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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野狐橋的橋塌了,好的好的霜煞了。”

  1

  蘭蘭又挨打了。

  白福掄著牛鞭,跟捶驢一樣,捶了她一頓。紅的紫的血道兒,織了一身。待他出去耍賭時,蘭蘭掙紮著回了娘家。

  一進娘家門,蘭蘭發現,院裏盡是雞糞,就撈過掃帚掃起來。一使掃帚,胳膊和腿又鑽心地疼了。不用看,她也知道,那部位,定然是淤青了。老這樣。自打女兒引弟死後,她就像吃了槍藥,招來的打,也格外多了。鬧離婚,除了多挨幾次打外,也沒個實質的進展。

  她知道,離婚是天大的事。要麽,雙方同意;要麽,叫法庭斷。前者顯然無望,那麽隻能上法庭了。可一想到法庭啥的,蘭蘭總是心虛,總覺那是個可怕的地方。拖了些日子,才死下心來趁白福又打了她,回娘家了。她想,這次,死也不走了……法庭怕啥,大不了揪了頭去。

  掃完院子,又去挑水。這是她當姑娘時必做的家務。每次站娘家,她總要幹她以前應幹的那份活。除了替換母親外,還因為幹活時,她心中總升起一種久違的情感,一種融和著天真、純潔、幻想、激情的少女才有的情感。她想,還是當姑娘好。

  蘭蘭挑了水桶,踏上那條充滿沙土的村間小道。她發現村子變了,顯了舊,顯了醜,顯了以前不曾留意的怪模怪樣。路上雖有許多沙土,但不沾身。這是蘭蘭最滿意的。不像婆家那兒,人不親,土親,動不動就沾滿身子,打也打不下去。

  空氣水一樣清洌,清清的,涼涼的,吸一口,就把髒腑洗透亮了。許多天來,蘭蘭第一次感到了清爽。除了空氣的緣故,還因為這是她的家鄉。村落、房屋、小道、樹木、甚至鳥鳴都浸入過她的生命,在心靈上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記。

  澇池在村北的幹渠旁,放一次水,足夠全村人畜吃一個月的。出嫁後,蘭蘭已經不習慣吃澇池水了。這水,入口綿綿的,有種土腥氣。而且,顯得很髒。冬天還好些。夏天,這裏是青蛙的世界。一入夜,澇壩裏的青蛙大合唱,能吵得人睡不著覺。

  蘭蘭沒想到,花球會在澇池邊等她。她覺得舌頭一下脫水了。花球一手扶桶,一手拿瓢,用她熟悉的目光望她。“喲,一嫁人,心也嫁了。是不是?女人的心,天上的雲呀。”他說。

  蘭蘭放下桶子望花球。她的眼裏有種吸力,仿佛要把對方吸入靈魂深處。分離的幾年,如過了幾輩子,她要在相視中討那宿債呢。時間停止了。太陽、黃沙、村落……都悄悄退出世界,隻有心在撞擊。從前,他們青梅竹馬,耳鬢廝磨。沒有分離,自然沒有銘心刻骨的相思。現在,經過苦難的煎熬,像沙漠旅人見了清泉,她被幸福的眩暈激蕩著。

  太陽漸漸高了。澇壩水退去了青碧,還原為一潭渾渾的死水。一切醜陋都裸露了:上浮的麥草,下陷的蹄印,遊來遊去的蝌蚪。這一切,蘭蘭都視而不見了。她被幸福地激蕩著,仿佛一下子躍過了所有的不幸,又回到從前了。少女時代的感覺覺醒了,心在狂跳,臉在發燒,還有那神秘的眩暈。

  不遠處,北柱媳婦鳳香正向澇池走來。

  “黑裏,老地方。”花球悄聲說。蘭蘭胡亂嗯一聲,取了瓢舀水。

  花球舀滿水,取過扁擔,將掛鉤掛在桶梁上,挑起桶子走了。

  鳳香的打趣聲傳來了,“喲,喧了個親熱。人一來,想聽,又走了。蘭蘭,喧了些啥?是不是愛呀情呀的?”蘭蘭說:“眼熱不?眼熱了,也喧去。”鳳香笑了:“老了,早過了那節兒了。想當初,傻乎乎的,糊裏糊塗就成了別人的婆娘。誰道愛呀情呀是啥滋味。現在,老了,成腳後跟上的老皮了。人家可喜歡少的,俏的。花球——,對不對?”

