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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鷂子們回到豬肚井。兩人都很疲憊,但收獲頗豐:老頭背了一張狐皮,鷂子背了三張狼皮,一張大的,兩張小的。猛子雖大概理解了狐狼和環境的關係,但那觀點還沒融入血液。所以,見到那皮子,不由得算起賬來,結果令他大為驚訝,想:“這營生,也能撈不少錢哩。”
猛子看出,那兩張小狼皮實在太小,打它簡直是糟蹋行情,鷂子卻很是興奮,一改往日陰沉,炫耀起來:
“這母狼,可狡猾啦。一見我們過來,就來了個一溜風。你快,能快過槍?一槍,就打中肚囊了,腸子雖沒出來,血卻是尿尿一樣……”
老頭接口道:“人家引你的注意力呢。”他取出個鼻煙葫蘆,往手心裏倒些黃色粉末,用右拇指挑了,放鼻孔上,一吸,響響地打個噴嚏。
“我當然知道。”鷂子道,“那狼窩,明明就在芨芨墩那兒。可我,先結果了你再說。”
女人被這傳奇吸引了,大瞪著眼,時不時驚愕幾聲。猛子很是反感。
“它沒撲過來咬你?”女人問。
鷂子哈哈兩聲,“我還盼它撲過來呢。”他拍拍半自動步槍,“這是快槍,又不是那號裝沙子的燒火棍,能連發的。”
女人望一眼猛子,吃吃笑了。
猛子皺皺眉頭。他很反感鷂子的語氣,更討厭他那“燒火棍”的比喻,脫口說:“用快槍,豬也能打下狼,用燒火棍打一隻,才算獵人呢。”
鷂子哈哈笑道:“燒火棍?哄哄女人行,怕是連狼毛也吹不下呀。”
老漢道:“話往好裏說。我拿的,也是燒火棍。”
“誰又說你呢?”鷂子道,“我是說舉了燒火棍騙女人的那種貨。”
女人又笑了。
猛子覺得一股血衝向頭頂。他跳下炕沿,“你屁往好裏放!”
“咋?”鷂子瞟了他一眼,“想單挑?”
“呸!”猛子唾道,“怕你?怕你老子是兔子養的。”
“算了,算了。”老頭勸道。豁子過去,按按猛子肩膀,猛子就勢坐炕沿上。說實話,打起來,他心裏沒底。對方那股陰陰的味道,更叫他發怵,但他口裏卻不認輸,“人家孟八爺,拿個燒火棍,能槍打飛鳥呢。你算啥?”
“當然,當然。”老頭笑道。
“那沙槍。”鷂子撇撇嘴,“一噴,一大片鐵沙,別說打一隻鳥,百隻也沒啥。這槍,獨子兒,稍偏一下,就錯到天上了。”
“算了,說啥?人家孟八,那是沒說的。”老漢道。
女人卻瞟一眼鷂子,“後來呢?”
鷂子望一眼猛子,大度地哈哈幾聲。“後來,就追,追了四五十裏,打死了它。”他抖抖那張大狼皮,“回來,又順便收拾了它們。”他又抖抖那兩張小狼皮。皮上還有血跡,沒幹。這皮,不久前還穿在狼身上,現在,叫人脫下來了。
女人誇張地叫幾聲。
豁子卻道:“小狼不該打,還沒成皮子呢,糟蹋了。”
“我數落他一路呢。”老頭道,“不打才出世的,是老先人的規矩。”
“啥規矩,還不是人定的?”鷂子笑道,“這母狼,你朝我使詭計,我就順竿竿兒收拾你。要說,它要是不顧娃兒的活,早溜跑了。可它怕我們發現狼窩,故意露麵,調虎離山。它還當這是沙槍呢,打不了多遠。一挨槍,你想跑,也跑不了多遠,血流幹了,不死還由了你?上回,有人專要張小狼皮,要做個皮大衣領子,價也不低,就順便拾了個跌果。”
老頭道:“狼有狀元之才呢,知道跟你玩心機。”
猛子見女人用崇拜的眼神望鷂子,心裏別扭極了,就提槍出來。他很想到那個埋小狼的地方,挖出狼屍,扔到鷂子麵前,叫他看自己“燒火棍”吹下的狼,卻又厭惡女人的神態,就上了沙坡,長籲一口氣。
雨停了。太陽出來了。天空水洗似的幹淨。沙嶺上的潮氣在陽光下嘩嘩嘩閃著,一暈一暈,向家的方向蕩去。離家幾天了,猛子很想家,尤其想那“山芋米拌麵”。連吃了幾天肉,肚裏總不滋潤,要是能灌上一肚子“山芋米拌麵”,當然是最愜意的事。
鷂子的得意,很令他討厭。女人的眼神,更是別扭。真不想到豁子家去了,便在沙坡上坐了,望那後晌的落日。
天空很是燦爛,叫那雨水洗過的透亮晴空一襯,日頭爺簡直爽極了。但猛子卻懶得欣賞。他不像弟弟靈官,老叫月亮呀,風呀,太陽呀,弄得詩興大發。猛子對天空的感覺是兩個詞:“晴”或是“陰”。對太陽,是“熱”還是“不熱”。對風,是“大”或“小”。此外,他懶得把心思用到區別那些沒意思的細微變化上。所以,瞅一陣太陽下的沙窪,便覺無聊了,想去芨芨湖玩。
一想芨芨湖,就想到黑羔子。一想黑羔子,就想到孟八爺安頓的事了。孟八爺安頓過:若鷂子們來了,叫黑羔子報信,叫他自個兒盯著。昨天,怕那些家夥不來,或是來又溜了。今天,他們又來了。看那乏驢勁兒,說不準得休息兩天。叫黑羔子騎了駱駝,出沙漠,報個信,就能逮住他們……若是把人叫來,鷂子們又走了呢……走了就走了。人家是長腿的,老子又不能拿褲帶拴了他們。至少,叫派出所的知道,老子們到沙漠也做了事呢,可不是來吃白飯的。
到了芨芨湖,不見往日熱鬧,牧人們東一個,西一個,散了,熬太陽下山呢。紅臉掄個拋溜子,時不時,飛出一塊石頭,打到一個走得太遠的老牛角上。
黃二翻了破皮襖捉虱子,一見那架勢,猛子身上也癢酥酥了。夜裏倒忘這茬兒了,不知有多少虱子,從黃二的被窩裏,搬家到他身上呢。
黑羔子卻一下下踢石子,那石子,一個個飛出,飛向羊群。因沒準頭,羊也不管,由了他踢去。猛子走近,聽得他自言自語:“挨刀貨,狼都不吃哩。天生的挨刀貨不成?老子遲早要宰了你們。”聽到腳步聲,回頭,見是猛子,卻麵無表情。
猛子將孟八爺安頓的事兒告訴了他。黑羔子初無熱情,表情麻木,一聽鷂子打了狼和狐子,就同意了。猛子摧他快去,說:“放心,羊我給你看。”黑羔子卻說:“我有啥不放心的?還巴不得叫狼吆走呢。”
“不會,不會。”猛子笑道,“狼一聞火藥味兒,早溜遠了。”
黑羔子安頓炒麵拐棍幫猛子把羊趕回圈。黃二問:“圈還換嗎?”黑羔子說:“換。我那兒,人家不熟悉。”黃二笑了。看得出,他很滿意黑羔子的羊圈。
黑羔子又問紅臉借駱駝。紅臉問作啥?黑羔子大聲說:“回家取藥,病犯了。”
“啥病?”
