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年的大年初三下了一場雪,氣溫驟然降了下來。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農民對於雪天,自然是喜歡的。隔窗望去,大地白茫茫一片。這時,偎在燙炕上,或睡懶覺,或諞閑傳,邊喝茶,邊嗑瓜子……那份懶散愜意,是很難用語言來形容的。
來看外父外母的白福卻沒有這份閑情。大清早一睜眼,就被糟糕的情緒籠罩了。原因是他做了個夢:女人生了娃子——是娃子,他夢裏還認真地摸那個寶貝尖尖呢。忽然,一個白狐躥過來,把娃兒叼跑了。白福大喊著醒來,把蘭蘭都吵醒了。蘭蘭問:“又怎麽了?”白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許久,才說:“狐子……”
蘭蘭問:“啥狐子?”
“狐子把娃子叼走了……就是你肚裏的這個。”白福覺得喉頭很幹。
蘭蘭笑了:“尻子沒有蓋嚴。”
白福閉了眼,回憶那個夢。忽然,他發現夢裏的那個狐子竟是他幾年前弄死的那個,心裏一激靈,對女人說:“你……記得不?那年我弄死的那個狐子?”“咋?”“那是個白狐子。人說千年白,萬年黑。那東西成精了。你想,我弄死它,它能饒我?”蘭蘭一聽,緊張起來:“咋?”白福歎口氣:神婆說那兩個死去的娃兒是人,白福把眼睛對準引弟。引弟睡得正熟,臉蛋很紅。“還能是誰?”白福說,“我們屋裏,還能是誰?”說著,他撕著自己頭發,長歎一口氣。
“你是說,引弟?”半晌,蘭蘭試探著問。
“不是她,是誰?”白福氣哼哼說,“你不想,一生下她,兩個全死了。再說,你不想想。她正是我弄死狐子後生的。你沒聽瞎仙喧的征西嗎?蘇寶童一被樊梨花打死,就鑽進她的肚子,轉的薛剛。後來,叫他弄了個滿門抄斬。薛家幾百口,一下子,完了。他的仇也報了。”
“不會的。”蘭蘭說,“我的娃這麽乖,咋是狐子轉生的?不會的。”“咋不會?”白福忽然氣惱起來:“難道我白嚼她不成?你不想想,她那個精靈樣子,哪像你,哪像我……我們兩個榆木腦殼。你不想想,那些口歌兒,她一聽就會;村裏那些娃兒,哪個有她腦子靈光?”
“就這呀?那你說爹腦子好不?媽腦子好不?咋靈官腦子好使?靈官又是啥轉生的……我不準你胡說!”
白福瞪一眼蘭蘭:“靈官的腦子好個屁!套牛犁地,學了三天,都沒學出個眉眼。好個啥?好的話,咋不考個大學?白供他十幾年,白吃了幾十筐烙鍋盔。哪像引弟?”
引弟醒了,一骨碌爬起來,問:“我咋了,我咋了?”
“睡你的!”白福吼一聲。引弟嚇得鑽進被窩。蘭蘭摟住引弟,自言自語似的說:“我的引弟這麽乖……”她拍拍引弟的P股,對白福說:“我不愛聽這些話,以後別說了。”
靈官媽進來,說:“大年正月的,喝神斷鬼啥哩?想停了,停一會。不想停了,看打牌去。”
白福黑了臉,瞪一眼蘭蘭,冷哼一聲,就捂了頭,腦中卻老晃著夢中的場麵。
白福斷定媳婦肚裏懷的是兒子。
征兆十分明顯:一來女人愛吃醋,酸男辣女;二是她進門先邁左腳,男左女右;三是他在八月十五那夜拔過人家地裏的一個蘿卜,沒有一個裂口,反倒多出個蠶兒尖尖,極像他朝思暮想的兒子才有的那個牛牛;四是十月初一他到雷台湖去,一個神婆子一見就說他今年準得貴子——隻是不好活,有人克,嚇得他舌頭都幹成山藥皮了,花了五十元錢,才買了個方子:在媳婦的枕頭下放個刃口家什,像斧頭或刀子,並用祭神用過的紅布,做個肚兜,纏到媳婦腰上。
可他還是做了壞夢。
白福心中脹滿了煙。他懊悔地想:“該幹的啥都幹了。紅布也纏了。咋還做這種夢?日怪。”他聽到女人和引弟嘰嘰咕咕說話,說幾句,還笑,聲音尖噪噪直往他耳朵裏鑽。他一把撩開被窩,惡聲惡氣說:“笑個屁!到門上笑去。”
蘭蘭說:“不愛聽,你出去呀。誰又擋你來?爹早就出去了。這會兒,要不是天陰,太陽都到半天了。”
白福握了拳,很想撲上去揍她一頓,但因在她娘家門上,暫且忍下這口氣。再說,自己也確實不想睡了,就穿了衣服,胡亂洗把臉。
出得門來,雪光耀目。樹上也結了朵朵雪花。風冷颼颼吹來,直往骨縫裏刺。身子漸漸冰冷了。白福把衣襟裹緊,深一腳,淺一腳,咯吱咯吱,進了北柱家。
北柱家早已喧鬧起來了。炕上坐滿了人,似在挖牛九賭錢。猛子也在那裏咋呼:“抓!放心抓!這麽好的牌,不抓,還等啥?”猛子旁邊是狗寶。一見白福,狗寶的神色很古怪,像微笑,也像嘲弄。白福覺得他在嘲弄,心中有股氣騰起,很想揍人,便對猛子也帶了氣:他竟然和狗寶在一起,哼!
因過年,抓計劃生育的鬆了,鳳香便回家了,正坐在炕沿上納鞋底。她一下下把麻繩扯出老長,扯出一縷縷超然物外的嗞嗞聲。見白福顛個臉,便用下巴點點腳下的小凳,示意他坐下,問:“聽說蘭蘭傷了胎氣。不要緊吧?”白福說:“不要緊。”鳳香說:“那個瘋子,還咬人呢。”抿嘴笑了。白福望望她嘴上的幾處傷痕,也笑了。這一笑,腹裏積蓄了一早晨的不快消失了。
鳳香望望屋裏人,壓低聲音說:“過完年,聽說又要抓。小心些,最好躲出去。聽說高溝抓了九個,抓上就往手術台上按。沒治。”白福哼一聲。
炕上挖牌的人忽然哄笑起來。猛子大聲說:“嘿,咋著哩?我估摸人家有兩副魚子。你還不信,硬抓,硬抓,老溝滾大了。”北柱說:“驢屁。你明明叫我抓。我本來不想抓。”猛子直了嗓門喊:“這麽好的牌,不抓,饒了他了。要不是他有兩副魚子,還鑽了尻子了?”
