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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

  手術前的那幾日,是憨頭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光。

  一是他打聽到一天的花費四五十元。這等於要他的命。他十分討厭醫生,因為醫生總是開許多液體打吊針。他認為這都是白花錢的。既然吃藥打針打不下肝子裏的蟲,就用不著那些無謂的花銷。在他眼裏,打一次吊針等於喝一次爹媽的血。

  二是動手術的日期一直無法確定。醫生總說觀察幾天。觀察?這有什麽好觀察的?B超已做了三次,還做了胸透、肝功化驗、心電圖等許多憨頭認為純屬騙錢的勾當。他的病在肝部——那個疙瘩在一天天長大——而不在頭腦和胸部。幹那些勾當有什麽用?騙錢也得看對象,不該騙一個窮人。

  病情基本已確認:肝包蟲。同室就有一個肝包蟲,肋部插一個管子,另一端插在瓶子裏。瓶裏有些紅紅的液體。這人走時老貓著腰,齜著牙,提著瓶子。據說人一沾上瓶中的液體,就會得相應的病。於是,他的出現和瘟神差不了多少。憨頭想到自己也會成那個樣子,很難受。但他又希望自己盡快成這個樣子。多住一天,多花不少錢呢。

  “嘻,以後你可注意,不要沾上瓶子裏的東西。”憨頭笑著對靈官說。這是他唯一能裝出開心樣子的話題。

  “你害怕不?”靈官問。

  “蠍虎子挨鞭子。怕也得挨。”憨頭極力裝出輕鬆的樣子,但馬上又悶悶不樂了。

  病房裏的氣味令憨頭極不習慣。輸完液,他就拉靈官出去轉。可一到街上,想到自己掏了錢的床位白白空著,又想回去,狠狠睡他個驢日的。

  靈官卻說:“多轉轉,散散心。悶在病房裏,好人也會悶出病來。再說,現在不轉,手術一動,想轉也轉不成。”

  憨頭歎口氣:“等到啥時候呢?天的爺爺,一天幾十塊,想想都駭烘烘的。遲是一刀,早也是一刀。白白花那個錢幹啥?你給你那個同學說說,能不能早一些?”

  “說了百遍了,沒用。這是程序,誰都要觀察幾天呢。再說,肝包蟲呀啥的,定在星期六。這幾天是沒法了,等過幾天,再求求。”

  憨頭皺眉道:“等,還等。那點兒錢,不等動刀子就花光了。純粹是騙錢。亂查啥呀,明明是肝包蟲。一拉開,剝了就沒事了,弄那麽複雜幹啥……聽說,得送禮。不送,人家就不給你排。”

  靈官笑了:“這你就別管了。該辦的我都會辦。”

  “你是不是送了?”

  “你安心養你的病,管那麽多幹啥?”

  “養?養?這個疙瘩倒是越養越大了,像是天天在長……這倒不要緊,大不了脹死。可錢,你說,咋還?”

  靈官說:“有人就有錢。等你好了,我們打狐子抓兔子,生著法兒弄錢。不信還不了那點債。”

  憨頭說:“債是我的,不叫你們還。等一出院,我就分家,債我背。你和猛子去掙娶媳婦的錢。我不拖累你們。”

  靈官笑道:“這時候了,說這些幹啥?”

  “不說?心裏憋得慌。幾天了,老想說,老沒說出來。說明了,心裏才舒服些。”憨頭籲了口氣。

  二人出了醫院門,到大街上。街上人多,憨頭的腦袋都給人呀車呀晃暈了。太陽也迷迷瞪瞪,不似鄉下那麽清亮,像在做夢。憨頭想回去睡覺,可又不忍敗兄弟的興致,隻懵懵懂懂跟了他去。到了廣場,憨頭看到那匹銅製大馬,高高在空中,張著大口,揚著蹄子,就說:“人說這馬把西營水庫的水喝幹了,我們才旱。是不是真的?”

  靈官說:“誰知道呢?說啥的都有。說好的,說這馬張嘴吃的是永昌的草,糞卻屙在了武威,肥了武威的土地。聽說永昌人雕了個石牛,長長的角,專門用來抵這匹馬。誰知道哪個對呢?”憨頭說:“怪就是怪。我老覺得這馬要倒下來。”靈官說:“我也有這感覺。還是不倒的好。為修這馬和台子,花了不少錢呢。一倒,還不是得老百姓出錢。”憨頭說:“那就不叫它倒了。”“就是。”二人的語氣仿佛真能決定啥大事似的,便都笑了。

  路過大十字,憨頭說要照個相。他說:“我還沒照過啥相呢。照一個,或許以後用得著。”靈官認真地望憨頭。憨頭笑笑。靈官說:“照歸照,可別亂想啥。”憨頭說:“我沒亂想啥。”心裏卻在嘀咕:莫非他瞞著我的病?心倏地暗了,但還是擠出笑,進了照相館。二人合了個影。憨頭說:“一樣是照,再照一個單身。也許日後用得著。”邊說邊留意地望靈官,見靈官這次並沒異樣,才鬆了口氣。

  2

  一進病房,靈官的頭便大了。單那股藥味兒就叫他受不了,何況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味兒。巴掌大個病房裏有六張床。每張床一個病人,一位陪員。隻這十二個人呼吸,便是個大汙染源。靈官一想到自己吸入的氣,是從那些人的口裏呼出的,就不由得惡心了。待不了幾分鍾,他就溜出去了,把憨頭一個人丟在病房裏。

  憨頭恰好相反,一從街上回到病房,就似小鳥回了窩,有了安全感。亂嚷嚷的噪音沒了,亂哄哄的人流沒了,一切都顯得那麽安逸。當然,這僅僅是他瞬間的感覺。很快,他就感到不安了:他想到了一天的花銷。他格外自卑,不敢和同房的病人對視。即使對方隨便問他一句話,他也是受寵若驚,堆上一臉諛媚的笑。

  同房的那個“肝包蟲”,貓個腰,拿個瓶子。瓶裏插著從肋下穿出的疏導管。這是憨頭最怕看的鏡頭。一想自己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就有點害怕,但想起爹媽愁苦的臉,又覺得這個病人很幸運——聽說他入院第四天就動了手術。

  同病房還有一個是寒症。憨頭不懂啥是寒症。一個老頭告訴他就是“氣卵子”。另一個腿折了,皇城人,做生意的。兩個地方的牧民爭奪一塊草灘時,誤傷了他。一個是闌尾炎。再一個就是告訴他“寒症就是氣卵子”的老頭,患了怪病,腎裏有了塊石頭。

  憨頭覺得自己最不幸。

  3

  老順帶來了兩隻雞,叫靈官送給大夫。靈官提了,去見同學。同學笑了,問:“你這是算打個招呼呢,還是送禮?”靈官不解。同學笑著解釋:“先打個招呼,這點也成。送禮嘛,太薄了些。”靈官說:“知道知道,就當打個招呼算了……真正送禮買些啥呢?”同學說:“啥都別買。錢最好。你知道他缺啥?買啥也不合人家的心。不如送錢。”靈官問:“送多少合適?”同學笑了:“當然是多多益善。哪有個啥合適不合適?不過,多了你沒有。三五百塊錢總有吧?”靈官倒抽一口冷氣:“喲,這麽多?”“多?”同學搖搖頭:“這點多啥呀?人家早給你安排幾天,啥都出來了。再說,病人家哪個都想早治好,攀比著送禮呢。”同學就帶了靈官去大夫家,提了兩隻雞算是認路。

  老順聽了靈官的話,牙縫裏唏哩好一陣,才說:“反正得花,送吧,送吧。該著咋,就咋……你該花就花,娃子的病要緊……我先回去糶那幾顆餱食。”

  靈官說:“也不急。花著看吧。住院費也不是一次就交幾千。一次五百。等萬一不夠了,再糶也來得及。上次交了兩個五百。手頭還有千幾呢,花著看。萬一不夠了,再糶。”

