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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養了幾天,老順身上的疼才漸漸息了。因為養傷,地裏的活攢成了堆,猛子從南山回來後,就叫他別進沙窩,先幫家裏幹幾天活;自己也閑不住了,臉上還吊著青紫,就去西湖坡收拾埂子。黃昏時分,毛旦來找他,遠遠地,就喊:“哎呀,順爸,人家把眼窩都望穿了,你倒好,蹲到避事堂裏。”

  “又是啥事?”

  “那外國人,找上門來了。猛子叫我請你來了。看來,有你的好果子吃了。”毛旦擠眉弄眼,一臉的幸災樂禍。

  老順道:“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我怕他幹啥?”心裏卻在嘀咕,是不是自己那招“鸚哥盜桃”用力過猛,傷了他男人根基,人家索賠來了?難說。那玩意兒可真腫了,用了導管,才排出了尿。但那後事如何,卻沒下回分解;就說:“我的腦袋,也老嗡嗡。正好,也想找他索賠呢。估計,有八成是腦震蕩。”

  毛旦哈哈笑道:“人家叫你賠下頭,你叫人家賠上頭,誰也不用賠了,索性換了。”

  老順斥道:“沒大沒小的東西,這能比嗎?這是中國人的腦袋,無價寶,他那是啥?”上前,欲擰其耳朵,毛旦卻早有防備,猴子似的跳遠處了。

  老順懶得糾纏,想,那“疤雞”,若真耍賴,索性我也耍,你傷了那個,我傷了這個。你那巴掌,足足掄了幾十下,我才還了你一下。你若叫我賠八千,我就叫你賠一萬,兩下相抵,嘻,還剩兩千呢。主意已定,才大步流星回家。遠遠地,見門口停輛白車,幾人正在車旁吱哇。

  近了,才看清,是猛子們正送那“疤雞”呢,想是他等不及了。見老順來,那“疤雞”大呼小叫,撲上前來。老順心咚咚跳了,想,該不該逃?逃,太失中國人的麵子;不逃,又怵那“疤雞”的拳頭巴掌;卻見對方竟溢出笑來,沒等老順反應過來,他已撲上,摟住老順,那尖利的胡碴,刺得老順打個哆嗦。老順想:這家夥,要摔跤呢;正想使個絆子,卻聽得老伴笑道:“人家,謝你來了,放了好些錢呢。”

  老順鬆了口氣。見那“疤雞”,一臉微笑,胡亂支吾。一陌生人說:“他是專程來謝你的。”老順道:“進屋說,進屋說。”老伴說:“人家等不住了,要走呢。”

  老順喊:“急啥?日日常常在,甭把人忙壞。走,進屋說。”“疤雞”跟那人又咕嚕開了。老順過去,拍拍那人肩膀,說;“你可是中國人,要為中國人說話。明天去,明天去。”那人說:“我請示一下領導。”說完,掏出手機,喂喂地叫。

  老順懶得等他,扯了“疤雞”胳膊,進了莊門。“老婆子,殺雞!猛子買酒。”那人過來說:“吃頓飯成,再遲也得回。”解釋一番,老順才知道這人是外事警察,當翻譯,負責遣送“疤雞”們出境。處於人道主義考慮,才答應了“疤雞”的請求,來沙灣致謝。又說:“這人,和別的洋人不同,提供了不少有用情況呢。”

  好狗不咬上門的客哩。不管咋說,人家來看望你,就是朋友了,朋友來了有好酒呢;老順吼:“老婆子,做沙米粉。”又朝那“疤雞”喊:“上回,我弄疼你了。”他比劃個動作,“這招,也算是中國功夫,叫鸚哥盜桃。是我老伴教我的。要怪罪,你該怪她?”