“人不知。”黑羔子氣呼呼道。
這“人不知”是牧人常用的一句罵人話,還有後半句,叫黑羔子壓舌頭下了,說全了,就是:“人不知,狗來問。”
“不借!還牛了你?”紅臉大聲說。
黑羔子卻徑自走過去,牽了一峰駱駝,取開繞在脖裏的韁繩。一縱身,楔入駝峰,用韁繩頭,抽幾下駱駝P股,駱駝便顛顛著跑了。紅臉沒擋,隻說:“喲,這王八蛋,倒成他的駝了。”
“人家急呀。”炒麵拐棍慢悠悠地說,“人家月經來咧,急著回家取紙呢。”
牧人們大笑。
2
太陽懸山時,猛子們趕了羊回圈。牧人們一個個分開了,羊也隨牧人分群了。黃二和黑羔子的兩群羊費了些事。人換圈了,羊卻不知道人的主意,自顧朝以前的老圈而去。猛子說不用換圈了,叫炒麵拐棍把黃二的羊趕回豬肚井。自己則趕了黑羔子的羊跟黃二去熊臥溝認圈。黃二卻執意不肯,說他跟黑羔子商量好的事,猛子無權變更。猛子知道黃二叫狼嚇破了膽,就不再強求,但分群時卻不賣力。他想等羊自己分群後各回各圈,黃二也沒法子。
哪知,黃二很有辦法:他解下腰間的草繩,係到頭羊角上,硬拉它出群,叫炒麵拐棍牽了去,口中不停地喊“羔!羔!”一群羊就分成兩群了。黃二拉了自己的頭羊,往熊臥溝而去。
炒麵拐棍精細,怕黃二夥了黑羔子的羊去,又數了一遍,才牽了頭羊,前往豬肚井。
圈了羊,天已黑了。紅臉喊猛子去自己圈裏,他放的是駱駝和牛,和炒麵拐棍常和群放牧,也好有個照應。猛子看不慣鷂子的囂張樣子,不想去豁子屋裏。三人點了燈,切點牛肉,拌了頓牛肉拌麵湯。
紅臉說:“我就愛吃這‘癩蛤蟆鑽紫泥’。”。
“我也是。”炒麵拐棍接口道,“舒服。窮命耶,大魚大肉,反而不舒坦。”
這“癩蛤蟆鑽紫泥”,是牧人們對拌麵湯泡饃饃的戲稱。
這圈,也用柵欄圈定,在崖上掏個洞。紅臉的洞,比黃二的大些,也高些。紅臉在壁上釘個木橛,掛了馬燈,洞中就亮堂了。
借了燈光,猛子才發現,紅臉的洞,開在一段古城牆上,問:“這莊牆,也是放牲靈打的?”
“啥?”紅臉笑了,“這是長城呀,就是秦始皇打的,孟薑女哭的那個。先前,這兒可多啦。後來,叫沙埋的埋了,坼的坼了,就稀罕了。”
“這兒?打長城,有啥用?”猛子問。
“這兒,先前可不是沙漠,是湖,是朝廷的馬場,朝廷還駐兵呢。你不聽那地方,前營,後營,鄧馬營……這個營,那個營的。老人們說,沙壓了七十二座唐營呢。那馬場,是專為朝廷養馬的。三國時呂布騎的赤兔馬就是涼州產的。那時叫西涼,可厲害呢。涼州大馬,橫行天下呢。”紅臉唾沫亂迸。
猛子吃驚了。看不出,這紅臉,侉侉勢勢,還知道這麽多事,就說:“看不出,你學問大著哪。”
“啥學問?”紅臉笑了,“磨道裏聽了個驢叫聲。我聽黑羔子說的。這些,他的那些破書上有。以前,他有好多書,後來,叫羊偷吃了。嘿,他的頭發都可惜沒了。誰能想到,羊會偷書呢?”
猛子笑了。他上學時的書也叫羊吃了,不是羊偷的,是他扔出去叫羊吃的,就說:“我一見書,就打嗬欠哩。”
忽聽到女人聲:“咋不吃飯去呀?想叫老娘端來不成?”話音未落,她已進洞了。
“吃了吃了。”猛子道。想到她望鷂子的眼神,他皺皺眉頭。
“真吃咧,癩蛤蟆鑽紫泥。”紅臉道。炒麵拐棍卻閃出門外,顯然,他還沒忘叫女人當馬騎的恥辱。
“來吧,她吃不了你。”紅臉笑道。
女人吃吃笑了,“你們不是常說:‘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驢,任我打來任我騎’嗎?你們能騎女人,為啥我不能騎你們呢?”紅臉擠眉弄眼地說:“誰說不能?你一騎,叫倒澆羊油,書上叫‘倒淋蠟燭’”。
猛子聽不懂紅臉的話,卻見女人笑了,就裝做聽懂了,也笑了。
紅臉卻問猛子:“你叫澆過沒?”
猛子自然不甘心叫人輕看,大大咧咧地說:“常澆,常澆。”
女人破口大笑。炒麵拐棍的笑聲也從洞外傳來。紅臉卻忍了笑,問:“叫誰澆?是賊女人?還是你嫂子?”
女人笑得直不起腰來。猛子這才覺出自己說錯話了,卻索性一猛性子說下去,“多啦,多啦。”這下,紅臉也笑了。三人都笑得喘不過氣來。猛子不知他們笑啥,便也笑了,氣勢卻比他們都弱。
女人忍了笑,對猛子說:“今黑裏,你和他們蝸一夜吧。”
“知道知道。”猛子皺皺眉頭。
女人說:“那被子,不夠。”猛子想起,昨夜女人抱來的被子還在黃二洞裏,就出了洞,腦中卻嘩嘩著那夜的鏡頭,隻是他自己換成鷂子了,心緒大惡。他取了被子,狠狠塞給女人,一語不發,又去了紅臉洞裏。
“瞧,瞧,小心把腰閃折。”女人笑。
回到燈地裏,猛子心裏還是疙裏疙瘩。紅臉笑問:“咋?摸了一把,叫人家臭了一頓?”猛子冷笑道:“那種亂人尿巴子,誰稀罕?”炒麵拐棍卻說:“可別亂嚼舌頭,人家浪是嘴浪,可沒見人家做過啥。”紅臉說:“就是。沒聽誰得過手。”猛子心道:“誰說沒有,我也得手了呢。”心卻因二人的辯護輕鬆了些,問:“真的”?
紅臉笑道:“暗的,不知道。明的,真沒有。”
“啥暗的明的?”炒麵拐棍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若有暗的,早成明的了。”
“這倒是。”紅臉說:“不過,這婆娘,可能看上鷂子了,老望他。”
“真的?”猛子心一抽,想,今夜,叫他得手了。
“不過。”紅臉卻說,“鷂子看不上她。上回,鷂子來,夜裏我去撒尿,見女人在屋外的黑地裏纏了他,給他說啥。鷂子說,你把老子看成啥人了?張五爺把豁子當朋友,他也就是老子的朋友。女人還說了些啥,沒聽清。鷂子喝一聲,滾開!女人就哭著跑了。”
炒麵拐棍接口道:“別的,不好說。在不貪色這一點上,那鷂子,真是條漢子。”
猛子卻急急地問:“張五爺?那老頭叫張五爺?”