  花球遠遠回答:“還喜歡你那樣浪的呢。”

  “挨刀貨。”鳳香笑罵。她四下裏望望,悄聲問:“蘭蘭,你真鬧離婚?”“誰說的?”“誰都說呢。”鳳香說,“說的人多。其實,也沒啥,天下的男人又沒叫霜殺掉。”

  蘭蘭歎口氣。這兒,放屁響滿村。怪不得,有人怪怪地望她,跟望怪物一樣……這閑言,怕是婆家傳來的。婆婆見人就說:“那婊子,沒安好心,想跳槽哩。”她想,也好,用不著再躲閃了,就說:“離又咋樣?”

  鳳香說:“離的話,千萬別再生孩子,一有那孽種,任你多調皮的馬也上了絆子……依我看,與其那樣過,不如離。長痛不如短痛。現在啥都好說。等再有個娃兒,就晚了……膿熟了,該擠的時候,還是擠掉。”

  “你真這樣想?”蘭蘭情不自禁,抓住鳳香的手,“你不覺得我丟人?人會不會罵我?”

  “嘴在人身上長著,咋說,由他說去。你又不是給人活的,管他呢。丟啥人?又沒偷,又沒搶,丟啥人?再說,又不是人家涮你,是你涮他,丟人是他白家丟人。你丟啥人?”鳳香聲音脆,話一快,就像瓦罐裏倒核桃。

  蘭蘭心熱了。她望望鳳香,想說句感激的話,可又覺得啥話也說不出心中的感激。她看到鳳香鼻窪裏有一點黑灰,就掏出手絹輕輕地擦。擦不了幾下,胸中有股很熱的東西翻上來,進入眼眶,變成了淚流。她索性哭出了聲。積澱了許久的難受,隨哭聲出了胸腔……

  2

  月亮升起來了。

  蘭蘭撫撫心跳,走向大沙河。一切都模糊了,低矮的房屋,剝脫的牆皮,滿地的溏土,都融入月夜了。蘭蘭喜歡月亮,當姑娘時,老在門口沙棗樹下望月。那時的月亮比現在亮,比現在圓,老在那廣柔的天上,跟雲賽跑。月亮跑得很快,鑽入一團雲,再鑽入一朵雲,跟織布的梭子似的。蘭蘭想,還是當月兒好,多自由,由了性子在天上呢。長大後,才知道,那月兒也被拴著,一個無形的繩子拴了它,像媽圍了鍋台,也像驢繞著磨道,一圈,又一圈,不知轉多少年了;但仍是羨慕月亮。到後來,嫁人,生活,一心忙碌,就忘月亮了。

  蘭蘭的印象中,月亮總和花球連在一起。他們帶個大衣,鋪在沙丘上,並排躺了,望月。那月光會伴了情話,滲進心裏。若是在春天,就有了沙棗花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和月光,和情話,給了蘭蘭許多回憶。後來她想,自己的幸福,想來就是在那時揮霍了的。幸福也和錢一樣,惜著用,就能用久些。

  記得那時,蘭蘭愛唱一首歌。許久不唱,詞已忘了大半,但主要的幾句還是記住了:“你帶我躲過村口的黃狗,你帶我走脫十八年憂愁,你帶我去趕長長的夜路,你帶我去看東邊的日頭……”就這。這歌,仿佛是照蘭蘭經過的事寫的。那時,等爹媽一熟睡,她就悄悄撥開莊門,去大沙河,老聽到孟八爺家的老山狗悶雷似的叫。那狗精靈,大小有個動靜,就揚了脖子,朝天吠。蘭蘭就不怕鬼了。別人眼裏陰森森的林間小道,也溢了溫清。這溫清,一直溢到了媽叫她換親的前夜。

  想到換親,蘭蘭歎口氣。那事兒,一想就悶,還是想大沙河吧那時的大沙河還有水,有草,有清亮的石子。那石子,一個個撈出,放太陽下,有許多圖案。蘭蘭收集了好些石子,閑下來,就看那石子,成享受了。除了石子,那水也好,清冽,沒一點塵滓。聽說,這是祁連山的雪水,穿過漫長的時空,流了來,扭出個足夠一村人生息的灣兒,就蜿蜒北去,不知所終了。沿了那河岸,就見沙浪蠕蠕,漸蕩漸高,終於成沙海了。

  後來,蘭蘭變了,由清淩淩的女孩變成了渾濁的婆娘。大沙河也變了,水沒了,草死了,樹少了,唯一沒大變的,是那沙棗林。這沙棗,不像別的樹那樣嬌氣,根紮深些,葉縮小些,節儉著水分,就活下來了。早年,蘭蘭就是靠沙棗解了童年裏的餓。那時,她和花球們老來這裏,打豬草,打沙棗,揀牛糞。媽給他們分了任務,完不成,鞋底就朝P股上扇。打沙棗憑眼尖手快,一人上樹,拿個條子,狠抽。別的娃兒一窩蜂撲去搶。對沙棗,多也成,少也成,媽很少過問。牛糞可含糊不得,牛糞是啥?是燒的,沒它,水不滾,飯不熱。為搶它,娃兒們老打架。後來,定了規矩,誰發現,歸誰。於是,眼尖的花球喊:“黑犏牛紮尾巴了——,是我給蘭蘭瞅的。”蘭蘭就撲了去,捧牛糞入筐。

  記得,很小時,花球就愛黏蘭蘭,莫非,這就是緣?可既然有“緣”,咋終於沒“緣”?