  老順思謀一陣,說也好。沉默片刻,又說:“我還是回去借幾個。那些麥子先不糶,萬一措手不及時,再糶。”又再三叮囑道:“該咋花,放心花。娃子的病要緊。”靈官答應了。

  老順回村後,看到瑩兒的眼睛跌進了眼眶。猛子卻還那個樣子,仿佛家裏沒發生過啥事。老順很滿意瑩兒的瘦,認為她長心,便越加反感猛子,就惡狠狠對他說:“你心上也該擱點事了,啥都不能往老子頭上壓。去,再生發個幾百塊,要給那些驢送禮呢。”猛子問:“哪些驢?”“大夫。”猛子一聽瞪圓了眼:“憑啥?”老順冷冷地說,“不憑啥。好幾天了,說是觀察,愣是不排個時間。不送些,怕是到驢年馬月了。反正是個冤枉錢,總得花。”

  猛子咬了牙瞪著眼,瞪一陣咬一陣,覺得咬瞪也起不了作用,就說:“該張嘴的都張了。不成,就糶糧食。”“糶?”老順冷笑道:“你就知道糶。糶光了,你喝風去?天這個旱法,明溜溜要殺人哩。去吧,能生發多少,就生發多少。”猛子的喉結動了動,卻也沒動出一句話來。

  老順蹲在炕沿上,邊抽煙,邊擰眉頭,盤算著能張口的人。靈官媽的眼睛盯著老順的嘴。老順嘴裏吐一股煙,她的嘴也動一下,想問啥,終於沒敢問。

  瑩兒悄聲沒氣的,怯怯的,有種歉疚,不敢和公婆對視,仿佛憨頭的病是她造成的。

  “饃饃渣湊個鍋盔。”老順用力吐出一個煙蛋,繞了煙袋,跳下炕來,吩咐道:“見誰都張一次嘴。一塊也成,幾毛也成,能湊多少就是多少。凡是認得的人,都張一次。”靈官媽說:“也成,誰家不遇事呀?長心的都會幫湊幾個。”

  猛子說:“我不去。”老順惡狠狠瞪他一眼:“你不去吃屎去。”猛子說:“挨門挨戶我張不了那個口,反正我給生發個百兒八十的。”“也成。”老順說。

  午飯後,老順從村東開始,靈官媽從村西開始,挨家挨戶,說同樣的話,求同樣的事。憨頭住院是件大事。村裏人盡了自己的力幫。半天過去,總共借了八百五十元五角。猛子也借來八十二塊錢。老順叫猛子將各家的借款數記下。老順向來丟三落四,記性不好,可這次哪家幾毛哪家幾塊卻記了個清。

  次日,老順打發猛子去城裏送錢。猛子卻說他正打算出去掙些錢。老順忽想到猛子做事向來毛手毛腳,叫他送錢,自己心裏不放心,就自己坐車進了城。

  3

  老順進病房時,憨頭正打吊針。那個患了腎結石的老頭,正哎喲呻喚。聽靈官說,這老頭已動了手術,白挨了一回刀,刀口拉開後找不到石頭。聽說手術大夫用針在那個腎上刺了個遍,卻沒找到半星石頭。老頭子臉色發白,邊哎喲邊罵大夫是吃稀屎的。

  “氣卵子”勸道:“算了,算了,別罵了。你還算幸運,沒給你把腎全割了扔掉就算不錯了。知道不?有個人左腿得了骨癌,卻叫大夫把右腿給鋸了。”

  “就是。報上說了。”皇城人應和道:“有個幹部左肺得了癌,動手術時倒把右肺切了。本來還有活的希望,這下,全完了……還有個姑娘,得了闌尾炎,卻叫大夫把子宮切了。”

  老順一聽,白了臉,拉了靈官出門,到走廊無人處,說:“聽見了沒?這世道,該花還得花。”靈官笑笑,說:“花了,該花的花了。”“多少?”老順急急地問。“五百。都給了主治大夫。本來,還要請那些人吃一頓的,主治大夫說算了,他給他們說說。”“請就請一頓,該花的還得花。”靈官笑了:“請不起呀。吃一頓,沒個幾百下不來。”老順驚得張了口,半晌呼不出一口氣。

  老順將報紙包的一大包零錢給了靈官,說:“九百……總算把那幾顆餱食保住了。”靈官又給了爹,說:“帶多了不好。先放在家裏……最好到銀行換成整的。零的,拿不出手。”“憑啥拿不出手?零的也是錢。”“不憑啥,人家怕麻煩。”老順便將那包報紙包著的零錢裝進了破纖維袋子。

  等憨頭輸完液體,父子三人出了醫院,進了飯館。老順說:“你們吃。我帶了饃饃,剛吃過。”靈官埋怨道:“吃頓飯能花多少?你細,細了多少年,也沒見細下個財把把兒。”憨頭也說:“就是。這麽遠來了,不吃咋行……我吃不多,一點點,多了脹得難受。”老順說:“你放心吃。人是鐵,飯是鋼。人全靠五穀長精神,細啥哩?”憨頭說:“我是真吃不多。吃上難受。”老順望望憨頭又黃又瘦的臉,心裏不由一沉。靈官要了三碗炒麵。

  老順問:“那個疙瘩長了沒?”“長了。”憨頭說,“吹氣似的。頭一回做B超,才八厘米。第二回,就十五了。現在,我估摸快二十了吧。”見老順沉了臉不再說話,靈官就說:“吃飯就吃飯,不說別的。”憨頭說:“快動了。任它長多快,一刀剜了,就好了。”

  靈官說:“就是。”望老順,老順卻恍惚了眼,不聞半點聲息,半天才往嘴裏撥一點麵條。

  吃過飯,父子到街上轉了轉。老順說:“你們還是回去吧。沒錢,有個啥轉頭?”辭了兒子,去車站。一路上,心裏噎噎的難受,老覺得天陰著。街上人多,但都進不了老順的心。他心頭晃的老是憨頭黃瘦的臉。

  路過東小什字,見一個瘦老頭正給人算命,正“朱雀玄武”亂七糟八說得起勁。老順駐足,見一人被算得頭點得像吃食的公雞一樣,就也想算算。等個機會,對那老漢伸出了手。老漢擺擺手說:“我不看手相。我推八字。”老順不知啥是八字。老漢便解釋了一番。老順慌了:“我隻知道我是屬牛的。正月十八生的。哪一年,我不知道。啥時辰也不知道。誰管這些呀,活得稀裏糊塗,娘老子也沒說過。”老漢一聽,笑了:“沒啥。不推八字也成。給你趕個流年。”說完伸出右手,用拇指在各指節上點了一陣,說:“你是白虎入命。今年家裏不利順。破財不說,還得擔些驚恐。”老順一聽,連連點頭:“就是,就是。我兒子正住院呢。”老漢說:“破財倒是小事,就怕遇個喪事呀啥的。”老順腦中嗡了一聲,忙說:“不會吧?不會吧?”老漢一本正經說:“我這是按你的流年趕的。”老順說:“有沒有禳解的法子?”老漢撚撚胡須:“這個嘛……”老順掏出了髒兮兮的錢,多是角票,從裏麵挑了五張一元的,遞給老漢。老漢望一眼老順和他手中的那些錢,搖搖頭,說:“算了,你是個老實人,我也不要你的錢。留幾個,吃碗飯吧。”老順卻把那幾張票子放到卦攤上,說:“錢是小事。能保住人,給你個牛都願意。”老漢笑笑,說:“也好,也好。”說了禳解法:找七家麵——找七個人各捏一撮也成——和了,捏一隻白虎,送到正西,再燒七張黃錢。老順問:“啥黃錢?”“就是金錢。”“啥金錢?”老漢笑了笑,從一個袋子裏掏出一疊黃紙,上麵印著紅色的怪樣怪樣的圖案。老頭數了七張,遞給老順。老順問多少錢。老漢道:“算了,送你,省得你到處找。”

  老順心裏一熱,有種想給這老頭磕頭的欲望。

  見老漢又將目光轉向身邊另一個人,老順便悄悄退出身子。心裏已多了份信心,背債和憨頭的病引起的不快就淡了些。

  這時,街上的景物才進了老順的心:忙忙碌碌的行人,茶攤上嘩嘩啦啦的麻將聲,瞎仙嘶啞的嗓門和三弦子的嘣嘣聲……老順覺得這一切很遙遠,遙遠到另一個世界了。所有的人都很幸福,最不幸的是他。他盼著憨頭的病快些好,這樣他也許就快樂了。心上一有事,人就很難快樂。又想,憨頭的病好了,靈官猛子的媳婦又該愁了,蘭蘭也沒個娃子……他覺得許多事在他身前身後圍著等著,一見他心裏有個空隙,就要擠進來。於是,他知道這輩子是無法輕鬆快樂了。算了,他想,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該著這麽個苦命。苦就苦吧。