鳳香努努嘴,說:“瞧,就這樣子。頭都聒麻了。”說著吼一聲:“悄些成不成?再嚷,到院子裏玩去。”猛子說:“你煩了,到院裏去。”鳳香說:“喲,我的家還由不了我了?你還硬三霸四的。”猛子說:“你再說!再說叫五子把舌頭咬下來。”鳳香揚起鞋底,在猛子的背上狠狠扇了幾下。猛子誇張地哎喲幾聲,說:“打是親,罵是愛。小心北柱吃醋。”鳳香笑道:“那我就多親幾下。”又結結實實扇幾下。猛子滾到炕角裏直哎喲。
北柱笑道:“我也希望五子把那塊喂貓兒的肉咬下來。一天到晚,嘰嘰喳喳,腦子都聒麻了。”轉頭問白福:“你不摸幾把?想摸就來。我可不中了,再輸,就搭上女人了。”狗寶問鳳香:“聽見沒?再輸就該你上了。你當然方便得很,褲帶一鬆,就當錢。”鳳香道:“成哩,成哩,你舔也成。你能說出,老娘就能幹出。”人們都笑了。
白福說:“你們玩,我沒那個心思。”北柱說:“放心玩,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喝涼水。有啥放不下的?不就是沒個娃子嗎?有娃子能咋樣?能生下,生他一個。生不下,也不管他。吃照樣吃,玩照樣玩。”狗寶接口道:“就是。活人嘛,該鬆活的時候,就鬆活一下。”說著,望了白福一眼。
這一望,自然是和解的表示,但白福心裏仍不能原諒狗寶,便不理他,對北柱說:“我還有些事呢。”“啥事呀?”北柱道:“老天爺叫老子們休息呢。”鳳香勸白福:“想玩的話,就上去玩去,反正也是玩意兒,又不是大賭,沒啥。”白福擺擺手說:“不,不,我真有事呢。”順勢出了門。
2
涼風水一樣潑來,洗盡了北柱家留在心頭的一點喧鬧,白福感到了清爽。地上白茫茫的,很刺眼。天空灰蒙蒙的,還有零星的雪花在飄。白福很喜歡踩到雪上的感覺。隻有在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強有力的。其他時候,總覺得自己很猥瑣。
走一陣,他又想到那個夢,濃煙又從心裏騰起。真是糟透了。那話題簡直成克星了,一出現,腦子便灰了。
一條黑狗從巷道裏躥出,嚇了白福一跳。後麵跟兩條狗,一條白狗,一條花狗,像追姑娘的小夥子一樣興奮,旋風似的遠去了。白福一陣悵然。他想,要是人像狗這樣多好啊,無憂無慮的。他,別說撒野了,連快走幾步的心情也沒有。
花球走過來,見了白福,問:“你幹啥哩?告天爺嗎?”白福笑笑。花球說:“走,挖牌。”白福說:“北柱家正挖呢。”他想到了自己的夢,就說:“你念的書多,你說夢是咋回事?”花球說:“咋回事?尻子蓋不嚴就做夢。”白福說:“別開玩笑。”花球道:“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啥,就夢啥。”白福說:“你看過夢書沒?”花球笑道:“啥夢書?”一指齊神婆家:“她會圓夢呢,問啥也知道。我嘛,瞎編可以,算不得數的。”說著,走向北柱家。白福想:就是,咋沒想到她?
齊神婆正偎在炕上嗑瓜子,旁邊還坐著來串親戚的一個老婆子。一見白福,神婆便招呼道:“快來,上炕,上炕,炕熱得很。”白福跺跺腳上的雪,說:“幹媽,你焐你的。我不冷。”齊神婆抓過一把瓜子。白福接了,卻不嗑,攥在手裏,聽她們喧謊。不一會,就攥出汗水,把瓜子弄濕了。
白福聽了一陣,才聽明白她們在喧一樁保媒的事。本是件無聊小事,她們卻喧得很投入,你唱我和,竟將白福冷清清撇一邊了。白福隻得耐住性子聽,聽了一陣,卻聽了進去。他很佩服齊神婆,一件一目了然的簡單小事,卻能渲染出許多色彩,而且語言很是鮮活。
“有啥事?說。”齊神婆忽然轉過身來:“我知道你無事不找我老鬼。”白福本已專注於她們的喧談了,她這一問,倒叫他一下子回不過神來。就是,啥事呢?他想了一陣,才想起那個夢,就說:“也沒啥,做了個夢。”齊神婆笑了:“我當又是啥大事呢?誰不做夢呢。”“可這夢很怪……”白福說。他喧了夢的內容和那年打死白狐子的事。
“千年白,萬年黑。”那個老婆子接口道,“你不該打的。人家已修成了仙家。”
齊神婆望一眼白福:“瞧,咋的?那年,我就說你惹下禍事了。”她又對老婆子道:“他的幾個兒子都沒養活。”
“不該打。人家是仙家,敬還敬不及呢。”老婆子重複一句。
“都這麽說。可打的已經打了,咋辦?骨頭都化成灰了,叫我咋辦?”白福灰了臉,說:“要煮要烤,也隻好由它了。”
兩個老婆子互相望望,沒說話。白福顛著臉,擰眉一陣,吭哧半天,說出了自己的懷疑:“我估摸……引弟那丫頭,是狐子轉生的。”
齊神婆咧嘴笑了:“瞧他急得,啥念頭都有了。”又對那老婦說:“反正,他那丫頭,可精靈得很。才幾歲,啥都會幹,會剪花,會唱口歌,長得紅處紅,白處白,眼珠一轉,倒真有種狐媚氣。”老婆子也笑了:“那敢就是狐子轉世了。”
“你們別笑,可真是的。我咋想都覺得那丫頭不對勁,她一生下來,娃子就沒活過。還有,我做夢老夢見她長個狐子尾巴。”
老婆子說:“別胡思亂想了。就算真是狐子轉生的,又有啥?該咋還是咋。不過,你那個夢倒真不太好,還是得生個法兒。”
“就是。”齊神婆接口道,“該生的法兒還得生。”
白福哭喪著臉道:“啥法兒?還有啥法兒?該生的方兒都生了。幹媽也整治過幾回,可不頂事。啥事兒也沒頂。”
“那你還來幹啥?”齊神婆沉了臉,“老娘是沒本事,又沒有尋到你門上去找你。以後少上老娘的門。”白福變了臉色,跺跺腳道:“嘿,我說的是……其實還是有效果,前一個生下就是死的,幹媽燎過後,後一個活了一月呢。”老婆子道:“著,這不就是效果嗎?”白福道:“可……”
齊神婆顛個臉,眯了眼,說:“實話告訴你,老娘的桃花鎮法用了百次,靈九十九次,隻你家一次不靈。為啥?有人克。你心裏也該清楚,我的話也隻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也別再來找我,找也沒用。”
白福傻了,雙手抱拳,連連作揖,“幹媽”叫了一大堆,眼淚也下來了。“真不成。”齊神婆冷冷道:“親裏親戚的,我也不能哄你。我的道行沒人家的大,就這。人家是要債的,我也隻是盡盡人力,沒治。我真是沒治的,回去吧。”
“幹媽,你不是要我的命嗎?”白福抹一把眼淚,嗓子裏咯噔一陣。“你不管,不是要我的命嗎?”又跪在地上,乓乓乓磕幾個響頭。神婆卻閉了眼睛,理也不理。
老婆子說:“起來,一個大男人,像啥樣子?我聽說,千年的狐子啥都不怕,就怕一個白騸狗。都這麽說,你弄上一個試試。”
“又到哪裏弄白騸狗呀?”白福哭喪著臉道。
3
“呸!”白福的話音沒落,孟八爺就哈哈大笑:P股沒蓋嚴做個夢,也用得著這樣掏心挖肺瞎折騰?啥千年白,萬年黑呀?那是人瞎說的。我見過一窩黑狐子,剛生下的黑狐子。你說,它真活了一萬年?屁胡子。那是黑狐子種。活個幾十年,至多。我不信能活上萬年。倒是有些通靈的狐子活得長。人家也練功呢。初一十五拜月亮,練出狐丹,壽命就長了,也會變個啥俊姑娘。聽說這種狐子,一怕雷殛,到一定時候,天雷要殛它。躲過這一難,就成氣候了。
當然,它怕白騸狗,就像多大的老鼠也怕貓,天生的。白騸狗煞氣大,多厲害的狐子,一見它,也厲害不起來。老一輩,都這麽說。當然,誰也沒有見過啥千年狐子。這年頭,狐子能過上個幾年就不錯了。人的眼睛一個比一個亮,見個蹤蹤子就追。它想活,也活不長……你想,它們連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還能報複誰呀?