  “疤雞”聽完翻譯,笑了一陣,嘰裏咕嚕幾句。翻譯說:“他說,還是中國功夫厲害。”老順一聽,破口大笑。正放炕桌的瑩兒笑彎了腰。猛子把口中茶水噴了一地。“媽——”他叫。他媽以為有事,匆忙趕來。猛子笑道:“聽見不?人家外國人,誇你那招功夫呢,想請你去巴基斯坦,教中國功夫,去不?”“挨刀貨。”媽笑罵。

  老順摸摸自己下巴,又對“疤雞”說:“不過,你那‘疤雞’拳也不賴,差點腦震蕩了。那時候,腦中有三十個摩托車跑呢。”“疤雞”聽完翻譯,擺擺手,竟不好意思了。

  不大一會,爆炒雞肉端了上來,老順把雞大腿馬子肉都挑到“疤雞”前麵。“疤雞”也許以為這是風俗習慣,並不客氣,來者不拒,滿嘴流油。猛子撿個翅膀,望望老順,望望“疤雞”,笑道:“你們,才是不打不相識呢。”

  老順想:“我那一下,真有些重了,不知礙不礙事?”等到瑩兒出去,老順就叫翻譯去問。他以為,“疤雞”會很不好意思,哪知,他邊嚼邊笑邊咕嚕。翻譯反倒紅了臉。老順硬問,他才說:“不礙事。”

  依老順性子,想弄些好酒,可本村鋪子裏沒好酒,最好的,也是十元左右的。這也成,燉熱了,幾杯下肚,“疤雞”就成紅臉關公了,老順也一臉春風。唯一的遺憾,是“疤雞”不會猜拳,否則,“三星高照”呀,“八抬你座”呀,“咱哥倆好”呀,混叫一通,會更加熱鬧。

  樂嗬一陣,瑩兒端上了沙米粉。這沙米,形似麻雀眼圈兒。打時幹灰亂冒,刺激淚腺,一臉淚水;洗時,把米顆泡入水盆,放上幹淨麥秸,雙手用力,搓成白汁兒,然後才蒸;手續多,很麻煩。吃時卻極爽口,尤其在酒後,寧吃沙米粉,不當探花郎,一碗下肚,身心俱爽。那“疤雞”,口似炕洞,筷如木鍁,三刨兩拔,就是一碗。他一連吃了三碗,樂得老順連連叫好,就說:“老婆子,等會兒,給‘疤雞’親家拌上幾碗,叫他帶回‘疤雞’,叫‘疤雞’們吃去。”翻譯笑著咕嚕一陣,“疤雞”大笑。翻譯說:“幾千裏路哩,帶回去,怕早長毛了。”老順叫道:“長毛怕啥?再長毛,也是中國的沙米。他那‘疤雞’婆姨,怕是聞都沒聞過呢。”翻譯笑道:“這倒是。”

  吃完沙米,猛子和“疤雞”掰手腕,誰輸誰喝酒。猛子力氣,在沙灣數一數二,可和“疤雞”較量,連掰連輸,不由大奇,瞅瞅父親下巴,說:“爹,你這下巴,賣給英國拳王劉易斯算了。他那下巴,紙糊的。你的,鐵鑄的。”

  翻譯咕嚕一陣,“疤雞”竟呆了,瞅瞅老順,卻撕起自己頭發。老順說:“瞧,你還像個男人嗎?打了就打了,我那一招,才是最致命的。”翻譯一骨碌,“疤雞”才笑了。

  趁猛子和“疤雞”猜拳之機,老順偷偷問老伴:“那錢,給了你多少?”老伴悄聲說:“兩千呢。”老順道:“拿來,拿來。”老伴問:“做啥?”老順瞪眼:“叫你拿來,你就拿來,問啥?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

  老伴過去,在箱裏鼓搗一陣,取出個紅包,數數,過去,還沒伸手,就叫老順抓了去。他見是百元大票,利索地數出四張,其餘的,遞給“疤雞”。“疤雞”意外地睜大眼睛,望翻譯。翻譯便向老順解釋:“這是他給你的補償。最主要的,還是謝意。”老順甩甩手中幾張,“這就夠了。那藥費,我,還有那毛旦……哎,他為啥沒來?”猛子笑道:“他怕老外向他要票子呢。”老順道:“要錢不要鼻臉……總共花了三百多,這,四百呢,都占大便宜了。別的,還給他。”翻譯一骨碌,“疤雞”漲紅了臉,吵架似的朝翻譯吼。

