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都說涼州這地方邪,說曹操,曹操到。中午時分,白福帶了女兒引弟騎了毛驢進了門,打個招呼,放下引弟,便牽驢去魏沒手子家。靈官媽抱了引弟心肝寶貝叫個不停。
白福剛到魏沒手子家。狗寶也來串門。狗寶好賭,和白福常在一起耍。一見白福,狗寶就問:“白福,你‘蓋’個啥?”“騾子。”“你還是‘蓋’個驢算了。馬下騾子泥裏栽蔥,驢下騾子沙裏澄金。”白福說:“管他啥蔥啥金。別人能澄下,為啥我不能?”
魏沒手子說:“鳳香逃了?”
狗寶說:“玄了又玄差點給逮住。白福,可小心。這幾天抓得很緊。逮住,就往車上丟,按到手術台上就動刀子。聽說市上掛了黃牌,再不動真格的,鄉長的烏紗帽就保不住了……聽說城裏也派來了好些車呢。”
“抓住了,老子認命。抓不住,還要生。總得生個掉把的。”
魏沒手子走出門外,把兒馬拉出來。兒馬一見白福的那頭草驢,興奮地大叫一聲。草驢聞聲,也興奮地拌嘴流口水。
魏沒手子笑道:“這家夥也靈著呢。前天,王禿子的那驢來,一個上午不起性。那家夥是個啥驢呀?幹不棱登的,又是個毛鬼神,好容易把馬的興頭引起,它又踢又叫,一連七八次都‘蓋’不上。瞧,這馬也知道你的驢俊呢,用不著我當媒人了。”
白福聽了很得意,說:“這能比嗎?我的,瞧,這毛片,黑得發亮,活脫脫一個千裏駒。”
兒馬草驢碰著嘴唇。
魏沒手子將驢尾巴係到一邊。兒馬長嘶一聲,人立似的站起,前蹄“蓋”到黑驢背上。
不一會,黑驢的尾部顫動起來。魏沒手子說:“成了,這下蓋定了,你看那架勢……喲,快,你瞧,它要撒尿,掐它的腰,對,使勁掐……一尿,可就全完了。圈臉胡子吹火,全完了。”白福用力掐黑驢的腰,迫使其放棄撒尿的架勢。
狗寶走過去,解開驢尾巴,拍拍驢P股,說:“看那架勢挺有勁,不知中不中用?蓋不定,驢就不好好吃草,會塌膘。你說怪不?牲口這東西,也貪這個。這又不中吃,又不中穿,可沒它不成……人比驢還貪……有人還為這個掉腦袋呢。”
魏沒手子道:“天造啥的時候,總有個道理。不像你媽那神婆,嘴裏咕嚕半天,誰知道她說些啥?”
狗寶正色道:“這可不敢胡說。媽的啥也有本草,不是胡編的。她有個書,叫啥《桃花鎮法》,是周朝的桃花女傳下的。周公的神算不如桃花女的禳演。周公精通八卦,啥災都能算出。可桃花女一禳演,就啥災都沒有了。有次,周公算出一個小夥子三天必後死,是土埋石砸而死,非死不可。這人是個孝子,怕娘傷心,就偷偷溜出家,想死在外麵。娘知道這事後就去求桃花女。桃花女就給判了符,叫她第三天夜裏把符燒了,對著灶火門叫兒子的名字。正好那天夜裏下大雨,嘿呀,兒子正在磚瓦窯裏避雨。忽聽到媽在叫他,一聲比一聲緊,就出了磚瓦窯。嘩啦,窯一下子塌了,才免了一死。不是桃花女的話,他可死定了。這時,周公才知道桃花女的道行比他深,道法比他大。”
白福聽得眼睛都直了:“我還聽說神婆是精靈鬼入竅的,還真有本草呀?”
“入竅是入竅。可本草也有。那書我見過,毛套紙,黃黃的,劃些怪模怪樣的符,一看,心裏就瘮怪怪的。”
“那……克人的煞氣呀啥的,也成真的了?”
“當然呀。去年來了個城裏人,是搞啥氣功的,說,那玩意兒有道理。比如屬羊的,你看,我們村裏屬羊的女人,哪個命不苦?幾個還是寡婦呢。聽說羊年,天上的值日的星星煞氣大。那年生的人也煞氣大。男人不要緊。女人就不好,身上盡是啥波。你想,常年累月,不叫她克死,才怪呢。”
白福的臉一下子灰了,半晌,才說:“上回,來個蠻婆子,就說……我那丫頭煞氣大,會克人,說男娃的死,多半與她有關……我還不太信……她就是屬羊的。”
“你說引弟呀?我媽也這樣說。”狗寶脫口而出,又覺出不妥,忙改口說:“不過,我是不大信的。”
“她怎麽說?你媽怎麽說?”白福追問。
“其實,信那些幹啥?玄呼呼的。”
“你不說,就不是人。你能眼睜睜看著叫我斷後?有啥話,你放心說。我也好生個法兒,請個人禳解一下。你說,她咋說的?”
“其實,也沒說啥……也就……不過……其實……就是克人。小著克弟,大了克夫。再沒說啥。真沒說啥。”
白福丟了狗寶,蹲在一塊土坯上,垂了頭,半晌,說:“我也估摸著不對勁……哪有這等怪事……我也估摸有問題。”說完,長長出口氣。
狗寶說:“話雖那麽說的。可咋說呢?不信不就對了。”
白福不語,石頭似的蹲著。半晌,起來,也沒理狗寶,拍拍前額,搖搖頭,牽了驢,走了。
2
“放屁。”一聽白福的話,老順就變了臉:“我不信,這靈絲絲一個丫頭,有啥煞氣?咋個克人?你少給老子神神道道,少給老了羊溝子裏放豬屁。”
白福說:“這又不是我編的。上回,齊神婆就這樣說。”
“呸,她是啥?妖精。五六十歲的人了,嘴唇還紅丟丟的,走路扭過來扭過去,學個啥風擺楊柳枝兒。她能放個啥好屁?”
靈官媽笑了:“你也真是的。嘴唇紅是人家天生的,又沒抹啥口紅。走路扭來扭去與人家說話有啥相幹?北柱走路不扭,可嘴裏有一句實話嗎?”
“我不管。反正你們少放這種屁。”老順氣恨恨地說。
引弟望望父親,望望爺爺,問奶奶:“啥叫克?”
靈官媽拍拍她:“小孩子家不聽大人喧謊。”
“問問嘛。啥叫克?奶奶,你說,你說。”引弟抓住奶奶的手使勁晃。
靈官媽支吾一陣,才說:“克嘛,就是……用刀在木頭上刻人。知道不?”
引弟拍手笑道:“弟弟是我刻的,是我刻的。我再刻一個。爹,我再給你刻一個。好不好?”
白福變了臉,撈過引弟,狠狠扇她P股:“叫你再說!叫你再說!”引弟哭叫起來。靈官媽急了,邊罵邊遮擋:“你個挨刀貨。你個挨刀貨……”
老順沉了臉,一把推開白福,撈過引弟,怒道:“有啥威風,外頭耍去。”
白福漲紅了臉:“你聽,她說的啥話?”
“啥話?我沒聽見她說啥。娃娃嘛,才幾歲,懂個啥?她挖雞攤屎,你也挖?”
靈官媽摟了引弟,娃娃乖乖地哄她。引弟漸漸收了哭聲。她不理解爹為啥打她,便用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偷偷望白福。
靈官媽對引弟說:“以後再不許說這話。”
引弟問奶奶:“爹爹說是我刻的弟弟。我再刻一個,有啥不對?”