  上了車,老順仍悶悶不樂。他找了個車尾的位子坐下,這裏安靜些。心裏的喧鬧太多了,腦中像塞了把麥草似的亂。

  他又記起了那個老漢教給他的方兒。記憶倒沒有背叛他:七家麵,七個人捏也成。麵老虎,西方,金錢……想到金錢,老順的心晃了一下,他怕自己慌亂中沒拿,或是無意中丟了。找了一陣,終於在用來裝錢的最裏麵的衣袋裏找到了它。數數,不錯,正是七張,隻有一張缺了個角兒。老順後悔當時沒留意,應該換一張。又想,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家已白給了你七張,不就缺個小角兒嗎?陽世上的票子缺個小角兒都能用,神鬼的肯定也一樣。老順放了心,小心疊好那幾張黃紙,包了手絹,仍放進最裏麵的衣袋裏,按按,手感覺到了那個凸起的方塊,才舒了口氣。

  放下了金錢,憨頭的臉又進了心。他想起了憨頭說的那疙瘩吹氣似的長,心又嗵嗵嗵跳起來。哪有肝包蟲那樣長的?毛旦的老子得過這種病,那個疙瘩也不見怎麽長。總不是……那種壞病吧?老順不敢想那個字。這個念頭一出現,老順覺得天塌了。白頭老子送黑頭兒子,世上沒有比這更慘的事了。他簡直不敢想。日他媽,這老天爺真瞎了眼,有病叫老子得也成,叫年輕人好好活。

  不過,大夫說是肝包蟲,還做了幾次啥超,想來是不錯的。大夫又不是吃舍飯的。還有機器,聽說那機器是從外國進來的。洋鬼子能日鬼得很,造的東西能把肚裏的啥都看個一清二楚。用洋鬼子的東西看病,想來是看不錯的……不是那種病就好。現在,倒真希望是肝包蟲呢。

  車開了,發動機在嗡嗡。老順的腦子也在嗡嗡。車走時,老順有惡心的感覺。老毛病了。

  4

  當晚,靈官媽就到七個人家各要了一撮麵,——本來,七個人捏七撮也成,但靈官媽覺得還是七家子的麵地道——捏了一個麵老虎。靈官媽雖說沒見過老虎,但見過貓。她“照貓畫虎”,捏了許久,才捏了一個很不像老虎的老虎,送到西方百步外,燒了那七張黃錢。

  做完這些,靈官媽心裏鬆活了些。隻是不踏實那隻麵虎捏得不很像,不知是否會影響禳解效果?問老順,倒惹得老順大怒:“你把它當成白虎不就得了?疑神疑鬼啥哩?”這一來,靈官媽心裏越加不踏實了。夜裏就做了個噩夢,夢見那白虎把憨頭叼走了。奇怪的是,夢裏的白虎倒似模似樣,豁然是個放大了十幾倍的白貓。

  夢中醒來,她一身冷汗。老順倒在轟轟隆隆扯呼。她一麵怪丈夫是個大肝花,兒子住了院還能睡成這副孬樣。當然,要是老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她又該扯心了,怕他也會愁出病來。丈夫邊打呼嚕邊吧嗒嘴,聲音驚人地刺耳。她推了幾下,推不醒,就索性揪了耳朵,三擰兩擰,把他擰醒了。

  “人家正啃豬蹄子呢。好香,香到腦子裏去了……三更半夜,犯神經呢……你。”老順打個哈欠,又拌了幾下嘴。

  “想吃了,買一個啃去。”

  “死貴。一個豬蹄子,八塊大錢。乖乖。”

  “作了個不好的夢。”

  “啥夢?”

  “憨頭叫白虎叼走了。”

  老順又發了脾氣:“你一天再有沒有想的?睡夢裏剛忘掉,心裏才鬆活了些。你的臭嘴又……”

  “那白虎又像個大貓。”

  “貓?”老順鬆口氣,“貓是送子娘娘。你忘了,懷靈官時……”

  “就是。一個貓兒撲到懷裏了。可送啥呀?我早結紮了。”

  老順哈哈笑了:“你人老心不老呀,還想生個……嘿……就這幾個爹爹都夠叫人頭疼了,你還想生?”

  “屁,像個白貓。可明知道是個虎。”

  老順寂了聲,許久。靈官媽覺得寂靜和黑夜向自己壓來。忽聽老順叫了聲:“好夢!”

  “好夢?”

  “好夢。聽瞎仙說,虎是貴人。夢見虎就是遇了貴人。——薛仁貴不就是白虎星嗎——虎叼走了憨頭。就是貴人救了憨頭。誰是貴人呢……噢,對了。肯定是那個老漢,算卦的。肯定是。你想,七張金錢哪,沒要一分錢。一分都沒要。不是貴人是什麽?”

  “你不是給過人家五塊嗎?”

  “那是我硬給的。人家不要。我硬給的。”

  “貴人就好。也該有個貴人提拔一下了。”

  老順又吧嗒幾下嘴,仿佛仍在品嚐夢中的豬蹄子。而後,爬起身,取過煙鍋,趴在炕沿上吧嗒起來。一股很濃的旱煙味彌漫於空中,靈官媽嗔道:“抽個啥意思?半夜裏也不饒人,也不怕抽出病來。”

  老順長長吸一口,唏哩好一陣,等那煙滲入了每一個毛孔,才慢悠悠吐出,慢溜溜說:“啥意思?你要個啥意思?這是六穀。沒五穀成,少了六穀可不成。老子這輩子也隻有這個愛好。抽死了算了,總比愁死強。”說著,狠狠吹一下煙鍋,仿佛要吹走心頭的鬱悶。

  靈官媽說:“你倒一套一套的。你有個六穀享受。我呢?我享受啥呢?天天抹鍋邊子,滾哩爬哩的,就不說了?”

  “你也抽嘛。”老順戲謔道,“這東西又花不了幾個錢。幾斤麥子換上半驢皮袋子,抽一年哩。又不像紙煙——聽說雙福抽的那煙,一根要就八角大錢呢,乖乖。”

  “抽?我也抽!我抽的話,就抽一根八角的煙,把這個家抽窮算了。”

  “抽去,抽去。”老順笑道,“抽窮就抽窮,啥呀?這就夠窮了,還能窮個啥樣兒?再窮,就連褲子都穿不上了。”

  “穿不上褲子的日子有哩。”靈官媽說:“你看這世道,啥都瘋了,啥都像瞎虻,都榨老百姓的血。幹骨頭上都要榨出油來。苦日子在後頭哩。”

  “就是。莊稼也老是死。你說,這好好的麥子,怪不怪,一死一片,一死一大片。”

  “靈官說是肥料的原因。化肥上得多了,就那樣。”

  老順又吹出一個煙蛋。一點紅星劃個弧線,飛出老遠,說:“不上也不成。莊稼也像人,嘴吃饞了。”

  靈官媽歎了口氣,說:“苦就苦吧,又不是我們一家人。誰家都這樣。”

  “就是。誰家都這樣。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怕啥哩?天不殺無根之草。總得給條活路吧?就是沒活路也好,大不了一死嘛。死有什麽難,眼一閉,啥都不知道了。”

  “誰說啥都不知道了?”靈官媽說,“肉身子死了,還有魂靈子呢。魂靈子也受苦呢。活著是個窮人,死了是個窮鬼。”

  “不一定。窮了窮,還養了幾個兒子呢,逢年過節,他們給燒張紙,也就過去了。總比那些無兒無女的孤鬼強。”

  “喲,啥呀?真要是天殺人,到兒子們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的節兒,哪有錢給你買紙呢?”

  “就是。”老順道,“六零年,誰還敬先人呢?人都餓得前心貼後心,一嘴幹屎臭,誰還顧得上先人呢?”

