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葬了張五,回到豬肚井,孟八爺心裏仍堵得慌。年輕的張五和垂死的張五總是變來變去,變出濃濃的滄桑來。滄桑裏看世界,就灰蒙蒙了。有關死的聯想,老絲絲絡絡地縈在心裏,總是別扭。豬肚井因之變了:那大漠,灰黃中透出頹敗之氣;幾間房子,也小出窮酸相來;紛亂的蹄印、與沙相混的糞便、被牲畜扯得到處都是的柴草,都進了他的心,跟張五的死帶來的絲絲絡絡糾纏在一起,心緒大惡。
女人正牽了駱駝遠近地來去。那駝,顯得愈加瘦骨嶙峋,每拉出一筐沙石,便口吐白沫,怪叫不停。井上是黃二和諞子,等沙石上了井台,他們便扯過去,倒在那越來越高,儼然成山的沙石堆上。
井旁是新預製的水泥圈。那幾個備用的舊圈已用完,意味著井又深了幾米。照這進度,不幾年,地球定會給穿個大洞,豁子在井底弄出刺耳磣牙的聲音。諞子則對女人說瘋話,拋飛眼。因為正給豁子幫忙,他自然要理直氣壯地和女人調笑。豁子正值用人之機,也格外大度,由他嘴頭上快活幾下。
那老山狗正曬太陽,見孟八爺來,歡歡地迎上,喉間咕嚕一聲,說:“我的人呀。”孟八爺低頭,拍拍它的頭,說:“我的狗呀。”兄弟倆便算打過了招呼。
女人遠遠地叫:“我還以為,你叫咋了呢?一連幾夜,夢裏不是倒樹,就是房子塌……張五好了沒?”
諞子卻接口道:“牆倒親,樹倒鄰,房子塌了是自己的人。這口訣,誰都知道。夢見牆倒死親戚,樹倒死鄰居,房子塌死自己人。孟八爺非親非鄰,咋能應到他身上?我看哪,是你娘家出事了。”女人嗔道:“你家才出事呢。”
孟八爺無心說笑,拍拍老山狗的腦袋,說:“去吧,曬你的日頭去。”老山狗喉間又咕嚕幾聲,才過去,臥在沙窪裏。
“張五好著哩嗎?”女人問。孟八爺嗯一聲。
“他啥時再來?他可說好給我個獾豬爪子呢。”女人說。
孟八爺說:“下輩子吧。這會兒,他正在黃泉路上呢,還顧不過來……咋?又挖呀?成了,再挖,就到地獄了,放出鬼來,可不是玩的。”
“死了?”女人睜大眼睛,“瞧,”她朝井下望一眼,“我說他的病麻達,你還不信。那黃縹縹的樣子,一看就是……啥病?”孟八爺懶得解釋,“死的病。”
“人啊,真不如個物件。上回他來,還一條漢子呢,才不多幾日,就成鬼了。”女人唏噓一陣,朝井下喊一聲:“那疙瘩,重接不?”豁子在井下應道:“算了,結實得很。”女人嗔道:“連個麥穗子也結不來。”又對孟八爺解釋:“井深了,繩子短了。我說等你來,結個麥穗子,可他,猴急。”諞子說:“他若不來,叫羊渴死不成?”
女人說的“麥穗子”,是一種結繩頭的特殊方法,絞扣結合,形似麥穗,十分結實,也十分難結。孟八爺學了許多天,才學會的,就說:“快弄上來,我給你結。別的疙瘩,經不了大力。”
“拉!”豁子在井底悶悶地吼一聲,說:“不要緊。晚上結吧,人嘴難張,好容易喊個人,吃勁幹一陣再說。”
女人便吆了駱駝,遠遠去了。井架吱嚀許久,才上來一個水淋淋的沙石筐。諞子和黃二抬過筐,倒了沙石。“狼再鬧不?”等那筐又下了井,孟八爺問。
“咋不鬧?”諞子道,“一入夜,就遠遠地嚎,嚎得人夾不住尿了。輪換著值夜、放火,倒也沒出啥事。”黃二說:“咋沒出事?那紅臉的駱駝,不是叫開了窗子嗎?”他又向孟八爺解釋:“口兒不大,是爪子挖的。那天,狼叫土地爺封了口,不然……嘿,知道不,鷂子一家,叫狼害慘了?”
這事兒,老棟說過。“你咋知道?”孟八爺問。
諞子搶先答道:“那駝子說的。聽說,那不是尋常的狼,是狼神,見不著影兒,可厲害得很……怪,它咋知道鷂子家?”黃二說:“你不是說是狼神嗎?人家是神,啥不知道?”孟八爺說:“狼那鼻子,比狗還靈。聽到村裏的信兒沒?”諞子說:聽到過,聽說隔三間五就丟豬丟羊。
“拉!”豁子又悶悶地叫。駱駝吃力地遠去了。井繩吱吱呀呀上來,卻露出了豁子濕淋淋的腦袋。原來,他站在筐裏,怪不得,駱駝那麽吃力。
孟八爺說:“危險。你可小心,這繩,經不住你。”豁子笑道:“我算好了,瞧,才上了半筐沙石,加了我一個幹鬼,也不過一筐的分量。再說,罪沒受夠,也死不了。命裏該死在炕上的,死不到地下。”說完,他手撐井圈,上了井台。
女人遠遠地罵:“腰來腿不來,跌倒起不來,懶孫一個,爬幾個梯梯子,又掙不死你。”豁子聽了那罵,卻受用地笑了,“瞧,這婆娘,心疼我呢。”說著,遠遠地喊一聲:“你不是盼我死嗎?我死了,你好再找個年輕些的,勁大些的。”
“死鬼。”女人笑罵。
豁子對孟八爺說:“聽駝子說,那鷂子,可放話了,他進監獄,是早晚的事,要弄你呢。聽說他兄弟死了,這賬,他往你身上記。可要小心些。”
“活夠本了。”孟八爺笑道,“六十歲了,死了也不是短命鬼。那鷂子,真要找到我,怕也是咽根紮嗓門的骨頭。我一張老羊皮,換他一張羔子皮,占大便宜了。”
“還是小心為妙。聽說,他弄了把手槍,是仿造的,打獨子兒,老揣著。那步槍惹眼,他不敢帶了……唉,要說也可憐,叫追得連個落腳點也沒有。”豁子道。
孟八爺說:“那是他自找的,也沒人逼他。安分日子他不過,卻提上腦袋貓顛狗躥。”諞子道:“聽駝子說,那鷂子,也是逼上梁山的。鄉幹部借修路亂收費,他交不起,叫拆了房子,才幹這營生的,一家人住草房……要是有個牢實房子,那狼能輕易得手……唉,真家破人亡了。”
“真的?”孟八爺吃驚了。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女人應聲道:“這是真的,我問過他。要說,也怪他,那修路費,別家也有交不起的,可他交不起,偏要告,鄉上惱了,才坼房子頂債的。他要不承頭,誰也不會碰他。村裏交不起的,又不是他一家。”
孟八爺想到了去張五家的那種不能叫路的路,和那些土眉土樣的房屋、土眉土樣的人,不由歎了口氣。那路,該修,可張五們的承受能力也到極限了。他們的腰已彎了,再壓,就趴下了。這也成了惡性循環:越沒好路越窮,越窮越修不起路。
“去,去,弄些吃的來。”豁子吩咐女人,“主動些,你是天生侍候老子的,又不是娘娘,幹個啥,得人請?”女人道:瞧,給你個凳子,你還上頭哩。啥時候,老娘膩了,一拍P股走掉,看你還口氣大不?