  翻譯苦笑道:“瞧,人家怒了,人家是好心好意。你不要,人家這一趟,就白來了。”老順道:“咋白來了?就算是看朋友。你告訴他,那錢,我要不得。屬於我的,誰也奪不去;屬於別人的,我也不能要。活人,得有個道道。”

  誰知,翻譯一骨碌,“疤雞”仍滿麵通紅地嚷嚷。老順又說:“你告訴他,這裏的規矩是,不亂要別人的東西。”翻譯說:“我說了。他說接受他錢的,有好些人呢。”老順說:“這樣,更要不得了。別人要了,我再要,叫他以為中國人盡是貪財鬼。你告訴他,中國有貪財的,也有不貪財的。我窮是窮了些,可心不窮。”

  “疤雞”一聽,把那毛手伸出,抓了票子,硬往老順懷裏塞。老順撥開毛手,對翻譯說:“你就說,這兒的規矩,接受別人的錢,不吉利,弄不好,要短命的。我的命是個小口袋兒,隻能裝一升米,他硬往裏塞,袋子一脹破,命就不做主了。”

  翻譯一說,“疤雞”疑惑地望猛子。猛子笑道,說:“爹,我可服你了。要是我,人家給,我就拿。”老順笑道:“那毛旦,把臉都丟盡了。我再要,人家還以為,中國人盡是貪財鬼。”見老伴正立了眼瞪他,就斥道:“女人家,懂啥?頭發長,見識短。”“疤雞”馬上把錢朝猛子媽塞來,媽卻遭燙似的後縮,逃出書房。“疤雞”給猛子,猛子也不要。

  老順對翻譯說:“你說謝謝他。看得起我們了,交個朋友,誰也別做對不起朋友的事。你說,我們農民,富得很,不缺錢。”他拍拍肚皮,“吃得好。”又拍拍胸膛,“穿得好。”說完,忙垂下頭看,怕衣服給他丟人。還好,衣服也不太爛;又撚撚指頭,“也不缺錢,好著哩。”

  猛子接口道:“就是。進錢的路兒多,莊稼地裏,羊毛,駝毛,多啦。不過,我們不張揚,看上去,才窮兮兮的。”

  老順感激地望兒子一眼。這猛子,說了二十幾年話,就這幾句,對老順脾胃。他想,這才是兒子。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呢。這號事,影響國家聲譽呢,咋能塌了架子?窮了窮些過,不能丟人。

  老順笑著,把“疤雞”的手攏了來,說:“裝上吧。我們這兒,除了個別腦子有病的,都不貪財。活人,還有比錢更重的。我們活的,是心。”他這一說,就把毛旦說成“腦子有病”了。聽說,腦子有病,殺了人也不負責,何況“拾錢”。猛子想:“爹大事不糊塗。”

  “疤雞”裝了錢,卻悶悶不樂,顯是過意不去。忽然,他對警察咕嚕了一番。警察一臉欣喜,對老順說:“你又立功了,這情況,比天還重要。”問是啥?答:“他說,沙漠戈壁裏,還有好些偷鷹的。每年來好幾百人哩。遣送出境,也沒用,才出去,人家又來,叫公安局白花些錢而已。”又說:“他知道一些關卡,守了,半根鷹毛也飛不出去。”又說:“他說,他要當中國人的朋友。”猛子這才記起了老棟的安頓,找出手機號碼,打了個電話。

  2

  那警察帶了“疤雞”,連夜趕回。次日清早,“疤雞”沒來,老棟卻來了,還有幾個警察。到老順家,叫別人先守著。老棟則裝成牧羊人,跟了老順,先去踩底。二人趕了羊,邊走邊談,老順這才知道了兔鷹叫獵隼。他想,丟人哩,挼了一輩子鷹,還不知鷹有這號名兒。