  靈官媽歎了口氣,說:“真沒個盼頭了。原指望靈官考個學,月月有個麥兒黃,叫我們嚐嚐好日子是啥味道,可又不爭氣。這幾個爹爹,一天比一天大,媳婦的毛都沒有存下一根,憨頭又……”

  “不提了,不提了。”老順氣呼呼道:“不提這些,心上都毛嗬嗬的,還提啥?稀裏糊塗活,活到啥程度是啥程度。能活了,多活幾天。不能活了,上刀路上繩路,還不是蹬一下腿的事。大不了成個破頭野鬼。至於成了鬼,受窮受福,管那麽多幹啥?啥也成。成了哪裏的和尚,念哪裏的經。管那麽多幹啥?想那麽遠幹啥?”

  靈官媽不說話,歎口氣。老順抽煙的吧嗒聲格外響,一直響到天亮。

  5

  吃過早飯,靈官媽又去齊神婆家,心裏總是不踏實,總覺得那個夢不像個好夢,又不敢再探試老順,怕惹出他的牢騷。憨頭的病,把她弄成驚弓之鳥了,老覺得要出事。心總是空蕩蕩懸著,落不到實處,就想去齊神婆那兒探個口風。她知道齊神婆會圓夢。

  齊神婆聽了,連叫好夢,說得和老順一模一樣,是貴人在提拔憨頭。靈官媽立馬感到一種暖融融的輕鬆。

  齊神婆說:“你早上來找我,好。其實,好夢壞夢,全憑圓夢人的口風。口風吉就吉,口風凶就凶。要是你對另一個人說了,他胡說一通不吉利的話,再是個好夢也給衝壞了。”

  靈官媽笑著說:“有你幹媽哩。也幸好,有你幹媽哩。”

  “早些年,雙城羊兒溝有個康老爺。”齊神婆抿抿紅嘴唇說,“上省科考的頭天夜裏做了一夢。夢見兩副棺材。醒來,正當夜子三更——隻有三更的夢才靈驗——又聽見母雞叫鳴。這都不吉利。早晨醒來就不想上省。他媽卻說好夢好夢,夜夢雙棺,官上加官。公雞不鳴母雞鳴,家中出個好舉人。就上了省,真考個舉人。”

  “喲。”靈官媽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其實,她也老講這故事,但她裝做第一次聽到似的,“還是你幹媽聽得多,見得多。”

  齊神婆又抿抿嘴唇,顯然很受用靈官媽的話,“同村裏還有個秀才,也是夜夢雙棺。喧給女人,女人說壞夢壞夢,兩副棺材,你一副我一副。嘿,真還應了。在上省路上遇上了賊,給砍了腦殼。女人也上吊了。所以說,好夢壞夢,全憑圓夢人的口風。”

  “就是,就是。”靈官媽應和道:“有你幹媽哩。也幸好,有你幹媽哩。”

  靈官媽感興趣的隻是夢的吉凶,神婆說的這些,她也老在家裏說。等齊神婆唾星稍稀時,便問憨頭的病啥時能好?

  “這我說不準。”神婆說,“得查。現在不行。等神來才行。先得看看是啥原因。是跟了不幹淨的?損了陰德?是莊子線口不對?是祖墳裏有毛病?還是別的?得查。查出來,整治一下,才能說準。現在不行,現在我和你們一樣。”

  “喲,看你幹媽,說哪裏去了?你咋能和我們一樣。你是半仙之體。我們是啥?跟個畜生差不離,不過多個說話,少條尾巴。”

  齊神婆笑了,說:“瞧,瞧,你把自己作踐成啥了?”

  靈官媽笑道:“啥作踐呀?要真是畜生倒好了,啥心不操,啥事不管,大不了幹些活。我幹的活,一點也不比驢少。像豬呀啥的,吃了睡,睡了吃,更叫人沒法子比。當個人有啥好?像我,還沒有活明白,就老了。先是愁娃娃們長不大。大了,大了又能幹個啥?兩個娃子媳婦還沒著落,憨頭又……你說,這病,你得在我身上也成。不管咋說,我也活了狗大的歲數了,叫人家娃娃們好好活活……唉。”說著說著,靈官媽眼圈紅了。

  “誰是誰的命。”齊神婆勸道,“你也別太往心裏去。吉人自有天相。該花的花了,病也就好了。人嘛,活著,總有些亂七糟八的事。活人難。你看人一落地,就哭,咋沒見個笑的?活人難嘛。一個血泡泡兒,一落地,就哭,就知道活人難,可還得活嘛。”

  “就是。”靈官媽抹抹眼睛,說,“總得活。老天爺給個啥,人就得受個啥。它能給,我就能受。有你幹媽哩,有啥不掂不到的,你瞭望一下。不管咋說,是一塊土兒的。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幸好,有你幹媽呢。”

  “瞧你,說哪裏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說,我自小就喜歡憨頭那個娃子。小小兒,就很規矩,很懂事,說話就臉紅,像個姑娘似的,不像那些二流子,眼飛毛紮,沒大沒小的……夜裏你來,我給查一下,看看究竟是啥毛病。也許沒啥。活人的路長著呢。誰沒個頭疼腦熱、這裏疼那裏癢的?這也是他該過的一個坎兒,過去就沒事了。”

  辭了神婆回家,靈官媽心裏鬆了許多。關於夢的疑惑和擔憂終於消失了,搬去了壓在心上的石頭。見了老順,沒說話,就露出了笑。老順卻問:“大清早的,又去哪裏搗八家子?”“沒事,沒事。”靈官媽不計較老順的態度,說,“沒事。神婆說了,是個好夢,跟你說的一樣。”老順這才知道她大清早出門的緣由。動不動就跑神婆家,這很使他反感;但聽她說了夢的事,便笑了:“當然,我說好就好。”

  猛子進了書房,伸個懶腰,對老順說:“明兒個花球他們去鹽池馱鹽。去不去?”“幹啥?”“馱鹽。說是帶點麵呀啥的,給鹽池上的人,人家就給你一馱子鹽。馱幾個來,也好生發些錢。總不能老在債窩裏打滾。”老順露出一絲笑:“著。人大了,該操的心還是要操。不要啥都往老子身上壓。”“那就是叫我去了。”猛子轉身走了。

  老順叫住他,說:“你去歸去,可別胡鬧。畢竟是公家的鹽。人家叫咋你們就咋。不要亂來。”猛子說:“誰亂來呀?要錢給點錢,不就得了。再說,花球他們認得人,上次隻給了幾個饃饃,就讓他們馱了一馱子。這次,花球叫我帶幾隻兔子。”老順說:“自己抓去。現在可不好抓了。去吧,試一回。這幾日,忙了個二眼麻達,也沒好好喂鷹。再不進沙窩,鷹就背了。”猛子說:“背算個啥?要沒我,鷹早餓死了。”老順說:“喲,成下功了?要沒我,你又在哪裏呢?”

  吃過飯,猛子帶了兔鷹同花球一起進了沙窩,捉了幾隻兔子。次日清晨,兩人就牽著駱駝進了沙窩,到鹽池裏馱鹽去了。

  6

  靈官抽空回了趟家,發現母親脫了相,整個皮包骨頭了。

  現下是女人們最忙的時候,要薅草,拔燕麥,頂著日頭流臭汗。在村裏人,這些活天經地義是由女人幹的。男人反倒成了無事的閑人,不少人都在打白鐵聊天。當然,也有一些女人軟硬兼施,把男人弄到地裏拔燕麥。於是,這男人便成了別家女人攀比的對象。而被攀比者則總是聳聳鼻頭,表示不屑提及那個“塌頭”。

  看到靈官,靈官媽臉色變了,卻不敢問一句話。靈官笑了,說:“沒事。這個禮拜六動手術。”老順說:“咋又拖到星期六呢?”靈官說:“傳染病都在星期六動……這就不錯了,總算給你排上了。”老順問:“交了幾回錢?”“兩回。一回五百。昨天又催,還沒交。”靈官媽吐了舌頭:“手術還沒動,就花了這麽多。等一動,又得花多少錢呢?”靈官說:“主要就是手術前花,光B超就做了三次。一次三四十。有啥法?真正該花的,倒不多。”老順說:“反正是冤枉錢,花吧。不花也由不得你。誰叫你害病呢?”靈官問:“嫂子呢?”“廚房裏做飯哩。”靈官媽說:“瘦了。也不好好吃飯,黃縹縹的。”靈官說:“我也不想吃。吃也沒味道。家裏遇個事,總覺得心裏堵得慌。憨頭帶了東西呢,給她。”就進了廚房。