豁子笑道:“你敢?一進沙窩,就暈頭轉向,不曬成幹屍才怪哩。”
女人笑道:“和猛子去內蒙古那回,我認下路了。以前,老怕被渴死在沙窩裏,那回一試,也沒個啥怕的。偷個駱駝,馱了水和吃食,認準方向,一溜風就出去了。”豁子變了臉色,卻笑道:你試試。不曬成幹肉,老子把腦袋揪給你當尿壺。
“我還嫌髒呢。”女人笑道,“對了,你不提幹肉,我還忘了。”她對孟八爺說:“我把羊肉曬成幹了。沒曬過,可他趕著鴨子上架,也沒啥調料……你不是說藏民也曬肉嗎?我照貓畫虎,不知對不對?”孟八爺道:“也沒個啥竅訣,幹曬了,就成。”
女人笑嘻嘻過去,取下幾串幹肉。孟八爺接了,一敲,乓乓響。“成哩,就這樣。瘸阿卡就這樣。這肉,越嚼越香。”撕一塊,丟進嘴,咕嚅半天,見諞子們望他,就含糊地說:“你們嚐嚐,香……嗯,多嚼嚼,香味就出來了。”
豁子們也吃了些。開始,誰都皺眉,好似喝藥。漸漸,都舒了眉頭。
2
嚼陣幹肉,再吃點饃,喝點水,豁子又下了井。他還想站在筐裏慢慢順下,叫女人狠狠罵了幾句,才訕訕地順梯下去了。
行了山路,坐了車,孟八爺有點累。爐上水壺正滋滋地響,擴散著一種家的迷醉。他胡亂想一陣張五和鷂子的事,便迷糊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一陣尖叫。孟八爺一下醒了,急忙下炕,出屋,見門外已有不少牲畜。時至黃昏,一些牧人上圈了。此刻,他們正圍著井口。
“要緊不?你說話呀?”女人帶著哭音喊。
“我下去。”諞子急急地下了井。
一打聽,孟八爺才知是繩斷了。那結頭,並不牢實,用了一陣,就鬆了。裝滿沙石的筐,上到半空,落下,砸向豁子。
孟八爺撥開眾人,往下瞅,因才從暗屋裏走出,驟遇光明,竟似失明了,絲毫看不清井下的一切,隻聽得諞子說:“哎呀,血……”女人哭叫:“人好著沒?”諞子說:“活著哩……不要緊,人活著哩。撈不動,再下來一個。”孟八爺說:“我下。”諞子道:“不行,來個力氣大些的。”紅臉理所當然地下了井。
女人伏在井台上,哭得失聲斷氣。孟八爺安慰道:“不要緊,沒事。”這一安慰,女人的哭聲越大。駱駝也長長地叫一聲,似在辯解:“這可不是我的錯呀。”
孟八爺捋捋在風中晃動的繩子,見那茬口,不像斷的,是開的,就說:“也怪我,撒了懶。”又聽得井下傳來鐵鍬刮沙聲,趕緊叮囑:“小心些,別弄傷了人。”
“活著!活著!放心。”紅臉叫。
“背不動呀?”諞子叫,“再下個人。”卻聽得紅臉叫:“下啥人?就這,都轉不過身來,把筐弄過來,對……孟八爺,你下來,把繩子接上。這陣勢,得吊,背是背不上去的。再說,這鋼筋梯子,有些鏽了,吃不住力。”
孟八爺對女人說:“去,把駱駝吆來。”女人哭幾聲,抹把淚,吆回駱駝。孟八爺把繩頭扔上軲轆,扯下來,下了井梯。紅臉已早舉了另一個繩頭等他。孟八爺接了,綰個結,用力拽拽。紅臉道:“弄牢實些。”孟八爺說:“沒問題。”說完,怕自己影響筐的上下,就出來了。
紅臉和諞子搗鼓一陣,把豁子的呻吟也搗弄出來了。井上的人都鬆了口氣:有了呻吟,說明豁子沒死。沒死就好。
“拉!”紅臉叫,“慢一些。”
孟八爺過去,和女人夾了駱駝,他拽住駱駝鼻繩,不使它走得太快。在軲轆的吱嚀聲中,紅臉吆喝著,護著筐裏的豁子,上了井台。
豁子滿麵鮮血,仍在呻吟。他癱在筐裏,牧人們一拉,他就成一條了,一放,又成一堆了,那呻吟也有氣無力。“豁子!豁子!”孟八爺叫。
“死鬼,你睜開眼呀。”女人哭叫。
豁子睜了眼,望望女人,慘然一笑,有氣無力地呻吟幾聲。幾人攙了,想叫他站起,卻仍是提時一條,放時一堆。“糟了,怕是傷脊梁骨了。”紅臉說。
幾人抬了筐,往屋裏走。女人跟在後麵哭。孟八爺勸:“別哭了。”女人哭道:“他咋這麽命苦呀?才懷了娃兒,才定了心,就這樣了。”“不要緊。說不準緩一緩,就好。”黃二安慰道。
進了屋,人們也不顧豁子身上的泥水,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上炕。豁子的呻吟漸漸大了,仍是不能動彈。女人上前,捉了他的手,一臉關切。豁子露出了笑意。
“我怕是命盡了。”豁子吃力地說,“脊梁骨可能斷了,活著也是個癱子。你把你的路走好。”“胡說。”女人哭道,“你會好的。若真是癱了,我侍候你一輩子。”
豁子無力地搖搖頭,“那些錢,你拿去,我用不著了……不用治了,弄不好,人財兩空……你留下吧。”女人倏地起身,抹去淚,在氈角下,取出個黃包兒,揣進懷裏,對孟八爺說:“走,進城。潑上命,也要救他。”
紅臉說:“咋出沙窩?走又走不得,騎又騎不得,這樣子。”
豁子呻吟道:“算了,我的命我知道。人說要了年輕女人要折壽呢,有你這份心,死了也值。”
孟八爺上前,仔細查查豁子,倒無明顯傷痕,那頭上的紅,是外傷,並不要緊。最要緊的,也許是看不見的,不知道究竟傷到啥程度,但救是要救的。他想出個法兒,問女人:“有沒有結實單子?”
女人抹把淚,取出一條新床單。孟八爺叫人們抬起豁子,抽出白氈,叫紅臉弄兩峰乖順的駝來,用繩子把單子和氈紮在兩駝之間,就變成吊床了。然後,叫紅臉和諞子牽了駝,把豁子放氈上。女人備了食物和水,另騎一駝,帶了馬燈,出了沙窩。孟八爺想跟去,女人卻叫他照料這兒,又想豁子這一攤子,沒人照料也不成,就給紅臉安頓了一些注意事項。紅臉說:“放心,當隊長那陣,我也幹過這事。”孟八爺才放了心。
3
豁子們一走,屋裏就空蕩蕩了。外麵,卻仍是擁擠異常。各類牲畜因為熟悉了環境,漸漸露出了本性,畜生氣顯露無遺,紛紛搶炒麵拐棍備用的柴草。炒麵拐棍瘋子似的掄著樺條,但無濟於事,氣得他嘔嘔大哭,大罵牲畜的主人。主人們反倒嬉笑著看他的表演,時不時品頭論足一番。因為近處的草幾乎叫牲口啃光了,遠處的也日漸稀少,再這樣下去,養命都夠嗆,能叫牲口搶幾嘴草,大小也是個便宜。隻是,那炒麵拐棍的哭聲很是瘮人。一個男人,咋能那樣神頭怪臉地嚎呢?
孟八爺出去,喝幾聲,牧人們才各自趕回自己的牲口。其實,趕也沒啥必要了,因為這些日子,你一嘴,我一嘴,那草所剩無幾了。
孟八爺勸炒麵拐棍:“嚎啥?一個男人,不就一點草嗎?”