聽老年人說,涼州城有個老滿洲,衙裏當官。他就有個白騸狗。一天,一個獵手來找他,要借白騸狗,說是自己瞅下了一隻千年白狐子,咋也打不下。明明見它在一個地方,一舉槍,就不見影兒了。聽一個道人說,千年的狐子最怕白騸狗。就來向老滿洲借。老滿洲滿口答應。
夜裏,一個白胡子老頭來找老滿洲,叫他不要給人借白騸狗。老滿洲說:成,不借就不借。明日,我帶上它上衙。老人就吃碗黃米麵條,走了。第二天,老滿洲把狗拴到後院,吩咐家人:獵戶來,就說我帶上衙門了……唉,也該著那狐子遭難。獵戶一來,便聽到後花園裏有狗叫聲,就隔牆弄出狗來。一到墳灘,白騸狗直溜溜撲過去,把白狐子按住了。扒開狐肚子,黃米麵條兒還沒消化呢。原來,那個白胡子老漢是狐子變的。
“後來,白狐子報複了,老滿洲全家遭了殃,人死了,家敗了。誰叫他說話不算數呢……哎,咋給你講這些?白福,白福!你怎麽了,臉煞白煞白的……別往心裏去……說是這麽說的,誰又見來?屁胡子。說這些幹啥?哎——白福,你怎麽了?白福——白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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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弟很高興。因為,從來對她惡聲惡氣的白福忽然待她好了。引弟脆生生地笑,奶聲奶氣地唱那些“口歌兒”:“點點斑斑,草花蘆芽,打發君子,出門一個。”引弟不知道“君子”是啥東西,但仍是很起勁地唱。她好高興,差點兒把自己攢錢給媽媽肚裏的小弟弟買布娃娃的事告訴爹。
爹真好。爹好起來比媽還好。媽隻是摟了她,一晃一搖地教她唱“口歌兒”。爹卻肩上扛了她,到藺家鋪子裏買好吃的。爹問:“引弟,你想吃啥?”引弟不敢說話。爹又問了幾遍。引弟才大著膽子說:“方便麵。”爹說:“喲,你的口味還不低。再呢?再想吃啥?”引弟就小眼瞪大眼了。因為,她實在想不出還有啥比方便麵更好吃。
爹就說:“成。就吃方便麵吧。美死個你。”就摸出兩塊錢,買了三包。
引弟吃了一包。可香呢,香到腦子裏了。她還想吃一包,可再也舍不得“獨吞”——媽老這樣罵爹——了。為啥?留給媽媽肚子裏的小弟弟呀。還有一包,引弟省給了媽。媽沒吃,卻望爹,說:“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爹說:“你望啥?給娃吃點,心疼?”媽說:“著。你也算當了回老子。”又望了爹好一陣,卻叫引弟把那包方便麵給了爺爺。爺爺接了,泡了,轟轟隆隆吃了個精光。引弟不明白,媽為啥不吃?方便麵多好吃呀!媽真是個苕包。不過給爺爺也好,爺爺多瘦呀!爺爺老想做大買賣,費腦子,才那麽瘦。爺爺可饞啦,老想吃肉,老嚷嚷,一嚷,奶奶就顛了臉罵:“想吃了,下輩子轉生個狸貓兒。”
引弟又聽得媽問:“贏了?”
爹哼了一聲,說:“給娃買點吃的,問啥?”
“怪。當了幾年老子,還沒疼過娃呢。這回,你總算長了個人心。”媽說。
爹還扛了她,去鄉上的大商店,買了套花衣裳。藍花花,白點點,好看得很。引弟想留給媽肚子裏的小弟弟,可爹硬叫她穿。引弟隻好穿了,心裏念叨:弟弟,可怪不得我呀。以後,你還有更好的呢。爹肯定會給你買的。引弟還從來沒穿過這麽好看的衣服呢。村裏娃兒都圍了來,用髒手摸,引弟就東躲西藏的,可還是沾了不少土。引弟想:爹要罵呀。可還好,爹望也沒望她。
隻是,引弟不明白,爹為啥老陰個臉?引弟希望爹笑,可爹總不笑,引弟就隻好悄聲沒氣了。爹見了,卻又逗她笑。怪的是,她一笑,爹就不笑了,就歎氣。
引弟忘不了爹說過的她“刻”弟弟的話,但總是不明白她咋個“刻”法,是不是像拿了小刀刻木頭那樣“刻”呢?她可沒拿過刀呀剪呀的。一拿,媽就一把奪過,怕傷了她。那為啥說她“刻”呢?想問爹,又不敢,就問媽,問瑩兒姑姑,問奶奶,得到的回答總是:“小娃娃家,胡問啥哩?”
引弟雖不知道咋“刻”?可知道“刻”肯定是叫爹爹不高興的東西。爹的天門臉上老是有幾道深深的肉槽兒。引弟想,莫非,那也是“刻”的?
引弟多想叫爹笑呀。可爹總不笑,買了衣服給她時,也隻是臉上的肉動了一下,引弟明白,那便是爹的笑了。引弟想,咋能叫爹高興呢?唱個“口歌兒”試試,因為她自己一聽“口歌兒”就高興得想跳,想笑,想來爹也是。
於是,引弟就唱了——
麻地裏麻,沙地裏沙。
王哥拾了個花手帕,
給我吧,不給了罷!