  瑩兒正擀麵,見了靈官,臉倏地紅了,漸漸又白了。靈官說:“沒事,星期六動。動了,就好了。”瑩兒不說話,望他一眼,低了頭,幾滴淚滴到擀開的麵上。“真沒啥。小手術。”瑩兒用袖子抹一把淚,一句話不說,又擀起麵來,半晌,說:“你今兒個去不?”“去呀。”“我也去。好好賴賴也夫妻了一場。”靈官說:“沒法住的。”瑩兒說:“不就一夜嗎?不睡還不成?總有坐的地方。”靈官說:“我不管。你問媽去。媽叫去,你就去。”他掏出一瓶油,給了瑩兒,說:“這是他帶給你的。”瑩兒接了:“多少錢?”靈官說:“十幾塊呢。”瑩兒喲一聲:“這麽貴。我不信他舍得給我買這麽貴的東西。”靈官說:“真是他買的。他說這些年,可真委屈了你。他說他還不知道城裏姑娘都用這個。”瑩兒癡了一下,眼圈紅了,趕緊揭開鍋蓋。

  靈官媽進來了。靈官說:“她想去,看看憨頭。”媽說:“我也想去呢。才幾天,覺得過了幾年。”瑩兒說:“同意了?”靈官媽道:“我有啥不同意的?我也想去,可一直舍不得花錢。”靈官道:“能花多少?車費,才幾塊。再吃上一頓飯,也不過幾塊。”瑩兒說:“我不吃飯,帶上饃饃。”靈官媽道:“說歸說,飯還是要吃的。不要亂買啥東西。”

  瑩兒說:“吃饃饃也好。城裏那飯,我還咽不下去,飯館那個髒法。”說著就去切麵條。

  媽對靈官說:“說是那麽說。可該吃,還是要吃。嘴上的虧吃不得。”靈官笑道:“知道知道。你以為我是你?把個錢當成命,進回城餓得眼發昏,也舍不得買個餅子。”“挨刀貨。”靈官媽笑罵,“那時候養活你們一群嘴,連褲子都穿不囫圇,誰舍得吃?倒叫你們當成話把了。真是無義種。”

  媽扯扯靈官袖子,示意他出去。出去後,她悄聲說:“你要有點眼色。該叫他們兩口子蹲的時候,你避著點。”靈官笑了:“你呀。病房裏十幾個人,我避了,人家又不避。”媽瞪他一眼:“人家想喧個啥,還是叫人家喧喧。你又不是榆木腦袋鬆木節。”

  “知道,知道。”靈官忙笑了。

  7

  吃過午飯,瑩兒收拾一下,給憨頭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攤了幾張憨頭愛吃的煎餅,同靈官一起出門。

  村口,北柱花球們正在戲弄毛旦。

  “屁,屁。”毛旦嬉笑著。除了說“屁”,說不出別的啥。

  靈官笑了。瑩兒卻紅了臉,前麵走了。毛旦忽然說:“靈官,你笑啥哩?快去,你嫂子等不及了。”

  毛旦一句話就將火力引到靈官身上。“就是,快去。”“瞧,人家走路的那個風騷勁。”

  瑩兒知道他們要說些難聽的話了,就騰地紅了臉,前麵走了。毛旦說:“靈官,你愣啥哩?快去。摟定尕妹妹親了個嘴,一個冰疙瘩化成了水。”

  “就是,快去。紅不溜溜的嘴唇花不棱棱的眼,紫紅色的肚兜兒渾身軟。”

  “瞧,你嫂子等不及了。想你想得吹不滅燈,燈花花落下多半升。”

  “靈官,你嫂子可是花兒仙子呀,叫她來一段:‘黃河沿上柳栽栽,多會兒長成個樹哩。手壓著指頭數日子,多會兒肉挨肉哩。’”

  幾個人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語,盡說“花兒”裏的詞兒,內容越來越露。

  靈官知道回罵不起作用,索性逃了去。

  “瞧,見了嫂子,靈官成瘋狗了,噌地就追上去了。”北柱冒出怪聲。

  “恨不得拿個長杆子搗下日頭爺。”

  “搗日頭爺幹啥?日頭底裏幹事,才有味兒呢。”

  村子和公路之間隔著大沙河和一個沙窪。一進沙窪,瑩兒便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問靈官:“他們說了些啥?”靈官笑道:“沒顧上聽。你聽他們說了些啥?”瑩兒笑道:“我走得快,隻聽到他們嘰嘰喳喳,倒沒聽清內容。”

  靈官笑了:“是嗎?”認真望她。瑩兒也望,臉漸漸紅了。忽而,她咬咬嘴唇,眼裏湧出淚水。靈官慌了:“瞧你。我又沒惹你,哭啥哩?”瑩兒垂下眼簾,用手去抹淚,哪知越抹越多,滿臉水晃晃的。靈官手足無措了,心想:叫人看見了咋辦?人還以為我咋了呢。四下裏看了看,幸好,四下裏不見一個人影。

  瑩兒的抽泣聲漸大,竟成嗚咽了。靈官跺跺腳,拉她一把,示意她快走。誰知她趁這一拉,撲進他的懷裏。靈官推她幾下,推不開,已被她吻得滿是淚水。他“嘿”了一聲:“天。你也不看個地方,叫人看見……”瑩兒抽泣著:“看見就看見,大不了一死。”靈官吻吻她,輕聲說:“行了,行了。”使勁推瑩兒。瑩兒才鬆了手,抹去淚,癡了似的望他,許久。

  靈官心裏一陣發熱,四下裏望望,見無人,就捧了瑩兒的臉,使勁吻。瑩兒呻吟著。呻吟聲激蕩了靈官,越加吻得她喘不過氣來。“成不?”他悄聲問。“這兒?”瑩兒輕聲說:“過路兒地方,人多。”

  靈官喘著氣,指指南麵的一道沙嶺,說:“那麵僻靜些。”瑩兒不語。兩人翻過沙嶺,滾在沙窪裏。瑩兒嗔道:“大天白日……”靈官說:“他們不是說日頭底下有味兒嗎?”

  憨頭的臉忽然闖進靈官大腦。他想:我真不是人。但他遏製不住腹內燥熱的湧動。連日來,焦躁已醃透了身心。清涼的瑩兒一出現,他便像渴瘋的畜生一樣身不由己了。

  沸騰的情緒終於靜了,自責才正式進入大腦。靈官狠狠撕幾下頭發,說:“我真不是人。”瑩兒馬上明白他指的是什麽,臉倏地白了,整理衣服的手凝在空中。“我真不是人。”靈官又說。他用拳頭一下下砸額頭。

  瑩兒坐在沙丘上,呆了半晌,才說:“是我不好。不怪你。有報應我一個人受。不怪你。”靈官又砸幾下額頭,說:“明知道……不該……可沒法子……我也沒法子……走吧。”

  上了沙嶺,見隊長孫大頭正擺著八字步在沙窪裏走。靈官慌了,想退下沙嶺,可孫大頭已看見了。瑩兒輕聲說:“就說是抓兔子。”話音沒落,大頭的聲音已滿沙窪響了:“喲,靈官,領了嫂子幹啥好事呀?”靈官說:“嘿,一個兔子,打傷的。撈個瘸腿,三攆兩攆,還是沒攆上。”大頭笑道:“你敢是抓你嫂子的那兩個兔子吧?”靈官大聲說:“誰像你呀。”趕緊轉了話題:“車過去沒?”“過了,剛過去。走龍王廟了,馬上就過來了。”靈官說:“喲,差點誤了車。”話剛出口,自己也發現是句做賊心虛的廢話。

  孫大頭笑道:“急啥呀,車多得很……慢慢多抓幾下你嫂子的兔子。”靈官說:“你想的話,抓去。”孫大頭對瑩兒說:“聽見沒?他可同意了。成不?”瑩兒索性笑道:“成哩。你吃也成,隻要叫一聲媽。”孫大頭嘿一聲,張牙舞爪撲了過來。瑩兒咯咯笑著跑了。