  老順是挼鷹好手,知道啥地方容易招鷹。記得,沙漠腹地有塊戈壁,那兒,多老鼠,多野兔,也多旱獺。他想,若是自己捉鷹,就會選那兒。他就帶了老棟,去那兒。

  從早上走到中午,才望見那戈壁。遠遠地,就見人影晃動,老順眼尖,說:“真是捉鷹的,瞧,那網中間,還有飛的鴿子呢。”老棟歎道:“誰能想到,他們會到這地方來。”

  為顯示自己真是牧羊人,老順扯起嗓門,唱起《王哥放羊》來。這民歌,放羊的都會唱。老順不常唱,那嗓門,咋吼都不順溜;但他想,那“疤雞”們,又不是行家,管他,邊吼,邊驅了羊,慢慢靠去。

  這地方,灘大石多,除了牧羊人,平時連鬼都不來;路又不平,稍不留心,就拐腳了。老順小心擇路,大聲吼歌,中間夾幾句吆羊聲。想是牧羊人常來,那些人,並無絲毫慌張跡象。老順很高興,想,我成電影上的偵察員了。

  戈壁上有幾張網,一個網裏是鴿子,兩個網裏是兔子。還有一個,竟然拴了鷹,一道繩兒,係在鷹腿上。那鷹,忽而飛起,忽而落下,連聲尖叫。老順知道,它在呼喚同伴來救它呢。不遠處,有個小土屋,不大,已叫雨淋危了。一個人喂喂地叫他,老順驅羊過去。

  “要羊不?”老順吼了一句。本打算以借火為名,到近前,嗓門卻吼出了這話。真神使鬼差了。他想。

  那人嘰裏咕嚕地叫,聽不清內容。老順道:“你放啥洋屁。會說中國話不?”另一人過來,生硬地說:“羊,賣不?”

  老順說:“賣。”心裏卻說,賣個屁,就指指一隻老羊,說:“這個,賣。”那人搖搖頭,卻指指另一隻羯羊。

  老順說:“那個貴,沒這個數不賣。”他伸出五個指頭。“五百。”他這是滿天要價,叫收羊的回子聽了,不罵你瘋子才怪呢。誰知,那人並不還價,從衣袋裏數出五張票子,遞給老順。老順想:“發財了。”就日光裏照,水印也有,一甩,呱呱響。老棟瞅了,也說是真的。那人拉了羊去,另幾隻羊也跟了去。老順裹頭鞭子抽去,罵:“不要臉的,人家要去死,你們跟上幹啥?”心裏卻後悔了:這些“疤雞”,是偷鷹的,你卻賣羊給他們。不知,這算不算漢奸?

  他留意地數數,有四個“疤雞”,一個在紮網,另一個在搗鼓籠子,還有兩個,不知做啥?裝作不經意過去,卻不由大驚:那兒,密密麻麻,竟有幾十個籠子,都有鷹。這兩個“疤雞”正戴了手套,舉了針錢,縫一隻鷹的眼皮。老順明白,他們要溜了。那鷹,眼尖,隻要睜了眼,走多遠的路,也認得,一放飛,準飛回老家了。這“疤雞”想是老手了,知道鷹的這一特性。老順打個哆嗦。

  除了駱駝,最貼老順心肺的,就是鷹了。此刻,它卻正在“疤雞”手裏掙紮。那每一掙紮,每一叫,都紮心。他很想使裹頭鞭子,抽那“疤雞”。卻聽得有人叫他,扭頭,見那買羊“疤雞”,指指方才那老羊,伸出兩個指頭。

  “不賣!”老順惡狠狠道。他想,這羊,喂狗,也不能喂你們,卻見那“疤雞”指指羊,又指指鷹。老順明白了,他們想買了羊喂鷹。這幾十隻鷹,幾天就得一隻羊,想,人家喂鷹呢,也好,這老母羊,不中用了,可價格上一點也不能含糊,就惡狠狠伸出四個指頭。誰知,那人又抽出四張票子,老順想:“又發財了。”忍住心跳,檢驗正確,裝入兜裏。