  大沙河和別的河不同,這兒河床低,沙山高,加上搖曳的樹影,清香的棗花,一想,心就溫清了。按媽的說法,這河幹淨,晝裏也罷,夜裏也罷,想來,總火爆爆的,不像邊灣河,就是在焦光晌午,也覺陰氣森森。媽說:“大沙河好,沒鬼,幹淨。”蘭蘭想,河裏沒鬼,可心裏有鬼,就抿嘴笑了。

  到地方了。她拍拍巴掌,這是暗號。

  卻沒回答。那花球,又遲到了。蘭蘭倚了沙棗樹,望天。月亮很大,星星稀了,但隱約可見天河。一攢一攢的星星,匯成大河,橫貫天際,那走向,跟大沙河一樣。河這頭,是牛郎;河那頭,是織女;也跟她和花球一樣。可人家,一到七月七,就踩了鵲毛搭的橋,相會一次。千年了,真叫人羨慕。蘭蘭想,那王母,並不壞呀,沒逼織女嫁人。那織女,也好,用不著換親。

  還是人家好,畢竟是神仙。蘭蘭歎口氣。

  記得,換親前夜,她硬了心,沒赴花球的約。還是不見麵好,一見麵,真怕叫淚泡軟了心。爹媽苦,憨頭也苦,為他們,就隻有委屈花球了。那淚,卻溢滿胸腔,瞅個空兒,就往外溜。當然,見了爹媽,那笑就似模似樣了。

  真像做夢。

  幾年了,夢沒有做醒,夢裏出嫁,當媳婦,生孩子,和婆婆平打平罵,叫男人驢一樣捶。那蘭蘭,早不是蘭蘭了,由清淩淩的少女,變成渾濁不堪的農婦。恍然似在夢中;卻又沒有了夢。沒夢的生活實在出十足的醜陋來。現實撕破了一切……記得,電影《魂斷藍橋》裏說,戰爭撕碎了一切。這裏,用不著戰爭,或者說,一生下,就墮入了戰爭:生活露出了尖牙利齒,三咬兩咬,就咬去了與生俱來的女兒性,咬得她遍體鱗傷,體無完膚了。

  隻在偶現的恍惚裏,還記起,她曾是少女,曾有過夢,夢裏還有些玫瑰色的故事。但一切,都成泛黃的洇水的畫了。花球也罷,沙棗林也罷,都月暈似的退出老遠,顯出陳年舊事的氣息來。蘭蘭總會搜尋些理由,來說服自己認命。

  直到她不想認命的今夜,許多感覺,才像冬眠的蛇一樣活了。

  她又拍幾下巴掌:“啪啪——啪——啪啪”。

  花球應該回答:“啪——啪啪——啪”。

  沒回應,卻聽到狗叫。蘭蘭才要躲,花球已從樹後閃出了。“鬼東西。”蘭蘭歡歡地叫。她撲過來,叫花球摟了。蘭蘭喜歡他的摟,也喜歡他的吻,都有激情,都像男人,都帶了花球特有的瘋。心遂成小鹿,亂跳不止。這感覺,少有。婚後,一切都遲鈍了。心上也庥了層垢甲。一切,都濃濃的渾,就把生來本有的夢漿了。沒夢時,那日子就不是過,而是熬了,像熬中藥一樣,在苦水裏滾,在藥水裏泡,被生活的爐火煎著,早不見本來麵目了。她像被拴在磨道裏,除了沿那既定的軌道轉圈,除了聽那單調磣牙的石頭摩擦,沒有別的色彩。待尺把厚的磨盤變薄時,青春就沒了,青絲被鶴發取代,水紅叫皺紋覆蓋,細膩被風沙吹去,浪漫叫窮困吞噬。一個聲音,就老在心裏叫:“認命吧,你!”