“不知道。”紅臉說,“沒聽鷂子叫過他,隻聽鷂子那麽說過,張五爺究竟是誰?我也不知道。”
猛子想起,孟八爺說過,“東山的張五,沙窩的孟八。”他懷疑那老頭就是張五。這老頭雖帶著笑,一點兒也不眼飛毛紮,但身上卻很怪地有種攝人的威嚴,叫人輕視不得。不過,老頭既不願暴露身份,自己也不好打聽。露了餡兒,怕惹禍上身呢。但聽到鷂子曾嗬斥過女人,心中的疙瘩倏地沒了。
既知道了鷂子不貪女色,猛子便覺得自己待鷂子的態度不夠大氣,心裏有了歉意。但他還是不能接受他那囂張勁兒。尤其是,他把沙槍叫“燒火棍”,猛子一想,氣就不打一處來。
忽然,猛子想到了他打死後埋下的小狼。下午,聽鷂子說,小狼皮能做皮大衣領子,他還想回村時剝了它呢。此刻,卻有一種衝動:把小狼也給了鷂子,叫他剝皮去。不為別的,隻為敬他是條漢子。想到這裏,猛子渾身燥熱,告辭出去,在陰窪裏摸索半天,找到埋狼的地方,手插入沙,揪了毛皮,撈出,嗅嗅;還好,一則時令已到深秋,二則埋在陰窪,倒無臭味。他拎了小狼,到豁子門口,踢開門,見老頭和豁子正在燈下喧談,鷂子則倚在被上,閉目養神。一見鷂子從骨子裏滲出的傲氣,猛子又有些氣他了。他把狼屍扔在地上,說:“燒火棍打的,送給你們。”
“來,來。坐。”老漢招呼道。
猛子不敢對老頭無禮,隻說:“我也沒用,送給你們。”就出來了。
“逞能咧。”身後,傳來女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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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後,猛子徑直去了黃二圈裏。他拴好門,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英雄的事,血沸騰著,把睡意趕得一幹二淨。紅臉們的話等於向他保證了鷂子和女人之間不會發生故事,他的心情很是輕鬆,就把那夜的情景一幕幕重播了品味。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到女人的叫門聲。
開了門,女人進來,一進門,她就悄聲說:“規矩些,人家跟著哩。”果然,聽到豁子在不遠處咳嗽。猛子驚出一身冷汗:要不是女人提醒,他早就擁了女人,說出“驢”話了。
哼,這豁子。
女人把一個東西扔進圈裏,說:“這狼,天生是吃羊的。今日個還個債,叫羊也嚐嚐狼肉味。羊吃牛肉哩,狼肉也會吃的。埋了,糟蹋了。”說著,塞給猛子一張硬紙,“那老頭給的,一百塊票老爺哩。他說那皮子雖小,可值這個價,他不能占你的便宜……你掙錢,卻叫老娘給你剝皮。”猛子堅決不要,說:“我說了,是送他的。”女人就收回了手,嬉笑道:“你不要?我要。見錢不抓是傻瓜。”又悄悄伸過嘴來,對了猛子耳朵,說:“也該著你孝敬一下老娘了。”順勢在他臉蛋上親一下,風一樣笑著去了。
踢踏聲和豁子的咳嗽聲遠了,猛子還立在那兒。那老頭,在他心裏倏地高大了。怪,他竟然無法把老頭和“罪犯”聯係在一起。一想到黑羔子會叫了人來抓他,心裏有一絲歉疚了。
一陣潮濕的咀嚼聲傳來。猛子知道羊在吃狼肉,又想起黑羔子說的那些話來,想,這世道,莫非真變了?羊吃肉咧。也難怪,牧人和牲畜漸漸多了,沙漠裏本來就稀罕的草更稀罕咧。羊啃一天,隻多是個半飽兒,加上渴,難怪會飲那牛血。一飲血,性子就變了,一變,就敢吃肉了。但一想到它們正大嚼狼肉,心上總是別扭,想,這婆娘,虧她想出這法兒。也對,埋了,就糟蹋了,叫羊吃了,多少添些膘分。狼吃羊,怕是有千萬輩了,也該著羊吃一回狼了。那話叫啥來著?對,一報還一報。
但那潮濕的咀嚼聲,聽來總是別扭,猛子就進了洞,躺在鋪上。忽又想起黃二在芨芨湖裏捉虱子的鏡頭,心裏又癢酥酥了,覺得身上有許多肉乎乎的小東西在跑,伸手入衣,摸索一陣,也沒摸出啥來。
“咩——,咩——。”羊們意猶未盡地叫。方才的美食,想來把腹內的饞蟲逗醒了,它們還想索要呢。
猛子晃晃腦袋,笑了,心想,沒啦,那狼肉,可是稀罕物,老子還沒嚐過呢。現在,隻有老子的老屌了,吃不吃?卻又想起他撒尿時羊怪怪的貪婪的眼神來,不由打個寒噤。此刻,若真將那養兒引孫的物件遞出,定然也成羊的美食了。往下一想,猛子就哆嗦了:它們能吃牛,能吃狼,便能吃人,它們會不會趁我熟睡吃了我?想想,心就怯陰陰了。明知羊吃個大活人不那麽容易,但又覺得不是沒這可能。那麽大的牛,不一會兒,就成骨架了,人定然也會。
這下,黑暗裏就有了許多羊眼,正貪婪地望他。漸漸地,羊眼變成狼眼,閃著綠幽幽的光。他不由得打個哆嗦,卻又感到好笑。一個大活人,也怕叫羊吃掉?笑話。嘿嘿。猛子被這想法惹笑了,又想,若是把嬰兒放羊圈裏,可就難說了。自己畢竟不是嬰兒,但怪怪地,那疙裏疙瘩,總消不了。羊眼,時不時就成狼眼了,在四下的黑裏環視。
猛子出了洞,那潮濕的聲響沒了。羊卻圍向他,仿佛說:再給些,再給些。猛子忽地厭惡了,起一腿,在最前麵的羊身上猛踏一腳,那軟軟的活物便萎倒了。其他羊,才知趣地散了。
夜很黑。豁子屋裏的燈也熄了。天上不見星星,定然是有雲了。風襲來,吹來很腥的味道。猛子摸索著,用皮條係好柵欄門,但這皮條不太保險,狼一咬,就斷了,但估計沒有鐵絲,若有的話,黃二早用了,就胡亂綁了些,推拉幾下,倒也結實,便回洞了。
躺在鋪上,那羊眼又成狼眼了,密密麻麻,在夜中陰陰地瞅他。猛子摸來沙槍,那眼睛才消失,睡意開始襲來。但又覺得這樣輕易地睡去,有些對不起黑羔子,還應該在睡前做一件事。啥事?啥事也成。想呀想呀,又想到狼了。前夜,黃二的羊叫狼吆了去。昨夜,安穩。今夜,狼會不會騷擾呢?想來不會。不過,說不準。狼最怕啥?火藥味。聽說,上風裏站了獵人,下風裏狼一聞火藥味,就溜之大吉了。
對,弄點火藥味。
猛子摸索出火炮兒,壓在已裝好火藥的槍上,槍口朝天,一扣扳機,“嗵——”,一股火直躥夜空。聽得羊群一陣騷亂。
遠處的門響了一下。“咋?有狼嗎?”這是豁子的聲音。
“沒有。我驚動一下狼。”猛子說。
“犯神經病哩。才迷糊,叫你嚇一跳。”豁子咕噥道。門又響了一下。
隨了槍聲,濃濃的火藥味便罩住羊圈了。猛子這才放心地睡去,但他沒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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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羊,果然來吃他了。
一隻羊,長兩隻狼眼。二百多隻羊,就是四五百隻狼眼。那狼眼,嵌在夜幕裏,放出磷火一樣藍幽幽的光。光裏,伸來一隻隻狼嘴——那羊嘴也變成狼嘴了——嘴裏伸出長長的舌頭,流出涎液,在猛子身上一下下舔。舔一下,就喝米湯似的吞下肉去……
猛子驚叫一聲,就醒了。
狼眼睛和狼嘴倏地消失了,黑一下子壓來,那膀胱又腫脹如球了。他撩起被窩,去了洞外。
恍惚中,覺得幾隻黑影從前邊過。
他一下子激靈過來,“媽呀,狼——”。
還好,一大片隱隱的白色仍在圈裏,沒被吆了去。但他已驚出了一身冷汗,那狼,若是撲來,一口咬了他喉嚨,怕早沒命了。他趕緊回洞,摸了槍,從枕下摸出火炮子,安在槍機上,槍口朝天。他想為自己裝個膽兒。一扣扳機,響聲很大,卻隻是火炮兒聲,才記起,昨夜開槍後,忘了裝火藥。
但夠了,那靜夜裏很大的火炮兒聲,已把怯驚跑了。
“也許是眼花了呢。”他想。又定睛一看,那一片白,仍好好地在那兒,不由得笑了,自言自語道:“我還當來了狼呢,嚇一跳。”
遙遙地,一個聲音傳來,瘮怪怪的,不是狼嚎,又是啥?
而且,他發現:那柵欄門,分明是大開了的。他連聲也不敢出了。一出聲,怕驚破了自己的膽。
冷汗冒了一身。
猛子哆嗦著手,取出火藥袋,往槍杆裏裝藥。幾次,他覺得撒地上了,但終於裝好了,用捅條捅瓷實,壓上火炮子,才覺得心實落了些。幸好,羊還在,他籲口氣。
提槍過去,那羊群卻不騷動,是悄聲沒氣的異樣。他踢踢一隻,不見動靜;再踢一隻,再踢一隻……伏下身,見那羊,不是立或臥的,而是躺的。
那羊,莫非叫狼咂了血?
猛子的頭一下子大了。“豁子!豁子!”他厲厲地叫,聲音早不像人的了。這“豁子”,他一向私下裏叫,麵裏則省略了稱謂。此刻,也顧不了許多。
“紅臉!紅臉!”猛子又叫。他差點要哭了。
“炒麵拐棍!驢日的,都死了?”一急,猛子叫的盡是外號。
“咋了?”卻是那老頭的聲音。
“狼來了。”猛子拖了哭聲,“羊全死了。”
聽得老頭叫:“起!起!”