你騎騾子我騎馬。
一騎騎到舅舅家,
舅舅門上兩朵花……
引弟最愛唱這個“口歌兒”,這是瑩兒姑姑教的。村裏娃兒都愛聽,她一唱,身前身後,就能圍一大堆娃兒。可引弟發現,爹不愛聽。她一唱,爹的臉就黑了,就怪怪地望她,雖沒罵,引弟還是能看出,爹不喜歡聽。
怪,這麽好的口歌兒,爹咋不愛聽?是不是嫌我唱得不好?也許。因為這幾天,她嗓子啞,聲音沙沙的。說話時,沒以前脆活了。引弟就想,嗓子呀,快些好吧,好給爹脆脆地唱“口歌兒”,唱得他也笑。
引弟想:咋能叫爹高興呢?
一天,奶奶問她:“引弟,這回,你媽生個啥呢?”
引弟就比了個男娃兒尿尿的樣兒,說:“這回,生這個……這個……”奶奶笑了,對爹說:“娃娃的嘴裏有實話呢。”引弟看到爹笑了。引弟才知道爹喜歡聽這話。為叫爹高興,她就老做那樣子,老說那話。爹卻又黑了臉說:“行了行了,煩死了。”引弟就不說了。
她不明白,同樣的話,同樣的動作,為啥爹又不高興了?
引弟多想叫爹高興呀,可沒治。她不知爹的心是咋長的?為啥總陰個臉,會憋出病來的呀。為叫爹高興,她就把布娃娃的事告訴了爹,可爹隻是臉上的肉動了動。這回,引弟看得出,那不是笑。
咋辦呢?
引弟想疼了腦袋,才記起爹隻是在玩麻將時才高興,當然是贏的時候。可媽不喜歡爹玩。爹一去玩,媽就顛個臉,爹一回來,媽就數落。一數落,爹的臉就黑了。有時,黑了臉的爹就打媽;有時,爹啥話也不說,撈過被子蒙了頭,死睡。引弟怕爹的黑臉,也怕爹的死睡。爹一死睡,引弟就悄聲沒氣了,不敢唱“口歌兒”了,連走路也墊了腳尖,怕驚動了爹。因為這時的爹,是吃了炸藥的,見個火星兒就會爆炸。一爆炸,連親娘老子也不認。
引弟就想,媽不好,媽不該數落爹。爹不就是愛玩個麻將嗎?那有啥?隻要爹高興,叫他玩去,誰不愛玩呢?連引弟都愛玩,愛玩“藏貓貓”,愛玩“跳沙包”,愛玩“老鷹捉小雞”,愛玩“姑媽媽過家家”,但引弟最愛玩的是:和媽媽麵對麵坐了,撈了媽的手,你撈過來,我推過去,一俯一仰地唱——
打鑼鑼,圍麵麵,舅舅來了擀飯飯,
擀的什麽飯飯?擀的紅豆豆飯飯。
擀白麵,舍不得;擀黑麵,舅舅笑話哩;
殺母雞,下蛋哩;殺公雞,叫鳴哩;
殺鴨子,鴨子飛到草垛上,
孵下了一窩老和尚;
背一個,扛一個,過溝去了踒死個,
家裏還有十來個……
引弟最愛玩這,一玩,媽就笑成個小姑娘了。引弟想,爹當然也有他愛玩的了。隻要他高興,玩去。不叫玩,爹會悶出病的。引弟知道媽不叫爹玩的原因是爹老輸錢。輸錢當然不好,一輸,爹的臉還是黑了。可總有贏的時候,一贏,爹就比媽好。爹就會摟了她,舉過頭頂“引弟,引弟”地叫,時而,吧唧一聲,親得引弟的臉癢酥酥的。
引弟打定主意:以後,把靈官舅舅、瑩兒姑姑、還有爺爺奶奶過年時給她的福錢偷偷藏下一些,再也不全部給媽媽交了。把那些分錢兒啦,角票兒啦,全偷偷留下,存在那個黑罐罐裏,悄悄藏在櫃底下。爹啥時悶了,沒錢打麻將了,就取出一把,悄悄塞給爹,給,爹想玩的話,玩去。引弟偷偷笑了。她想,爹一定很高興,一定會像贏了錢一樣,把她舉得高高的,一定會說:“喲——我的引弟,懂事了。”邊說,邊在她的臉蛋上吧唧。
引弟笑出了眼淚。
引弟於是勸媽。她說,媽媽,爹愛玩,叫人家玩去。人家心裏悶呢,可別悶出病來呀。媽就摟了引弟叫乖乖,說:“丫頭,你還小,不懂,那可不是一般的玩,那是個無底洞呀,能把我的乖乖填進去,能把爺爺奶奶填進去,把媽填進去,把房子啥的都填進去,還填不滿呢。”
引弟當然不信。她說媽媽騙人,爹玩的時候,哪見個啥洞?又問,媽媽,你說的洞是不是方塊塊上的那個圓點點?媽說不是,你還小,長大後,你就知道了。
引弟雖不信媽說的嚇人的話,但還是知道爹玩時要花錢。也許,她將來的錢罐罐裏存下的不夠爹花,就想,等我長大了,掙好多好多的錢,叫爹玩個暢快。引弟聽靈官舅舅們喧過,說一個叫雙福的舅舅有好多錢,有樹葉子那麽多。乖乖!她就問媽,雙福舅舅那麽多的錢也填不滿嗎?媽就笑了,說死丫頭,你在哪個磨道裏聽了個驢的梆聲?人家雙福,當然能填滿。引弟就說,那我長大,就掙雙福舅舅那麽多的錢,叫爹玩去,沒明沒黑地去玩,想玩啥,就玩啥。可……,我隻叫爹輸。媽問為啥?引弟說,他一贏,別人的爹爹又高興了。媽就一把摟了引弟,喲,我的引弟,人不大,心還不小呢。
自那後,引弟就發愁了:她啥時才能長大呢?啥時才能像雙福舅舅那樣掙錢叫爹高興地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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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日頭爺才偏西,白福就悄悄對引弟說,走,引弟,爹領你玩去。於是,引弟就像麻雀兒一樣跳了,邊跳,邊拍小手。她想,可能是媽把她長大後掙錢的事告訴給爹了,爹一高興,才領她去玩。她想問媽,可媽媽給爹打發到鄉上的大商店裏買東西去了。引弟很羞。她想,媽真是個“漏嘴子”,盛不住個話。臭媽媽,以後,再也不給你說心裏話了,臭媽媽。
但引弟還是很高興跟爹去玩。
天很冷。陰窪裏還有雪,白白的。引弟很喜歡雪,很喜歡腳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音,還喜歡和媽媽堆個雪人,再插個胡蘿卜當鼻子。那個鼻子好長呀,逗得媽媽咯咯地笑。媽就揪住引弟的鼻子,說:“長——長——”媽也想把引弟的鼻子也拉那麽長。一開始,引弟嚇壞了,老照鏡子,總怕長個怪怪的長鼻子。一夜,鼻子真長了,哎呀,老長老長,怕有大白楊樹那麽長了,一頭兒還活了似的,一躥一躥不停地長。她嚇壞了,就吱吱哇哇地叫。媽媽叫醒了她。哎呀,原來是個夢。第二天,給奶奶一喧,奶奶就說,別聽那個妖精的話。奶奶老在背地裏罵媽“妖精”,可引弟也沒給媽說過。引弟想,我才不當“漏嘴子”呢。