  蘭蘭心頭一熱,淚流滿麵。幾年了,老想哭,老想倚在花球肩頭,哭個死去活來。心頭老汪著一暈噎噎的東西,吐給爹,爹會歎息;訴給媽,媽會流淚;說給不相幹的,沒那份心情,也會惹來許多是非。老見村裏婆婆,到另一家門口,罵那妖精,教壞了自己媳婦。這節目,老演,心上就包了層皮,寧叫捂臭,也不見天日;但那汪著的情感,卻是漸蓄漸濃,就有人老在父母的墳前哭。蘭蘭沒那福氣,就想花球的肩頭。花球說:“哭吧。哭哭,心裏舒暢。”

  蘭蘭抹了淚。她想,難得一見,還是笑吧。可心裏的噎仍汪著,就長長歎口氣,說:“那日子,過不下去了。”花球說:“過不下去就離。”“離了咋辦?”“嫁唄。”

  蘭蘭歎口氣。這話兒,實在,蘭蘭卻覺得虛,老覺眼前擋一團煙霧,膠一樣黏,咋衝,也衝不出它的籠罩,就迷了眼,看看天,看看月,想想當姑娘時做過的夢。偎在花球懷裏,想這,是天大的享受了。閉了眼,靜靜品那風,品那月光,品那心跳,品那甜暈,迷醉了。

  蘭蘭說:“要是不長大多好,無憂無慮,活在夢想裏。一長大,啥醜都露出來了,受騙了似的。”

  花球說:“都一樣。我那些女同學,當姑娘時花枝招展,一寫作文,不是青春,就是理想,一結婚,理想是啥?是豬糞。老見她們提個豬食桶,拿著糊板,嘮嘮嘮地叫。學的那點兒文化,早叫豬糞味醃透了。算了,說這些沒用。活人嘛,你想咋樣?閉了眼,咬了牙,就是一輩子。想太多,老得快。”

  蘭蘭歎口氣,誰說不是呢?每次照鏡子,她就會傷感:青春的紅潤消失了,代之以萎黃。眼角,也有了隱隱的紋路。不甘心啊!她還沒好好活呢,青春就遠去了。而丈夫——那個在她少女時代憧憬過許多次的角色,竟是……竟是……那樣一個東西……一切,不甘心。真不甘心!

  “反正,這次,我鐵心了。頭破血流也罷,我認。”蘭蘭咬咬牙。

  “就是。人不過幾十年個物件。一眨眼,就老了。不折騰幾下,死了,都是個冤屈鬼。”

  露水下來了。涼涼的濕潤沁入衣服。兩人相擁著,沉浸在戀人特有的迷幻之中。村子模糊在遙遠的夜色中。一切都消融了。憂傷變成一條細絲,在詩意的夜氣中遊弋著,成了另一種享受。露水下來了。涼涼的濕潤沁入衣服。兩人相擁著,沉浸在戀人特有的迷幻之中。一切都充滿詩意。那月,那風,那隨風下潛的涼意,以及心跳,和手心的汗。

  “永遠這樣多好。”蘭蘭喃喃說道,“不要風,不要雨,不要太陽……隻要這大沙河,沙棗樹……月亮……還有你。”花球笑了,“還得一袋山芋。餓了,燒山芋吃。”蘭蘭說:“沒山芋也成。餓死了,就做鬼。做鬼多好呀,風一樣。想來就來,想去就去,風一樣。做人真沒勁,心老是空蕩蕩的,沒個實落處,沒一點盼頭了。活人,隻是消磨時間,有時一想,真可怕。這和等死有啥兩樣呢?”

  夜很涼,是清涼,不是寒涼。風微微吹來。那是來自大漠的和煦的風,帶著大漠特有的味兒,柔,輕……與其說是風,還不如說是夜氣。是的,那是暗湧的氣,在蘭蘭心頭鼓蕩著。她很想哭。

  花球輕輕撫摸蘭蘭的臉。蘭蘭流出了淚。她不想出聲。她怕哭聲會攪了那份寧靜和韻致。她輕輕抹去淚,倚在花球胸前。她聽到花球強有力的心跳。一切如夢。

  村子模糊在遙遠的夜色中。一切都消融了。憂傷變成一條細絲,在詩意的夜氣中遊弋著,成了另一種享受。

  “該回去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蘭蘭的心便一陣刺疼。美好的時刻總是很短。多想讓這一刻永遠延續下去呀,可是爹媽在等。爹媽那滿是皺紋的樹皮似的臉總在眼前閃。閃幾下,就把她的血閃涼了。

  “回去吧。”她說。

  “回去?喧一夜,成不?”花球的話一出口。蘭蘭就感到極強的誘惑了。一夜……一夜呀。她的心再一次狂跳。她差點就要答應花球了。

  花球攬了她的腰,一下下吻。花球的吻很熱烈,熱烈得令蘭蘭窒息。那洶湧而來的生命巨浪,能衝垮一切防線。真不忍心結束這一切。

  蘭蘭撥開那雙在自己褲帶上摸索的手,歎息道:“這可不行,自上回,流產後,血就沒幹過。”