  雖因發財而欣喜,卻不敢忘了來意。外麵的,已看差不多了,還剩下那土房沒看。老順清清嗓門,說渴死了,有水沒?老棟便順勢進屋,見地上有行李、液化氣罐和一些別的用具。轉身出來,見那幾人並沒懷疑,就趕了羊回走。路過高處時,老順留意地四望,發現遠處還有兩處地方,也有“疤雞”出沒,想,乖乖,那親家“疤雞”若不透露,那啥的“獵隼”,叫“疤雞”捕光了,怕也沒人知道。

  3

  夜裏,老棟從派出所又叫了幾人,全副武裝,分了組,乘車前往;為防偷獵者聞訊夜逃,分了幾組,統一行動;又為防那馬達轟響,驚跑對方,才到半路,就棄車夜行了。

  夜很黑。那戈壁,石如巨卵,時不時滾入腳下,有兩人骨帽脫臼了,隻好候在原地等車。其餘人仍摸黑前行。

  老順熟悉戈壁地形,腳下動作稍細膩些,就沒有摔跤。走不多久,身已出汗,夜風襲來,如涼水潑,忽覺得鼻頭癢癢,就打個噴嚏,在靜夜裏炸雷似響。不料,傳染了似的,炸雷聲此起彼伏。

  老棟氣惱了,“停下!”老順悄聲道:“這可不是故意的,身上有汗,冷風潑來,不傷風,才怪呢。不要緊,還遠呢,他們聽不見。”“聽見還得了?費這麽大勁,可別來個蒼蠅攆屁?”老棟說,“那噴嚏,早些兒打掉,到跟前,一出聲,人家早溜了。”老順笑道:“那噴嚏,又不是稀屎,想拉就能拉了。”老棟道:“打也捂住嘴。”

  老順覺得腿很困,一日裏往返幾次,不困才怪呢;心裏卻很暢快,想,若不是那親家“疤雞”,這兔鷹,真遭殃了。隻這一處,就有幾十隻,全沙漠,全涼州,全甘肅,全國不知有多少?不治治,真反天了,又想,這“疤雞”們,太不自重,別國有,那是別國的,你偷啥?逮住了,好好罵一頓,當然,如果需要,老伴那招“鸚哥盜桃”,也不妨再使使。他晃晃腦袋,笑了。

  漸漸靠近“疤雞”棲息地了,誰都寂了聲。這兒,大石漸少,路也平些。老順說幾個具體地點,老棟便分了組,由猛子、黑羔子各領幾人,老順則帶了剩下幾人,分頭,悄悄摸了去。

  老順多了個心眼,想,那“疤雞”,別的,也沒啥可怕,那巴掌拳頭,一想,腦袋就倏然大了。“鸚哥盜桃”雖也管用,可盜到之前,定會挨幾拳掌,一想,心就虛了。瞅個機會,他摸了兩個攥把石頭,想,那“疤雞”,若撲來,先給他一石頭,再去“盜桃”不遲。

  到小房跟前,老棟叫等等。按約定,最遠的那組發了信號,他們才能行動。出了身汗,一靜了,風就嗖嗖地往汗眼裏鑽,好在鼻頭沒發癢,那噴嚏,倒也識相,此刻,竟睡了。

  忽聽遠處傳來喊聲,老棟第一個撲進小屋。黑裏待久了,手電一亮,很是紮眼。那光柱,射去,見地鋪上的被窩也撩起,人卻不知溜何處了?液化氣仍冒藍焰,上有咕嘟聲,蕩出陣陣肉香。老順想,這羊肉,怕是我那羯羊的。