“你再說?!”白福怒吼著揚起巴掌。引弟趕緊住了口,把頭埋進奶奶懷裏。
老順望一眼白福,說:“有些話不該聽就不聽。不要見風就是雨。”
白福出口橫氣,瞪引弟一眼,蹲在炕沿上,撈過老順的煙鍋兒,用手抹抹煙嘴,狠狠地抽。
老順說:“迷信迷信,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有些事不信不成,比如黃道日了,黑道日了,祭神呀啥的,但又不能啥都拿那個圈子套。都套,還不活人了?總不能聽個音音兒,念個經經兒。”
白福不答,狠狠咂幾口煙,以此來表示自己的煩躁和反感。老順覺出其意,便住了口,說:“走,引弟。跟爺爺玩去。”引弟瞅了爹一眼,怯生生走了。
靈官媽摳摳衣襟上的飯點,摳幾下,望一眼女婿,終於問了:“神婆真那樣說?”白福籲口氣:“狗寶說的。”
“有沒有治的法兒。”靈官媽盯著女婿的眼睛,仿佛要從裏麵盯出“法兒”來。
“不知道。沒問。上回,就是她判的符,想的法子,生下倒是活的,可後來又死了。比第一個強些,多活了幾天。”
“這我知道。有沒有更有效的法兒。你去問問看。”
白福吐口唾沫,把煙袋卷到煙杆上,一扔,下了炕。怔了半晌,長歎一口氣。
靈官進來了,見媽和姐夫神色有異,問:“又咋了?”
白福夢中醒了似的,見是靈官,問:“正好,你念的書多。書上說沒說克人呀煞氣呀啥的?”
“啥克人?”靈官不解。
“就是誰叫誰克死了。書上有沒有這種事?”靈官媽緊張地望靈官。
“問這幹啥?”靈官笑了,“書上沒講這個……不過,我聽過一場氣功報告。那個氣功師說,有這事,說是每一個人都有啥磁場。一個人的磁場和另一個人的不一樣。和諧的,就好,身上的病也就好了。不和諧的,就互相幹擾,就生病。”
“這麽說,真有克的說法了?”白福頭上又沁出了汗珠,話音也顫了。
“管這些幹啥?說是那麽說,可誰知道。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難說。可我有時也有點怪,為啥有些人一見就舒服,而有些人一見就別扭。熟人生人都一樣。我估摸,這場呀啥的,肯定是存在的了。聽說有一種紅外線照相機能照下人的磁場。”說著,靈官住了口。因為他發現,姐夫和母親的臉色一下子變灰了。尤其母親,驟然間老了幾歲。
“這麽說,是真的?”白福夢囈似說。
“啥事?究竟出了啥事?”靈官問。
媽苦笑一下,說:“神婆說,引弟克人。死的幾個,都是她克死的。”
靈官笑了:“我還當出了啥事呢!真是的。這話,誰信?”
“上回來的一個蠻婆子也這樣說。”媽說。
“嘿!”靈官晃晃腦袋,“你們信這個幹嗎?人的命既然是天生的,一個小丫頭咋能改變得了?笑話,你們也不想想。”
“你不是說也有啥場嗎?”媽望一眼頭上冒虛汗的白福,說。
“場?那是人家說的。誰知道有沒有?就算有,那有啥?誰沒場?咋克人?笑話。”靈官覺得自己越說越沒力量。於是,他索性不去解釋“場”,轉個話題:“那些氣功師,誰信?騙錢的多,真的少。有一個還說他把蚊子都給結紮了呢,用意念,從此天下蚊子都斷子絕孫了……這個……誰信?”靈官無意間又說出“斷子絕孫”四字。他發現,白福望了他一眼,臉色更陰了。他心裏一慌,想好的話也忘了。
靈官媽怔一怔,咬著牙,狠狠地說:“我也不信。一個小丫頭,咋能把天定的變了?”一字字竟似從牙縫裏擠出。
白福卻不說話,頭上的汗也幹了,臉色仍是灰。怔了一會,夢遊似的出去了。
3
“這事嘛,咋說呢?”齊神婆打個蒜腥浪氣的飽嗝,瞟一眼白福,見他張著口,像癌症患者望名醫一樣望她,便住了口,就像瞎仙說書時說到有一把刀正向主人公頭上砍去時忽然要去撒尿一樣,這越加把白福弄了個五貓抓心。齊神婆很滿意這種效果。“狗寶——”她叫一聲兒子,“去,拿八角錢給藺家鋪子。我拿了一包衛生紙。”而後,又用針去挑指甲裏黑黑的汙垢。她挑得很精心。每個指頭大約用兩分鍾時間。等把十個指頭都逐一挑完後,白福的精神都快崩潰了。
“幹媽,你說,這事……”白福好容易才說出這幾個字。
“這個嘛,難說。”齊神婆終於望了他一眼。“你信吧,虛虛幻幻的。看不見,抓不住。誰也沒見死人身上有誰克下的傷疤。不信呢,也有一個一個叫人克死的。你不見嘛?做寡婦的,不多是屬羊的女人嗎?”
“我是說……”
“不用說。我知道你說啥。娃兒也一樣。娃兒,煞氣最大呢。鬼也怕童身娃兒呢,一團火,忽嘍嘍的。眼睛開的人能看見。你看,要是人家一克人,那個勁候,就像旋風一樣,勁大得很……不過,這話,我是不常說的。明理的,相信我的話。不明理的,還罵我騙錢害人呢。”說到這裏,神婆抿抿嘴,打出一個蒜腥浪氣的飽嗝。
“就說那幾年挨鬥。你說我騙錢啊,害人呀,可偏偏那些鬥我的人最後求我。就像死了的黃胡子,欺也把我欺了,臨完了不照樣求我?渾身淌黃水,唉呀,那個惡心勁兒,沒一處好的地方,不還得求我?我收了個魄就好了。嘿,你猜,我咋著?我把他的魄給他撥了,一腳踩進刺叢裏。不淌水?渾身不淌水才怪呢,還由他哩。還鬥我呢……鬥完,回來,見了麵他還支支吾吾。我那個氣呀,就給他撥了一下。臨完了,他還得求我,哈。”神婆已將吊胃口的心思全忘了,完全沉浸在對自己“當年”的回味之中。
白福多次聽她談過這些,但他還是裝出第一次聽的樣子,臉色隨敘述情節的展開或驚或喜,竟似完全給迷住了。
“我當然也不是好欺負的。對不對?不過,我輕易不欺負人。逼急了,當然少不了給個一下兩下的。還有個人……名字我不說……你可別告訴別人……在農業社時,把我擠到地裏,欺負我。那個氣呀,我也把他的魄給拔了下來,踢到鬥壩裏,用亂石頭砸散。他當然不知道,回去就迷迷瞪瞪不清幹,不到半年,死了。查當然查不出病的……這事我可沒給人喧過。你輕易不要給人說。”
白福唯唯諾諾,邊點頭邊哼哈,心裏卻發笑。因為這個她“輕易不給人喧的謊兒”他也聽了好多遍了,但他卻不敢對她有絲毫的不敬。因為他相信她說的事是真的。村裏人也相信。他們甚至知道她“不說名字”的那人是誰。那人確實死了,不明不白。死前像沒了魂,到處遊蕩,最後凍成個紫蛋蜷曲在鬥壩底下了。誰都說是神婆懲罰了他。
“魂是啥?”神婆忽然發問。白福慌了手腳,像突遇教師提問的差學生一樣茫然不知所措。他確實不知道魂是啥,但神婆卻不希望他回答。“魂就是魂。”她道。白福遂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魂有三個。魄有七個。知道不?”神婆問。
“七個魄七種顏色。知道不?”神婆又問。
白福不敢說知道,也不敢說不知道。他發現神婆並不希望他回答,遂不再慌張。神婆抿抿嘴唇。白福發現“幹媽”愛抿嘴唇。她的嘴唇很紅,一抿就越加紅得鮮嫩,紅得耀眼。抿過之後,“幹媽”總要不經意地望她,望得他心裏嘩嘩地晃。
“紅,橙,黃,綠,藍,靛,紫,七種。在肩膀上。最愛掉的是紅的,一驚一嚇,它就掉了。掉在地上,像個人。誰的像誰。人就得病了。我收了不知多少個魄呀。救的命也像羊糞籽兒一樣多了。沒功勞,也有苦勞呀。”
“當然,當然。”白福口裏的唾沫都幹了。“可……幹媽,我的那個有治沒?”