“不是草的事,是他們欺負人。”炒麵拐棍抽抽搭搭地說。
這倒是。孟八爺想,這群家夥,原來也像個人樣,咋跟那牲口一樣,一遇個機會,就露出本性了?想來,這人,心上得有個緊箍兒,像孫猴子那樣,或是自己戴,或是別人強加,不然,真沒法治了。前些年文革時,竟還有吃人的呢,一群人,架口大鍋,活活把一個四類分子煮吃了。現在這陣勢,也叫人傷心。可怕的,不是狼禍,而是牧人裏的這種末日來臨似的情緒。他有個預感,怕自己收拾不住這幫野人。
太陽落山不久,猛子和黑羔子回到豬肚井。猛子喧一陣南山裏發生的事,孟八爺咋舌不語。對拉姆,他有太好的印象,可死了。太美的東西一被破壞,總叫人心打哆嗦。還有那趕網的,比張五們更可惡,更凶殘。看來,那問題,絕不僅僅是死了個張五,埋了杆沙槍,或是逮了個鷂子就能解決的,需要許多人很長時間的努力。
黑羔子陰著臉,不說話,撫弄著一把匕首,看不出其心緒。孟八爺也懶得管他。他了解他的品性,這是最基本的。品性好了,心緒隨它波動去,咋波動,也動不出太大的差錯。倒是牧人鼓蕩著一種不祥的情緒,令他擔憂。顯然,水和草的問題,已影響他們的人生坐標。祖祖輩輩依靠的某個支點,已開始動搖了。
炒麵拐棍進來了,他的臉上仍有淚痕。孟八爺勸:“你別在意,不就一點草嗎?”炒麵拐棍說:“你不知道,他們起群哩。他們正商量呢,那井,由他們溝北的用。”孟八爺說:“怪事。那井,是豁子的,又不是他們溝北的。”炒麵拐棍道:“誰的也罷,明擺的,那點兒水養不了多少牲畜,誰占了井,誰才能立住腳。別人,就成嘉峪關的旋風邊外的鬼了。再說,豁子又不在,就是他在,又能做啥?人家又不是不給他錢。”
孟八爺知道,牧人慣以某條曆史悠久的“溝”為界,住北邊的叫溝北,住南邊的叫溝南。這劃分,不是行政劃分,不是觀念使然,而是曆史沿襲。孟八爺們屬溝南,炭毛子們屬溝北。平時,這劃分,就淡漠了。一有大事,比如搶水搶草場,那溝南溝北就勢同水火,糾鬥不休。多年了,誰也不服誰,倒也沒分出個高下。炒麵拐棍是溝南人,搶他草的,是溝北人。
炒麵拐棍望一眼黑羔子,說:“你的羊,快渴死了。輪上你了,沒人,就叫人擠了……渴瘋了,一聽到水聲,就瘋了,鞭子抽也不走,搶誰的水,叫誰老羊擰脖子摔一頓,才乖了。”黑羔子不語,伸了拇指,刮那刀刃。
“叫聲都有氣無力了。”炒麵拐棍說,“再這樣,就渴死了。”
黑羔子冷冷地冒出一句:“死了沒?”
“還沒哩。”
“我還盼它們死呢。”黑羔子又刮起刀刃來。
忽聽門外傳來爭吵,盡是滿嗓門噎的粗話,大多與生殖器和母親有關。炒麵拐棍說:“這幾天,老這樣。”
孟八爺出去了:“又是啥事?”扁頭說:“今日個,挨上我飲牛,可他不叫我飲。”扁頭是溝南的。
炭毛子說:“輪天輪地,也輪不到你呀。你們說,是不是?”他的身後發出亂哄哄的聲音:“是啊!”“你是哪兒來的旋風啊?”“你是從哪個褲襠裏戳出來的?”還有更難聽的話。
“聽,聽。”扁頭說。
孟八爺還沒說話,炭毛子就接上話茬了,“聽啥?別驢不知自醜。這井,雖是豁子打的,可這地盤,卻是老子們的。你朝太陽落山的地方劃個線。看這豬肚井,是在溝南?還是在溝北?”
這話,有些強詞奪理了。孟八爺剛要反駁,扁頭卻說話了,“咋是溝北?瞧,豬肚井,上去青羊圈,上去羊兒溝,上去狼舌頭灣……咋是溝北?明明是溝南。”
“別羞先人了,你那眼睛斜了。”炭毛子打個哈哈,“眼斜心不正,心比驢還狠。聽,我給你劃:豬肚井,上去熊臥溝,上去牛路坡,再上去馬營溝,再上去黃龍廟,這樣劃線才對。”
扁頭叫道:“你才是斜眼呢。”
“你斜眼!”“你斜眼!”……對方人多勢眾,吼了幾聲,把扁頭吼糊塗了,他眨巴幾下眼睛,望望孟八爺,仿佛在問:“我的眼,是不是真斜了?”
孟八爺哈哈大笑。猛子也笑了。黑羔子卻陰陰地瞅自己腳尖。孟八爺笑道:“這劃那劃,都是糊塗賬。喏大個沙窩,這兒偏一寸,到那兒,就是幾十裏。誰也說不準豬肚井在溝南還是溝北。”
“咋說不準?”炭毛子說,“我就說得準,我馱了半輩子炭,啥地方沒闖過?我說不準,誰說得準?”
“混賬話。”孟八爺道,“那我也可以說,我跑了一輩子沙窩。我說不準,誰說得準?我認為,豬肚井在溝南。”話一出口,他就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本來,他的獵人身份超越了南北,好說話。他這麽一說,就從調解方變成搶奪方了。果然,炭毛子馬上反擊,“你是溝南的,當然要偏向溝南了。”他也懶得辯,索性發揮人多的優勢,問同夥,“你們說,是溝南?還是溝北?”
“溝北!溝北!”聲震沙窩。
“溝南!溝南!”叫喊雖聲嘶力竭,但畢竟人數少,氣勢弱了許多。
老山狗也加入到溝南的行列裏,跟著叫了幾聲。猛子道:“聽,狗都說溝南。”炭毛子笑道:“狗當然說溝南,人才說溝北。”這一說,把溝南的都罵成狗了。還有些牧人,不在溝南,也不在溝北,不好公開得罪哪一方,一聽炭毛子的話,趁機哈哈大笑。這一笑,他們就和拉拉隊差不離了。若是溝北取勝,他們也好分點兒水喝。
“溝南!溝南!”猛子因言語不慎,叫對方占了便宜,懶得糾纏,揚脖大吼。
“溝北!溝北!”溝北的人多,且早有準備,一出聲,就把對方壓下去了。
孟八爺發現炭毛子們是預謀好的,感到有點棘手。要是真讓他們得逞,溝南的就立不住腳了。這種事,在祖宗手裏老發生,今日個你占地盤,明日個我搶水源,頭打爛拿草腰子箍,誰也沒服過輸。倒是誰也沒搶過沙窩,靠村莊近的,當然挨誰家的歸誰。離村莊遠的,誰下了“招子”,那沙米黃毛柴就歸誰。那所謂“招子”,不過是綰個柴棵疙瘩,插沙丘上,可比啥法都管用。因為那是規矩。法律是現代人訂的,規矩是祖宗傳的,傳了千百年。人一茬茬死了,可那規矩不死。但對這大漠深處,祖宗也沒立啥規矩。這兒,就像大洋的公海一樣,你也能來,我也能去。可現在,有人要占豬肚井了。這僅僅是開了個頭,接下來,是芨芨湖、荒草湖、熊臥溝……凡是牲畜能立站的地方,都有搶的必要和可能。看來,這炭毛子不簡單。
孟八爺說:“一個幹窟窿,有啥可爭的?有本事,到大地方去,廣州呀,上海呀,美國呀,聯合國呀……才算本事。現在算啥?被窩裏的貓兒,咬被窩裏的毬。”
炭毛子道:“話不能那麽說。你說啥該爭,啥不該爭?繩繩子都紮上喉嚨了,就那麽一口食,你吃了,我就不能吃。世上的事,總該講個理兒,那口飯,該著誰吃就誰吃。以前,是我們寬宏大量,水叫你們喝,草叫你們吃,可也怪你們,給一點顏色,就往大紅裏染哩,白吃白喝了不說,連這地方,也想霸占了。”
孟八爺笑了,“哈哈,聽你的口氣,不但這豬肚井,連那芨芨湖啥的,也成溝北的了?”
“當然呀,難道是溝南的不成?”炭毛子打個哈哈。
孟八爺不禁大笑,心裏卻湧出濃濃的難受來。屁大個地方,屁大點利益,值得這樣爭?天下大著呢,有本事,出去,打下一片天來。這巴掌大的沙窩裏,有啥可爭的?就對炭毛子說:“你也別當攪事棍棍子。我看,先按以前的規矩辦,輪著飲水,夥著放牲口,有啥事,等豁子好了再說。”
“不成。”一個叫犏牛的牧人說,“你也瞧見了,屁大個豬肚井,盛了多少牲口,能有多少水?能有多少草?”
“不是鬧狼嗎?”孟八爺耐心地說:“不然,誰願往這兒擠?”
“鬧上一百年狼,就擠一百年不成?”犏牛說。
扁頭說:“別的,我不管。今日個,挨著我飲牛,我飲了再說。”說著,就到豁子屋裏,取了水兜子,往井上走。幾個牧人攔住他,一個說:“不行,你一打水,牲口就瘋了,收拾不住了。”
這話不錯。那些渴極了的牲畜,此刻,要是見了水,不變成狼才怪呢?上回的羊填井就是教訓。所以,後來豁子就在牲畜出了圈時才打水,一群飲完,再來一群,才避免了無謂的擁擠和搶奪。
“叫我的牛渴死不成?”扁頭道。一牧人道:“你後晌幹啥來著?”“後晌,我才來,豁子就那樣了。”扁頭顯得很委屈。幾個牧人起哄:“活該!活該!”