  “你騙我。”

  “騙你幹啥?藥沒少吃,可沒頂用。”

  花球鬆開了手。蘭蘭覺出了他的失望,就說:“別這樣,好容易見一次麵,喧喧吧。”花球不語。蘭蘭說:“開始,夢裏還和你喧。後來,夢裏也不見你,覺得有好多話想說。可一見麵,就忘了。”

  花球說:“吃了大屁喧屁呀……該回了。我來時,女人不叫來,這會兒,怕到處找呢。”

  蘭蘭想問:“若是我沒病,你走不?”卻忽然沒了談話的興致。她有些後悔今夜的約會。她發現,花球變了。

  男人都一樣。她產生了極強的失落感。

  3

  回到家,媽正偎在炕上發呆。望一眼蘭蘭,她歎口氣,輕聲說:“夜裏涼。出去,得披件衣服。”蘭蘭嗯一聲。借著燈光,蘭蘭見衣襟上沾了幾粒沙。這會暴露她的行蹤的,遂輕輕抖掉。她已編好了辭兒。媽要問,就說到月兒家玩去了。可媽啥也沒問,歎口氣後,仍是發呆,仿佛她不知道蘭蘭出去過,或是明明知道她去幹了啥。

  媽不問,蘭蘭就不解釋了。也好。編謊,總叫人良心不安的。蘭蘭上了炕。她忘了將沾在襪子上的沙子抖去。炕沿上留下了一些沙。蘭蘭望望媽,媽沒望她,便借沏水之機下炕,用P股蹭去了沙。

  “媽,喝水不?”她問。

  “不喝。”媽又不易察覺地歎口氣。蘭蘭心裏很輕鬆。哭了一場,把淤在心頭的悶都泄了。心頭是少有的清涼。她沏杯水,偷偷照照鏡子,發現自己很正常。臉也不紅,但洋溢著春光。這使她比平時美了許多。“我還年輕呢。”她悄悄嘀咕一句,衝鏡子裏的自己做個鬼臉。

  爹爹睡著了,鼾聲很香甜。均勻的長長的悶雷似的鼾聲,同媽的愁臉形成了顯明的對比。

  蘭蘭上了炕,把水杯擱在炕上,依了牆,想和媽說陣話,但又不知說些啥。最想喧的,是關於花球的話題,可這也是她最想避的。媽的臉已像黑樹皮了,盡是皺紋。蘭蘭很難受,想到媽為自己操了那麽多心。這次,要是離婚的話,媽又不知得著多少閑氣,心緒隨之黯了。

  “想啥呢?媽。”她問。

  “人不如個物件。”媽夢囈似的說。

  這話,媽常說。村裏一死人,媽就說。這時說出,叫蘭蘭摸不著頭腦。媽想到了啥呢?是想到了死去的憨頭?還是想到了別的?蘭蘭還以為媽牽掛自己呢,看來不是。蘭蘭心裏輕鬆了,卻有些委屈,想:“媽竟然沒把我放在心上。”

  “不說了。”媽歎口氣。

  媽側身而臥。不脫衣服,媽老這樣。她總是顯得很疲勞。一天的勞作,仿佛耗盡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總是不脫衣服,滾在炕上。蘭蘭勸過媽,說皮膚也在呼吸,放出的許多廢氣排不出去,對身體不好。媽卻老這樣。奇怪的是,每夜,媽仿佛累垮了。但清晨,媽卻總是第一個起床。不脫衣服睡覺似乎沒影響媽的休息。媽仍那樣精幹利索,仍一直從早上幹到黑夜,仍囫圇身子滾到炕上,仍成一堆軟泥。

  媽一動不動,但蘭蘭知道媽沒睡。媽似乎知道她去約會了。蘭蘭有點不好意思。那時,全村人都知道蘭蘭和花球的事。但蘭蘭並沒公開和媽談過。爹媽也不問。一次,偶爾聽到爹媽私下裏喧。爹的態度很明確,他不希望女兒自由戀愛。從別人一提花球父親就皺眉的細小動作上,她知道爹討厭花球。提到白福,父親反倒有許多好話,說他身體好,能勞動,就是好玩愛賭。而這點,在村裏人眼裏幾乎算不了啥,人家不偷,不搶,不嫖,不就玩幾把牌嗎?有啥?當然,白福是過分了些。改了,不就好了?至於打老婆,那更不是啥毛病。村裏除了幾個塌頭叫女人支使得團團轉,在男人堆裏抬不起頭外,哪個不打女人?老順不是也用牛鞭在女人身上織過席子嘛?所以他勸,年輕人嘛,火氣盛,等上了年歲,就好了。也許會這樣。但蘭蘭覺得,在牛鞭和拳頭中度過一生,實在不甘心。她不想走母親的老路。她想,母親也許能體諒她。母親也年輕過,也挨過揍,也鬧過離婚。現在,她老了,身老了心也老了。母親更多的是陪她歎氣,或是在她憂傷時,陪她抹幾把淚。