神婆一下住了口,望著白福,盯得他心裏發毛。許久,才籲口氣:“咋不能?你說咋不能?幹媽我啥不能?”
“求你給想個法兒。”白福隻差磕頭了,“沒治了。我可真正沒治了。心裏都不想活了……我還蒙在鼓裏——誰知道……”
“你找我是找對了。說實話,這事隻有我能,別人……一旁去吧。”神婆撇撇嘴,又說:“我的法兒,靈著呢。一試準靈。要是我的法兒再不靈的話,那……就誰也不用找了,認命吧。”說著,眼望白福,似笑非笑。
白福忙掏出五十元錢,放到桌上:“幹媽,你別嫌少。等成了,再重謝。”
“瞧,你把我當成啥人了?拿走,拿走。親戚道裏的,誰還好意思收你的錢。拿走,拿走。”她把錢推了過去。
白福撥開她的手,又將錢推過去:“幹媽,你不收,可就不對了。我不是孝敬你,是孝敬神。”神婆才說:“你一說這話,我也就不好說啥了。也好,先替你收著,買個香呀啥的。”然後,她正色道:“就這一次。我收你的錢也這一次,我禳解這事也這一次。成了,托神的福。不成,那也是你的造化。不過,我的法兒很厲害,隻要命中不該絕子絕孫的,沒啥問題。這是最厲害的法兒。也就是你,別的人,我不會用的。”然後,說出法兒:“桃木七根,釘在院裏中宮。用七根新針,埋在睡房門檻下。桃木弓,柳木箭,掛在門上頭。在孕婦頭旁放一件刀口家什。”
白福一聽,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他抽泣道:“完了,完了。沒治了。幹媽,去年,用的就是這法兒呀。”
4
白福暈頭暈腦進了門。靈官媽迎了上來,一見女婿臉色,就覺得天塌了。“完了,完了。”白福說,“還有啥意思活呢?”“她究竟咋個說法?”媽急急地問。“咋個說法?說了半天,拿出最厲害的法兒。誰知還是去年的那套。要是頂用,去年不就見效了,能等到今年?”靈官媽籲口氣:“我還當啥了不起呢?天下大著呢。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她不成,還有別的人呢。急啥?怕啥?”白福說:“她還說了些話呢。”“啥?”“你還記得那個白狐子嗎?就是叫夾腦夾住的那個。”
靈官媽當然記得。那時蘭蘭剛過門,白福和憨頭在狐子常飲水地方下了夾腦。早晨,一開莊門,一個白狐子帶了夾腦,立在門旁,眼裏淌著淚。它的腿折了。白福一棒子就打死了它。老順狠狠罵了他一頓:說:“千年白,萬年黑。這狐子有千年道行,知道來尋下夾腦的主人。不容易。就是吃屎的人,也不會幹這事。”
“神婆說,不是她的法子不靈,是引弟克她的法,她降不住。還說她小小兒就會唱,會跳,會妖妖道道,定是狐子轉世的……我估摸,她真是那個白狐子轉生的,來報仇的。不然為啥一有了她,就養一個死一個?”
“把嘴夾緊。”靈官媽說,“我不信那麽靈絲絲的人是狐子轉生的。”
“狐子才靈呢,比人靈。你不見電視上的白娘娘,蛇精,不照樣俊。你看封神榜上的那個狐子精,哪點不比人強?”
靈官媽瞪了白福一眼,想狠狠回敬幾句,不知想到啥,神色忽然恍惚了,坐到炕沿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憨頭、瑩兒、靈官從地裏回來,靈官媽才夢醒似的進了廚房。靈官見姐夫神色不對,料想還是那個話題惹的,但假裝不解的樣子,問:“咋?又燒包啥呢?”
白福長歎一聲,望一眼靈官,索性垂了頭。憨頭說:“有啥話,說出來的好,憋到肚裏,會悶出病的。”白福才說:“完了,齊神婆也沒治。她說……我也那樣估摸……引弟是那個白狐子——就是那年我一棒打死的那個白狐子轉生的。”靈官正喝水,一聽這話,口中的水都噴了出來,笑道:“我當又是啥事?為這沒頭沒腦沒影子的事,你顛個啥臉啊?”憨頭也笑道:“我還當發生啥大事呢,嚇我一身冷汗。原來……”
白福卻板了臉,一本正經說:“啥?你們以為這是小事?你想,自生下她後,娃子沒一個活的,不是怪事嗎?她要是真是那白狐子轉生的話,我不焦尾巴斷後,才怪呢。”靈官笑道:“沒影子的事。哎呀,你真是鬼迷了心竅。這往哪兒扯呀。”憨頭說:“就是。那丫頭自小就心眼兒好,說個天女下凡我倒還信。”白福望二人一眼,不再吭聲。
這時,老順領引弟回來,一聽老伴的述說,就怒了:“他天生就是個吃屎貨。該叫他動腦筋時,砸上十猛榔頭也不開個竅,這號屁事上卻死鑽牛角尖。狐子……屁……”他想狠狠罵幾句,擺點兒實事,講一點道理,但苦於他也不知道咋反駁對方。哼幾聲,進了書房,蹲在炕沿上,誰也不望,說:“人是吃五穀的。吃五穀就要說人話。該說的說,不該說的,把嘴夾緊,不要把自個的心搞亂。一個狐子,不管你該打不該打,死的已死了,不要硬往別的上扯。孟八爺打死的狐子有多少?哪個投啥胎了……也許那個狐子前世欠了你的命債,這輩子還來了。還上,它才能轉個人身。”白福接口道:“就是。神婆也這樣說,所以它才轉成……這……人身。”老順怒道:“行了。別磨牙了,我不愛聽。”
靈官說:“最好去醫院檢查一下。啥事總有個原因,說不定是受了啥感染。電視上說有個醫院裏就常常死嬰兒,一檢查,說是感染了。”憨頭說:“檢查一下也好,不要總是疑神疑鬼的。”白福說:“檢查啥?檢查大人,大人好好兒的。檢查娃娃,娃娃還在肚裏呢。”
吃過飯,靈官媽悄悄叫過老順,說:“白福說的,怕是真的。我可真做過夢,就在他打死白狐子的那天夜裏。我夢見那個白狐子在莊門上嗚嗚地哭。哭一陣,就一溜風撲進蘭蘭懷裏,不見了……後來,就生了引弟。”老順瞪她一眼說:“不要動不動夢不夢的,嘴夾緊些,不要讓那個愣頭知道。”
出了門,老順心裏也嘀咕起來。腦中的引弟,就真帶了那尖嘴猴腮的狐相了。放羊時,仍領著引弟去。一見孫女,卻仍是活蹦亂跳的可愛模樣,邊笑自己荒唐,邊問引弟:“沙窩裏好玩不?”“好玩。”“狐子好玩不?”“好玩。”“怕不怕?”“怕啥呀?那麽好的東西。我一見就喜歡。”“你見過?”“見過呀。八爺爺打下的,嘴尖尖的,毛紅紅的。那麽好的東西。人太壞……爺爺,狐子又沒惹他,為啥打死?”“它的皮值錢。”“要是沒皮就不打了?”“當然,沒皮打他幹啥?”“要是我有皮,人也會打我?”
這最後一句話,令老順暗吃一驚,心想:“這丫頭莫非真是狐精不成?”低下頭,引弟正天真地望著爺爺笑。那份天真爛漫,叫老順為自己此刻浮起的念頭慚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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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順把家裏帶來的水和饃遞給瘸五爺。瘸五爺說:“我不要。我有呢。”老順說:“那樣的毛疙瘩還能吃嗎?會傷胃的。”瘸五爺說:“就這個命,能吃上這些就不錯了。喂牲口吧,太可惜。再說,人吃的都不夠,哪有喂牲口的。”老順說:“到我家來取一些。”“不了。遷就吧,活一天算一天。借的多了,說不定哪天一蹬腿,死了也叫人罵。”老順說:“誰又叫你還呢?拿去吃就是了……誰家不遇事呢?”說著,奪過他手中發黴的饃饃,扔給羊。
老順歎口氣:“不知五子這次好些不?”