炭毛子卻說:“過去的老黃曆,誰也不翻了。反正,今日個起,井是溝北的。誰飲也成哩,等溝北的飲完了,水充裕了,成哩,給你們舍些,不充裕,也沒治。狼多肉少,得先分個裏外。”猛子道:“咋?你活叼活搶哩?”
炭毛子打個哈哈,“啥是活叼活搶?先除裏兒後除外,溝北的水,當然要飲溝北的牲口。你問問他們,”他朝溝北的牧人揚揚下巴,問:“是不是這個理兒?”“就是!就是!”那些人大叫。
炭毛子又問:“溝南的要飲水,你們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那氣勢,比前些年喊口號還到位。
炭毛子在牧人裏點了幾下,“你,你,還有你,從現在起守井,不是溝北的,一滴也不能飲。”
那幾人獸叫似的吼應。
事情竟鬧到了這一步,孟八爺心裏很煩,也懶得去張羅防狼的事,早早進屋睡了。猛子氣哼哼罵了一夜。黑羔子也沒去看他那據說“渴瘋了的羊”,坐在炕沿上,木了半夜。
這夜,似乎沒聽到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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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炭毛子果真留下了犏牛和幾人守井,並公布了飲水時間表:你今個,他明個,他後個……果真沒排溝南的牧人,連那幫他笑過的“拉拉隊”也沒安排,氣得他們吊長了臉。
扁頭因料到沒人敢幫他牽駱駝扯那軲轆,等牧人們一出圈,就攏了牛,提了水兜子,去打水。哪知,他才上井台,犏牛就搶下水兜,拋出老遠。扁頭罵:“驢攆的,沒王法了?真頂個籮兒就當個天?”那幾個牧人起哄一陣。犏牛說:“今個沒你。”扁頭問:“啥時有我?”犏牛說:“明個沒你,後個沒你……一直沒你。這溝北的井,隻飲溝北的牲口,你旋一旁去吧。”
黑羔子沒出圈。他出沙窩時,他的羊由扁頭和炒麵拐棍代放,你一天,我一天,輪流著放牧。那些羊幹瘦幹瘦,望望井台,咩咩地幹叫。
猛子見溝北牧人欺負扁頭,氣不過,就上前拎起水兜,走上井台。那些人撲上來。猛子道:“咋?連我也不叫打水?老子渴了,喝一口,成不?”一聽是他喝,他們就閃開了。這水兜,是用汽車裏胎做的,是豁子備用的。駱駝拉時,用大兜;人提時,用小兜。提了許久,猛子才提出了一兜水。因為昨日才淘了井的緣故,水不很清,猛子朝扁頭招招手,“來,幫一把。”扁頭過來,提了兜。猛子口對水兜,咕嘟幾聲,“成了,”猛子說,“這剩下的,給牛。”扁頭提了水兜,剛要走,犏牛過來,劈麵奪過。猛子上前,奪那水兜,水灑了一地。這下,惹出了猛子的橫氣,他一揚水兜,把兜中剩水都澆到犏牛頭上。
“咋?打架哩?”另兩人一見,圍了上來。
猛子早忍無可忍了,順勢揪住犏牛頭發,一下拉,膝蓋一提,犏牛大叫一聲,臉上就血糊糊了。另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猛子打倒在地。“打水。”拾起水兜,他招呼扁頭。扁頭慌張地四下裏望,卻不敢接水兜。
“打水!天塌下來,有老子頂!”猛子吼一聲。扁頭這才接過水兜。被打倒的兩人已爬起,怒視猛子,卻不敢上前。犏牛邊擦臉上的血,邊氣恨恨走了。猛子知道他去叫人,但心裏有股橫氣鼓蕩,倒也不怕。
扁頭把第一兜水倒進水槽,隻見牛頭攢動,眨眼間,槽裏便無水了。那牛們倏地抬頭,湧向水兜,看那樣子,又要瘋擠了。猛子惡狠狠朝牛鼻子們踏幾腳,才算阻住了湧向井台的牛頭。
猛子望望那兩個牧人,說:“路不平,眾人鏟哩。別以為人多,就能欺負人。”一人冷笑說:“逞啥能?等會兒,叫你吃不了的,兜著走。”猛子脖子一扭,“老子是叫你嚇大的?我知道,那個雜孫叫人去了。叫去!有本事,把老子的把搬掉!皮捋掉!”另一人說:“你著啥急?”
扁頭連續打了幾兜,便喘籲籲了。猛子很想幫他打幾兜,可又怕炭毛子們真來找他算賬,就去了豁子屋裏。見孟八爺正倚在被上,閉目養神,也懶得打攪,取過火槍,裝起火藥。他的本意是想嚇嚇他們,可火藥一裝好,卻又改變主意,填了半把鐵砂。他想,要是他們真動手,先朝他們腿上來一槍再說。等裝了鐵砂,卻記起,那沙槍,不比快槍,一噴,就是一大片,距離稍遠些,朝腿扣扳機,腦袋也能叫打成蜂窩。正猶豫間,聽得扁頭駭極的叫:“猛子——,猛子——”
出了門,見那兩個牧人正打扁頭。扁頭抱了腦袋,在地上滾。猛子邊從上衣袋盒裏取個火炮兒,放入褲兜,以備急用,邊提槍跑出。那兩人見猛子撲來,一溜煙跑了。
黑羔子卻仍在那兒待著,陰了臉,也不望扁頭。他也是溝南人,按說,應該幫幫扁頭。猛子朝他啐了一口,有些看不起他了。
扁頭的腦袋已給踢成了血葫蘆,他直了聲嚎。猛子惡狠狠說:“嚎啥?沒卵蛋的東西!你沒長手嗎?”扁頭嚎幾聲,說:“嗚嗚,你不見,嗚嗚,人家人多。”猛子道:“人多怕啥?人打你十下,你也該還他一下。別嚎了,打水去吧,等會,他們來了,你想打,人家也不叫你打。”扁頭哭道:“沒勁了。嗚嗚,骨頭折了。嗚嗚,腦髓都踢出來了。”猛子一看,那傷,也沒啥大不了,臉上有血,卻是鼻血,胳膊和腿腳也無大傷。
黑羔子卻冷冷說道:“瞧,人家來了。”
一扭頭,見幾十人蜂擁而來,氣勢洶洶,打頭一人,正是犏牛。猛子取出火炮兒,壓上撞針,平端了槍,心裏卻提醒自己:千萬別扣扳機。
扁頭驚叫:“你真要開槍呀?打死人,可要抵命哩。”猛子又提醒自己:千萬別扣扳機。
那群人鬧嚷嚷近前來,見猛子端了槍,對準自己,都怔住了。一個說:“真是亡命徒。算了,不跟他爭了。這水,誰飲誰飲,飲光了,大家一同完蛋。”說完,就往後退。犏牛用膝蓋在他P股上一頂,那人隻好駐足。
“放下槍,放下槍,有話好好說。”犏牛上前來。猛子知道他想奪槍,吼一聲:“滾!再前來,老子扣扳機了。”心裏卻提醒自己:“千萬別扣扳機。”
孟八爺被吵醒了,出了門,見猛子端了槍,正和溝北人對峙,驚出一身冷汗,幾步來,捉了槍杆,“鬆手,鬆手!都是自己人,有話好好說。”猛子已滿頭汗水了,越提醒自己別扣扳機,越覺得馬上會扣扳機,越提醒越緊張,精神緊張到了極致。孟八爺一捉槍,他便順勢鬆了手。
孟八爺槍口朝天,一扣扳機,一股火呼嘯而出。他變了臉色,瞪猛子一眼,“你連子彈也裝了?呸,羞先人去吧。”
溝北牧人變了臉色,互相望望。一個說:“這孫蛋,真槍斃我們哩,揍他。”幾人應道:“就是。”撲上前,猛子還沒反應過來,就挨了幾拳。別的人一擁而上,亂拳亂腳,潑向猛子。孟八爺氣得大叫:“畜生!畜生!”