門一開,老山狗搶先撲來,喉間發出悶雷似的咕嚕。很快,它入夜裏了。
隨後,老頭和鷂子提了馬燈趕來。猛子眼裏已淤滿淚了,一見人來,就嚎啕大哭。“活不成咧。日他媽,活不成咧。”猛子邊嚎哭,邊念叨。
“別哭,看看再說。”老漢舉了燈,進了圈。這時,才聽到豁子和紅臉們的聲音。
“我估摸,它們要報複哩。”老頭嘀咕道,“沒想到,這麽快。”
鷂子咬牙切齒地說:“要報複,衝老子來,咬人家的羊幹啥?”
“夾嘴!”老頭道。他提了燈看一陣,歎口氣。
紅臉進來,驚叫:“都死啦,嘿,這黑羔子,這下稱心了。”
“你少說風涼話。”鷂子斥道。
“啥風涼話?”紅臉反駁,“人家早不想放羊啦,可他老子硬叫放。黑羔子老說,遲早要宰了它們。”
“說是那麽說……”炒麵拐棍說了個半句子話,又乖乖了幾聲,走過去,撈死羊,撈一個,“乖乖”一聲。“乖乖”了一陣,說:“喲,還有活的哩。”
“多少?”猛子問。
炒麵拐棍一五一十地數了一陣:“一百八十六隻。二百三十五,減掉一百八十六隻。乖乖,四十九隻完蛋了。”
鷂子說:狼咂了血就醉了,跑不太遠。我去收拾?
“黑燈瞎火的,你知道它是往東?還是往西?”老頭道。
猛子又哭了。他粗粗地算算,這些羊,少說也值幾千塊,天大的數字。黑羔子要他賠的話,他連皮帶肉也剮不了幾斤。家裏又叫大哥憨頭的病弄了個元氣大傷,想都不敢想哩。
“一個大男人,哭啥?”卻是女人的聲音,“天塌了,有高個子頂。哭啥?”
“就是。咂的叫咂了,哭也哭不活。”紅臉也勸。
女人不合時宜地說:“這幾日,熱鬧透咧。羊吃牛,羊吃狼,狼又吃羊”。
“啥羊吃狼?”老頭不解。
“夜裏,這些羊一股腦兒把那狼肉吃了。”女人說。
“那狼肉……夜裏那隻……不是叫你們埋遠些嗎?”老頭說。
“埋了,就糟蹋了。這羊,吃肉哩,就給它們了,添些膘份。”女人表功似的說。
“要命的咒子在這裏哪。”老漢叫一聲,“怪不得,人家報仇哩。這狼,不結仇的話,餓極了,也隻是咬死一隻。它吃不了多少肉,一次,消化不了幾兩,吞上一肚子,也是找個地方吐下,埋了,慢慢地吃。不結仇,人家不咂血的,怪不得……我還當鷂子惹的禍呢。”
“不是他是誰?”猛子住了哭聲,“他不打人家的小狼,人家能尋了來?”
鷂子冷笑,“尋了來,咋不找我,又找你了?”
猛子疑惑了。也許,真是女人惹禍了,把小狼扔到圈裏,羊吃了肉,都沾狼肉味兒了。狼就尋了那味兒,來報仇。
“女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嗎?”老頭對豁子說,“怕她撒懶,才叫你跟了。你幹啥去了?”
豁子支吾一陣,才說:“人懵了比毬懵。真把這茬兒忘了。”
這老漢,三問兩問,就問到豁子頭上了,倒把鷂子打狼的責任推了個幹淨。
猛子氣呼呼說:“你們要是不打狼,人家狼尋啥仇?”
“話往好裏說。”鷂子道。
老漢卻嘿嘿笑了,“他打狼不假,你那個‘燒火棍’噴下的,也不是綿羊呀?究竟來尋誰的仇,難說得很呀。”
這老漢,可是個厲害角色,三“嘿嘿”,兩“嘿嘿”,就把猛子的身子也染黑了。這也倒是真的。這仇,也說不準是朝了誰來的。
“怪不得,黃二換了羊圈。”豁子不合時宜地接了口。
“就是。”老頭順坡下驢,“人家心知肚明嘛。”
猛子不去辯解,由老頭去推卸責任。但他卻認定是鷂子招來了狼禍。他打的那個,是誤傷,而且,狼已經一命抵一命,咂死了那隻“騷胡”。他甚至把他以前認定的老山狗的功勞也一筆抹殺了,認定自己和狼已結清了賬。要不是鷂子打狼,他想,狼不會來報複。
他愁的是,咋向黑羔子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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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刷刷躺了一地的羊屍,任誰見了,腦中都喀噌噌地響。
太陽出來了,照著大漠,照著牧人,照著羊圈,照著那幾十隻死羊。炒麵拐棍翻了瓷白的眼珠望天。紅臉的臉白戕戕的。那女人,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洋娃娃似的乖。鷂子的臉很冷。老漢的笑很假。豁子打發了一群羊後,蹲在井台上,舉了煙鍋,許久,卻不去咂,就這樣凝著。
猛子對鷂子充滿了仇恨,時不時瞪他一眼。
東沙丘上,有一堆白色的狼糞。南沙坡上,也有。這是狼要瘋狂報複的信號。
狼若要報複,目的便僅僅是報複:不為吃肉,不為飲血,隻為咬死牲靈。那時的狼,叫餓狼。為了靈活地行動,它不會飽食,也不會像往常那樣,讓自己的肚子裝滿肉,到某個地點,吐下,埋了,再在日後的許多天裏,按土地爺給定的量,去吃。
複仇的狼最有智慧,它可以躲過槍口,避開陷阱,跟你鬥智。在夜色的掩護下,你連它的影子也可能看不到。它那雙藍幽幽的眸子卻冷冷地瞅定了你,找機會。這豬肚井,怕是沒個安寧了。
鷂子卻說:“沒啥?來一個,打一個,省得我找它。”
“放屁!”猛子低哮一聲。他奇怪地不怕鷂子了,隻想把腹裏的那股氣,朝鷂子身上潑。按媽的說法,猛子的橫氣上來了。
“你再說!”鷂子早就發現了猛子對他的敵意,早想教訓他了,就把槍扔給老頭。
“別胡來!”老頭斥道。
鷂子笑道:“我不會傷他。”又對猛子冷笑道:“你的皮脹了?”