  “怪,叫他們逃了不成?”老順頓足。照見一瓶口上有蠟,就劃根火柴,點了蠟,見屋裏淩亂不堪。用手電掃掃,還好,那些籠子仍在。鷹咕咕地叫著,撲扇著翅膀。

  “哪裏逃?”猛子喊。手電照去,見一人逃,一人追,沒入夜裏了。

  老棟打了一槍,喊:“攏來,攏過來,逮住了沒?”“五個人。”一人叫。另一處喊:“四個。”

  老棟叫:“戴上銬子,弄過來。”再朝天打三槍,叫司機把車開了來。

  老順籲口氣,過去,端下鍋來,說:“來,先吃羊肉。”老棟笑道:“你是貓兒吃糨糊,盡在嘴上挖爪。”老順笑道:“不吃幹啥?這羊,還是我那隻呢。”老棟說:“你吃,我們再搜搜。”老順說:“搜啥?人家跑出幾十步,針就掉進大海了,你能搜個毛?”老棟不答,撲入夜裏。

  老順找個叉子,叉出塊羊肉,唏唏哩哩,吃起來。肉很爛,吃來很是過癮,很快就滿頭汗水了,那寒意,分明是驅了。美中不足的是,沒酒。若是邊肉邊酒,那味兒,就很足了。他想,等會,見了“疤雞”,問問,他們帶酒沒?

  4

  天亮了。

  十一個“疤雞”,百十個裝了鷹的籠子,都攏了來。叫老順心疼的是,有幾隻鷹死了,有三隻是縫了眼皮的。那鷹,活者是鷹,死了,也沒多少斤兩,待在籠裏,顯得很小。

  老棟很高興,這戰果,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拍拍老順肩膀,“嘿呀,這次,你可真立功了,一定獎勵。”老順笑道:“你別天窗裏掉木栩,叫老驢得相思病了。你不說,我也不指望。一說,天天盼獎勵,幹打雷,不下雨,連個錢影兒也巴望不來,反倒煩惱了心。”老棟笑道:“那權,在上頭哩。我,也是個受苦的。”老順笑道:“那你夾嘴吧。”

  “疤雞”們很沮喪,互相望望,或垂頭,或側目。一個望望頭兒,說:“中巴好。”老棟說:“當然好,不好的話,老子早揍你了。這是啥?二類保護動物。中國人害了它,要判刑呢。你們,還得老子花錢,送你們回國。老子,當幾十年警察了,連個國也沒出過。你們倒好,偷中國的國寶,等於免費旅遊了。”

  那“疤雞”,雖聽不懂頭兒說啥,但仍是垂下了腦袋。

  “他啥意思?”老順問。老棟解釋:“他的意思是,中國和巴基斯坦是友好國家,叫我高抬貴手呢。”

  猛子道:“若不高抬貴手,老子早七拳八腳十三點,再給個蒜窩兒踏幹薑。”老順道:“老子那鸚哥盜桃,不知使多少回了。”

  老棟笑道:“聽這口氣,爺父倆成兄弟倆了。也好,多年父子成兄弟哩。”老順興致很好,不去理會,但見猛子竟也默認,臉色大惡,吼:“去,幫警察收拾去?”

  那車,已往返了一次,拉去了行李和部分鷹。老棟請示過局領導,問那東西往哪兒拉?回答是先放在沙灣,開現場會後,鷹放生;別的,全部沒收,帶回局裏。

  5

  次日,那百十個鳥籠都提到大沙河裏。城裏來了幾百人,周圍鄉村也來了幾千人,電視台來人,錄了像。聽老棟說,在312國道上設的卡子,也逮了十幾個人,截下百十隻鷹。鷹放了,人卻在局裏關著,馬上,就專車遣送出境。

  老順很高興,刮了胡子,一下子年輕了幾歲,隻有在看見那幾隻死鷹時,他臉上才掠過一絲陰影。

  “嘔呀。”毛旦叫,“順爸,這回,你可積大德了。”

  老順雖鄙視他前日所為,卻受用這話,就說:“這屁,還有點人味。”

  忽見老棟領一人過來。那人一見老順,就把一個黑棍子朝他嘴上捅來。老順嚇了一跳。老棟說:“老順,電視台要錄你哩。”老順更嚇壞了,“錄我幹啥?”想溜,卻叫老棟逮了。

  那記者問:“你咋想到保護兔鷹?”