扁頭叫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又聽得孟八爺喝道:“黑羔子你幹啥?”扁頭喊:“黑羔子要殺人了!要殺人了!”
圍打猛子的人一聽扁頭不像人聲的厲叫,扭頭,見黑羔子掄著那把刀子,撲上來了。他獰笑著,發出獸叫。犏牛叫:“快跑,他瘋了。”幾人馬上跑了。另一些人正揍猛子,開始還沒注意,等一人P股上挨了一刀慘叫時,才變了臉色,一哄而散。
黑羔子朝人戳一刀後,並不追殺別人,卻走向自己的羊群。羊們一見主人,都咩咩叫著迎上來。不料,黑羔子的刀子正是為它們準備的。它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倒在血泊之中。
聽到黑羔子歇斯底裏的喊叫,在場的人都變了臉色。溝北的人開始逃了,他們相信,黑羔子宰了羊後,一定會來宰他們。
殺戮繼續進行。
“呔!”孟八爺喝道,“羊又沒惹你,你殺羊幹啥?”撲上去,想奪下刀子,但黑羔子似已瘋了,刀子有意無意,飛向孟八爺的喉頭,使他不敢近前。
“別擋,我可殺人哩!”黑羔子失了人聲地叫。
扁頭叫:“黑羔子瘋了!黑羔子瘋了!”他撲過去,打身後攬腰抱住孟八爺。別看他打架不成,降伏孟八爺,倒是把好手。孟八爺四蹄亂蹬,嗷嗷亂叫,但要掙出他懷抱,卻也不易。當然,扁頭是為孟八爺好,怕他有個三長兩短,南溝越發無主事的了。
猛子仍在地上蠕動。那頓揍,顯然挨得不輕。
在黑羔子的叫聲中,頭上打著黑色印跡的羊一個個倒下了。它們痛苦地扭動著軀體,卻並不慘叫。這就是羊,無論黑羔子眼裏的羊如何凶殘,羊終究是羊。麵對屠刀,它們隻能伸出脖子;挨了屠刀,也隻會抽動四肢;而後,大瞪著瓷白的眼珠死去。
幾隻羊沒被戳中要害,蹣跚著爬起,歪了身子跑開來。縷縷鮮血追著它們。
湧向自己的活物終於沒了,黑羔子也懶得追那幾隻仍斜了身子逃命的羊。他拋下刀子,把羊撈成一堆,到豁子屋裏,取來煤油拉子,擰去蓋,朝羊身上澆了油,劃根火柴,大火頓時騰起。有幾個沒死的羊,掙出火堆,披了火,逃向遠處,雖仍發出咩咩聲,聽來卻格外瘮人。
黑羔子哈哈大笑。而後,是一種從來沒有聽過的哭。黑羔子跪在沙上,揪著頭發,扯了聲嚎。
嚎了一陣,他又大笑著出了沙窩。
5
因為黑羔子來了出人意料的一手,溝北人不敢再霸占井了,誰都可以飲,但秩序已被打亂,由以前的輪流飲水,變成了誰搶到兜子誰飲,澇的澇死,旱的旱死。力大者自然占便宜,雖無更大的衝突發生,單個的糾紛卻沒斷過,臉開花者,腦袋爛者,指節錯位者,或其他傷殘者,並不鮮見。
第三天中午,紅臉和女人來到豬肚井。女人說,豁子住院了,要動手術,但帶去的錢不夠。豁子拒絕做手術,並把藏了自己半輩子辛苦錢的地方告訴女人,叫她帶去,自個兒謀個生路,犯不著鬧個人財兩空。
孟八爺問:“你咋打算?”女人吃驚地望孟八爺一眼,說:“咋打算?人都成這樣了,我有啥打算?救!救個啥程度算啥程度。有錢了救,沒錢了生發上錢也得救,不救,還算人不?”孟八爺感歎道:“這豁子,咋這麽有福氣?竟找了這麽個女人。”女人說:“啥福氣?窮命。摳搜了半輩子,才攢了些錢。這一來,花光了。也好,江上來的水上去。”“醫生咋說?”孟八爺問。
女人說:“命保住保不住,難說。救好了,也是個半邊人,脊梁骨砸壞了。唉,該著我這麽個苦命,侍候他就是了。我不管,他就隻有死了。”說著,叫孟八爺幫她扶凳子,自個兒上去,撕開掩塵紙,從梁上的小洞裏取出一個包,裏麵,是幾張存折,算算,倒有一萬多塊。女人歎道:“這便是豁子的血汗錢了。沙窩裏當了幾十年獨鬼,才攢了這麽點。”孟八爺說:“還嫌少呀?你問問農民,翻一輩子土塊,存款的有幾個?我鑽了一輩子沙窩,連個錢毛也沒存下,看張五那回,還是問豁子借的呢。”
女人裝好折子,問尋了一下情況。孟八爺談了些,女人冷笑道:“瞧,就這種格局,不窮才怪呢?來這兒前,我闖了些地方,哪兒也這樣,無聊到極點了。窮不怕,怕的是長了這樣的心。沒個好髒腑,給你塊好大的天,也會給弄個烏煙瘴氣。”
孟八爺望女人一眼,想,這娘們,不簡單呢。女人笑道:“咋?這話,不對嗎?以前,我是混日子的,可我是看夠了外麵毒蜘蛛一樣你咬我啃後才混日子的。想透了,啥都是個空,爭也罷,嚷也罷,強也罷,弱也罷,隨他們吧。眼下,就這點希望了,毀了,大家都完蛋。”
正說著,猛子回來了,孟八爺打發他去追黑羔子,怕他想不開,尋了無常。一見他來,孟八爺就問:“你咋來了?”猛子說:“人家清醒得很呢,卸了副擔子似的。他說,那羊,噩夢一樣,纏幾輩子了。這下,才解脫了。”孟八爺問:“人呢?”猛子道:“出了沙窩。”“去哪兒了?”“不知道。”女人卻說:“人家哪兒不能去?”