引弟想,爹想和我玩啥呢?當然,最好是打雪仗了。一下雪,引弟就和村裏娃兒打雪仗。團個雪球,扔過去,“啪——”就開花了。那時,引弟的小手就凍紅了,小臉也紅了。一出氣,嘴裏就冒煙,一股子煙,又一股子煙,可像爺爺抽煙了。有時,引弟就舉個木棍兒,學爺爺抽煙,她貓了腰,咳嗽幾聲,“啪——”吹出一股子白氣,再“啪——”吹出一股子白氣,逗得爺爺哈哈笑。
陰窪裏的雪很薄,堆不成雪人,看來也打不成雪仗。但引弟還是很高興,不管咋說,總是和爹在一起。可爹,為啥總是木著臉呢。走一陣,歎口氣,走一陣,又歎。引弟想,爹為啥不像媽媽那樣笑呢?媽媽笑起來像引弟,有時還抱了肚子,滿炕滾呢。可爹就沒這樣笑過。媽好開玩笑,爹就惱。一惱,媽就唱:“春風不解風情,吹疼了少年心。”媽老唱,老唱。後來,連引弟都會唱了。
“引弟,爹好不?”白福忽然發問。
引弟仰了小臉,望爹。爹奇怪地望她。爹從來沒這樣望過她。她想,爹咋這樣問呢?還用得著問嗎?爹當然好,哪有不好的爹呀?爹打也罷,罵也罷,總是爹。奶奶不是老說,打折骨頭還連個筋絲兒呢,就說:“當然好呀。”
“恨爹不?”爹又問。爹仍然那樣奇怪地望她,眼窩裏濕濕的,像是哭了。
引弟晃晃腦袋,想:爹為啥這樣問呢?是不是媽又當漏嘴子了?上回,爹打媽,引弟就對媽說她恨爹。臭媽媽,你為啥老當漏嘴子呢?就說:“恨過的。那次,你用牛鞭打媽媽。媽媽身上,盡是血口子,一道一道的。嚇死我了。爹,以後,不要打媽了。媽老偷偷哭呢。你氣了,打我,用巴掌扇尻蛋子,美美地打。尻蛋子上軟肉多,打不壞。別處,不行。一打壞,可沒人給你掙錢了。”引弟差點要說出像雙福舅舅那樣掙大錢的話了,好容易才忍住了。
“好,丫頭。爹答應你,以後,不打你媽了。可有時,爹也忍不住,爹是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了,就這麽個炒麥子脾氣,忍不住。可爹的心好……丫頭,你信不?爹的心好。”
“爹當然心好。不好,咋能當爹爹?”引弟奶腥嗬嗬地說,“媽媽說,把我養這麽大,可不容易哩。媽媽說,剛生下,像個精肚老鼠兒呢。怪,我咋像精肚老鼠兒呢?我不相信那個臭媽媽的話,誰叫她是個漏嘴子呢。”
白福卻忽地捂了臉,蹲在一個沙丘上——不知不覺間,他們已靠近沙窩了。白福的肩頭抽動著,好久。
引弟嚇壞了:“爹,你怎麽了?怎麽了?爹——爹——”
白福卻忽地站起來了,眼窩濕了。他使勁擦,卻越擦越多,臉上水嘩嘩了。
“爹——你怎麽了?”引弟帶哭聲了。
“打了……個蟲子,眼睛裏。”白福說。
“哎呀,那可難受了。上回,我也打了一個。哎呀,那個澀呀,那個酸呀,眼淚一股子一股子淌。媽用舌頭舔呀,舔呀,才好了。爹,舌頭一舔,綿綿的,真舒服。來,爹,我給你舔。”引弟呸呸地吐了幾口唾沫,“媽媽說,把嘴裏不幹淨的吐淨了,才能舔。來,爹,一舔,就不難受了。”
“不,不了。”白福說。他的身子搖搖晃晃,好容易才站住了。“引弟,想不想玩了?不想玩的話,就跟爹回家。”
“玩呀。爹,咋不見蚱蚱爺呀?”
“那東西,夏裏才有。”
“多會兒等到夏裏呢?順爺爺說,老鼠吃蚱蚱爺,狐子吃老鼠,人又打狐子。爹,人為啥要打狐子呀,狐子多好。”
“好個啥呀?那玩意兒,害人精……想玩的話,那就來吧,爹背你。”白福的臉又黑了。
白福見引弟的小臉蛋紅了,就脫下棉衣,裹住引弟身子,背起她,大步流星地走進沙窩。
6
引弟好高興。
爹背了她,她立馬就天一樣高了。引弟就見到了一個很亮很白的日頭爺,像冰做的盤子。還有幾朵雲,絲絲縷縷的,很像媽破了的那塊白紗巾。引弟很愛那白紗巾,舉了它,一跑,風就“呼——呼——”地把它吹身後去了,很好玩。可後來,爺爺把白紗巾綰了驢籠頭了。引弟傷心了好幾天。
一看到那幾片雲,引弟就想起了紗巾,心裏又噎巴巴了。她就發現自己又做錯了一件事:不該要方便麵。方便麵雖香到腦子裏了,總是一陣陣。肚子一餓,方便麵肯定也就沒了。浪費錢。她應該叫爹給她買個紗巾,紅的也行,白的也行。媽喜歡白的,引弟喜歡紅的。但媽既然喜歡白的,那就買白的吧。買個白紗巾,也就像買了兩個東西:媽想圍了,圍去;引弟想玩了,就舉了它跑,叫風“呼——,呼——”地吹。引弟很後悔,她很想問爹,啥時再給她買好東西吃呢?那她就不要方便麵了,饞死也不要,香到腦子裏也不要,拚命忍住,就要紗巾。媽媽早沒紗巾圍了,買了,媽肯定高興,眼睛又笑成個鴿糞圈兒了。
但引弟還是沒敢問,她又想起了奶奶常說的一句話: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想,我可真不懂事呀。爹連個襪子都舍不得穿。可你,才吃了方便麵,又想紗巾了,貪心鬼。
四下裏盡是沙山。沙山多,沙山大,沙山高,高到天上去了。日頭爺都給比下去好大一截子,比剛進沙窩時矮了許多。趁爹上一個沙山的當兒,引弟回頭望望後麵的路,呀,能看見村子了,隱隱幻幻的,房子像火柴盒那麽大。
引弟還看到了幾個高煙洞,黑煙正一股子又一股子地往上冒呢。引弟想:那房子肯定也像爺爺,是個大煙鬼,一冒煙,就啥也不顧了。隻是爺爺會吐煙圈。爺爺的煙圈吐得可好啦,有大的,有小的。吐大煙圈的時候,爺爺嘴一鼓,眼睛一瞪,嘴張得大大的,不出氣,舌頭“嘩——”地一送。哎呀,一個大大的煙圈就飛上天了。吐小煙圈時更好玩,爺爺美美吸一口煙,嘴角裏開個小洞,再用指頭“嘚嘚”地敲腮幫子,一串串小煙圈就飛出來了,好玩得很。隻是爺爺近來老忙“大買賣”,不忙時,也老陰個臉,引弟不敢纏他了。
那煙洞笨,肯定不會吐煙圈。瞧,那煙,直溜溜上天去了,也很好玩。引弟就想起了瑩兒姑姑的一個“口歌兒”:“煙洞裏的煙,直冒天。黃河裏的水,洗紅氈。紅氈鋪,七姑娘舞。”
忽覺得爹的身子搖晃了。引弟想,爹扛不動了,就說:“爹,放我下來,我自己走。”爹咳嗽幾聲,說:“你穩穩地坐好吧,丫頭,你長這麽大,爹還沒背過你呢。爹背你,好不好玩?”