  媽忽然說話了,“你的事,自己掂量。爹媽陪不了你一輩子。”媽的聲音像夢囈。蘭蘭嗯一聲。這是媽態度最明確的一次,但仍顯得含糊。蘭蘭理解媽的難處。媽既不能慫恿女兒離婚,又不願眼睜睜瞅著女兒被人折磨。媽左右為難。這句話,你咋理解都成:“你不用管爹媽了。你的主意你拿。”或是“該懂事些了,爹媽操不了你一輩子的心。”前者鼓勵,後者規勸。但蘭蘭寧願理解為前者。是的,爹媽陪不了自己一輩子。他們的話,可聽可不聽。主意自己拿,路自己走。

  出嫁前,花球哭得死去活來。他說,隻等她一句話,就把她領到天涯海角。但蘭蘭不能。憨頭的媳婦,爹媽的臉麵,村裏人的言語,都是一座阻擋她私奔的大山。那時,白福還沒露出他最惡劣的一麵,隻聽說他好打牌。打牌並不是啥缺點。村裏喜歡打牌的人多,閑了,總要擺幾桌,取個樂。蘭蘭並沒想到,他會失去人性……噩夢呀。

  現在,夢醒了。蘭蘭已不是過去的蘭蘭。在生活的打磨下,她早已失去了自己。她不再含蓄,敢和婆婆撕破臉皮對罵;不再羞澀,在白福拳腳交加時,揪住他致命的所在;不再細膩,總是粗枝大葉,和村裏女人一樣,說些沒有弦外之音的直來直去的話……生活像剪刀,把她的女兒性剪了個淨光。隻有在夜深人靜時,她才記起自己也曾是少女,也有過夢想,有過愛情。她才感到深深的失落、愧疚和不甘心。

  “我咋變成這樣?”她常常不甘心地感歎。

  但她明白,一個人是很難擺脫那種命運的夢魘的。她這樣,媽這樣,沙灣的女人都這樣。黃沙、風俗、丈夫的粗暴、艱苦的勞作……都成了腐蝕女兒性的液體。不知不覺中,女孩最優秀的東西消失了。她們成了婆姨。婆姨不是女人。婆姨是機器:做飯機器,生育機器,幹活機器……女人本有的東西沒了,該有的情趣消失了,該得的享受被絞殺了。麻木,世故,遲鈍,撒潑,蓬頭垢臉,雞皮鶴發,終成一堆白骨。這,已成為她們共有的生命軌跡。

  更可怕的是,誰都覺得這是“命”。命是旋轉的磨盤。女人隻是磨盤上的螞蟻。都得認命。誰想打碎既定的程序,就得付出粉身碎骨的代價。

  蘭蘭想:“粉身碎骨也罷,我認了。”

  想到離婚,她唯一不忍麵對的,是嫂子瑩兒。不管咋說,她倆是換的親。大哥憨頭雖害病死了,可瑩兒並沒外心。除了抹淚,除了歎氣,瑩兒並沒打算改嫁,一副拉扯娃兒鐵心守寡的模樣。蘭蘭自然不忍心叫她守寡,但一想把瑩兒這麽好的人送到別人家,又實在舍不得。

  “憨頭哥,你咋這麽沒福氣呢?”蘭蘭想。

  在瑩兒站娘家的這段日子,姑嫂倆掏心喧了幾次,除了離婚的話題,她們無話不談。幾次,那字眼差點迸出口了,但又終於咽了。畢竟,白福是瑩兒的哥。蘭蘭不想把一個叫瑩兒為難的話題擺到她麵前。但蘭蘭知道,最是貼心貼肺知肝知腸的,還是瑩兒:最能體會出她女兒心的,是瑩兒;最能理解她內心痛苦的,是瑩兒;最能明白女兒引弟之死給她帶來的心靈重創的,也是瑩兒……同病相憐,她們的心自然貼近了。

  “你啥也不用說,我能理解。”瑩兒說。

  蘭蘭當然能聽出她話裏的話。

  涼州女人天性中的堅韌使蘭蘭從喪兄喪女的悲痛中活過來了。瑩兒也一樣。瑩兒依舊像以前那樣恬靜。要不是瘦,要不是眼皮下隱顯的細紋,要不是不經意中偶顯的癡呆,倒真像沒經過生死離別呢。蘭蘭當然希望她這樣。同時,一絲不快也時時浮上心頭:憨頭死了,她竟然這麽快就恢複過來了。莫非,她從來沒將憨頭放在心上?