“我估摸老婆子也該回來了。不管好些還是沒好些,都住不起了。好了,是他娃子的造化。不好,也沒法。該賣的都賣了。木頭、糧食、樹、再就剩下砸鍋頭了。借也借了幾千。反正心是盡到了,好不好,由天斷吧。”老順問:“不管咋樣,住了這麽長時間,總會好些吧。”“比以前好多了。但大夫說,要完全治好的話,還得幾個療程。可哪有錢?看起來是好一點,但得吃藥。盡是西藥片片,一次吃一小把。吃上,人就好些,瞌睡也來了。藥性一過,又和以前差不了多少。話多得很。——唉,反正麻纏得很。”
老順望一眼在沙坡上摘酸刺果的引弟,說:“那樣吃藥,還不把胃吃壞?”“誰都這樣說。可……中藥貴,死貴……反正,由天斷吧。到哪站說哪的話。”
老順想到了憨頭,心裏也毛了,就說:“這老天也真沒長眼睛。瘸腿上拿的棍敲。像那些電視上判刑的貪官呀,壞蛋呀,反倒健康得很。”瘸五爺說:“就是。沒治。總得活。老天給,就得受。除死無大事。”老順說:“這是啥話?天不殺無路之人。忍吧,老天總得給開個縫兒。”瘸五爺說:“我也這樣想。可有時,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名堂。你說,人活著,受這個,有啥意思?”
引弟忽叫道:“爺爺,蚱蚱爺。”老順說:“你玩就是了,叫啥?”引弟叫道:“蚱蚱爺吃蟲子呢。”“叫它吃去,別管。”“蟲子叫喚呢。喊救命呢。”老順說:“那你救下不就是了。”
瘸五爺說:“到這個歲數還要跟上羊顛顛。跑一天,死豬似的。可不跑能成?不管咋說,一角也罷,兩角也罷,總能貼補一下家裏——總比沒有強。”老順說:“今年該漲漲價了,還是一隻羊一個月五毛。物價都漲上天了,五毛頂個屌毛。”瘸五爺說:“算了。有五毛總比沒五毛強。一多要,人家幹脆宰了,連五毛也沒了。”
“也罷。”老順說,“老百姓麽,誰也沒錢。有錢的盡是些當官的。有錢的越有錢,愁著花不完。沒錢的溝子裏拉二胡,窮得夾不住屁。這世道,真邪了。”瘸五爺說:“邪就叫他邪去。你愁也白搭。活一天算一天,哪天活不下去再說。走刀路,走繩路,還是走藥路。容易得很。”老順說:“瞧,你又來了……不過,等老百姓活不下去的時候,天也塌了。”
引弟忽叫道:“爺爺,狐子。”老順驚叫道:“哪裏?”順引弟指頭望去,但見滿目黃沙,並無一絲狐子跡象。老順說:“沒有呀,這丫頭眼花了。”瘸五爺說:“我也看不見。”引弟叫道:“那麽大個狐子,白的。那麽大個圓溜溜的眼睛,正望我呢。”老順斥道:“別胡說。”“沒胡說,走了,跑了……不見了。”瘸五爺望老順一眼,說:“這可邪了。我咋看不見?”老順沉了臉,望引弟一陣,轉頭對瘸五爺說:“這丫頭眼花了。”“沒花,沒花。真的,好大一隻狐子。”引弟舞著小手辯道。
瘸五爺說:“娃娃們眼睛亮。也許真是啥狐仙。”老順眯縫著眼望一陣遠處,半晌,歎口氣說:“啥狐仙呀?不過是人編的。”瘸五爺說:“不對,那可真有的。那東西精靈得很,啥都知道。初一十五還拜月呢。狗也會拜月。我家那條狗就拜過月,後來神頭怪臉嚎了起來,我就把它給殺了。後來,五子就病了。哪個神婆子都說是狗的魂靈子纏著五子。可也怪,那娃子一發病,就嚎。嚎起來和那嚎哭聲沒啥兩樣。這事可也邪乎。”
引弟跑過來,將手裏的酸刺果遞給老順。瘸五爺笑著用手摸摸引弟的頭說:“這娃,才這麽大,就懂事了。”老順說:“現在的娃兒都這樣。我們這麽大時,懂個啥?”引弟給爺爺嘴裏喂了幾顆酸刺果,問甜不甜?酸不酸?又問:“爺爺,你說狐子長那麽好的皮幹啥?沒皮,人不就不打了嗎?”瘸五爺笑道:“問得怪。可沒皮它穿啥呀?”“也像人一樣穿衣服呀。”“誰給它衣服呀?”“我給。我把身上的都脫給它。”引弟抖抖衣襟。
引弟又問:“狐子吃啥?”瘸五爺說:“蚱蚱爺啦,老鼠呀。碰上啥吃啥。”“喲,它也欺負別的小東西,也不好。”瘸五爺笑了:“當然呀。不這樣,它也就餓死了。”引弟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我有個法兒,給它饃饃,叫它不要吃老鼠呀啥的。”瘸五爺說:“不吃老鼠,老鼠不成精了?長個騾子大,比螞蟻還多,把莊稼吃個精光。沒吃的了,又會吃人。見了你這樣的小丫頭,一口就咬去半截。”引弟嚇得驚叫一聲,鑽到老順懷裏。瘸五爺笑了。老順也笑了。瘸五爺說:“你說,狐子該不該吃老鼠?”引弟點頭說:“該。”
瘸五爺說:“你說這世上的事情也怪,沒啥也不行。怪得很。人打狐子,狐子吃老鼠,老鼠吃蚱蚱爺,蚱蚱爺吃土,土最後又吃人。嘿嘿,你說,怪不怪?”老順說:“當然啦。老天啥都定好了。就像人身上的零件一樣,都有用,一缺就殘廢了。沒治。”
瘸五爺說:“你說,究竟有沒個老天爺?說沒有吧,地上的一切造得這樣好。說有吧,為啥世上的事這樣不公平?老天爺為啥不管管?為啥得勢的多是些壞人?貪財的、坑人的、拐騙的、喪了良心的,反倒一個個活得有眉有眼。好人命不長,惡人活千年。你說,是天老爺瞎了眼呢?還是幹脆就沒有天老爺?”