  上了大路,靈官忽然一拍腦門,說:“壞事了。”瑩兒吃了一驚。靈官悄聲解釋:“沙子沒弄平。大頭要是上去看……”瑩兒哧哧笑道:“心放到肚裏吧。誰沒事吃飽了撐的。真知道了又咋樣?”靈官悄聲說:“為啥表麵越文靜的女人,浪起來越厲害?”瑩兒笑道:“當然了。你往水裏壓過皮球嗎?壓得越深,反彈得越厲害。”

  望著瑩兒鮮活的臉,靈官的心又蕩了。

  瑩兒卻又輕聲唱起了“花兒”。她的眼裏溢了淚花,望著靈官癡癡地笑,像要把他吸進眼裏——

  鐵匠打下的鸚哥架,

  架上鷹蹲著哩。

  多人的夥裏難搭話,

  我倆心通著哩。

  蘭州的木塔藏裏的燈,

  拉卜楞寺的寶瓶。

  想爛了肝花想爛了心,

  哭麻了一對眼睛。

  三更裏夢見好睡夢,

  我身子花床上睡了。

  驚得(者)醒來是你沒有,

  清眼淚泡塌了炕了……

  8

  一見憨頭,靈官的自責洪水似的卷來,滾滾滔滔,淹沒了一切。“我不是人,真不是人。”他念叨。憨頭太瘦了。靈官第一次發現他竟這樣瘦,真正骨架上包了層皮,而且黃得駭人。憨頭的臉上斑點多。太多的斑點,掩蓋了那黃。靈官的心一陣陣疼,對自己的譴責也越加厲害。

  憨頭很高興。媳婦能在這時來到他身邊,他當然很高興。他一點也沒有掩飾自己的興奮,張口笑著,雖說沒有聲音,但誰都能看出他的幸福和喜悅。這一來,他的顴骨顯得更高了,眼窩更深。

  瑩兒顯然也很意外。憨頭的變化很使她吃驚。他更醜了。驟然間,她竟感到對方異常陌生,仿佛他根本不是與自己同床共枕過的那個人。但很快,善良的天性使她產生了異乎尋常的柔情,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覺得自己今天與靈官幹那事極不應該。

  憨頭被瑩兒的淚感動得不知所措。他搓搓手,求助似的望靈官。靈官垂著眼瞼,尚在譴責自己。憨頭急了,說:“你看,你看這……也沒個好吃的。”靈官說:“我去買果子。”就出去了。

  同室的病人問憨頭:“這是你啥人?”憨頭嘿嘿笑道:“媳婦。”“喲,這麽漂亮的媳婦。”憨頭嘿嘿笑道:“就是。誰都這麽說呢,都說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瑩兒嗔道:“誰又說來?”憨頭笑了。靈官買來了果子,憨頭揀了幾個去洗。瑩兒望望靈官,靈官自責地苦笑一下,搖搖頭。瑩兒也笑笑,笑裏有“過去了就不提了”的意味,但靈官還是自責地搖頭。

  憨頭捧了洗好的果子進來,放到桌上,又去拿手巾。瑩兒說:“不擦了。不擦了。”憨頭執意要擦。靈官說:“一擦,反而擦髒了。”憨頭就住了手。瑩兒揀了一個遞給憨頭。憨頭說:“我不吃,我常吃。”瑩兒說:“吃吧,吃吧。誰又不知道你的脾性。常吃空氣呀?”憨頭嘿嘿笑著接了,咬了一小口,嚼了好一陣子。

  瑩兒問:“疼不?”憨頭說,“還那樣。疼倒不很疼,就是脹得慌。那家夥還在長。”瑩兒說:“不要緊。動了就好了。”“就是。”憨頭說:“動了就好了。蹲得急急兒了。這鬼地方,真不是人蹲的,好人都能蹲出病來。”

  10

  猛子從鹽池回來了,馱回了幾口袋鹽。他很得意,像躊躇滿誌的叫驢。一進門,他就炫耀自己的戰果:“瞧,媽,足有四百斤。四百斤哪!本錢多少?幾個兔子。你還不高興?好像我天生是個敗家子似的。真是的。咋樣?這下沒說的了吧?”靈官媽笑道:“行了,行了。不就是些鹽嗎?又沒有拾上個狗頭金。”猛子嘿一聲:“鹽咋了?這是錢。鹽換麥子,麥子再換錢。”靈官媽笑道:“早不去晚不去,單單在你哥住院的時候去,把靈官可忙了個二郎擔山。”動了沒?“這個星期六動……人可瘦成皮包骨了。”

  “瘦有啥?出來,抓幾個兔子,吃幾頓,就緩過來了。”

  “抓啥?顧不上務息鷹了,你爹要放哩。用帶血的肉喂了幾天,有野性了,說是夜裏要放哩。”

  “也好。該叫人家回山歇著了。都遲了,這幾年打春就放了。”說著,猛子走到鷹架上,捋捋鷹。鷹咕咕咕低喚幾聲。猛子道:“好了,要放你回山了。沒好食喂你,瞧,毛也換不了,髭毛郎當的。好好找個媳婦,養個鷹娃兒,白露一過,帶了來。你不成了,老了。挨不了凍了,一過冬,怕是連小命也做不了主了。”

  瑩兒笑道:“你想媳婦,就說你想。托到鷹身上幹啥?”

  “啥呀?”猛子說,“媳婦有啥好想的?娶個媳婦套了個罐,養個娃娃上了個絆。現在多好,想溜了,就溜出去。想回來就回來,多自在。”

  靈官媽說:“自在是自在。沒個人管教,你少給老娘生事。”

  “生啥事呀?我生過啥事呀?”

  瑩兒笑了。猛子明白她笑的是自己與雙福女人的那檔子事,臉紅了。靈官媽也笑道:“沒生過就好。誰都知道猛子是個老實疙瘩,三榔頭砸不出個屁來。”

  瑩兒越加大笑。猛子臉紅了,卻笑道:“你知道就好。”

  靈官媽說:“你別磨嘴皮子了。把事情處理一下,進城去。你們商量沒?鹽咋個分法?”猛子說:“商量啥呀?誰馱的歸誰。我怕駱駝吃不住勁,沒敢多馱。”“行了。”靈官媽說,“多少才夠呢?人心不足蛇吞象。這些年,沒馱,不也過來了嗎?多少貼補一些,能鬆活些就成。誰又指望靠這個發財呢。”

  猛子踢踢卸在屋簷下的鹽馱子,說:“有人換,你就換。一斤糧食兩斤鹽。過幾天,再跑一趟。強若跟上黑包工頭子搞副業。”

  靈官媽說:“就是。有個吃飯的肚子,也要有個想事的心。”

  “知道。你一嘮叨,頭就麻了。”

  傍晚時分,老順和猛子美美喂了一頓鷹後,就用樹條抽它們。鷹們尖叫著飛到樹上。一過夜,它們的野性就完全醒了,就會飛回祁連山,去繁衍子孫。它們已成了老鷹,毛薄,力氣小,過不了冬天了。日後接替它們的,是它們的孩子,叫當年鷹。

  11

  太陽明晃晃照著,熱得越加像個太陽。老順腦漿都給烤幹了,索性不去想啥。想也沒用,幹脆不想。活就是了。糊糊塗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涼水。喝涼水就喝涼水,怕啥?隻要有涼水,多少再攪幾顆米就能活下去。山藥米拌麵就這樣,一鍋水,一把米,幾個山藥,一把麵,不也養活了祖宗幾十輩嗎?涼州人不就是這樣延續下來的嗎?沒啥多求的,隻求一鍋水中攪上幾個米顆就成。能養命就成。養不了命也成。六0年,不是餓死了大片嗎?沙窪裏擺滿了屍體,誰又怨過啥呢?命就是命。除了白狗那些燒包,誰又想過置個槍呀刀呀的?能有個三寸氣在,當然好。三寸氣斷了,也沒啥。做鬼不也挺好嗎?