孟八爺想,就是,天地大著呢,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6
女人出了房門。
井上候幾個牧人,正拿著兜子,等候水出,見女人來,一人訕笑道:“瞧,這井,瘦狗努尿呢……豁子好了沒?”女人懶得細喧,嗯一聲,故意大聲問:“孟八爺,這井,我可是交給你呢,咋亂套了?”孟八爺出來,也扯了嗓門道:“人家說,這是溝北的。”
女人道:“這井,明明是豁子打的,咋成溝北的了?照他的理,一線兒劃下去,美國、歐洲、半個地球都成溝北的了?問他,有那個貪心,可有那個髒腑不?別貪得太多,卻脹破肚皮。”
犏牛笑道:“那話兒,我可沒說。”猛子接口道:“咋沒說?那天,扯了嗓門,叫得最凶的,不是你,又是哪個老叫驢?別假裝糊塗,你還欠我幾腳呢,別以為亂人夥裏好伸拳頭。哪天,我有興趣了,連本帶利還給你。”犏牛道:“猛子,你可別狗咬呂洞賓。那天,要不是我前邊擋著,你早成斷脊梁的狗了。”猛子打個哈哈,“是嗎?那你倒成好人了?可任你說個天花亂墜,我可是啞巴吃餃子。”
女人說:“那炭毛子驢呢?成哩,這地盤,就算是溝北的,可那水泥圈啦,人力了,總是豁子的吧,算一下,打個折,處理給他炭毛子,叫你溝北的啃也罷,填也罷,老娘也省得操這份閑心。”犏牛道:“就這麽個幹窟窿,誰要?要是賣你,還真有人動心呢。”女人說:“成哩,就賣我。”犏牛笑問:“多少錢?”女人說:“這可說不準,看豁子住院咋花,花的多,老娘多要些;花的少,老娘少要些。以前,有頭插草苗兒自賣本身救父的,現在老娘也學學,自賣本身救男人。話兒雖難聽,心卻是真的。”
孟八爺笑道:“虧你想得出這號法兒,你賣了,豁子咋辦?”女人笑道:“一塊兒賣呀,叫人家占個便宜,爹也有了,媽也有了。”猛子們大笑。
女人又說:“那炭毛子呢?他既說是溝北的井,那就該他打一次井。這陣勢,再挖下幾個圈,或許有個好水頭。你們等啥?挖就是了。”犏牛笑道:“你別羞我們了。那黑羔子,來了那麽一手,拿柳條在我們臉上抽呢。”女人道:“人家那是想透了。你不聽他說,那羊,成黑色的咒子了,夢魘一樣,纏幾輩子了。這下,他解脫了。也好,天下大得很,路數多得很,何必吊死在這棵樹上?明擺的,這兒也沒救了。”說著,她不知想到了啥,竟是一臉沮喪,瞬息間,老了許多。
孟八爺對犏牛說:“去,跟炭毛子說,吃水不忘挖井人呢。救豁子,得用好些錢,饃饃渣攢個鍋盔,誰都湊些,多少也是個心。”犏牛道:“人都站到井裏要馬勺呢,哪有閑錢?不過,皮子倒有幾張。”孟八爺說:“啥也成,羊皮也成,湊一些,賣給駝子,多少貼補一下。誰知道駝子住哪裏?”另一人道:“炭毛子知道,住東關。”
女人笑了,“這炭毛子,瘮怪怪的,這井,成他的了。他咋不說,老娘也是他的?”一牧人道:“他敢?你那蠍虎勁兒,他一見,骨頭都酥了。要是年輕幾十歲,還差不多。”女人笑道:“年輕幾十歲,我還當他媽哩,他更不敢了。”又問:“諞子的牲口誰放?”一牧人答:“炒麵拐棍。”女人道:“著。那諞子,別看嘴瘋,心倒不壞,醫院裏,忙了個貓顛狗躥。我早頭三不知道腦四了,沒他,真不行。這回,紅臉不去了,一個就行了,醫院不叫多蹲人。”
猛子酸溜溜的,想:“這下,合那諞子的意了。”聽得犏牛笑道:“那諞子,當然賣力了。人家夢裏都想你,想你想得吹不滅燈,燈花兒落了多半升。”女人笑道:“沒起色的貨,盡往歪路處想。”
孟八爺對猛子說:“你去,把我的意思給炭毛子說一下,皮子也成,羊毛也成,有幾分力,盡幾分心。”猛子想說不去,又不好回絕。那天,炭毛子雖沒來,但那事,肯定是炭毛子煽動的。炭毛子和紅臉不一樣,紅臉好承頭,啥事都往前躥,炭毛子好使暗勁,多門背後踢飛腳。
女人說:“還是我去吧。那臉,我往下抹,好說歹說,也是我的男人,不盡心盡力,心上總是難受……也不白要,就算借吧。他活著,少不了你們的。他死了,由老娘擔著,我揀垃圾,當婊子,也不會把債拖到下一世還。”牧人們笑了。一個說:“誰又叫你還來?那皮子,就當叫蟲蛀了。”
猛子這才說:“我陪你去。”怪得很,以前,一想豁子,總是別扭,自打他傷了後,那別扭也無影無蹤了。
兩人出了豬肚井,去找炭毛子們。聽說,那芨芨糊,早沒草了,羊把草根也刨吃了,不知下一年還出不出芨芨?那芨芨湖是不是也像唐朝的七十二座馬營一樣,隻剩個名兒了?但這事兒,離猛子遠著呢,也懶得管它。
因炭毛子們夜裏要上圈,原也用不著去找他們,但女人一來想散散心,一連串的事兒,把心填滿了,憋得慌。二來,禮節上看,還是找去好。牧人常說:“駱駝吃草,脖子也往前跟呢。”就是針對這類事兒的。她原打算拿到存折馬上進城。孟八爺一說,她變主意了,想盡量多弄些錢。聽大夫說,豁子那身體,動手術的話,得輸血輸白蛋白啥的,錢少了,怕不夠。
日頭偏西了,白白的一點亮暈。深秋的大漠蒼白而冷落,一暈暈蕩向遠處的沙折兒顯得疲憊而無奈,沒了盛夏的那種熱烈。那柴棵,隻剩下老杆了,嫩的毛枝兒全變成了牲畜糞便。天空也不似夏日那麽藍,泛出裹屍布一樣的顏色。幾隻黑鷹在天上單調地劃弧。風吹來,涼颼颼的,秋的味道很濃了。風裏依稀有烏鴉叫聲,卻看不到它們的影兒。不知那叫聲是實有的,還是來自心頭的幻覺。
一隻羊死在沙窪裏,從印跡上認出,是黑羔子的,正是挨了刀後掙逃出的。咋掙,它也沒掙出命去。羊身子早爛了,腸肚子已被鳥獸掏空,羊皮也一塌糊塗了。最紮眼的,卻是那眼珠。那曾經溫柔地或是凶殘地瞪過世界的眼珠,此刻正茫然地瞪天。在完成了“瞪”的使命後,它本該是一嘴有獨特風味的肉,一咬,瓷瓷地香,但現在,就叫你瞪天吧。那天,任你咋瞪,仍屍布般慘白,並不因你的瞪,顯出些許的關懷來。
一聲輕微的歎息,從心裏發出。女人捋捋被風吹到前額的頭發,但秋風仍將它吹落下來。覺得有好多話要說,卻又不知說啥。那情緒,在心裏醬著,濃得化不開了。這樣的天裏,啥話也說不出心中的迷惘。
終於見到羊了,它們散落在沙山的皺折裏,虱子似的蠕動。牧人們不再像以前那樣鬧了,都躺在沙上。四下裏很寂,連咩咩聲也少聞,隻有秋風在耳旁呼呼。這風聲,響久了,就聽不見了。牧人罵人無動於衷時,就說:“秋風吹過驢耳了。”
但女人總是鮮活的。那沙山,叫它禿去;那麻崗,叫它荒去;那草,叫它絕跡去;隻要有女人,啥都活了。於是,一見女人來,牧人都起身,圍了來。
猛子很反感他們。這些人,大部分打過他。他尤其反感炭毛子,一見那秋風裏亂顫的幾根猞猁胡須,氣就不打一處來。
“好些沒?”炭毛子問。
“沒死。”女人說,“有些人巴望他死,可他不爭氣,還沒落氣。”
“瞧你說的。”炭毛子笑了,“誰巴望他死呢?他死了,我們又不啃他的腳巴骨。”
女人淡淡地笑道:“腳巴骨雖不啃,可那井,就變主兒了。”她這話,誰都明白,都訕訕笑了。
女人意不在此,轉個話題,“本來,我今個就回去了。可孟八爺說,那豁子的命,還在天上旋著呢,他牙縫裏捋下的那些錢,怕不夠動手術,叫我向你們張個嘴。你們瞧,有心了,幫幫,錢也行,啥也行,羊皮羊毛都成,饃饃渣攢個鍋盔。”牧人們互相望望,卻不說話。
女人又說:“放心,不是要的,是借的。他活著,少不了你們的一角兒。他死了,有老娘哩,老娘鬆褲帶賣肉,也不會賴到下一世還。”
“瞧你說的。”炭毛子笑了,“錢沒有,皮子有。成哩,我給你張羅些,馱了,到涼州城裏找駝子去。他那兒,有現錢,地方電話我都知道。”“成哩,成哩。”牧人們都說。
炭毛子說:“借不借的不說,救人要緊,那幾張皮子,也不是老子們的護心油,有它沒它,都一個屌樣。”
“就是。”“就是。”牧人們都應。