“當然好呀。”引弟覺得爹好高,高到天上去了。爹的肩膀那麽寬,爹的力氣那麽大,比天還大呢。力氣大好,人都說爹幹起活來像個犏牛。胡說。犏牛哪有爹的力氣大。犏牛能像爹那樣拉個架子車,裝得山一樣高,轟轟隆隆地上那個大坡?肯定不行。哼,那些犏牛,慢慢騰騰的,死眉死眼的,能和爹比?
引弟又想,力氣大有時也不好,打媽媽時,爹能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媽媽提過來,扔過去,一巴掌,一錘頭,媽就支撐不住了。那時,引弟多希望爹沒力氣呀。她就不停地念叨:天爺爺,叫爹沒力氣吧,像小雞娃那樣沒力氣吧……可那天爺爺,總不聽引弟的話。
在爹厚實的肩膀上,引弟晃勢晃勢地“走”著。她大睜著眼睛,新奇地看起伏的沙山,看藍藍的天,看撒在沙山沙窪間的一星星柴棵。好開心。但是一感到開心,引弟就覺得不對了:她的開心,是爹累的哩。
“下哩,爹。”她扭動著身子。
“咋?不好嗎?”爹的聲音悶悶的。
“好是好,可爹累。”
“不累。丫頭,爹沒好好地待過你。也怪不著你,誰叫你……,不說了,丫頭,記住爹的話,別怨爹。”
引弟不明白爹的話。爹咋說這種沒頭沒腦的話呢?不就是打過我幾巴掌嗎?早不疼了,就說:“爹,你還給我買過方便麵呢。你忘了?你真好……就是,以後,你不要打媽媽。成不?”
“以後?好。爹聽你的話,不打了。”
7
日頭爺懸在了最高的那座沙山上。幾股子很紅的光射來,連引弟的身子也染紅了。
白福放下引弟,他的頭上滿是汗,眼窩裏也是汗。引弟想,眼窩裏咋也淌汗呢?她想起媽媽常說的“眼窩裏淌汗,手心裏起皮”的話,就想,背了我,爹可累壞了。
這是啥地方?引弟揉揉坐麻的P股蛋子,歪了腦袋,四下裏瞅。沙山,沙窪,沙米棵,黃毛柴……還有許多引弟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引弟終於記起來了:她跟順爺爺來過這種地方放過羊,叫啥來著?對了,叫沙窩。可為啥靈官舅舅叫另一個名字呢?不知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少問,管他們叫啥叫啥去。
畢竟打春不久,天還冷得很。引弟的小臉蛋凍紅了,小腳腳凍麻了,小手手被爹捏得死疼,但引弟還是很高興。沙窩窩裏好玩,不像村裏,盡是坦土,多好的衣服也弄得土眉土眼的。這兒,打個滾啥的,也不會弄髒衣服。看看爹買的新衣裳,已有些髒兮兮了,那是村裏娃兒摸髒的。沙窩裏好,你想叫髒,都髒不了。引弟喜歡這“沙窩”。
白福蹲在沙窪裏,木頭一樣,好久,才問:“引弟,天快黑了,你害怕不……你自己說,你玩哩,還是跟爹回去?”
“玩哩,爹。你瞧,月亮牙牙。順爺爺說,狐子就拜月亮牙牙呢,就是給月亮牙牙磕頭呢,乓——,乓——,一個一個地磕頭。順爺爺說,磕幾百年,就變成姑娘了,可俊呢。不知道有沒有瑩兒姑姑俊?”
白福於是望引弟。引弟覺得爹的眼睛很怪,怪得她都不敢望了。她想,是不是我又說錯話了?這回,我可沒說“刻”弟弟呀?爹為啥不高興。但白福馬上轉過頭去了,自言自語地說:“這丫頭,看來,就這麽個命了……也怪不得我。”
白福很快地起了身,下了沙窪。不一會兒,就拾來了一堆怪怪的東西,長長的,像黃瓜,好像哪裏見過。引弟問:“爹,這是啥呀?”話一出口,卻想起來了,和順爺爺放羊時,她見過這東西,順爺爺叫它“沙驢球棒子”。順爺爺拿了一個,乓乓地敲。棒子就折了,裏麵也是沙。
“金子。”白福說。
“金子是啥?”
“金子?是啥呢?”白福皺了眉頭,老半天,才說,“金子就是金子,比錢還值錢。指頭大一疙瘩兒,買牛大一疙瘩錢呢。”
“比雙福舅舅的還多?”
“當然。”白福奇怪地望引弟,“你也知道雙福?”
引弟吐吐舌頭,笑了。該不該把這話告訴爹呢?長大,她要掙比雙福舅舅更多的錢,叫爹玩去,賭去,隻叫你輸。可爹,一輸就不高興了。爹不輸,別人的爹就又不高興了。這可是個難事兒呀。咋辦呢?