老順說:“你管他有沒有呢,管他瞎沒瞎眼呢。人不過幾十年個物件,想那麽多幹啥?反倒把自己想成個‘放了馬馱子的驢’。沒意思。他有也罷,沒有也罷,老子們總得活。他眼睛亮也罷,眼睛瞎也罷,老子們也是這種活法。”
二人唏噓一陣,看著太陽落山,便收了羊群,回村。黃昏的太陽光很紅,把沙丘、羊群、樹林都照得輝煌了許多。羊兒們“咩咩咩”地叫著。瘸五爺忽然興致大增,扯起嗓門:
日落西——山羊——上圈——
黑頭子——棉——羊——叫狼吃上——
姑娘——姑娘——你邊裏站——
不要——把王哥——的——羊——攪亂——
引弟被瘸五爺的破鑼嗓門引得大笑。老順也晃著腦袋笑了。剛唱完這幾句,瘸五爺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啞了口。餘音像一粒石子,掉入了很深的沙穀。
6
早晨起來,白福顛個臉,嘀咕:“啥意思,啥意思?真沒活頭了。”靈官媽問:“又是啥事?”白福苦笑道:“也沒啥事,就是夢見……這……引弟她媽生了個胖娃子。聽說,夢是反的,夢見生個娃子,誰知是不是個丫頭?”靈官笑了:“連夢都不會圓,胡吱哇啥哩?”白福說:“你會圓?”“當然。”靈官晃著腦袋:“那個胖娃娃是小人。你的後頭有小人搗鼓,弄不好嚷個仗呀啥的。可能有口舌。”
靈官媽怨靈官:“嘴裏吉利些。好夢壞夢,全憑圓夢人的口風。”瑩兒笑了:“喲,你也成神婆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
白福說:“糟了,我的夢叫靈官的臭嘴說壞了。咋辦?要是真和人吵架可不好。幹脆,靈官,我和你吵架,應了這個卯算了。”靈官開玩笑說:“成啊。打一架也成。反正,這年頭,誰的肚子裏也有氣,找個機會出一出,總鬆活一些。”
靈官媽道:“上回,你二舅說了個禳解壞夢的法兒。”白福問:“啥法兒?”猛子說:“你急啥呢?叫媽慢慢說。心急吃不了燙牙的糨糊。”瑩兒笑彎了腰。白福在猛子背上砸了一拳。
媽說:“說出來,也很簡單:早晨起來,在日影剛冒時,端碗清水,走出屋外。左手中指,在地上劃個十字,腳踩十字,左轉三轉,噴水三口;再右轉三轉,噴水三口,就可以逢凶化吉。”白福一聽,就埋怨她沒早點說。靈官媽笑道:“你是個懶豬,日頭爺把P股曬紅了才起來,還怪我呢。”
引弟天真地睜圓眼睛,說:“我有個法兒。”
白福虎了臉:“娃娃家,有個屁法。”
引弟道:“你打我一頓,不就和別人吵一架一樣嗎?”屋裏人都笑了。“真的。”引弟認真地說:“爹爹打就是了,也用不著真生氣的。”
白福說:“去,去。滾一邊去,一見你就生氣。還說啥呢。”
老順瞪了白福一眼,說:“少在老子麵前咋呼。我就瞅著我的引弟順眼。你們這幾個無義種,連她的腳趾頭也不如。哪個給老子捶過腰?啊?!哪個給老子端過水?啊?!別看引弟是個丫頭,可懂事。”
白福的喉結動了一下。
靈官媽說:“行了,行了。清早晨起來耍你的嘴簧子嗎?嘰嘰咋咋,沒完沒了。力氣大了挑水去。”
瑩兒端了碗進來。猛子說:“吃飯,吃飯。磨呀啥哩?有精神了拉貓兒飲去。”說著端過飯,喝了一口,皺眉齜牙許久,才緩過氣來:“哎呀,紅腸都燙斷了。做這麽燙幹啥?”瑩兒笑道:“以後不要說話沒大沒小的。這是報應。”靈官說:“以後給他在涼水裏攪點麩子就成,省得他嚷燙。”瑩兒抿嘴一笑。
狗寶進了門,嚷嚷道:“吃飯也不分個時辰,啥時候了?”靈官媽打發瑩兒去舀飯。狗寶說:“不吃,不吃。早吃了,怕這會兒都變成屎了。”瑩兒皺皺眉頭,放下了碗,取出手絹捂了嘴。
老順斥道:“你少惡心人成不成?”猛子說:“他再說,我們拿稀屎罐子扣。”瑩兒一手撫胸,一手捂口,跑了出去。狗寶笑了。猛子擠眉弄眼,也笑了。靈官媽臉朝門外說:“你管他,他說叫他說去。你吃你的飯,管他幹啥?”
狗寶收了笑,對白福擠擠眼,示意他出去。白福就出去了。
不大一會,一陣爭吵聲傳來。老順說:“又是誰清早晨喳喳呢?”靈官媽走到院裏,側耳聽一會,說:“咋是白福的聲音?快去看看,是不是抓計劃生育的來了?快去,叫那個草包忍著點,別惹反了。”
老順把煙鍋扔到炕上,出去了。猛子靈官也隨後。
卻是狗寶和白福扭在一起,一個抓一個的頭發。狗寶的聲音很大:“就算老子罵你斷子絕孫,你能咋樣?你能把老子的把搬掉皮捋掉?”白福說:“你以為你有個兒子就了不起了?不過一個短命貨,活不過十八歲。”
狗寶狠狠朝白福臉上搗了一拳。白福瘋了似的邊叫邊掄拳頭。
老順快步到跟前,喝道:“又是啥事?”
狗寶丟了手,後退一步,喘息道:“你說……他說……我沒給他上回輸牌的錢。明明給了,他偏說沒給。”老順瞪著女婿道:“不就幾個錢嘛?就當吃了藥,親戚道裏的,打啥架?”白福喘口氣,說:“你……問他……他還說了些啥?”狗寶說:“還說了啥?你硬說我沒給。我有啥法子?隻好賭咒了。”白福冷笑道:“哼,賭咒?你是咒自己?還是罵我?”老順說:“又說啥了?”狗寶說:“我說,我沒給的話斷子絕孫,焦了尾巴……他就不饒我了。”
白福咬牙道:“你話裏藏著鉤兒。看你養上幾個牆頭高的爹爹,是上天哩?還是入地哩?”
狗寶對老順說:“其實,我真是無心的。”
老順黑了臉,不理他,隻惡狠狠瞪白福。半晌,對狗寶說:“我的耳朵沒聾。你說了啥?我聽了個清。你也不是個好鳥。沒兒子咋了?人家還能生。你以為你那是兒子,等長上牆頭高才算兒子。”
狗寶聽出了弦外之音,想發作,但見猛子靈官在一旁,便咽口唾沫,說:“算了,不和你們說了。”走幾步,回頭道:“話說清楚,錢老子給了。”
白福吼道:“你滾!老子不要了。賴上,你吃藥去。”
狗寶不聲不響走出老遠,忽然對圍觀者發聲怪聲:“啊哈,說不成話了。你有勁往地方上使,朝我發啥火?聽見沒?你們以後可要小心哩。”
白福指著狗寶喊道:“呔!到這裏說來。”
“咋?吃人哩?”狗寶叫。
7
“你說,這麽欺人……”到屋裏許久,白福還這樣念叨。“管他。”老順說,“由他說去。”靈官媽說:“我可記得,他可給你還過錢了……你是不是忘了……你記,你到北柱家喝酒那次?”白福擰眉想了一陣,說:“這是小事。還不還,沒啥。可這孫蛋,說話太欺人。”猛子笑道:“啥小事?你們爭呀打呀的,還不是為這‘小事’?”白福硬梗梗道:“咋能說是這事?是他盡說欺人的話。啥‘斷子絕孫’?明明……”靈官笑道:“人家那是口頭禪。賭個咒,發個誓,就那樣。他就那麽個習慣,改不過來。”
白福道:“他說,是我缺了德,才養不活兒子。”
老順說:“他真說這話?你為啥不把他的狗牙打下來?這孫蛋,說話也不怕損陰德。”靈官媽說:“由他說去。你又不能把人家的嘴縫住。好手不動臭大糞。你打他幹啥?一打,他還耍死狗呢。”白福哼一聲,說:“他能耍個啥?我都不想活呢。我先宰了他那幾個爹爹,先叫他斷子絕孫……”
靈官媽瞪他一眼:“還男人呢。連個燙麵條兒也背不住,說讓他說去。蘭蘭又不是不會生,生個娃子還不跟母雞下個蛋似的。”
白福陰著臉,不說話。半晌,長出一口氣。
引弟連大氣都不敢出,縮在瑩兒懷裏,偷望一眼白福,趕緊垂下頭。瑩兒悄聲問:“你怕啥哩?”引弟不答,隻將嘴唇貼到瑩兒臉上。瑩兒說:“不怕。他和別人吵呀嚷的,又不是你招惹的他。怕啥?”引弟捏捏瑩兒的手。靈官媽又說:“話雖是那樣說,可也得想個法兒。為啥單是娃子不利順?總有個原因。”老順說:“你說想個啥法兒?該想的都想了。”白福說:“我們那兒有個神婆子剛出馬……瑩兒,就是那個歪脖子女人。神得很。連遠路來的人的啥情況都知道。”靈官媽問:“是個啥神?”“……神是神極了,你身上哪兒有個痣她也知道。”
靈官媽說:“去問一下。不問,心裏總是不實在。上回我叫憨頭也問一下,可……”憨頭說:“問了就實在了?你盡是心上的病,心裏老放鬼。”老順說:“就是。每次你去問神婆啦,神漢啦,都說心裏不實在。你問了多少?實在了沒?咋也不見你如何個心安?錢倒是花了不少。”靈官媽哼一聲,卻沒反駁。
瑩兒遲疑半晌,才說:“要是真神的話,我捎媽去問一下。順便,我也問個事兒,試試,看究竟神不神?”靈官媽笑道:“你想問啥事兒?莫非你心裏有啥鬼事不成?”瑩兒用指頭在她的肋部點了一下:“叫你胡說。”兩人笑成一團。
笑一陣,媽說:“也好。趁這些日子沒事,我和瑩兒走一趟。”老順說:“咋一說走,誰都走?誰做飯?誰喂豬?”靈官媽說:“喲,離了我們,不信你們都餓死?”猛子笑道:“放心。別的飯做不來,可糨糊還是會打的。”靈官說:“就是。一碗下去,把腸子糊住,幾天都不餓。”
老順說:“行了。你去就去。我們爺父們做飯不成,宰個羊呀啥的,還成哩。別的做不來,手抓羊肉還是會做。”
靈官媽笑道:“吃去,吃去。吃啥都成。殺牛也成,宰羊也成。我又不是小孩子,唬啥哩?”