女人歎口氣,眼裏有水汽漫上。她轉過身,望遠處沙山,好一會兒,才把心裏騰起的東西望沒了。她轉過身,說:“你們也該有個長些的打算了,明擺的,這兒沒戲了。”
炭毛子說:“想那麽遠幹啥?活一天算一天吧。”“就是,”一人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呢。”
女人就不再說啥,隻長長地歎口氣。秋風吹來,又把她的長發拂臉上了。她顯得瘦了些,臉色白戧戧的,嘴唇上有層幹皮。猛子很想摟了她,安慰一番,卻見女人慘然一笑。秋風勁吹,掠來幾聲雁鳴。
“看,長脖雁。”一牧人叫。果然,一隊大雁,向南飛去,時不時,嘎嘎幾聲。這聲音,把秋意染得更濃。牧人都仰了脖子望。這大漠,瞅久了,就沒個惹眼處了。好容易來個新鮮些的,就看個稀罕吧。
犏牛叫:“長脖雁長脖雁高——裏去,一毬搗下來燒——著吃。”牧人大笑。炭毛子說:“你那玩意,又不是煙囪,你搗搗看,連你爹的胡子也搗不上,還搗長脖雁哩。”又一陣笑。
“瞧,黑鷹。”一個叫。
幾個黑點射來,瞬間便到近前。真是黑鷹。長脖雁嘩地亂了隊形,嘎嘎聲四起。那黑鷹,想來在這兒等許久了。一些大雁慌張地掉頭,朝北飛了。黑鷹卻追著幾個零散的,追出一串串驚慌的嘎嘎。
北飛的大雁們溜遠了。看來,它們南飛的路,也充滿艱險。但你終究會南飛的,除非,你凍死在北方,隻要你來,我就候著。那些黑鷹,定然這樣想。
一隻黑鷹追上一隻大雁,一翅膀扇下去,大雁便慘叫著,墮向遠處的沙山。黑鷹衝下,和掙紮的大雁扭在一起。犏牛說:“快,去叼來,燒著吃。”炭毛子說:“等你到跟前,隻剩下屁了。”
這雁的結局顯然嚇壞了另一隻大雁,它叫聲越厲,飛得也越加慌張,東西,在天上畫曲線,卻擺不脫身後冷靜射來的黑點。“加油呀。”女人叫。那雁似乎聽見這善良的喊聲了,扭頭向牧人們飛來。那黑鷹,緊追不舍。黑點漸大,漸漸聽到翅膀掠風聲了。“加油!”女人又叫。
眨眼間,大雁已到近前,鑽進人縫。黑鷹倏地振翅,彈向天空。女人籲了口氣。
那雁驚魂未定,抖著身子。那形體,遠看,也不大,近瞧,卻很是碩大。女人安慰它:“別怕,再等會兒,瞧,那黑鷹,仍等你呢。”話音未落,一聲悶響。原來,炭毛子舉起鞭杆,朝大雁腦袋上,狠抽了一下。大雁沒發出慘叫,就倒在地上,翅膀無力地抽搐。
女人惱了:“你咋能這樣?”炭毛子笑道:“咋不能這樣?它生來,就是叫人吃肉的。來,燒了吃。”幾個牧人應聲過去,扯些柴來。
女人抱起雁身子,見它已死,哭道:“是我害了你。我不叫,你不會來。”炭毛子笑道:“不來,這會兒也成鷹的吃頭了。瞧,那幾隻全完了。”果然,天空已不見一隻飛的,那鷹和大雁,全無影兒了。
火燒起來了。炭毛子把雁扔到火上,一股燎毛焦臭彌漫開來。“這東西,怕有羊羔子大哩。”犏牛說。
女人哭得十分傷心。猛子勸道:“算了,它咋也是死,人不吃它,鷹也吃。”女人卻朝猛子發火了,“鷹是毛蟲,人也是毛蟲嗎?”猛子說:“朝我發啥火?又不是我打的。”“你為啥不擋?”女人抹把淚,潑婦般吼。
“行了行了。”炭毛子笑道,“你男人那樣了,也沒見你掉多少尿水。一個毛蟲,值得這樣?”
女人卻不聽,嗚咽著,一臉淚。
燒了一陣,雁就熟了。炭毛子撕去庥成黑塊的毛,撕開胸腹,掏出腸肚子,扔進火裏。火裏又滋滋起來。幾個牧人上來,撕了毛,肉黃蒼蒼的。炭毛子撕下一個腿,遞給女人。女人卻不接,仍是哭。炭毛子又望望猛子,猶豫了一下,遞過雁腿。一股香味撲來,猛子很想吃,但見女人正娑婆了淚眼,惡狠狠望他,就沒敢接。
“不吃算咧。”炭毛子自嘲地說。他狠狠咬了一嘴,牧人們圍上去,你扯一塊,我撕一塊,咬出滿嘴的油。
“叫你們得噎食病。”女人潑婦般吼。
“成咧。”炭毛子說,“得啥也成,先顧了這嘴再說。”
“就是。”另一個應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喝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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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牧人們湊了百十張皮子,女人卻悶悶不樂,一提大雁,就抹淚。猛子發現,這婆娘變了,跟先前那騷娘們成兩人了,說不清是啥原因。
孟八爺狠狠訓炭毛子,“人家大雁,叫追急了,才向人求救,沒想到人更壞。知道不?獵人都有規矩,不打向自己飛來的鳥。因為人家向你表示親近,你卻傷人家,連畜生都不如。”
炭毛子不耐煩地皺了眉頭,說:“不就一個毛蟲嗎?它生來,就是叫人吃的。”
孟八爺罵:“吃得嘴大了拉稀屎哩。”他很想再講一番道理,可發現,近來他說話,沒過去靈了。那道理,講第一遍時,都覺稀奇;講第二遍,就“老一套”了;講第三遍,就有人嘀咕:“重屎吃上了。”那重屎,就是拉下吃上再拉再吃的屎——連話都不是了。他想不通,那明明白白的道理,為啥就進不了他們的心呢。
猛子幫女人記數兒。地上,已碼滿羊皮,算算,能賣幾千塊錢了。他也嫌孟八爺嘮叨,雖說,那大道理,他也懂了些,但不信那一兩隻大雁的死能壞了啥生態。與其叫鷹吃了,還不如叫人解饞呢。
炒麵拐棍進來,問:“黑羔子跑了的那幾隻,死在路上,皮我剝了,要不要?算他的。”
“要,要,拿來。”猛子說,“斤裏不添兩裏添,多幾張,是幾張。到時候,還給他就是了。”
“人家在乎那點兒?”炭毛子聳聳鼻頭,“人家,幹大事去了,錢多得用火車拉呢,在乎那點兒?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奔出個啥名堂。”黃二接口道:“孫猴子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裏,還在如來手心裏呢。他黑羔子,腿再快,能奔出命去?”另一個說:“想撿個金疙瘩,連炒麥子也扔了。我看呀,能撈條棍回來,就不錯了。”
猛子一聽,來了氣,說:“人家撈棍當乞丐,也不會到你的門上伸手。你把自己P股上的屎擦盡,管別人幹啥?”炭毛子說:“你有本事,也學他。命裏該吃毬,走到天盡頭,拾個匣匣兒,毬是碼碼兒。天生一個吃青草的命,吃頓山珍海味,還出痔瘡呢。”
猛子冷笑道:“好像你們是鐵打的飯碗似的。這井,一沒水,你喝尿去?”炭毛子道:“怕啥?還有一畝五分地哩,生個法兒,算計好,混個肚兒總成吧。”女人笑問:“混不了呢?”炭毛子說:“混不了,天下大著呢,大不了撈條棍,手背朝下,叫幾聲爺爺奶奶,不信還要不來一碗飯。”女人大笑道:“這不和黑羔子最壞時一樣嗎?再說,人家不一定撈棍,也可能坐臥車呢。”炭毛子聳聳鼻頭,“哼,天下的聰明人多著呢,能輪到他?”女人道:“輪不到他,能輪到你?”炭毛子道:“輪不到我,我認命。”
女人笑道:“你認命就是了,管人家不認命幹嗎?你認命,是你的命。他不認命,是他的命。誰有誰的命。”
正鬥嘴,進來一人。那人一身襤褸,形似瘋子,背一個纖維袋,細瞧,卻是鷂子。女人驚叫道:“喲,是你呀,我還以為是哪裏來的破頭野鬼呢。”鷂子冷冷說道:“不是破頭野鬼,又是啥?”他用下巴朝炭毛子揚揚,喝道:“出去!”炭毛子慌張地說:“你做啥哩?我可沒惹你。你那事兒,我一句都沒說。”
“出去!”鷂子又擺擺手。人們這才發現他拿著一支手槍,很亮。猛子認出這槍,那大胡子拿過,是自製的,一次打一發子彈,叫啥“獨角獸”。猛子不知利害,問:“哎,你的步槍呢?”鷂子不答。