  但馬上,她便釋然了。女兒一死,她不是也天塌了嗎?不是也尋死覓活嗎?每每想起,心如刀割,但一次次想,一次次割,無數次後,心就木了,雖有痛楚,但劇烈的程度逐日減輕。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歲月的風,一日日刮,揚起一粒粒沙塵,久了,多深的溝壑也填平了。

  姑嫂倆在一起,掏陣心,抹陣淚,便唱“花兒”。蘭蘭和瑩兒一樣,也喜歡唱那些離別和相思的“花兒”。那“花兒”,像扣線,老從心裏往外撈扯——

  狼在豁牙裏喊三聲,

  虎打森林裏闖了。

  阿哥的名兒喊三聲,

  心打從腔子裏放了。

  嘉峪關口子裏雷吼了,

  黃河灘落了個雨了。

  為你著把眼睛哭腫了,

  把旁人瞅成個你了……

  唱起這些天籟似的“花兒”時,姑嫂倆都會落淚。心思雖異,感情卻共振了。這便是“花兒”的魅力。即使是陌路,即使年齡和性格相差極大,也會在“花兒”的旋律中化了陌生,化了溝豁,化了心中的塊壘,成為朋友。

  蘭蘭就是在“花兒”中讀懂瑩兒的心的。瑩兒眯了眼,噙了淚,望著茫無邊際的天空,或滾滾滔滔的沙海,吟唱花兒時,蘭蘭便能感受到她靈魂的痛楚。但那是兩人都不願觸及的禁區。心照不宣,是她們不約而同的選擇。但“花兒”還是喚醒了蘭蘭少女時代的那段被村裏人認為荒唐鬧劇的戀情。

  蘭蘭和花球稱得上是青梅竹馬。蘭蘭是一手領了靈官,一手牽著花球長大的,滾沙窪,玩土窩窩,捉蚱蚱蟲,燒黃老鼠……就是在一次次兒時的遊戲中,蘭蘭長大了,花球長大了,人大了,心也大了,心中波暈一暈暈蕩開,把他倆蕩到了大沙河的沙棗林裏。

  久違了。

  歲月的滄桑和生活的艱辛已塵封了那段往事,心木了,感情更木了。每每觸及,也隻有昏黃的印象了,像浸了油又在黴屋裏放置多年的油畫,是“花兒”鮮活了它們。有了鮮活圖騰的蘭蘭再也不想在既定的軌道中轉圈了。

  幸也?悲也?

  卻聽得媽媽夢囈似的說:“那古浪丫頭,也是個苦命。嫁的那個二杆子,可不是個安分貨色。”

  蘭蘭明白,媽說的,是花球媳婦。口中的唾沫一下子幹了。她已將“她”忽略了,多可怕。

  蘭蘭燃燒的血一子涼了。

  4

  清早起來,蘭蘭有些頭暈。她很後悔昨夜的約會。約會前,花球還鮮活在記憶裏。約會後,她發現,花球對她感興趣的,僅僅是個肉體。蘭蘭歎了口氣。自和白福結婚,便成了他的合法強暴對象。久而久之,她對肉欲失去了興趣。每一念及,總倒胃口。這很可悲。作為母親,她有喪女之痛;作為妻子,她是“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麵”;作為女人,她隻有遭強暴的記憶,連老天賦予的女人的享受也沒了。

  蘭蘭想,真沒活頭了。

  想來,花球看重的,也僅僅是她作為女人的那點兒資本。蘭蘭很失望,想,哪怕你說幾句假惺惺的情話也成;哪怕你不說話,隻相依了,由那感覺占了心,熨出眩暈來;再哪怕,你胡亂說些不相幹的話,也比那號話強。那是羞辱人哩。莫非,幹不成那事,就連話也說不得了?

  蘭蘭還是想努力地說服自己。她搜遍肚裏的拐拐角角,找出的理由卻仍是慘白。明擺的,人家喜歡的,僅僅是女人身子,是個不同於自己老婆的女人身子。

  臭男人。

  忽然,北柱的女兒大丫走了進來,說:“姑姑,新娘叫你呢?”

  “哪個新娘?”