“我日你媽,老子怕了你?”猛子端了沙槍,對準鷂子。
老頭笑道:“別動槍,玩個玩意兒,摔個跤,成哩,別使家夥。”看來,他是讚同叫鷂子教訓猛子的。他發現,牧人們都對他們側目了,不敲敲山,貓都成虎了。
“老子怕了你?”猛子取下火炮子,隨手一拋,把槍扔給紅臉,撲向鷂子。
一交手,猛子才明白對方為啥叫鷂子。那身手,真是驚人的敏捷。在村裏摔跤,猛子也是把好手,可在鷂子麵前,卻老虎吃天,無處下口了,使了幾招,不見那鷂子咋動,自己卻已飛起,遠遠地落到沙上。
猛子覺得血都湧上頭了。他不顧一切地撲上,倒下;撲上,倒下……他甚至看不出鷂子咋動作,就覺得沙子打臉了。
摔了幾跤,猛子才清醒了些,發現這猛撲,反叫對方借了力,就叉個騎馬蹲襠勢。小時候,孟八爺老叫他蹲這個。後來,他蹲了,叫人拔腰,誰也拔不起。這一來,鷂子吃力了。
鷂子手勁很大,指頭鋼筋似的,但猛子胳膊上強子肉多,一鼓勁,就不太疼了。鷂子扭了幾扭,臉都憋紅了,猛子卻紋絲不動。聽得老頭說:“這娃兒,下盤倒穩。”
“猛子,加油!”女人喊。
鷂子雖贏了幾跤,這下卻失麵子了。他左右扭了幾下,扭不動,就前後使力了。這馬步,左右搖,似撼山,前後卻易破。猛子忽地想起了放鷹時老見的兔兒蹬鷹,趁鷂子用力前推時,借了力,用力一拉,身子後仰,躺在地上,同時右腳蹬鷂子襠部,把他揣出老遠。
鷂子顯然沒提防這一手。他的力,猛子的力,二力相合,勁道奇大。等他明白過來,肩部已著地。
“好個兔兒蹬鷹。”老頭說。
紅臉們鼓掌喝彩。女人臉上也鮮活出笑意。
鷂子顯然摔得很重,好一陣才爬起。他臉色慘白,牙縫裏抽氣,解了衣服,手伸進去,一下下按。
“這骨頭怕是斷了。”他說。
人們圍了上去,倒也沒發現啥異樣。老頭擰眉一陣,對猛子說:“你可好,把人家的琵琶骨摜斷了。《封神》上,捉了那會邪法的,就用鐵絲穿這骨頭,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了。”
鷂子一身冷汗,卻對白了臉的猛子說:“放心,不怪你。老子傷了,老子治,不叫你花錢。”
猛子正盤算得出多少藥費呢,聽他這話,放心了;又覺得自己不夠男兒氣,說:“疼叫你挨了,藥錢我出。”回頭望女人。女人明白他的意思,摸出那一百元錢,笑道:“物歸原主。”猛子接了,遞給鷂子。
“算了。”鷂子笑道,“你都掐毬算命哩。再說,這是我自己尋的,不怪你。”
猛子很是過意不去。這時,他眼裏的鷂子,又是條好漢了,就把錢又給了女人。女人說:“見錢不抓是傻瓜。”又拿了,見豁子怪怪地望她,解釋道:“就是夜裏那狼皮的,他不要,我要。”豁子才笑了。
老頭說:“這傷,耽擱不得,接的早,好的快。不然,一腫,也不好接骨……還不知咋個麻達呢?”猛子說:“就是。早些進城,早些接去。”
老頭和鷂子去豁子屋裏收拾了一下。紅臉要牽駝送一截,鷂子沒反對,老頭卻執意不肯。他一人背了皮子,背了槍。鷂子空著身子,出了豬肚井。
望著斜了肩膀,遠遠而去的鷂子背影,猛子很是內疚。
6
鷂子們一離去,牧人們又望著一地的羊屍發呆。猛子說,快些剝了皮,取了肚腸,把肉運出去,叫黑羔子多少變兩個錢。炒麵拐棍卻說,一剝皮,萬一黑羔子不信是狼咬的咋辦?“他會不會揢我們呢?”這一說,讚同猛子主意的豁子們也不說話了。
誰都怕被人“揢”。你弄壞個小東西,人家要大價錢,你不給還不行,這叫“揢”。猛子為黑羔子著想,炒麵拐棍們卻想明哲保身:是狼咬死的,又不是老子們弄死的。你一開剝,說不清咧。他要是誣賴你殺了他的羊,叫你賠,而且,隻叫你賠他原來的羊。你出多少錢,也買不來人家的活羊,就隻好由了他“揢”。
這事,倒發生過,炭毛子就“揢”過炒麵拐棍。這一說,誰也不敢開剝了。豁子取出的剝羊工具,也放回去了。
太陽已經老高了。要不了多久,沙漠就熱了。一熱,那肚糞味兒進了肉,肉也就臭了。別說吃,聞一下,腸子都能吐出來。
猛子打定主意:開剝。黑羔子既然叫他看羊圈,他就得負責。不知不覺間,他給黑羔子賠的念頭沒了,心立馬鬆活了。那是紅臉的一句話的功勞:“是狼咬死的,又不是你弄死的,叫狼賠去。”
就是。
但不賠,卻能叫人家少些損失。那皮肉,總能變幾個錢,賣好些,本錢能出來。猛子就請豁子幫忙。豁子卻說:“我可不敢。人家要揢我咋辦?”炒麵拐棍說:“就是。上回,炭毛子那羊,明明是脹死的。他不在,我好心好意替他開剝了,變了幾個錢。他回來,倒問我要他原來的羊。原來的羊,皮剝了,肉賣了,哪裏找去?給錢也不要,隻要原來的羊。賠一隻,比他的大,你的母羊,我賠個羯羊,總成吧?可不行。兩隻?不行。三隻?不行。四隻?不行。五隻?才行了,白溜溜叫他‘揢’了一頓。”紅臉笑道:“誰叫你多管閑事來著?臭了叫它臭去。自己勤掃門前雪,不管門外驢踢鍋。這年頭,誰管誰呀?”
這一說,猛子的P股鬆了:就是,狼咬死的,又不是我咬死的。一開剝,你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咧。
炒麵拐棍慢溜溜說:“要說,這羊,該鷂子賠,他惹了狼禍,狼才咬羊,他不賠誰賠?這也是老規矩:誰惹了狼,那狼惹的禍,誰賠。”豁子道:“就是。那年,燒白頭的兒子捉了狼娃兒,招了狼禍,賠了大半呢。”紅臉道:“啥大半?全賠咧。另一半是人工,給人家白放了一年羊。”
猛子這才明白,那老漢為啥那麽快地離去,明裏說去接骨,暗裏,想是怕牧人們拿這老規矩套他哩。
紅臉對猛子說:“你不該放他們去。那骨頭,根本沒斷,人家明明想溜,找的借口。惹了狼禍,死了那麽多羊,一拍P股就溜走,世上哪有這種事兒?”炒麵拐棍說:“就是。按規矩,你卸他的皮子,扣他的槍,他連個屁都不敢放。那槍,怕也值百十隻羊哩。”這一說,猛子又懊惱了,想:真不該放他們走。
女人卻噗嗤一笑,說:“架打完了,才出拳。事後的諸葛亮,誰不會當?”猛子心裏騰起一股氣來,“就是。你們早幹啥來?老子咋知道這狗屁規矩?你們咋不擋?”
“我們?”炒麵拐棍慢溜溜道,“人家黑羔子又沒把權交給我們,狼又沒咬我們的牲口。一擋,人家問,你是打哪個褲襠裏溜出來的?憑啥擋老子?我們連個屁都不敢放。”紅臉說,“就是。我們是嘉峪關的旋風,邊外的鬼哩。我們一擋,叫人家一頓瘋耳光把牙涮掉,我們連口血唾味都不敢吐。名不正,言不順,師出無名哩。”
“沒那金剛鑽,別攬破家夥。連老規矩都不懂,接啥茬兒呢?人家黑羔子要在,那鷂子的槍,不做主哩。”炒麵拐棍的聲音慢溜溜的,聽來卻最為刺耳。
“你現在接他的槍,他也沒治。”紅臉道,“我估摸,那槍,來路不正。為啥?民兵的槍早沒了,他哪來的快槍?問他要持槍證,他肯定沒有。”
猛子氣極,道:“被窩裏的屁,你們放啥哩?有本事,當著人家的麵說,門背後的飛腳,踢啥?”
女人笑了,腰都笑彎了。
炒麵拐棍卻慢悠悠說:“要說,也真是屁呢。黑羔子來了,人家自會交待。我們,放我們的牲口去。”
女人笑了好一陣,才說:“好,好。既然人家惹了狼禍,狼又不咬大牲口,當然跟你們無關了。”
“誰說不咬?那年,我一頭母駝的峰子都叫狼啃光了。”紅臉道。
炒麵拐棍這才“乖乖”了一句,說:“就是。人家一去,P股上的屎可得我們擦。狼可找我們哩。”
“就是。”豁子笑道,“那狼,可找你們算賬哩。”
“截去!截去!”紅臉道。
“快去呀,人還沒走遠哩。”女人笑道。
紅臉吼得緊,腳卻原地不動。炒麵拐棍話也沒了,顯是怕女人點他的將。
猛子哈哈大笑,罵:“一群嘴硬溝子鬆的貨。”
炒麵拐棍嘀咕道:“你去呀?”
猛子脖子一梗,聲音很大地說:“老子憑啥去?”一P股坐到沙堆上。
7
日頭爺升半天了,紅臉們趕上牲口走了。
幾次,猛子衝動地提了刀,卻終於沒敢開剝羊。那豁子,也是謹小慎微,怕被人“揢”去那一個雞蛋的家當。
女人說:“瞧,瞧,小心,卵泡子掉下去摔碎哩。放心開剝,不信他黑羔子揢死老娘。”她一把從猛子手裏奪下了刀。
豁子道:“人家要真揢,老子可不管。”女人道:“誰叫你管呢?人家真揢,老娘就跟了去,給他黑羔子當媽也成,當婆姨也成。明擺的,開剝了,多少能變幾個錢。臭了,就糟蹋了。一個個,看起來是男人,可哪有個卵蛋?”