“死丫頭。”白福不問了。
引弟高興了。以前,爹贏了錢,就這樣罵她,然後才在她臉上吧唧。這次,爹沒親她,隻望那堆金子。引弟想,這,能換來多少錢呀?莫非,也不用等她長大了?但引弟又疑惑了,既然有這麽多金子,爹為啥老叫窮呢?就說:“順爺爺說,這叫沙驢球棒子。”
白福吃了一驚,前後左右望了幾眼,又怪怪地望引弟。
“這個……他們……那個當然是沙驢球棒子……這可是金子呀。”白福揀起一個,狠狠折斷,尋了許久,尋出個針尖大小的亮星,說:“瞧,這就是。帶回去,用水泡了,把泥清掉,澄下的,就是這。一撮,一撮,又一撮,就一大把了,用鐵勺子盛了,放火上烤,一會兒就一大塊金子了。”
引弟信了。她見過一個鑄鋁鍋的,就像爹說的那樣,用鐵鍋盛了鋁,放火上,燒呀燒,一會兒就燒成亮亮的一鍋“水”了,往模子裏一倒,不一會,嘿,就成個鋁鍋了。
引弟想,以後,媽媽就不愁錢了。爺爺奶奶也不愁錢了,瑩兒姑姑……好多人就不愁了。自己也不用長大了。天天來背這有金子的沙驢球棒子,背回去泡了,澄了,換了錢……引弟想癡了。忽然,她說:
“爹,你壞……”
白福吃了一驚,臉白了,又望望四周。
“你為啥……不早說呢,這麽多金子。爺爺就愁不白頭發了。”
白福不知說什麽好,張了口,很蠢地望引弟。
“這……這……”
引弟擰了眉頭,想一陣,才笑了:“我知道,人參娃娃……”
“啥人參娃娃?”
“這東西,也像人參娃娃。瑩兒姑姑喧過的。人抓不住,一抓,嗖——,就不見了。隻有好心的娃娃才能見到。對不對?爹。”
白福癡了,許久,才歎息道:“精靈鬼。丫頭,你是個精靈鬼……你咋知道這麽多,嘿,還真是的。”
“那我就是那個好心娃娃了。我抓了他們,他們會不會死?爹,你當那個壞人呀?”
“哪能呢?他們多孤單呀,瞧,這兒又冷……那個……帶回去,洗了身上的髒東西,他們才俊呢。”說著,白福懊惱地晃晃腦袋。他望望懸山的太陽好大會子,嘴裏咕咕噥噥,不知說了些什麽。
“帶紅頭繩沒?”引弟問。
“幹啥?”
“拴呀。那人參娃娃不拴,嗖——就不見了,紅頭繩一拴,他就跑不了。瑩兒姑姑說的。這金子娃娃,肯定也這樣。”
“……也好,丫頭,我去取紅頭繩,你就看著他們,別叫跑了。成不?”說著,白福忽然哭了,牛吼一樣。
“丫頭,我不是人……可……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吧。”
引弟嚇壞了,小心地望一眼爹,說:“爹,我又沒說不看的話。爹,你放心去,我……哪兒……也不去。”
8
夜幕降臨了。
沙山上很紅的幾抹光也叫夜氣淹了。空氣變成了涼水,漫過來,蕩過去,不一會,引弟就打哆嗦了。爹穿走了他的大棉襖。是引弟硬叫穿的,爹擰了一會兒眉,就穿了。引弟的牙齒雖然打架,可她想,爹不冷就好。爹多好,爹給我買方便麵呢。那麽好吃的東西,香到腦子裏去了。引弟笑了。引弟覺得笑起來沒平時那麽順溜,牙巴骨似乎有些硬了。
月牙兒掛在天上,像一塊冰。引弟望一陣,想,月亮牙牙是不是也在等他爹,等呀等,等不到,就哭了。瞧,那淚珠兒就成星星了。引弟就想,月亮牙牙好可憐,流了那麽多眼淚,變了那麽多星星。
可為啥瑩兒姑姑說“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呢?也許,瑩兒姑姑是對的。瑩兒姑姑沒騙過引弟,引弟信姑姑的話。那麽,媽媽是哪顆星星呢?靈官舅舅是哪顆呢?瑩兒姑姑是哪顆呢?她肯定是最漂亮的那顆。爺爺奶奶肯定是老星星了。星星老了,一定就長胡子了。引弟想,掃帚星可能就是長胡子的星星了。
奶奶老在背後罵媽掃帚星。引弟心裏說,奶奶,你才是長胡子的掃帚星呢。她笑了。
引弟就一個個給星星安名兒了,這是媽媽,這是靈官舅舅,這是瑩兒姑姑,這是順爺爺……,到後來,星星就嘩嘩嘩地亂跑了。引弟的眼就花了。她想,你們跑啥呢?是不是也像人那樣串門呢?對了,人一串門,他的那顆星星也就動了,你來我往的,不亂才怪呢。
望一陣,引弟又覺出了冷。腳凍木了,她就跺腳。身子也煞涼煞涼的,她就使勁地跳,邊跳邊安慰自己:爹就來了,你急啥哩。爹走路快,一躥,一截子;一躥,又一截子。她甚至“看見”了大步流星的爹呢。
9
望望腳下的一堆“金子”,引弟很高興。不管咋說,爹總算找了這麽多金子,帶回去,化成泥水,怕能澄好厚一層呢。媽媽該多高興呀。引弟想,爹帶我來,一定是因為我是個好心的孩子。那個壞人抓人參娃娃時不就用那個好心娃娃嗎?想到這裏,引弟有些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金子娃娃。他們肯定也和人參娃娃那麽好。放火上烤,他們疼不疼呢?一定疼的。一次,一個火星迸到她手上,她疼了好幾天呢;就又為金子難受了。她想,還是別燒了,就這樣賣了,少賣幾個錢也成,叫金娃娃少挨些疼。
風大起來,歐歐地叫著,卷向引弟。她連氣都出不來了,她打個寒噤,使勁裹裹衣襟,可仍是冷。引弟眼淚都流出來了,她忍了又忍,才沒有哭出聲來。引弟抹把淚,四下裏望望,想找個避風的地方,可又怕這些金娃娃跑了。他們會不會跑呢?說不上。引弟覺得自己的心已“壞”了,有“賊”心了。金娃娃早知道了,他們肯定要跑。一跑,爹又要不高興了,爹又要蒙頭睡了,爹又要打媽媽了,爹又要喝神斷鬼地罵奶奶了。引弟說,金娃娃,委屈一下吧。我不好,可……,可……,我們是朋友,幫幫我,成不?引弟看到金娃娃笑著點頭,引弟就笑了。
“誰叫我們是好朋友呢?”她想。
爹還是不來。
臭爹。
引弟快凍僵了。引弟的臉上有針紮了。引弟的小手凍木了。引弟的身子凍成冰棍了。她把小手放到嘴上,不停地哈氣,可還是冷。引弟想,怕是快成冰棍了。想到冰棍,引弟又想起了村裏學校門口的那個賣冰棍的。引弟一直沒吃過那白白的、或是黃黃紅紅的冰棍。啥味道呢?引弟想疼了腦袋,也想不出冰棍究竟是啥味兒。這下,引弟明白了,它一定是手的味道。引弟的手已冰成了冰棍,吮吮它,不是跟吃冰棍一個味兒嗎?
爹,臭爹,瞧,我吃冰棍哩。你眼熱不?