  “花球媳婦。”說完,大丫蹦蹦跳跳走了。

  蘭蘭心跳了,想,她找我做啥?想到昨夜的約會,她有些怕見這女人了。莫非,她覺察到啥了?莫非,花球說了啥?他是不是提出了離婚?想到這,心狂跳起來。就是從這心跳上,蘭蘭發現,自己還愛花球。

  蘭蘭出了莊門,見北柱家牆角處立著那女人。那是個略顯病態的女人,也許是奶娃兒的緣故,她顯得很瘦,而且一臉陰鬱,愁眉苦臉。這形象,蘭蘭一見,心就不由得抽搐。也是苦命人哪。她想。

  女人見蘭蘭來,轉身往前走。前邊是土山,山上是那個叫金剛亥母洞的岩窟。一個念頭,闖進心裏:“她會不會害我?”卻不由笑了。我又沒幹啥,她想。

  女人回頭望蘭蘭一眼,上了山坡。山坡上,盡是沙秸,那是打沙米後撒落的。黃毛柴頭也叫人割了,那扭曲的枝條上盡是老皮,裂著口,很是醜陋。此外,便是老鼠洞了。那女人一下去,就見老鼠四下裏去。女人也不怕,立在那兒,等蘭蘭。

  蘭蘭明白,她選了這地方,定是有話說。她會說啥呢?她是不是聽說了她和花球的事?但心卻坦然了,想,那是啥年月的事呀。

  女人緩緩轉過身來,木然了臉,望她。蘭蘭發現,那眼,是口幹涸的井,或是一塊戈壁,心裏不由得酸了。她很想安慰幾句,卻不知說啥好。又想,自己還不如她呢,人家有娃兒,有花球,自己有啥?心倏地酸了。

  女人突地跪在山坡上的窪處。

  蘭蘭慌了,說:“你幹啥?有啥話,你說。起來,起來。”拉幾下,女人卻不起,仍用那枯井望她。蘭蘭四下裏望望,想,叫人看見,咋想呢?

  女人木木地說:“我看見了,夜黑裏。”

  蘭蘭才知道,昨夜,她悄悄跟了花球,臉騰地紅了。幸好,沒幹啥?有些後怕了,但更多的,是羞。畢竟,和人家男人約會了,摟了,抱了,咋想,都臉紅。嗓裏很幹,想說啥,又不知說啥好。

  “看在娃兒麵上。”女人說。

  蘭蘭狠勁晃一下頭,想晃去別扭。太陽已躍上空中,四下裏亮晃晃的。若有人來,一眼,就能發現這喜劇。人丟到娘家門上了,傳出去,咋活人?她一下下拉女人手臂,“起來,有啥話,好好說。”

  “不答應,死也不起來。”女人木木地說。

  “答應啥?”蘭蘭慌亂地辯解,“我們,沒幹啥呀?”又四下裏望望,幸好沒人。

  “我知道,你們好過。可現在,有娃兒哩。再好,我活不成了。”女人的話聽來,像機器人的。

  “不好,不好。我們,根本沒好。說了幾句話。”蘭蘭慌亂地辯解。

  “以後?”女人問。

  “以後,話也不和他說,總成吧?”蘭蘭身子發軟了。

  女人慘然笑了,望蘭蘭一眼,說:“你知道,當初,是他強奸的我,懷了娃兒,沒法了,才跟他的。人丟盡了,再也丟不起了。活著,是為了娃兒。”

  蘭蘭打個哆嗦,說:“成了,我答應你。”

  “啥也不幹?”

  “不幹!”

  “你賭個咒,向金剛亥母。”女人的眼睛有了些光。

  “我答應你,賭啥咒。”

  女人把視線轉向遠處,長長地歎口氣,說:“我知道,你又騙我。我想了一夜,鼓了一夜勁,才敢找你。不賭咒?成哩,你回去吧,我跪死在這裏。”

  蘭蘭想,這女人,咋成榆木疙瘩了?就說:“成哩,我賭。以後,我不和花球好,若好,叫我不得好死,成不?”

  女人說:“這算啥咒?我也這樣老咒呢。女人,哪個怕死?好死也罷,壞死也罷,都不怕。真要賭,要賭爹媽。”

  “爹媽又沒惹我,咋能賭他們?”蘭蘭帶氣了。

  “心裏沒冷病,不怕吃西瓜。你不幹,咒又不應。”說完,女人給她磕了頭來。

  “行了行了,我賭:若我和花球好,我爹媽不得好死。”

  女人慘然笑了,說:“其實,賭不賭也沒啥。我再見你們好了,就吊死在你們的莊門上。”說著又得得地磕了幾個頭,才緩緩起身,夢遊似的走了。

  蘭蘭一身大汗。望著那女人上了沙窪,她不由得癱在地上。

  亮晃晃的太陽,很是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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