,身上背不住燙麵條兒,三天兩頭,就找神婆,想把這“羊頭上的毛燎掉。”真是“生娃娃的不急,倒急死接生婆”了。猛子笑了。

  “笑啥?”女人挑挑眼,“瞅準了沒?把燈挑亮些,可別挑來個豬不吃的茄蓮。”

  “人家,是天仙女呢。哪像你?一座肉山。幹個啥的,也像東洋大海裏掉進了一根針。”

  女人吃吃笑了,道:“沒跟你嫂子學花兒嗎?那首花兒咋唱來?‘心肝妹妹別嫌我的尕,裹上些布來纏上些麻。’”

  猛子笑道:“你盡想這些。怪,這花兒裏啥都有,你有啥心,就有啥花兒。真是的,我倒覺得有首花兒好。一空紮個手到你這兒來,就想起那花兒了。”“啥?”“棗紅馬兒走的好,尾巴上綰了個繡球。看一回尕妹沒拿頭,口裏含了顆大豆。這詞兒好不?可惜我五音不全,一出聲,怕老鼠都夾不住尿了。”

  女人笑道:“你沒拿頭就沒拿頭,也用不著含啥大豆。其實,啥都比不上人。人才是個活寶。人真怪。活個幾十年,為啥不恩恩愛愛好好地活,卻去追別的東西,啥錢呀,名呀,利呀,無休無止的。等到手了,人也該咽氣了。好好一個大活人,為啥不貼心貼肺地愛?不變著法兒,愛出花樣,愛出滋味,卻圖那些虛名虛利幹啥?莫名其妙。”

  猛子眯了眼,望女人一陣,道:“你不是說男人僅僅是個屌嗎?”

  “沒錯。”女人笑道,“可也不僅僅那樣,還得為心活呀。女人總愛尋個盼頭,有盼頭,就把一輩子祭出去。沒盼頭,連個笑臉也懶得露。誰不是這樣呢?有為愛的,有為子女的,有為丈夫的。若沒盼頭,心就死了,人就牲畜差不離,不過多個說話,少個尾巴。”

  “你呢?你圖個啥?”

  “我?”女人擰眉一陣,冷冷笑了,“我圖一口氣。我要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那一闊臉就變的淺碟子有個啥好果子吃。知道不?這老天爺,打盤古起,就劃好了一個道道兒。誰也逃不過這道道兒去,那就是:有多紅,就有多黑。”

  一股冷氣,躥上猛子脊梁。

  5

  出得門來,猛子還被女人的話震撼著。這婆娘,真不簡單。想想赫赫焰焰的雙福,再想想孤孤淒淒的女人,猛子吮起了牙花子。一個財大氣粗,如日中天;一個被人拋棄,守著活寡——想到“活寡”,猛子晃晃腦袋,笑了——這對比,叫猛子的心一下子抽緊了。

  想當初,雙福窮得夾不住屁時,秀秀跟了他。那時,他是啥?二杆子,賊疙瘩。她是啥?秀女。用瞎仙的話說:“生得齒白唇紅,麵如桃花,走路就像春風擺動了柳條那麽好看。”提親的湧破門呢。爹寧叫秀秀死,也不叫她嫁雙福。秀秀寧死,也不嫁別人。死死活活,鬧了一陣,才洞房花燭,成大團圓。現在呢,你驢攆的雙福,一闊臉就變,眼睛紅了,認不得人了?你頂個籮兒,就當個天?抓住個屁大個事兒就想離婚?你想摔了舊貌,換個新顏?你指頭入到P股眼裏“思謀”一下,算人不?

  猛子咬咬牙,想到女人的話:“有多紅,就有多黑。”得叫你敗,等你窮得連鼻涕都吸不住時,就會定準定盤星,知道自己有幾兩重。

  路不平,眾人鏟哩。

  你不是“能”得拉不下屎嗎?那就叫你敗!

  可一想雙福的赫赫勢焰,猛子又泄氣了。那真是個龐然大物呀。一想到他,就像想到了老天爺一樣,連個下口的地方都找不到。若是雙福的錢集中到一個萬人把守的所在,猛子也能變成老鼠,自澆汽油溜進去,燒他個鬼哭狼嚎,一貧如洗。水拉火燒單日窮哩,這是涼州賢孝中常有的情節。可雙福,已不僅僅是一大堆紙幣了,他有公司,有大樓,他的建築器材據說至少千萬,還有錢啥的……不說這些,哪怕大水衝了他的全部財產,他窮得隻剩下個“雙福”,憑這名頭,他照樣能貸到款,照樣能闖出萬兒。幾年過去,照舊成一個赫赫焰焰的雙福了。

  想到這,猛子才明白,雙福有多麽強大。但怪的是,猛子心裏的女人也強大。女人的冷笑,老在心頭石頭似的滾。老聽她說老天劃的那個道兒:有多紅,就有多黑!