吃了午飯,媽卻忽然不想去了,說是心裏不踏實,總覺得家裏要出個啥事,想過幾日再去。瑩兒估計她不去的原因是沒有光鮮些的衣服,就和白福一同回了娘家。
8
瑩兒從神婆處帶回的信息是叫她家祭個神,說是家神不寧,灶神不安,非祭不可。靈官媽就打發猛子去找二舅。二舅很瘦,頂上頭發退得厲害,硬退出一塊開闊地,兩側卻又異常繁茂,就孕出一股神神道道來。老順看不起這個小舅子,嫌他鬼裏鬼氣。猛子卻很信賴他,一遇事,就來找他。
猛子喧了來意,二舅便伸出指頭掐撚一陣,說:“家神不安,灶神不喜,得祭神。一般來說,一年祭一次最好。你祭了人家,人家才保你。不過,去年……去年有點怪。”猛子問:“咋?”二舅說:“去年祭神,沒祭好……怪就是怪,祭完神把牌位忘了……第二天才燒的。我們兩個祭神也不下百次,從沒出過這事。你說怪不怪?”猛子問:“白祭了?”二舅說:“白祭了。煞沒送走。再說,神靈走後,才要打醋彈攆鬼。你想,人家都沒走,你就打醋彈攆人家。人家當然要生氣呀。弄不好,給你點兒小小的懲罰。”
猛子拍一下大腿:“嘿,媽叫你辦事,就是怕別人出錯,結果你還……”二舅說:“這可由不得我,該著就那樣。你想,咋糊塗也忘不了送神位呀?對不?把人家請了,卻忘了送,反倒一頓醋彈打了出去……這也怪不著我們,這該著就那樣。”
猛子唉一聲,臉上有埋怨表情,卻沒說出難聽話來。
二舅說:“不要給你爹說。一說,他又不知說些啥話哩。今年好好祭一下。日子,就定在臘月二十日。二十三日,灶爺上天。二十日一祭,他不為你說好話才怪呢。”
說著,就開了一張單子,叫他去置辦東西:
白公雞一個羊肉三斤猩紅十克
紅布三尺黃紙三十張五色紙各十張……
次日,靈官媽調酵頭和麵,準備祭神用的饅頭。
看來神早該祭了。中午,那頭快要生崽的老母豬就不吃不喝了。這豬個頭大,坯子好,肚裏的崽早叫人訂了。老順趕緊打發靈官去請獸醫老黃。一個小時後,老黃才到。老順問要緊不要緊?老黃吭哧半天,說不出個子午卯酉。老順才記起以往他說不要緊,豬反而死了;說要緊時,豬偏活得急裏冒跳;索性就不問了。老黃取出了針。老順認得是往常用的慶大黴素,就問,究竟是啥病?咋每次都打這?老黃說,你的意思是不打了?老順便說沒那個意思。就打了。
打了幾針沒起作用。豬根本不望它的晚餐。那是很香的一頓晚餐,摻了二升麩子。靈官媽隻差把心割下來扔給豬了。豬哼一聲,她的嘴角就抽一下。她算過,它肚裏若有十個孩子,一個值七十,就有七百;而它足有六百斤,隨便值一兩千。這是命呀,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咋活?猛子靈官的媳婦還指望從它的肚子裏生呢。電費還指望這幾個豬娃交呢。天爺爺,救救吧。靈官媽一聲聲念叨,可豬就是不吃食。它撒嬌似的哼哼,一點也不看被它的哼哼扯得嘴角亂動的主人。她簡直絕望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靈官媽提著桶子灰溜溜進了莊門,被放在門口的小凳子拌了一跤,額頭上添了個青疙瘩。
夜裏,豬忽然大叫,像有人拿刀捅它。老順以為賊偷豬,顧不上穿褲子,披上衣服就往外跑。靈官媽更是嚇慌了,叫兒子們趕緊穿衣。出去一看,卻見豬正朝天幹嚎,其聲響遏行雲,直刺人的膀胱。老順要過手電筒,看到地上有一攤血。“要下豬娃了。”老順想。他高興地站起,忽聽身後有女人笑聲。猛子大聲說:“你還是蹲下吧,展覽啥哩?”老順才記起自己沒穿褲子,趕緊蹲下,喝道:“誰叫你們了?你們能上個啥台盤?”瑩兒趕緊進了院子。
靈官媽罵道:“丟人呀,老賊。咋說也該把你的物件收拾一下,還打個手電照得亮亮的,生怕別人看不清楚。”老順道:“誰叫你們出來的?我隻是看有沒有賊?”猛子笑道:“不要緊。量她也看不清……就說看清了,人家也不稀罕。”靈官忍住笑,推猛子一把。
媽嗔道:“喲,喲,不像話。拿老子開玩笑!”
兒子們回去睡覺。老順穿了衣服和老伴蹲在豬圈裏守著母豬,怕它生下孩子不小心壓死幾個。這是常發生的事。去年,它深夜下崽,人不知道,早晨起來已被壓死三隻。幾百塊錢就完了,叫靈官媽可惜了一年多。
為了省電,老順關了手電。老兩口瑟縮在黑夜裏。老順說:“不管咋說,這回賣了豬娃,我要戴個石頭眼鏡。大話的那副說好了,一百二。”老伴道:“喲——,你餓老鷹上了葡萄架,髭毛郎當格勢大。電費,拿啥交?媳婦,拿啥娶?還要過年,啥不花錢?一個眼鏡,不能吃,不能穿。有啥意思?”“啥意思?”老順哼一聲,“你說啥意思?人家都戴。就我,養了三個爹爹,小著盼大。大了,又能咋樣?老子連鏡子也戴不上。”“喲,人家耍派頭,是有錢,人家搗牛賣馬,挖了多少光陰。你的陣勢你不知道?”“不管咋說,明後天我先把鏡子取來再說。”“你幹啥幹啥去,用錢時找你就行了。”
挨了好長時間,天漸漸亮了。母豬卻隻是哼哼,不見下崽。老順仔細看地上的血,才發現血中有豬糞。“喲,”他叫了起來:“是拉的血。這豬拉血。”靈官媽慌得舌頭都硬了,趕緊跑進院子,叫:“猛子——猛子——快去叫大夫。”
猛子跳下炕,挑開門簾子,問:“又咋了?”“豬拉血了。”“嘿,”猛子大聲說,“把人往死裏嚇哩,我還以為爹咋了呢。”便穿了衣服,上了獸防所。
老黃照例姍姍來遲。太陽老高了,他才顛個大肚子進村。靈官媽像見了救星,急得手直抖,口裏卻說不出什麽事。老黃仔細看看那淌血,晃晃腦袋。靈官媽給那腦袋晃得天旋地轉。老順也是六神無主。“有治嗎?”他問。“試試吧。”老黃說。
“試啥?有治就打針,沒治就不打針。一打針,肉也吃不成了。”老順說。
“吃?你一天就想到吃。”靈官媽潑婦似的叫,“不用試。打,這還有啥說頭?”