炭毛子以為,鷂子叫他出去,是想和他單挑,就倏地跪下,說:“我可真沒說過啥。我知道,誰告的你。”他朝孟八爺瞥一眼,“可我不能說。你打我,可冤枉好人了。”鷂子陰陰地說:“滾!你少礙老子的事。”炭毛子這才明白,對方不是找他的。他磕個頭,怯怯地起來,怯怯地出去。鷂子又朝幾個牧人揮揮手,他們擦擦頭上的汗,也走了。
孟八爺知道,鷂子是找自己算賬的,就冷冷地站起來。他望望倚在炕角裏的沙槍,此刻,那槍膛空著,因怕猛子頭腦一熱出事,槍裏沒裝火藥,此刻,真和燒火棍差不多了。不過,即使裝了火藥,在鷂子槍口下,他也不敢動,他手腳再快,也快不過子彈。那獨角獸,雖是仿造的,子彈卻貨真價實。
女人笑道:“做啥哩?自家人,值得這樣?”鷂子手一撥,就將她撥一旁去了。
孟八爺笑道:“我知道,你會來找我。”鷂子道:“我也知道,你還活著。”
猛子心裏很緊張,麵裏卻不露聲色。他偷眼兒瞅瞅地上,想找個順手的器具,見那火鉗,在鞋旁不遠,一半被狗壓著。老山狗瞅瞅鷂子,卻窩了頭,喉間輕微地呼嚕著。猛子想,這狗老了,不中用了,不然,跳起來,一口咬去,就能咬斷鷂子拿槍的手。
鷂子從肩上取下纖維袋,一抖,抖下張狼皮,冷冷地說:“我結賬來了。死前,我最想結的賬有兩筆。瞧,這筆,已結了。我全家傷在它手裏,它全家死在我手裏,終於,兩清了。剩下一筆,就是你了。上回,兄弟癱了,我就想叫你也癱。後來,兄弟死了,那你也不能再活了。與其進局子,叫人家侮辱,不如我自己了斷……說吧,有啥話,安頓一下。”
孟八爺笑了,“沒啥安頓的。生者來了,死者去了,活六十年了,對死,早不怕了。隻是不明白,你這麽聰明,為啥走這條路?”鷂子冷笑道:“啥狗屁道理,我都懂。可這天地間,已到處是垃圾了。信不?要是我有足夠的原子彈,我肯定會毀了這地球。貪的也罷,欺壓人的也罷,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孟八爺說:“這世上,畢竟好人多。一兩件事不順心,沒啥。那歌咋唱來著?對了,從頭再來。心要往大裏想。”
鷂子大笑,“那大道理,我已不信了。我看得太多了,啥都不信了,多可怕。你想,心裏連一點希望也沒了,多可怕。我多想有希望呀。可沒希望,索性就毀了它。打個野獸算啥?本來,我還有大想法呢?可惜……”他的聲音倏地低了,“算了。那幫人,說不準也快到了。”他把槍口移移,對準孟八爺胸口,“有啥冤屈,黃泉路上說。”
女人驚叫:“別,你可別亂來。有啥話,好好說。”
“沒話了。”鷂子自嘲地搖搖頭,“那話兒,以前有過,現在沒了……聽,他們來了。”他的臉上顯出一股殺氣。
一個黑影撲了上來,槍響了。是老山狗。
鷂子卻捂住腦袋,指縫裏溢出血來。原來,幾乎在狗撲上的同時,女人掄起醬油瓶,給了他一下。
猛子趁機撲上,搶住鷂子右臂。鷂子力大,猛子竟似給撥浪鼓似的掄來掄去。鷂子左手舉顆子彈,想塞入槍膛。
孟八爺掄起槍托,朝鷂子背上,隻一下,他就趴地上了。
鷂子掙紮著爬起。猛子已奪下“獨角獸”,一腳,又把鷂子踩趴下了。女人驚愣了眼,不知所措。
鷂子慘然笑道:“我以為,你對我好呢。我從沒提防你。”女人捂了臉,哭了。鷂子又說:“你叫我帶你出去,我不能。那豁子,老實人一個。”女人哭道:“別說了。”鷂子望望猛子,笑問女人:“要是我睡了你,你還打我不?婦人長的狗心,誰日了誰親。”猛子腳下用力,斥道:“少放屁。”心卻奇怪地鬆活了。以前他以為,鷂子和女人也一定有一手。
孟八爺取過繩子,綁了鷂子手腳,取個凳子,扶他坐了。
老山狗臥在地上,血已汪成一片。那子彈,狗替主人挨了。孟八爺看一下傷處,歎息道:“夥計,你可不能死呀。你這是第二次救我的命。”老山狗喉間咕嚕一聲,仿佛說:“客氣啥?咱哥倆,誰跟誰呀?”孟八爺撕下一綹係腰,給老山狗仔細包紮。
鷂子道:“你們敢單挑不?單挑,老子就服。”猛子道:“單挑,我打不過你。”孟八爺笑道:“別做夢了,你以為我是小孩子?放虎容易捉虎難呀。”
正說著,進來三人,孟八爺認得,是老棟一夥的。他們見鷂子被綁,才舒了口氣。一個說:“這家夥,狡猾得很,腿又快,才聽個風兒,追去,就不見影兒了。”孟八爺說:“老棟呢?”那人答:“病了。”“啥病?”孟八爺一問,那幾人臉色暗了。孟八爺想,可別是不好的病呀,就沒敢下問。
“弄些吃的。”另一個說,“前心貼到後心了。”
另一個對孟八爺說:“老棟叫給你說一聲,偷獵的,大部分逮了。害拉姆的那矮子,也抓了。他知道他是死罪,還想自殺呢,我們又不是吃素的,能叫你順順當當死?頭兒說,等抓住鷂子,就在南山裏公審,看誰再敢偷獵?”
女人邊抹淚,邊取過饃饃,沏了水。猛子嗔道:“你掉啥尿水?”女人撒潑道:“老娘願嚎,管你啥事?”那幾人就望望鷂子,又望望女人。孟八爺說:“要不是她,這會兒,我早到陰司裏了。”猛子說:“瞧,鷂子頭上,就是她的功勞。”這幾句,等於解釋女人和鷂子沒啥關係。女人的哭聲卻大了。
鷂子笑著對來人說:“我真服了你們,比附骨之蛆還難擺脫。要是你們用這勁道反腐敗,我肯定不吃這號飯。”一人道:“咋不反?你不見,那報上,天天有貪官落馬。”鷂子冷笑道:“拿機槍,一茬茬掃,還不定掃得清呢。”另一個道:“你別太偏激,你那個鄉的鄉長,逮了。賊不犯遭數兒少。”鷂子道:“我知道。可來的那個,更壞,逮了個飽狼,來了個餓狼。”那幾人互相望望,笑了。一個說:“你眼裏,哪有好人?”
吃完饃,那幾人又往水壺裏裝些水,帶些饃,給鷂子帶了手銬,解了繩子。鷂子站起,望望女人,說:“放心,老子不怨你。老子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又對孟八爺說:“可我不會放過你。判幾年,出來找你。叫斃了,變成厲鬼,也會找你。那賬,這輩子算不了,下輩子算。”
“成哩,成哩,我等著。”孟八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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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毛子們圍在門口,見鷂子帶了亮箍兒出來,都抽口冷氣。他們眼裏,那箍兒,是可怕玩意兒,比狼還可怕。卻不怕那幾人,因為他們穿便衣,要是穿警服,就另當別論了。於是,有人開始打趣。
炭毛子大聲說:“呔!鷂子,你不是厲害得很嗎?咋成落毛鳳凰了?”鷂子笑道:“落毛鳳凰也是鳳凰,比癩皮狗強。”
炭毛子訕笑幾聲,說:“那會兒,我以為你咬我的屌哩,心想,這下,成雷管子太監了。”牧人大笑。鷂子笑道:“要是他們放了我,你敢說這話不?”炭毛子大不咧咧地說:“咋不敢?你問他們,敢不?”幾人大叫:“敢!”
鷂子打個哈哈,“敢就好。這世界,就需要幾個有骨頭有腦髓的,可為啥盡出軟蛆?孟八爺,你說,為啥盡出軟蛆?”孟八爺笑道:“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呀。炭毛子,別丟底典臉了,滾一旁去吧。”
鷂子啐炭毛子一口,“這世界,就是你這種人壞的。我敢說,要是日本人再侵略中國,你準當漢奸。”
猛子笑道:“想當,可人家日本人要不?”“就是。”鷂子笑道,“漢奸裏頭,也不全是軟蛆呀。”
炭毛子哈哈幾聲,“哈,一個罪犯,還說我呢?沒羞沒臊的。”猛子大聲說:“罪犯咋了?人家也是人。你聞聞你自己,有人氣沒?”女人感激地望猛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