  近來老順一腦子糊塗。氣多到頂點,也就沒氣了。人愁到頂點,也就不愁了。天底下受苦的又不是老子一個。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哩。我愁啥?急啥?罵啥?怨啥?土裏生土裏長,到老還叫土吃上的人多著呐!被人壓得連屁也夾不住的人多著呐!被人榨得骨頭裏熬不出幾星油花的人多著呐!他們能活,老順為啥不能活?氣啥?氣大傷本身哩。沒意思,真沒意思。不管咋說,隻要鍋裏還能攪出幾個米顆子,就能活下去。氣啥?等到有一天,鍋裏連一個米顆子也攪不起,也得活。活到哪天,算哪天。活不了時,眼一閉,腿一蹬,脫孽啦,哈哈哈。老順笑了幾聲。他極力想笑得瀟灑些,但沒能如願。心沉不說,嗓門嘶啞不說,那不爭氣的眼裏竟笑出幾滴不合時宜的水來。

  老順想到了去年到他家來采啥風的那個作家,那可是個好人。老順說他是好人的理由是他沒一點架子,看得起我們老百姓。也抽旱煙,也喝山藥米拌麵。老說,涼州的百姓是世界上最能忍耐的人。他的理由是涼州曆史上從沒爆發過農民起義,即使活不下去的時候,也寧願上吊而不揭竿而起。老順大致聽懂了他的話。他當時就想,為啥要揭啥竿起啥義呢?多了,吃飽些。少了,吃清些。能活了,活幾天。活不成了,就死。造啥反呢?造反是個最叫人難以接受的字眼。那是要殺頭的。被殺頭的人在老順眼裏,總是有罪的。餓死了,沒啥。給殺了頭,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呢。何況,除了六零年,老順們還沒到鍋裏攪不出米顆的地步。有一口山藥米拌麵喝,誰又起過起不良之心呢。成了,活一天是兩半日子。好死不如賴活著。不安分的人當然也有,但那是老順最看不起的,是“無義種”,是“倒肚子”,是“賊疙瘩”,是“驢日的,馬下的,青草湖裏長大的。”這不,連他的娘老子都不被當人看了。

  那個作家還談到了沙娃娃。他說那也許屬蜥蜴科。老順可不知道啥科。他隻知道沙娃娃像蠍虎子,但不是蠍虎子,腿短,軟,撐不起身子,可溜得快。除了溜,沙娃娃最大的本事,就是自殘軀體,被人逼急了,寧可甩斷尾巴,也不敢咬人一口。好在過不了多久,傷口便可自愈,斷尾還能重生,倒也活得逍遙。老順死也不明白,為啥那個作家說,涼州百姓像沙娃娃。

  太陽攪天地叫。老順感到天地間有股巨大的燥熱在嘯卷。沙娃娃最喜歡這樣的天氣。一群沙娃娃正在老順腳下嬉戲追逐。其中一個瞪了圓溜溜的眼看老順,目光裏充滿好奇。老順卻覺得它在嘲弄自己。一跺腳,沙娃娃便倏爾遠逝,溜到一個小洞旁,回頭朝老順做鬼臉。

  “真是胡說。”老順又想起那個作家的話,“我們咋像沙娃娃?人家不愁吃,不愁喝的。誰也不苛他,不榨他,多逍遙。”老順駐了腳,望那嬉戲的沙娃娃,心中充滿了羨慕。在炎陽的沙地上,沙娃娃往來穿梭,一個追一個,使老順想到了電影上常見的男人追女人的鏡頭。好幾個沙娃娃則在望他。老順不知道它們那眼中是好奇,是可憐,還是有啥別的意味,便也望它們。它們真好。那是圓圓的孩子氣的眼,善良,單純,不帶成人那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看得久了,他發覺到處都是沙娃娃,自己也消失了,覺不出身體,但仍覺得出心中那做人的沉重。“要是真能變成沙娃娃多好。”他想。

  腰漸漸疼了,直直腰,擦擦汗,老順覺出了自己的好笑。“真是的,沙娃娃有啥好?”他自責地搖搖頭,“真是活苕了。”但一想到要交水費呀啥的,又覺得沙娃娃好。

  “咋?想偷吃青苗呀?”一個聲音傳來。不用抬頭,老順知道是孟八爺。本應回敬幾句玩笑話,但老順沒心緒,隻抬頭笑笑。

  孟八爺猜出了他的心事:“愁啥哩?愁水費哩是不?貸。怕啥,信用社來人咧,進了大頭家。先貸上,還不了再說。不信他們能殺了你。活一天是一天。天不殺無根之草。老天總得給一條活路。”

  12

  吃過晚飯,隊長大頭的聲音滿莊子響了:“開會了,開會了。都要男人。”老順說:“聽,催命哩。”靈官媽說:“人把債叫‘克死’。其實,貸款才真叫‘克死’呢。要利息呢,想想,都叫人心裏發毛。”猛子接口道:“你愁啥?又不是你一個人。別人能貸,為啥你不能貸?”老順本來也想說這話,但這話一從猛子嘴裏出來,他就隻好反對了:“說得輕巧。貸下,還得從老子身上刮肉。你們這幾個大頭爹爹,哪個心上放了事?”靈官媽見猛子臉漲紅了,估計他要頂嘴,就趕緊擠眼。但猛子的話還是直通通出來了:“啥時候刮你肉了?貸上,上糧才還。糧又不是你一個人種的。好,今年啥都你一個人苦,行不行?我們牛當了,馬當了,功倒都是你一個人了?好像我們白吃飯似的。”

  老順自然知道猛子說得有道理,但麵子上下不來,想狠狠說兩句,卻想不出啥理由,就望望老伴,說:“瞧。現在老子還能苦哩,就這樣。等老子苦不動了,還吃人哩。話都說不成了?”老伴白他一眼:“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糧食又不是你一個人苦的。動不動就說從你身上刮肉,臉也不紅?”老順笑道:“好,好。爹爹們都長大了。好,今後我吃了喝了曬南牆根去,啥事也不管了。由你搗騰。”猛子說:“不管就不管。你除了怨這個罵那個,又管了個啥?你隻吃你的飯,穿你的衣就行了。不信離了你地球不轉。”老順望猛子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好呀,我養了個能頂事的好爹爹。我才省心了。去吧,今個的會你開。”

  “開就開。”猛子嘴一鼓,出了門。

  太陽落山了,天還悶熱。幾個漢子赤膊蹲在門口的土堆上吃飯。娃兒們在跳皮筋,濺起許多塵土。漢子們卻不顧飛揚的塵土,喝一口飯,說幾句話。猛子一聽,他們也在談漲了水費的事。猛子懶得搭腔,一直走過去,進了白狗家。

  白狗正和幾個年輕人喝酒。猛子認得其中一個,是南莊人,好打架。另外幾個,麵熟,但叫不上名字。白狗也懶得介紹,紅了眼,端了酒,硬遞給猛子。猛子接了。猛子很喜歡那種火辣辣的味兒,一口悶了。

  白狗舌頭都喝大了:“媽的,不幹白不幹。猛子,你幹不幹?我可……要幹了……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幹不幹?”他的眼睛紅紅的,像要往外冒血。

  “幹啥?”

  “啥?還能幹啥?”白狗咬咬牙,腮幫子鼓起棱肉,“還能幹啥?沒本錢的買賣,當梁山好漢。”

  猛子吃了一驚。他雖是個公認的大膽子,但從沒想過要幹這事兒。他擺擺手,說:“你醉了,白狗。飯可胡吃,事不可胡幹。”

  白狗斜了眼,捉住猛子的手,用力往外一扔:“去你的……啥叫胡幹……誰胡幹……官老爺能胡幹……為啥老子不能……你幹不幹……幹,一起幹。吃香的,喝辣的。不幹……拉球倒……”

  “你喝醉了,白狗,”猛子笑笑,“我不和你說。”

  一個瘦子望望猛子,似笑非笑,擋開白狗的手:“行了,行了。不開玩笑了。”對猛子說,“這家夥喝醉了。別信他的。”

  “誰喝醉了?”白狗大聲說,“放心。猛子是個人。殺頭他也不出賣朋友。怕啥?世道都成這樣了,還掐球算命幹啥?”