猛子臉紅了。女人那話,拿芨芨在他臉上抽呢,就走過去,幫女人開剝起羊來。
可是,羊已硬了。
這羊,熱身子好開剝:在蹄上剔個口,吹進氣,皮肉就分開了。劈胸剖開,一手撈皮,一手搗肉,幾下,就能扯了皮。一冷一硬,氣就吹不進去,肉和皮就貼在一起,得一刀刀割,稍不留意,就把羊皮弄爛了。猛子和女人吭哧半天,才剝了半張羊皮。
女人擦擦頭上的汗,對豁子說:“你看老娘的洋相,是不是?以前,你也有幾分剛氣呢,咋成縮頭烏龜了?”
一聽那“烏龜”二字,猛子便想起夜裏“蓋”過女人,笑了。女人顯然明白猛子為啥笑,就取笑豁子:“不說你烏龜,你都烏龜了;越說你烏龜,你還越烏龜了。”猛子大笑。
豁子笑道:“老子要真成了烏龜,非殺了你不可。”
女人道:“老娘想叫你烏龜的話,你剮都不怕,別說殺。你鍘刀斷了老娘的頭,血身子也叫你烏龜哩。”
豁子笑道:“真沒了頭,誰願奸屍呢?”
女人笑道:“沒頭鬼就喜歡沒頭的女人。你不奸,他就有奸的。有的人,就喜歡女人像屍體一樣不動,由他折騰呢。”問猛子:“你信不信?”猛子笑而不言。
“不過,”女人笑道,“那號人,比烏龜也好不到哪裏,也是個沒起色的貨。”
豁子一幫手,進展就快了些,但和熱剝時相比,仍顯慢。約摸一個時辰,才開剝了五隻羊。
猛子就盼黑羔子快些來,多幾隻手,就多剝幾隻。
心卻忽地蹦了一下。馬上,他一臉沮喪:黑羔子喊人去了,喊了人來,鷂子們卻已走了。
“操。”他咕嚅一聲,晃晃腦袋。狼一來,羊一死,倒把正事兒忘了。即使黑羔子喊了人來,也是個“屁打狐子”,白出身臭汗而已。
女人發現了他的異樣,抬眼望他。經過幾天的接觸,猛子發現女人很美,一見這張臉,心裏就熱乎乎了,就笑笑;心裏卻在怨自己:要不是摔壞鷂子,黑羔子帶了人來,趁他們睡覺,來個甕中捉鱉多好。又想:不摔壞,他們也會溜。按炒麵拐棍的說法,老規矩在那兒擺著,他們也怕承擔損失哩——終究也溜了。一想,心裏反倒輕鬆了。溜就溜吧,腿在人家身上長著,老子的心盡到了,叫你們白跑一趟,也怨不得我。
“咋?老道爺夢表哩。”女人取笑。
聽說,老道爺坐法台,往天上送表時,元神上天了,法台上隻是個肉身兒,女人借以比喻自己出神,倒也貼切,便說:“我盼黑羔子哩。他一來,人手多些,剝得快些。”豁子喘籲籲道:“這羊,一冷就不好剝。瞧,都硬了。”
三人頭碰頭,剝到日頭爺偏西,才剝了十隻羊。望著白花花躺了一地的羊屍,猛子的腦袋也大了。
8
太陽懸山子的時候,紅臉和炒麵拐棍就趕著牲口上圈了。因猛子忙著開剝死羊,狼口裏剩下的那些羊就在羊圈裏圈著,餓得“咩咩”叫。這紅臉們,說話雖嘲嗬嗬的難聽,心卻好,來時,抱了一些幹草,丟到圈裏,把羊叫聲塞住了。
胡亂吃口飯,紅臉們便到豁子房裏,見他們已開剝了十幾隻羊,便不再說啥,也取了刀子,撈了羊開剝。隻是夜裏幹活不如白天,時不時地,就把羊皮弄破了。豁子一再安頓,慢了慢些,皮子一定得剝囫圇。因為肉擱不住,一臭,就得扔。羊皮卻不然,蓋在幹沙上,不多久,皮就幹了,等那駝子來,一出手就是錢。這一說,炒麵拐棍把眼睛都挨到羊皮上了,刀也動得越發謹慎。
紅臉歎道:“這下,黑羔子爹的心上插刀子哩。人家想出去蹦躂。可那老崽,硬要把他拴在這毛蟲上。明擺的,這也沒個啥奔頭。”炒麵拐棍說:“種莊稼沒奔頭,放羊也沒奔頭,奔頭在哪裏呢?一想,心也灰了。”紅臉道:“就是。草少了,井幹了,莊稼也大片大片地死了。今年,怪怪地,有了個蟲兒,叫啥吸漿蟲,麥子剛有個麵氣兒,人家就鑽進去,把漿咂幹了,像那貪官一樣。可又不好殺,藥打了一遍又一遍,那蟲兒,嘿,旺騷得很呢。”炒麵拐棍說:“還有這個費那個稅呢。力氣白出,還得往地裏貼錢呢。要是這沙窩再不養人,咋活呢?”
看這屋裏的氣氛很是沉悶,女人就打趣道:“豁子,別的人,我不管,你可得把我安頓好,伸腿前,存個十萬八萬的,叫老娘養老。不然,你可留不住我,遲早也叫人拐走了。”說著,朝猛子做個鬼臉。
“十萬八萬算啥?老子死時,把金條子給你留下。”
“你那金條,值個六七塊,切成片兒,當錢兒肉賣去,老娘可不稀罕。”女人笑道。
紅臉笑道:“這話,欺人呢,把你當叫驢了。驢毬煮了,切成片兒,像麻錢,才叫錢兒肉呢。豁子,揍她。”
女人吃吃笑了,“真要是驢……的倒好了。他呀,平攤上一個禿樁兒,怕連六七塊也值不了。”
豁子訕笑道:“看來,你的皮鞭癮犯了。”
“老娘等著呢。”女人笑。
猛子很奇怪,看這豁子,真沒個叫女人圖的,要錢沒錢,要人才沒人才。她圖啥呢?
女人這一攪,就把那沉悶的氣氛攪活了。紅臉和炒麵拐棍已開剝了一隻羊,剖開腔子,掏出肚子,到外麵倒了肚糞,把下水扔在門口。老山狗臥在門裏呼嚕,看這樣子,可真不中用了。多厲害的動物,一老,就顯出敗相了。這老藏獒,粗一看,連狸貓兒的歡勢也沒了。
“瞭著些。”紅臉拍拍老山狗的頭,安頓道:“那狼來了,出個聲。”
猛子一聽,又驚出汗來:光顧了剝死羊,把活羊又忘了。他丟下刀子,用袖子擦擦汗,胡亂洗把手,提了槍,去羊圈。
羊圈門拴得好好兒的,羊正吃紅臉們弄來的草呢。真難為他們了。這草不知哪兒弄的?撿起一看,原來是玉米稈子。這是一些羊倌從家裏帶來擱在羊圈上的,一來檔雨,二來以備在雨天出不了門時喂羊,卻叫紅臉們順手牽羊來了;又聽得炒麵拐棍喊:“來吧,沒事。今日個,狼封口。”猛子又到炒麵拐棍圈裏,抱些草來,扔給羊。
進了豁子屋,炒麵拐棍解釋道:“昨日狼打卦。今日狼封口。農曆二十六咧,沒事,就是它來,牙巴骨也是硬的,張不開口。”紅臉笑道:“黑羔子是個半本子爛閑書,卻記不住日子。你不翻書,識不了幾個字,倒把日子記了個清。”炒麵拐棍道:“他心裏有雜物,把日子都擠跑了。我心裏隻有日子,老算熬過這一天,能弄幾個眼睛珠子血汗錢,當然記了個清。”
女人問:“那狼,真封口?”