一種怪怪的聲音傳來,像是啥在叫。風一下子大了,沙子撲打在引弟臉上。她很害怕。她想到了瑩兒姑姑講過的狼外婆。引弟好怕狼外婆。姑姑說狼外婆要喝血哩,咕嘟咕嘟的,像喝山藥米拌麵一樣;還吃指頭呢,跟吃大豆一模一樣,喀嘣喀嘣的。好嚇人。引弟沒見過狼,可見過狐子皮。狼外婆是不是跟狐子一樣呢?若是,倒也不怕它,可引弟說是不怕它,心裏卻總是害怕。一想那狼外婆要吃指頭,引弟的頭皮都麻了。又想,指頭早冰成冰棍了,你吃,不迸掉牙才怪呢。一想狼外婆迸掉了牙的怪樣子,引弟就想笑了。哪知,嘴一張,發出的卻是哭聲。那哭聲,倒把引弟嚇壞了。
“媽媽——”她哭叫。剛叫出口,連她自己也奇怪:她等的是爹,為啥又叫媽媽呢?
心裏雖奇怪,口中卻不由自主地哭叫:“媽媽——媽媽——”後來,引弟索性大哭了。
哭聲滿沙窪響,回過來,蕩過去,就一沙窪哭聲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陣更大的風嘯卷而來,沙子潑水似的打到引弟臉上,把哭聲給打沒了。引弟咧咧嘴,用小手捂了眼睛,卻覺得挨到臉上的是土塊,木木的。沙子打過的地方也不顯疼了。引弟咬咬小手,也覺不出疼,仿佛真成冰棍了。這下,更不怕狼外婆了。引弟想,你不怕迸掉牙,就咬吧,你肯定也沒吃過冰棍,肯定。來,嚐嚐。引弟替狼外婆吮吮手指。這下,她笑了,真正地笑了。
臭爹還是不來。
月亮牙牙已經不見了。天比奶奶灶火裏的鍋底還要黑。引弟想,一定是天狗吃了月亮。奶奶老說這話。天狗是啥?引弟不知道,她想,肯定和狼差不多。狼呢,奶奶說跟狗差不多。引弟最喜歡的,就是家裏的海棠狗娃兒了,身子黑黑的,白花花,嘴頭也花不楞登的,可好玩啦。它一見引弟,就搖尾巴,就用那個紅紅的長長的舌頭舔她的腳心,癢酥酥的,怪舒服。引弟想,說不定那個天狗就是狼外婆,害怕咬她小手手把牙迸掉,就去咬月亮牙牙了。引弟嘻嬉笑了。
引弟四下裏望望,啥都望不見。沒有一點兒亮了,除了風,就是沙。除了黑,就是冷。狼外婆於是遠了,近了的是鬼。引弟最怕鬼。引弟不知道鬼是啥,但還是最怕鬼。引弟想,剛才叫的,一定是鬼。因為狼外婆不那樣叫。狼外婆會變成奶奶的樣子,笑眯眯地叫:“引弟——,引弟——,開門來。”它肯定不敢大聲叫的,聲音一大,就露餡兒了。它也不敢轉身的,一轉身,尾巴就露出來了。這些,都是瑩兒姑姑告訴她的。那麽,剛才叫的,肯定是鬼了。引弟的頭發和汗毛都奓起來了。
“嗚——”那鬼,又怪叫一聲。
引弟哭了。她由不得自己了。她本來不想哭,可是嘴硬哭,她不哭也不行。引弟沒法,就隻好由了嘴死命地哭去。哭一聲,她叫一聲“媽媽”。這也由不得她。她本來想叫“爹”的,可嘴硬要叫“媽媽”,引弟也沒法。一哭,一喊“媽媽”,倒把心裏的鬼哭沒了。
月牙兒又探出個梢兒了。風小了,卻冷得木了。想來那鬼也叫凍跑了,聲音漸漸小了,最後悄聲沒氣了。可臭爹仍沒來。好在引弟的身子早木了。木了好,木了就不太凍了。四下裏望望,盡是模糊。那月亮牙牙的光,還沒到地上,就叫沙子吸幹了。
“怕是臭爹睡覺了,忘了我了。”引弟知道爹的瞌睡重,媽媽老罵他“瞌睡包。”
想到爹的瞌睡,引弟也迷糊了。她努力地搖搖頭。臭爹,你個瞌睡包。可別在路上睡覺呀,沒被子,會凍壞的。一著涼,你就吭吭吭地咳嗽了,清鼻涕水一樣淌了。你個瞌睡包臭爹。
忽然,引弟咯咯笑了。這笑,更是由不得自己了。引弟嚇壞了。因為她聽順爺爺說過,冬天進沙窩,最怕笑,一笑,就要死了。引弟不知道死是啥,但知道它肯定不是好事,因為村裏一死人,就有好多人哭。引弟努力地晃晃小腦袋,想說,我可不想死呀,媽媽。可嘴裏發不出聲,像是嘴凍硬了。她用力掐掐臉,也無一點感覺,心裏卻不停地念叨,我不死,媽,我不死,媽媽。嘴裏仍不由自主地發出笑聲。
引弟一邊咯咯地笑,一邊望那些“金子娃娃”,心裏念叨:“你們可別亂跑呀。你們怕冷,是不是?不要緊,有我呢。”她費力地蹲下身,費力地坐下,費力解開上衣扣子,費力地把那些“金娃娃”揀了,一個一個地,攬在懷中,像她媽摟她的那樣,裹了衣襟,緊緊地抱了。
“這下,你們不冷了吧。”她想。
濃濃的睡意像一張大網,漸漸地罩了引弟。
那笑卻不停,像慘叫的野兔一樣,瘮怪怪躥出老遠。
10
第二天,同村的打沙米的人才在沙窪裏發現了青紫青紫的引弟。他們死活不明白,這娃兒,為啥解了扣子,貼身摟了那些沙驢球棒子。
“遇鬼了。這娃兒遇鬼了。”一個說。
“就是。聽說,那沙灣的王禿子,還吃過淤泥呢,邊吃邊咋呼‘哎呀,親家的好長麵。’……鬼迷心竅了。”另一個說。
白福家於是鬧翻了天。
蘭蘭也像引弟那樣瘮怪怪笑,邊笑邊望白福。
白福慌張地說:“望我做啥呢……前天,我喝酒去了。不信?你去問肉頭……我咋知道她去了哪兒。”
“肯定,鬼迷心竅了。”那個報信的說。
笑一陣,蘭蘭就不笑了,坐在炕上,像泥胎。好久,才撕心裂肺地叫一聲:“引弟——”隨後是一陣號啕。她邊尖銳地哭叫,邊用頭撞牆。
哭了半天,蘭蘭收了哭聲,木然地下了炕,穿了鞋。她瘮怪怪笑著,陰陰地望白福。
白福慌亂地躲避她的目光:“做啥哩?你撒命不成?”
蘭蘭陰陰地瞅一陣白福,又陰陰地瞅一眼地下的八仙桌,猛地,她厲叫一聲,撲過去,小腹撞向桌子角。
一聲慘叫。蘭蘭暈了過去。
當夜,她就流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