  可猛子能發現雙福“紅”的途徑,卻找不到叫他“黑”的辦法。他即使是個老虎,也吃不下這個天去。

  不覺間,猛子出了村子,上了沙丘,坐在那個高突突長滿芨芨的沙丘上。望著瑟縮在沙海皺折處的村莊,他心頭灌了鉛似的沉重。秀秀的影兒,老在眼前閃。猛子知道,雙福和她離婚,是遲早的事,就像爹說的那樣,“羊頭上的毛,遲早得燎。”那時,赫赫焰焰的雙福依舊赫赫焰焰,秀秀也依舊會待在沙漠皺折處的一所小院裏,女巫似的笑,也女巫般睜著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等著老天劃的那個叫雙福“黑”的道兒的來臨。

  夜降臨了。月亮白孤孤的,照著大漠,照著村子,照著莫名其妙地長大,學會了莫名其妙地思索的猛子。帶著沙米黃毛柴和其他混和氣味的漠風,輕悠悠蕩來,在猛子心上拂,拂一陣,猛子便化在漠風裏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犬吠傳來。猛子激靈一下,心便怯了。月光下,沙漠啥的,都模糊出神秘了。神秘裏有沙狐,有沙老鼠、沙娃娃……有一些多愁善感的小生靈,也有墳堆,和遊來蕩去的磷火。還有鬼魂。今夜,他有些相信鬼神了。這一點上,他和爹一樣,半信半疑,時信時疑。需要信的時候,就信,比如上墳燒紙祭神;需要疑的時候,又疑,比如爹一和媽吵架,就扔香爐,罵菩薩,說些對鬼神大不敬的話。

  猛子想,夜幕裏應該有鬼神。不遠處,一道巨大的黃土嶺在月光下模糊出磅礴的輪廓。那裏,埋葬著世世代代的沙灣先人。嶺上,有許多磚石壘的圈。圈裏,是許許多多的墳。墳裏,埋著整個家族的先人。那家族,各有名兒,如白虎關、巷道裏、金銀城等。每個名兒,代表著一個大族。每年的三月清明、十月初一等節氣,就會有黑壓壓的孝子賢孫們來這裏燒紙祭先人,先人們就會樂顛顛變成一個個小旋風來接受祭祀。而後,就帶著子孫們燒的紙錢,去闊闊氣氣過幾天鬼日子。

  那土嶺很高,很大,儼然成山了。其名兒,也叫黃龍山。先前,山上有黃龍廟。每到初一十五,必須上供。一不上供,龍就怒,風就吼,沙子就咆哮。一座座沙山也蠕蠕而來,壓房屋,埋莊稼,把人煙填個一幹二淨。後來,破四舊毀了那廟,老百姓也懶得再建。既然供得不好便招禍,索性便不供它,倒也清靜。

  倒是那土地廟還保存著,塑個老頭兒,倒也不霸氣。你燒香也成,不燒香也成。他也不嚷,慈善了臉笑。土地廟上方,就是金剛亥母洞。聽說曆史上很有名,但那是曆史的事,猛子也懶得打聽。

  那黃土嶺,年代久遠了,聽黑皮子老道說,這兒曾有龍脈,能出皇帝的。對皇帝那玩意兒,除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三千宮女外,猛子也不羨慕別的。聽說,隻那每天大清早的上朝,就是個頭疼差事。猛子信爹的話。爹說:“不信皇帝吃山珍海味,會比老子吃野兔肉香。”

  據黑皮子老道說,沙灣的龍脈,到了該出皇帝時,卻叫皇家斬了。說是那皇帝心虛得緊,總怕別人沾龍氣,就設個“欽天監”,天天望氣,見哪兒有龍氣,就斬。龍氣是啥樣兒?誰也沒見過。黑皮子老道說,那龍氣,裏麵紅,外麵黃,有五種顏色,有的像龍,有的像鳳,有的像龜,有的像大傘,有的像巨人,垂了手,立在太陽的西麵。那氣,能直透天庭呢。老天怕沙灣的龍氣叫皇家望見,就派個烏雲狗來,癩皮,膿瘡,在墳上拉屎,一堆,又一堆,終於蓋了墳頭,龍氣就隱了。一天,有人發現狗竟在祖墳上拉屎,就一棍子打死了它,清理了墳上的狗糞。這下,不好了,嘩,墳中龍氣,直射天空,把天上的紫微星也衝進了北鬥星的鬥口。皇家這才發現了,派人來斬。聽說,白日斬,夜裏長,人山人海,折騰了一月,卻連個土皮也揭不了。某夜,一人來取忘下的洋鎬,聽到山中有人說話:“哼,除了紅穀子糠黑狗血,他連個屌也斬不了。”第二天,就邊斬,邊撒紅穀子糠黑狗血。終於,挖出了一個蘆芽。一鍁下去,滋——,一股黑血,冒到了幾十裏外的一口井裏。清末,那井主人的後代裏就出了個大官:兩江總督牛鑒。猛子在曆史書上見過這名兒。洋鬼子的炮聲一響,他就夾起尾巴,跑了個一溜風。他留下的,除了這傳說,還有“牛家花園”,在涼州很有名。

  據說,那蘆芽就是龍脈。據說,是龍脈的蘆芽都有血。據說,斬龍脈的那夜,沙灣人的第三十二輩祖先生下了一個丫頭,是正宮娘娘。同時,家裏的騍馬也生了匹金馬駒兒。龍脈一斬,金馬駒死了,正宮娘娘也死了。

  還有許多“據說”呢。

  月下的黃龍山黑黝黝的,仿佛大了許多。夜真好,月也好,多尋常的東西,叫它們一修飾,就神秘了。這不,月下磅礴的那條遊龍,在晝間,不過是一道土嶺,黃蒼蒼,光禿禿,半土半石。那龍頭所在,有一道豁口,據說是皇家斬下的。

  忽然,猛子腦子一動。

  對了,斬墳!

  沙灣人都知道,雙福發財,是因為他爹的墳好。那墳,四麵高,中間低,墳四周,環繞著一圈蘆芽。一到夏天,蘆芽就躥出許多彩旗似的蘆葉,在風中招搖得忽喇喇響。

  那就掘他個驢攆的墳!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