  老順想說話,唾沫卻倏地幹了,咳了幾咳,才說:“那鷹,是啥?是寶,老祖宗手裏,就保。我們逮了鷹,逮了兔子,等也它老了,得放。有人說鷹肉治病,治病也不成,全放了。”

  見老順跑了題,記者又問:“聽說,上回,你從偷獵者手裏搶回了一批獵隼,做這事時,你咋想?”

  “咋想?”老順忘了對方身份,唾沫亂迸了,“這鷹,是沙灣的,憑啥叫人逮?聽說,你逮了販啥白麵,販黑麵也不成!別說你是‘疤雞’,是美國也不成。”

  記者聽不懂老順的話了,皺皺眉,又問:“就是。這也涉及國家主權呢。”

  “啥主權?”老順反駁,“你‘疤雞’,有主權也不成?人家鷹,天生是捉兔子吃老鼠的。你有了主權,也不能叫人家販白麵。”

  記者苦笑了,又問:“聽說,你還謝絕了幾千塊錢?”

  老順說:“不是幾千,是兩千……其實是一千六,我拿了四百醫藥費。按說,那四百也不該拿,我一個‘鸚哥盜桃’,傷了人家,出點兒錢,該。那‘疤雞’才是好人,若不是他,我們咋知道戈壁上還有‘疤雞’?若不是他,這百十隻鷹,都成‘疤雞’的了。沒人報信,那卡子上,也逮不住‘疤雞’。過不了幾年,兔鷹全叫‘疤雞’糟蹋了。”

  記者笑著糾正:“是巴基斯坦人。”

  “不屎糖了,就‘疤雞’吧。”老順笑了。

  “你為啥要拒絕那人的錢?聽說你也不富裕。”記者又問。

  “為啥?要錢不要鼻臉哩。人家有錢,那是人家的。老子窮,是老子的活該窮。可再窮,我也有手哩,盡力子刨,不信刨不來一碗飯?要他的錢幹啥?省得叫人家說,那中國老賊,見錢眼開呢。”

  眾人大笑。瑩兒抱著娃兒,也笑成一團。記者又問:“救了這麽多獵隼,你高興不?”

  老順說:“咋不高興?身上的虱子也笑呢。我知道,你想問出個高調兒話來,沒有。真沒有。我這糨糊腦袋,打掃上三天,才找不出幾個好詞來。可有一點,我知道:我的,你搶也搶不走,偷也不叫你偷;你的,給我,我也不要。”

  一片掌聲。

  老順這才吃驚地發現,一人正拿個東西瞄自己,嚇得一縮脖子,擺擺手,“不行不行,這副嘴臉,你照了,叫人笑掉大牙。人一看,還以為老猴子穿了衣裳呢,硬要照,你等等。”

  他揚起脖子,喊:“猛子,快去取那套新衣裳,人家要照相呢……順便,叫人家照一個壽相,死了往棺材頭上放,省得再進城。”卻聽一人笑道:“這就好,這就好,原湯原汁。”老順一看,一個胖老漢,正朝他笑,想,看這嘴臉,怕也頂烏紗帽哩。

  記者朝他伸出手,“謝謝。”

  老順說:“不等新衣了?”記者說:“這就好,還要放鷹呢。”

  百十個籠子都打開了。瞄過老順的那黑家夥,又開始瞄鷹。老順也屏了息,像眾人那樣伸長脖子,等那一飛衝天的鷹群。誰料,鷹卻縮成一團,除一兩隻射向天空外,都不出籠子。老順明白,這鷹在籠中待慣了,吃慣了現成的肉,不想外出了。先前,他放那老鷹時,也得等到天黑,用樹條狠狠抽它一頓,過上一夜,鷹的野性才會蘇醒。