“當然啊,”紅臉道,“土地爺要不管,那狼天天咬,天天吃,牲靈們還能有活路?一個月裏,就封它九天的口。它肚子餓成空皮袋,涎水吊上三尺長,可牙巴骨硬,張不開口,也沒治。”
“人家能餓下?”炒麵拐棍道,“三六九,狼封口。二五八,狼打卦。封口的前一天,人家一打卦,就知道哪個方向能弄到吃的,也餓不了肚子。”“就是。一個大些的老鼠,就夠它一天的養命食。”豁子道。
猛子卻不放心,在裝好火藥的槍裏安上火炮兒,出了屋,朝天開一槍,一股火直躥天空。他卻想到了鷂子的快槍,想,自己要有支快槍多好;又想到黑羔子喊來的人,會撲空,煩惱又起了。但一泡尿撒完,煩惱就沒了,便給老山狗安頓幾句,進了屋。
從清涼的空氣裏一入屋,就受不了撲鼻的腥氣了。叫狼砸了血的那些羊,肉就白些。隻咬沒咂血的那些,肉色就黑紅。這些黑紅的肉,吃時不太鮮,腥味也重,肉湯不好渴,但碰上外行,也能充宰的賣掉。連後晌剝的,已剝十八隻了。羊皮扔在沙地上,肉提出去,吊在羊圈的柵欄上。
猛子吩咐女人卸下半隻羊,剁成碎塊,煮了,既然黑羔子把“印把子”交給了他,他就敢行使這權力。豁子說:“就是。這黑羔子,老子給你剝羊,你連頓手抓羊肉也不給吃,你不是人!”女人邊剁肉邊笑道:“你叫啥哩?人家黑羔子又沒說不叫你吃。老娘給你煮。你給老娘吃結實些,別一抖,就散了架。”紅臉們都笑了。
望著女人鮮活的笑臉,猛子想不通:這婆娘,跟了這豁子,圖啥?
9
又剝了幾隻,夜深了,手抓羊肉也熟了,男人們便洗了手,抓起羊肉疙瘩,吭哧吭哧地啃。因為煮得時間短,肉不太爛。豁子邊啃邊怨女人撈得早了,紅臉們卻說正好。猛子也覺正好,有啃頭。太爛了,一入口,綿綿的,不過癮。但女人還是把大部分肉又揀進鍋裏,入了火重煮。
沙漠裏沒煤,柴卻多,不遠處的沙窪裏就有陳年老黃毛柴,有的都長成樹了,那枝丫,東扭西扭,刺向天空,拿把開山斧劈半天,就能用好些日子。還有牛糞啥的,都是好燒的。豁子就用灶火,盤個土台,中空,上安鍋,下入火,煙洞從炕裏旋了幾圈才出去。所以,一燒火做飯,炕也就燙了。有了燙炕,就有家的味道了;再有了女人,就是地道的家了。涼州人對家的概念是:“三畝薄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豁子沒牛,卻有駱駝;沒田,卻有井;老婆熱炕頭也有,隻差孩子了。不知為啥,這女人卻不開懷。豁子每夜都要勤奮地下種,可就是沒收獲。這是他的心病。孩子是女人的絆,一有了,她想飛,都飛不了。豁子把拴住女人的希望,寄托在將來出生的娃兒身上。
這些,是吃完羊肉回羊圈的路上,紅臉告訴猛子的。猛子這才明白,豁子為啥有人沒人夜裏都要弄出響動。
“你問過女人沒?她圖豁子的啥?”猛子問。
“問過。”紅臉打個嗝,“她說啥也不圖,隻圖個清靜。”
“她說她吃飽喝足,啥也不想,也不爭,也不鬥,活一天是兩半日子,舒坦。”紅臉道。
就這樣。
倒也是。外麵的世界啥也不缺,就缺清靜。相較於外麵的爭呀,鬥呀,嚷呀,鬧呀,費呀,稅呀……這兒真成世外桃源了。春天裏,黃的是沙,綠的是草,白的是羊群。到秋天,色彩單調了,黃毛柴呀,梭梭呀,駝駝刺呀,沙米呀,都成沙的顏色了。連那狼,也灰楚楚了,丟到沙上,不仔細分辨,還當成沙漩兒了。白天是太陽,夜裏是星星。常拜訪的客人,便是風了。這客人,親熱得緊,一來,就嘔嘔嘔弄出滿天的叫,揚起滿天的沙子染你,恨不得把你也變成沙子。初來時,不甚習慣。久了,沒它,反倒寂寞。在這兒,隻要心不貪,不清靜也由不了你。
那舒坦,比清靜更受用了:吃塊黃羊肉,舒坦;睡個懶覺,舒坦;叫熱沙熨熨脊背,舒坦;看那“騷胡”抵仗,自個兒嘿兒嗬兒笑,舒坦;曬在熱太陽下,翻開皮襖,捉裏麵叫虱子的小動物,它跑你追,東躲西藏,狐子再狡猾也逃不過好獵手,終究叫你逮個正著,兩指甲一合,“吧”地一聲,斃了它,舒坦;幫虱子計劃生育,二齒相合,咬那衣縫,叫“蟣子”的虱卵便吧唧吧唧了,好不快哉,舒坦;用土塊壘了壘子,撿來黃毛柴,燒出嫋嫋騰空的煙來,把壘子熏成個紅燈籠,丟進幾個山藥,不一會,再取出來,敲時嘣嘣響,看時黃燦燦,吃時噴鼻香,也舒坦……這舒坦,多著呢。若是去了貪心,來這兒隨遇而安,倒真是舒坦哩。黑羔子你個苕包,還顛個臉,圖啥哩?人本來就是混世蟲,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活一天是兩半日子,你還要個啥“盼頭”呢?
猛子的“盼頭”是有個快槍。沒快槍,沙槍也行;沒沙槍,夾腦也行;沒夾腦,彈弓也行……有槍了,槍打個黃羊;沒槍了,夾腦夾個兔子;沒兔子了,彈弓打個麻雀兒。把麻雀兒連毛丟進火裏,不一會,就成個黑蛋兒了,那黑的是毛,剝去,就是個精了身子的黃燦燦香噴噴的麻雀兒。小心些,取出腸肚兒,扔了;把肉放嘴裏嚼,再嚼,嚼。對,有一點燎毛味兒,但隻是一點兒,多的是那香。再嚼,嚼,越嚼越香,香就鑽進腦子裏了……也舒坦。
除了槍,猛子還“盼”個女人,這概念更模糊了。當然,不能像爹說的那樣,揭起尾巴是個母的就成。最好能胖些兒,浪些兒,奶子翹些兒,P股肥些兒,身子骨結實些兒,腦子簡單些兒,臉蛋平順些兒,就成。雙福女人那樣的,腦子太好,怕降不住。月兒那樣的,行是行,可那丫頭心比天高,嫁過來老是怨天尤人,把老公貶得連驢糞蛋兒也不如了,也累;這豁子女人,浪也浪,那些“些兒”也有,可懶散。女人一懶散,地裏活老公幹。女人,還是勤快些兒好。對了,諞子那家夥,說啥來著?炕上的蕩婦,炕下的貞婦,廚房的傭婦,地裏的農婦。好像,就是這。
不過,少一個“些兒”成不?成。少兩個呢?成。全沒有成不?也成。實在沒有珊瑚樹,就來一棵紅柳墩。吃不上蟠桃,來一捧爛杏子也成。沒啥,女人嘛,生個兒,養個女,做個飯,縫個衣。接下來,就是鬆個腰節骨,等啥時腰節骨脹喚了,解開褲帶,在女人身上鬆活一下。就這樣。
猛子胡亂想一陣,便不去想了……怪,咋破天荒地想了這麽多?女人一個“清靜”,一個“舒坦”,倒惹出他一大堆胡思亂想來了。
那黑,漆成一團了,摸摸門,皮條仍在。這是他從柱子上掛的羊鞭上解的。昨夜用的皮條,不知弄哪兒去了?也許叫狼當“幹肉”嚼了。難說。那皮條,本是牛身上的一部分,嚼嚼,也能往肚裏吞。紅軍過草地時,不也煮了皮帶吃嗎?卻又想起,這皮條,是拴不住柵欄門的。這門,擋君子不擋小人,一腳,就能踏開。這皮條,也拴人不拴狼,人狼和平共處了,你尊我,我敬你,你疼我,我愛你,不拴皮條兒,人家也不望你的羊。但你要是惹了它,它要是潑上命跟你鬧,這皮條兒,連個屁用也不頂。還是到豁子屋子找根鐵絲吧,雖說“三六九,狼封口”,但還是小心些好。
推開門,見女人正鋪炕。猛子說明來意,豁子下炕,從柱子上取下一盤鐵絲,三扭兩扭,弄下一截,給了猛子。女人卻問:“習慣不?那圈裏冷。不習慣的話,屋裏睡來。”豁子也說:“就是。今日個狼封口,沒事。我在沙窩裏待二十年了,沒聽過封了口的狼咬羊的。”屋裏暖烘烘的,猛子差點要留下了,但一想昨夜的事,心又怵了,說:“還是到羊圈裏睡吧,睡人和不睡人,總不一樣。”豁子說這倒是。猛子就回去了,用鐵絲紮了柵欄,進了洞,裝了火藥和鋼珠,壓了火炮子。他打定主意:今夜,狼要是來,先要了它的命再說。進了洞,也懶得再想啥,肚裏填了肉,身子骨就乏,不覺間迷糊過去。
一匹狼款款而來,肥大的肚子快撈地上了。那涎液,吊了一尺。狼嘴一咧,嘴角就到耳門了,突地一張口,便能塞進個藍球。猛子想,不是說狼封口嗎?那嘴,咋張成灶火門了?正疑惑間,那狼打個滾,變成女人,推那柵欄,“咣!咣!”