  “行了,行了。”瘦子陰了臉,在白狗肩上拍一把:“胡說啥?胡說啥?再胡說,我們走。喝點尿水兒,就胡傳橫說。好像我們真要幹啥的。”

  “放心。他不說。猛子是條漢子。”白狗醉醺醺嚷道。

  “白狗!”瘦子喝了一聲。

  猛子笑笑:“由他胡說去。他老這樣。他還老嚷嚷要殺人哩。醉裏的話,夢裏的屁。由他說去……”

  “就是。”瘦子才笑了。

  “我開會去了。”猛子抽身出來,走向大頭家。身後傳來白狗的嚷叫:“誰是夢裏的屁?老子真幹哩,真幹哩。頭掉不過碗大個疤。”他惡狠狠吼出了一句。

  猛子覺出他們真要幹些啥了。他不是從白狗的吼叫上做出這判斷的,白狗老那樣。他是從瘦子的極力掩飾上覺出白狗的揚言不虛。他自己也真想幹些啥。心裏總鼓蕩著一種東西,激得他想吼,想跳,甚至想掄刀子。

  大頭家早嚷成一團糟了。知道漲了水費的人都在“日娘操老子”。罵一陣,又歎氣。新進來的再罵,再歎。大頭拍一下桌子,吼一聲:“咋呼啥?!水費又不是老子叫漲的。有本事到市政府罵去!”罵聲才漸漸息了。大頭指著一個穿西服的人說:“這是信用社的傅主任。誰沒錢,今天就貸。誰有錢,今天就交。誰也知道莊稼曬成個啥樣子了。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放的屁不放,閑屁以後慢慢放去。”北柱冒出怪聲:“啥是閑屁?水庫裏的水是老天爺給的。政府又沒給天交錢。憑啥漲價?我們說說,倒成閑屁了?”“就是,就是。”一片應和聲。

  大頭擺擺手:“不說這個,不說這個。閑屁也罷,不是閑屁也罷,不交水費人家不給水是真的。其實,人家市上領導也急成個叫驢了。剛才傅主任說,市委書記啦,市長啦,都到大佛爺山上去求雨了,又是燒紙,又是磕頭,為的啥?還不是為了老百姓。沒電,能怪人家?人家又沒把電裝到自家腰包裏。今天主要是收錢。莊稼不等人。”聽到市上領導為自己求過雨,磕過頭,老百姓還能說啥?就都不說了。

  傅主任笑眯眯地說:“其實,領導也急哩。給農行下了死命令。需要多少,就貸多少。無論咋樣,要保住收成。”

  “不漲價不就得了?”魏沒手子又冒出一句。

  傅主任笑道:“那不是我的事。我隻管貸款收款。”他轉向大頭:“開始吧。”

  大頭說:“想貸的,快一點。不想貸的,趕緊去取錢。有一個不交錢,全村都不給水。不能一個老鼠壞了一鍋湯。”

  人們都靜了,誰都屏聲靜氣的。那情形,不像在貸款,倒像要往賣身契上捺手印似的。

  猛子說:“我貸五百。”他打了個小算盤,貸五百,交三百水費。剩下二百,萬一憨頭住院不夠,也好貼補一下。

  大頭說:“你家六口,貸三百就成了。不用多貸……人家隻貸水費,別的多一分也不貸。是不是,傅主任?”傅主任點頭說:“資金緊張。交多少水費,就貸多少。”說著,遞過一張紙,指點著叫猛子填了,說:“好了,你去吧。下一個。”

  猛子說:“錢呢?手續辦了,錢呢?”

  大頭冷笑道:“人家能把錢交到你手裏?人家直接轉水管站。到你手裏,叫你花了,能把你咋樣?人家政府啥都防好哩,能叫你老百姓往眼裏下蛆?”

  猛子怔了一怔,眨眨眼,沒說出一句話。

  北柱冷笑道:“喲,隻見當官的騙百姓,哪見百姓騙當官的?倒防開老子們了。可笑,可笑。”

  大頭說:“沒啥可笑的。一個老百姓,能有口米湯喝就不錯了。下一個誰貸?”狗寶應了一聲。

  13

  猛子出來,心裏灰溜溜的,裹帶著一點羞惱。灰溜溜的是想多貸二百元卻叫對方給了個“屁燒灰”。羞惱的是貸了款連款的邊角也沒摸到。但很快,他遺忘的天性抬頭了。灰溜溜也罷,羞惱也罷,全溜到P股後麵的塵土中去了。

  白孤孤的月亮掛在空中,顯示著這是一個好夜。這樣的好夜裏,猛子是不能早睡覺的。素日,可與白狗們打牌,或與北柱們溜嘴。可今夜,北柱們還在亂哄哄的大頭家貸款呢。而白狗,正喝得醺醺大醉,像水滸上那個動不動就“殺去東京奪了鳥位”的黑大漢一樣,正準備將手中的板斧朝一個地方猛砍呢。那當然是個痛快的營生,但猛子幹不得。猛子猛,但還沒有猛到不知道頭三腦四的時候。他知道今夜,再去不得白狗家了。

  到哪裏去呢?在這樣一個空蕩蕩的夜裏,他的心也空蕩蕩的。夜是最難挨的。夜很長,躺在床上烙餅的滋味不好受。

  想想除了雙福家,真沒個更合適的去處了。要說合適,雙福家也不合適。自那件事之後,猛子很少去他家。誰都知道,雙福的鬧離婚與猛子有關。猛子自然就真將這事當成自己的罪過了。雖說同男人們調笑的時候,他總是毫不在乎地炫耀自己的戰績,但心裏也免不了內疚。不管咋說,自己上了人家的炕,是雙福鬧離婚的借口。也許,即使沒這個借口,雙福也會找到其他借口,但現下的這個借口總是猛子造成的。每當想到女人那孤零零的影子——奇怪的是,那女人在他心裏為啥總是孤零零的呢?——他就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她。

  “要是當初沒和她睡覺,會咋樣?”答案是也許雙福不鬧離婚。“不鬧離婚又咋樣呢?”答案是她仍會活受寡。活受寡的她仍會偷人。偷人的她仍會被抓住。抓住的結局仍然是離婚。這樣一想,猛子就釋然了。

  “這莫非就是命。”他想。

  猛子碰見過女人幾次,女人總是低眉垂眼,匆匆而過。猛子不知道女人是否恨他。猛子當然不在乎她。至今,他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記得女人告訴過他,但他忘了。她以前是“雙福女人”,現在叫什麽?如何叫?他忘了,也懶得記起。猛子平素裏不在乎她。他隻在下腹火熾上床前才在乎她。一下床,就不在乎她了。

  今夜,猛子想去她家。除了心裏空蕩蕩的原因外,還因為他確實想知道她的近況。窮極無聊的時候,便是想她的時候。他不覺得自己有啥不好,女人嘛,做飯縫衣,鬆褲帶。就這樣。

  女人的屋裏亮著燈。見到這燈,猛子已沒有過去的那種激動。女人像被他翻過的書,無聊時,可翻一下,但新奇的刺激沒了。忽然,猛子聽到了男人的說話聲。是花球。花球笑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聽不到女人的話,但能想像出她在悄聲沒氣地笑。

  猛子的頭一下子大了。心裏產生了很複雜的情緒,是厭惡?是羞辱?是意外?是……都是,又都不是。女人並沒有許諾他什麽,但他仍有被騙的感覺。

  門突地開了。燈光撲向猛子。女人端著盆立在門裏。見到猛子,她一怔,嘴角挑起了一縷笑。花球的笑僵在臉上。

  “爹叫我來借些錢。”花球嚅嚅道。

  屁。猛子想,你爹正在大頭家貸款呢。但猛子不說啥,隻笑笑。花球更慌亂了,嘴唇動著,說不出話來。

  “怕啥?”女人瞥了花球一眼,“就說想和我睡覺。怕啥?他也一樣。咋?你們怕?老娘不怕。你們要臉?老娘不要臉。臉是啥?臉不如一塊抹布。不要它,扔了就是。”

  花球從椅子上彈起,望望女人,又望望猛子,想說啥,卻側身出了門。女人哈哈大笑。猛子怔在當地,立不得,走不得。

  她望一眼猛子,哼一聲:“瞧,這就是男人。”她笑了,漸漸笑出了眼淚。

  猛子慌了。他最怕女人哭。這一哭,叫人看見,算啥?他尷尬地立了一陣,覺得此時的上策是走,就溜了出來。

  轉過牆角,就是大路。猛子鬆了口氣。一上大路,誰也不知道他從何處來。猛子很奇怪,自己為啥還怕別人知道呢?早已是禿頭上的虱子了。有時,他心一橫,破罐子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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