老黃說:“你們考慮好。打就打,不打就不打……這可說不準。好了就好了,不好也沒治。”
“算了。”老順說,“治不好的。一個感冒都治不好。這拉血,誰知道是啥大病?殺了,賣幾個。”靈官猛子都同意爹的話。
“不行!”靈官媽說,“務息一個母豬,容易嗎?隻要有一口氣,救!救上個啥程度,就是個啥程度。”說著又朝老順齜起了牙:“你少給我放不幹不淨的屁!”
老順便垂了腦袋。猛子們更不敢多嘴。老黃便取出針盒,打了青黴素。靈官媽招呼老黃進屋,叫瑩兒給打了兩個荷包蛋。
9
老黃吃完荷包蛋正抽煙,忽聽莊門外一陣叫聲。其音質和豬叫差不多,但帶了感情,透出絕望,就不像豬叫了。老黃正詫異,老順已變了臉色。他聽出是老伴在嚎,便很快把煙袋繞在煙杆上,跳下炕,猴子似的躥出門。
豬死了。又拉了很大一攤血。老順來時,豬正放最後幾口氣,放了幾口就不動了。靈官媽扯直了聲,天呀地呀地嚎,邊嚎邊不相信似的撥拉豬身。豬身還很軟和,隨著她的撥動,肉也動著。豬虱子一疙瘩一疙瘩亂滾。靈官怕虱子跑到媽身上,就把她拉起來。
媽的哭聲很大,不一會就招惹了一大群人。猛子有些難堪,就勸媽別嚎了。媽卻不聽,仍是長一聲短一聲地嚎,眼淚流了一臉。猛子惱了,大聲說:“嚎啥哩?不就一個豬嗎,丟人現眼的。”媽的哭聲就小了,嗓子裏咯噔咯噔亂響一聲,哭聲又大了。
猛子還想再說,見靈官正氣哼哼瞪他,就不再吭氣,由媽嚎去。媽的哭聲引出了幾個老婆子的淚。瑩兒也哭了。因了幾個女人的加入,氣氛淒慘了許多。
老順顛個臉,站在豬旁,心裏堵了黏物。一種近乎絕望的情緒籠罩了他。豬一死,家裏的一個財路斷了。憨頭也擰了個眉頭。
老黃過來,踢踢死豬,說:“不要緊。”老順惡狠狠說:“豬都死了,還不要緊啥呀?”他懷疑這豬是方才那幾針打死的,便對老黃格外不客氣。“我是說,放了血,還能吃,不要緊。”老黃大人不見小人過,笑了笑。猛子便取來刀子,朝豬的喉嚨上捅了一刀。抽了刀子,卻連個血絲兒也不見;又在豬肚子上踩了幾腳。隨著噗噗的冒氣聲,刀口處湧出幾個血泡。
“算了!”老順吼一聲。
“真能吃。放心吃。”老黃真誠地說,“打了針也不要緊。打的又不是毒藥……正好過年。”老順皺一陣眉頭,吩咐憨頭去借湯豬用的大鍋。
“不行!”靈官大聲說,“不能吃。”
“為啥?”猛子問。
“你知道它得的啥病?啊?拉血。誰也不知道是啥病。是傳染病還是啥?不知道。人重要?還是肉重要?”
“放心吃!”猛子說。忽而,他又搓搓脖子:“不過,書上確實說了,病死的牲畜肉不能吃。你們考慮,吃就吃,不吃拉倒。”
“能吃,能吃……你們考慮吧,咋也行……不就幾百斤肉嗎?”老黃口氣軟了許多。
“算了。”靈官堅持自己的觀點,“吃不上肉是小事,人是大事。埋了吧。”
老順火了:“啥?你不吃,老子吃。不就是個死嗎?怕啥?去,取鍋,燒火。”
靈官媽的眼淚卻一直流個不停。她強迫自己不出聲,但嗚嗚聲還是時不時就溜出來了。一頭豬呀,一頭肚子裏懷滿了崽的豬呀。丟隻雞都可惜得很。這是一頭豬呀。她覺得天都塌了。
憨頭和花球拉來了一口大鍋。北柱在糞堆上挖個大炕,安了鍋。
“日他媽。”老順說,“倒黴事盡叫老子們遇上了。”
“天爺瞎眼了。”瘸五爺說。
“就是,就是。”人們都應和著。
“五子好了沒?”老順問瘸五爺。
“嘿,好啥呀。常傻笑。”瘸五爺歎口氣。
鬧不?
“倒是不鬧了。隻是傻坐,傻笑,眼睛直直的。”
“好好再給看一下。”
“再看不起了。”瘸五爺灰了臉,歎一口氣。
瑩兒提來兩桶開水,倒進鍋裏。猛子找來繩子,紮住豬蹄,穿個杆子。北柱們抬了豬,滑進開水鍋,一上一下地鼓蕩。瘸五爺取過鐵鍁在豬身上刮一下,刮出很白一塊皮來。猛子們就一起撕豬毛。
老順眯縫了眼,望著開始變得白淨的豬,歎口氣,道:“兩個爹爹也大了,也沒存下個錢毛,豬又死了。你說,這天爺,唉。”
拔了毛的豬被吊在沙棗樹上,長晃晃十分碩大。這麽好身坯的母豬死了,誰都說可惜。猛子拎來一壺冰水,澆在豬身上,好使細絨毛變硬些,好刮。北柱拿刀開剝肚子。身後有一群娃兒嚷著要尿脬。“滾!”北柱吼一聲。娃兒們後退幾步,又圍了上來。
“腸肚子咋辦?”北柱問老順。
“扔了。”靈官搶著說,他盯著爹,說:“肉聽你的。腸肚子聽我的。誰知道它得的啥病。”
“給我算了。”瘸五爺說,“反正你們也是個扔。”
“不行。”靈官說,“那豬有病,拉的盡是血。”
“我不怕,死不了的。我的罪還沒受夠呢。死不了。要死了倒還好了,可偏偏不死。”瘸五爺嗬嗬笑了。笑幾聲,卻突地垂了頭,眼角裏不知何時已流出了淚。他用手悄悄抹了。
“算了,給你肉。腸肚子,算了……真說不上有啥病。”靈官說。
“肉一兩也不要。你看吧。下水給了,我就拿。不給就算了。”瘸五爺聲音低了。
“好,給你。”北柱開膛取出肚子,倒了糞渣,把肚子夾到沙棗樹丫杈裏。“給你還不成嗎?”