那聲音,一聲比一聲大,猛子就醒了。第一個念頭是:“狼來了。”一骨碌翻起身,摸了槍,正要撲去,卻多了個心眼,怕狼守在洞口,一口咬斷他喉嚨,就槍杆前探,手扣扳機,慢慢前去。
柵欄仍在響,一個黑影搭在上麵,使勁搖柵門。猛子可不管“保”不“保”了,都欺到門上來了,還了得。正要扣扳機,卻聽到女人聲:“你死了嗎”?
猛子嚇一跳,那扳機,差一點扣動呢。“你是誰?”他問。
女人吃吃笑道:“是你媽。”猛子想到了夢,“你是狼變的?”“你媽才變狼呢。”猛子不覺笑了,三扭兩扭,解開綰門的鐵絲,一把摟了女人,那兩團肉一下溻胸上了,火忽地騰起,把槍倚了,摟了女人,進洞,按在鋪上,扯下褲子。
女人由了他折騰,漸漸被蕩出呻吟。
忽聽到,豁子遠遠吼道:“死了嗎?”
猛子凝了。女人先屏息,聲音遠遠傳了去:“死豬一樣哩。”猛子一急,草草了事。
“你個挨槍貨。”女人低聲道。
猛子笑道:“你才是挨槍貨呢,差點叫當狼崩了,剛躲了火槍,又挨了老槍。”
女人吃吃低笑幾聲,說:“快去,黑羔子們來了。”
猛子快快地收拾一下,摟女人出柵門,再胡亂綰幾下門。女人大聲說:“我還以為你死了呢?”“也就呀,睡得溝子裏沒脈了,叫老狼叼了,也不知道。”“老狼咋會叼你這號貨色?”兩人大聲表演著,進了豁子屋門。
豁子顯然把發生的一切都介紹了。孟八爺陰沉著臉。黑羔子反倒安慰:“沒事,正好,我早不想放呢,可爹硬叫放。這騷羊,成黑色咒子了,捆了幾輩子了。跟勞改,有啥兩樣?”屋裏還有三人,一副收羊皮的回子打扮,猛子估計是警察裝的。
豁子狠狠白女人一眼,“我還以為叫狼叼了呢?”
女人嗔道:“叫你去,你四個蹄兒蹬住不動彈。人家睡成個死豬,差點把老娘當狼給崩掉。”
“槍都舉了,剛要扣扳機,她說話了。哎呀,驚出一身冷汗。”猛子道。忽然,他發現女人頭發上有根麥草,這是躺在地鋪上沾的。又看看身上,倒沒異樣,心裏仍不由得慌了。
“你還打狼?”孟八爺冷冷問道。那三人,也掃了猛子一眼,“沒,沒。”猛子覺得那三人的目光很冷,不由慌張了,說:“嚇唬一下,嚇唬一下。”孟八爺口氣很硬地說:“娃子,話給你說到頭裏。糊塗時吃屎,還說得過去。明白了再吃屎,就不是人了。”“知道,知道。”猛子心虛地望望女人頭上的草。豁子也臉色大惡,惡狠狠望女人。猛子想,幸好有人哩,不然,豁子要扯下女人褲子檢查哩,一檢查,人贓俱在,你有一百張嘴,也支吾不出個道道來。
黑羔子歎了口氣,恍惚了眼,不一會,就溢出淚了。孟八爺勸道:“這事兒,誰遇上,也倒黴,想開些。”
黑羔子帶了哭聲,道:“我不是難過這個……早想殺了,可爹不讓。真有些恨他,叫我坐五年牢了。這沙窩,是個天大地大的牢房哩……還剩多少?”這一問,才把豁子的目光從女人頭發上拉回了。“多呢。咬了四十九隻。”豁子道。
“為啥不全咬死?全咬死,倒便當。”黑羔子眼裏冒出了火,那蓄滿的水漸漸被火燒了。他又恢複了以前的冷漠。
在猛子目光的提示下,女人發現了頭上的麥草。她大方地取下麥草,對豁子說:“看看,我衣服髒了沒?我不去,你硬叫去。一進圈裏,就是一跤,差點連腰都閃折了。”
那老成的“回子”笑了一下。豁子眼裏的惡才沒了,笑道:“是一個狗吃屎吧?”女人笑道:“你才吃呢。我是先跌P股後跌腰,最後跌的頭發梢。”她把那根麥草扔到豁子臉上。
那“回子”又一聲笑。猛子想,這“回子”,好利的眼睛。
“我估摸,他們有窩鋪,不然,傷了鎖子骨,走不出去。”孟八爺說。
黑羔子叫女人煮羊肉。猛子忽然想到那老頭說的一些話,便把孟八爺叫到門外。
天已麻亮了,能隱隱幻幻地看到不遠處的沙丘。早晨的風格外清冽,像濺了水的芨芨往臉上抽。離豁子家有段距離後,猛子問:“你和張五關係咋樣?”“哪兒的?有好幾個哩,高溝,龍王廟……都認識”。“東山。”“那張五呀?炒麵捏的熟人呢。你忘了?東山的張五,沙窩的孟八,南山的瘸阿卡,內蒙的黃毛,這是前些年公認的‘三個半獵人’——那黃毛道爾吉,用藥‘鬧’,隻給算半個獵人。咋?”
猛子吞吞吐吐地說:“我估摸,那老頭,是張五。”
“啥樣兒?”
猛子說了老頭形貌,孟八爺沉吟道:“有點像。”又問:“他吸不吸鼻煙?”“吸呀。他有個鼻煙葫蘆兒,墨綠色的。”
“那就是了。”孟八爺道,“那還是我送他的呢。他脖子裏是不是掛一串珠子?瑪瑙呀,珊瑚呀之類?”
“這倒沒見。他們一來,我就到羊圈裏睡了,沒見他脫過衣服。”
“這兒,”孟八爺指指腮部,“是不是有個痣,有幾根毛?”
“有。”猛子說,“我還專門留意了呢。”
“那就是了。”孟八爺取出煙鍋,蹲在地上,手抖著,裝了煙,打了幾次火,都叫風吹滅了。許久,才說:“瘸阿卡也說過,我還不信……這可麻煩了……我也正思謀呢。幾十幾十打狐子的,得會辨蹤呀……這就對了,人家張五,當然……怪不得。”
“你放心,我不亂說。”猛子說。
孟八爺自言自語道:“那老崽,還迷著哩……也難怪,我也才醒呢。”
“放心,我不亂說。”猛子道。
“屁話。”孟八爺忽地起身,“兩碼事,知道不?朋友是朋友,可你犯罪哩。對得起你,我就對不起狐子哩。對不起狐子,就對不起子孫哩。我的朋友也打,張五的朋友也打,朋友串朋友,天下人全成朋友了。都來打,過不了多久,沙窩裏連狐毛狼毛也沒啦。他張五坐了班房子,老子給他送飯。”就撇下猛子,進了屋,說:“老棟,你出來一下。”
10
“回子”既探明了底細,吃了羊肉,喝幾盅孟八爺帶來的酒,帶了吃食和水,就出了沙漠。豁子和女人也知道了他們是警察扮的,倒沒吃驚,都說:該,要保,就實心實意地保,不要盡放空炮,倒把狐皮狼皮的價保上去了。那樣,就不叫保,叫催命了。
孟八爺把紅臉和炒麵拐棍也喊了來,說:“今日個,你們也得下苦了。這羊,再不開剝,就臭了。”
黑羔子卻說:“不剝了,一把火點了省心,眼不見,心不煩。”說著,他低下頭,尋見豁子盛煤油的塑料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