  老棟們都大感意外。這場麵,本該熱鬧些,才激動人心,可那鷹,都懶洋洋了,縮成一團,仿佛說:“你們多管閑事,我們願跟‘疤雞’享福去。”

  老順很生氣。“倒!舉起籠子,倒!”他吼。

  幾人上去,倒下鷹來,有幾隻飛向高處,大部分仍蠕蠕著。那雄視萬物的鷹氣,早不見了,老順折個樹條,抽那些鷹,邊抽,邊罵:“滾!不爭氣的東西。”一人上來勸阻。猛子說:“叫他打,不打,鷹的野性醒不來。”果然,抽打幾下,大部分鷹飛向遠處。一過夜,它們才會再變成真正的鷹。

  還有幾隻鷹,卻往人群裏鑽。老順見它們的眼睛被縫了,就叫過瑩兒,接過她手中的娃兒,叫她用剪刀和針去挑線。

  “小心些!”老順吼。瑩兒笑道:“不放心了,你自己挑來。”

  老棟大聲說:“鄉親們,以後,誰見了抓鷹的,都舉報,舉報有獎。”

  老順想,又天窗裏掉木栩,給驢種相思了;卻聽得有人喊:“陳順是誰?上來,上來。”老順大眼張風地四下裏望。他懷疑是不是還有個叫陳順的,村主任上來,撈了他,往前走。那胖老漢舉個紅包兒,大聲說:“這是獎金,兩千塊,是市裏獎給陳順同誌的。聽得周圍嘔嘔地叫,老順懷疑在做夢,可接了那包兒卻很實在,好像是真的。又聽那人說:陳順同誌,可立了大功……還有誰?”村主任大聲道:“還有猛子。”聽得毛旦叫:“咋沒我?若沒我,陳順同誌早到陰間了。”

  接著,是一群女人聲:“我呢?”“還有我呢?”胖老漢笑了:“好,好,還有我們的群眾。群眾是真正的英雄。以後,大家多檢舉揭發。”又是一堆女人聲,都發問:“咋不給我們獎金?”

  村主任大聲說:“你們嚷啥?人家老順,你們猜,立了啥功?上回,打偷獵者那回,是一回。這,”他指指遍地鷹籠,見幾人正偷籠子,罵:“呔,你個驢攆的,放下,放下,那是戰利品。毛主席說,一切繳獲要歸公……還有這,第二功……猛子,你們看著,誰再偷,先剁了他的爪子……人家還有第三功,在他的批評教育下,一個獵隼者覺悟了,不但舉報,還出了謀,劃了策,路上設了卡子。昨夜,在班車上,又截下幾十隻鷹,你們。”他朝那堆女人劃個弧,“咋能跟人家比?等以後,你們也立了功,再嚷。那時候,老子親自去接見市長,抱他的腿,他不獎勵你們,我也給他個‘鸚哥盜桃’。”

  轟然大笑。數日間,老順那功夫,早名揚涼州了。在場人,無不捧腹。

  老順搓搓頭皮,也笑了,卻想:“不知那紅包兒裏,有沒假票子?”想一張張取出檢驗,又怕別人笑話,便想:“假的也沒啥?就當人家沒獎。”可心裏總不放心,瞅個機會,把包兒塞給猛子,悄聲說:“你找個地方,好好瞅瞅,若有假的,挑出來,叫他們換。”猛子臭道:“別丟人了。”

  夜裏,老順那核桃似的腦袋出現在熒光屏上,別的也沒啥,那口涼州話硬怪怪的,很是紮耳。老順想,平日咋覺不出那話難聽,一上電視,竟是如此磣牙。瑩兒笑得直喊哎喲。

  老伴也樂得合不攏嘴,卻說:“瞧,狗肉,天生上不了台盤。”老順說:“成了成了,就這,祖墳裏都冒青煙了,你想上電視,有那個福氣沒?”又說:“那票子,倒都是真的,沒一張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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