靈官歎口氣,不再堅持。
10
次日上午,祭神的二舅來時,靈官媽還在哭。她的眼睛紅紅的,腫了,任誰勸也不聽,嗚嗚聲直響了一夜。老順私下裏和瘸五爺比較一番後,覺得“往前瞭不如人,往後瞭人不如”,心裏本來已平順許多,但靈官媽的哭又攪起了他的懊惱,便也長籲短歎,在炕上烙了一夜餅子。
二舅一聽豬死,就叫“好事”,叫得靈官們大眼張風。二舅解釋道:一、今日祭神,昨日死豬,顯然,這豬主動做了神的祭物,神一定喜歡。二、破財消災。如今舍了財,人自然就安康了。人的災都叫豬帶走了,自然是好事。換句話說,這豬當了人的替身,人就再不會出事了。
老順向來對舅佬的能旅力有懷疑,認為他是個半瓶子醋,這次聽了他的話,心中卻很平順。靈官媽向來迷信弟弟,覺得他能頂半個神仙,但這番理論卻不能使她的心稍稍輕鬆一下。“神喜”也罷,“帶災”也罷,“平安”也罷,都輕飄飄虛虛幻幻。而老母豬的死,卻是實實在在沉甸甸的損失。靈官媽睜眼閉眼,出現的都是豬的屍體,白白的,大大的,壓得心打顫。弟弟的話碰在她被悲痛醃透的心上,簡直是隔靴搔癢。她的哭聲不但沒低,反倒因有了一個新的傾訴對象而突地高了,擰鼻涕的頻率也加快了。
老順惱了,說:“你嚎啥哩?能哭活嗎?能哭活,我用氣管子給你打些氣,叫你嚎個三天三夜;哭不活,你再少給老子掉尿水。”靈官媽抹一把淚,道:“豬都死了,還不叫我嚎?”老順說:“好,使勁嚎吧,神愛聽……我看這神就別祭了,叫人家嚎吧。”靈官媽一聽“祭神”二字,哭聲頓時小了。漸漸地,她住了聲,進了廚房,去張羅祭祀等物。
猛子按二舅的吩咐到大沙河裏請來了醋彈神——個青丟丟圓溜溜肯定燒不爛的石頭。不一會,常和二舅一起做伴祭神的老何到了。他寫祭文,二舅寫牌位。憨頭借來兩個鬥,裝滿麥子,放在供桌上,再取來一把芨芨,去頭掐尾,剝去粗皮,遵囑粘好牌位,插在鬥中。
左鬥插八個牌位和五麵彩旗:東麵為“東方震宮九炁青氣春土神君”,插綠旗;南麵為“南方離宮三炁赤帝夏土神君”,插紅旗;西麵為“西方兌宮七炁白帝秋土神君”,插白旗;北麵為“北方坎宮五炁黑帝冬神君”,插黑旗。此外,鬥中間插四個牌位,分別為:“中央元宮十二炁黃帝土府神靈”(插黃旗)“五方五帝土府宅龍神君”、“當方土主福德正神”、“值年太歲至德尊神”。
左鬥左側插三個牌位:“門承戶尉督禦將軍”、“金精牛王司牧尊神”、“天駟房星馬神尊神”。左鬥右側插兩個牌位:“東廚司命定福府君”、“中天北鬥解厄延壽星君”。左鬥中間插兩個牌位:“靈應藥王普濟妙花真人”、“家堂香火諸位高真之神位”、“九天開化櫬文昌帝君”。
此外,特設一牌位,上書“陳氏門中,三代宗親”、“高曾祖考妣大人神位”等字樣。
插好牌位後,老順便到自家地裏去取土。二舅再三叮囑:麵朝西北,焚黃紙三張,叩頭三個,再取土。取土回來,放盤中,獻牌位前。土中立一隻雞蛋供土地爺。因為土地爺愛吃汾酒燒雞蛋。
牌位前擺滿供物:有饃頭、麵、米、水、雞血酒、核桃、棗兒等。
祭神時,天已黑。“率祭弟子”老何立在神位旁,陰陽怪氣地吟唱:
“肅靜——肅立——執事者各執其事——主祭賓就位——率祭賓就位——”
“主祭弟子”二舅便領著老順和憨頭,聽“率祭弟子”老何的命令依次上香、奠酒、燒紙錢、獻血酒。猛子則負責獻羊肉祭祀。上祭祀後,老何開始讀祝文:
“……神職司北極,光燦七星,添壽注藉,保命延生災祥必注乎人事,吉凶不差夫天文。今有祈安下民陳順,數年以來,星辰不順,長子有疾染身,六畜不能興旺,諸事不能遂心,為此許願,致祭焚文,祈神庇佑,大施宏恩……”
老順憨頭一臉虔誠,跟著二舅奠酒叩頭,焚燒牌位。靈官放了幾個很響的大炮。猛子撤去羊肉祭品。
“祭喜了……”主祭弟子二舅唱。
“祭喜了……”眾人和。
“災難免除了……”
“免除了……”
老順家裏是普通祭神,隻祭十五尊神,有幾次兩神合祭,加上三代宗親,得十二道祭文。以上儀式便重複十二次。因每位神所司不同,祭主所求不同,祭文也不同。
祝五方五帝文祝告其“大施恩典,五瘟遠遁,五煞回軒,五行不克,五運隆昌,五穀豐登,五土奠安”;祝家堂:“三生幸而家宅清吉,百祥降而病煞遠方”;求藥王:“三峰筆索室驅疫,萬言書攝毒收瘟”;求牛王馬王:“耕畜不染水草之症,六畜旺而瘟疫不侵”;求灶君:“賜福水於常給,善火祈其旺興”;求土主太歲:“土煞消而四時順序,病煞避而益壽延年”;求門光星君:“門迎百福其昌,戶納子孝孫賢”;求三代宗親:“托先君而九族親睦,保後裔而百世芬芳”。如此等等。
祭完十幾位尊神,牌位諸一焚完,紙錢也變成大堆紙灰,蠟燭搖曳,黑煙迷茫,屋裏混沌一團。紙灰上還有芨芨在燃燒。獻給土主爺的汾酒燒雞蛋也在燃燒,火光藍幽幽一片,伴著劈劈剝剝的響聲和一股焦臭。二舅帶老順憨頭端了紙灰,拿著送神的紙張柴草,拔了五色旗,出門,到取土處,倒紙灰,點燃麥草紙張。二舅跪而祝曰:“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燒的不是初一錢,燒的不是十五錢,燒的是陳順一家的消災還願謝神錢……求諸位神靈保佑無病無災,人丁興旺,六畜安康,百事大吉。”念畢叩首。
11
祭完神,照例得打醋彈。因為祭神時“門神”“戶尉”也來受供,門戶大開。在諸神和三代宗親進出時,免不了有破頭野鬼混入。平時不要緊,“門神”“戶尉”各職其司。他們認得哪是家親,哪裏外鬼;家親放其行,外鬼擋其道。當然,要是不安分的家親帶野鬼朋友來作祟,門神也隻能睜一眼閉一眼,就像門衛不擋住戶帶來的生人一樣。
醋彈神得請。平時不知它身居何處,用時隻要到河灘上找一個圓溜溜燒不爛的青石頭,跪下叩請,即是醋彈神。這醋彈神據說很厲害,鬼懼神怕。它一到,家親外鬼和個別受祭祀後賴在家中不想動身的神靈隻好逃之夭夭了。
老順負責打醋彈。他往鐵勺裏放些頭發,倒點醋,將那燒紅的圓石頭放進勺裏。酸溜溜的焦毛味伴隨滋啦啦騰起的霧氣頓時彌漫全屋。老順的身子變得異常敏捷。他猴子似的進屋上炕,上躥下跳,把冒著白氣怪味的鐵勺探向每一個角落。而後,在門檻上倒一點醋,又風一樣卷進另一個屋。
醋彈神一出,猛子馬上關門,以防野鬼再次溜進。
靈官則負責放炮。一個個炮飛上夜空,炸響。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將驅出屋的鬼又攆到院子外麵。
靈官感興趣的不是打醋彈的過程,而是氛圍。他很驚詫這種儀式獨特的氛圍帶給人的心理效果。滾滾升騰的霧氣,叫人鼻腔發癢的異味,旋風似的卷進卷出的人,以及醋彈神發出的滋滋聲,構成了神秘的氛圍,激蕩著情緒,使人產生奇妙的興奮。野鬼攆走了,厄運遠去了,災難消失了。剩下的是好運、潔淨、幸福。
安祥感隨之產生。
這種感覺異常明顯。打醋彈前鬼氣森森,打醋彈後清清朗朗。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有種透明的清爽。媽和瑩兒忙顛顛爆炒那隻祭神時被砍了腦袋的雞兒。送走醋彈神後,老順上了炕,愜意地靠在被子上,大功告成似的舒了口氣,“那個鐵勺叫熬仙勺。”老何說,“那個石頭是鬼神的頭。鬼神一看,呀,熬著頭哩,還有頭發,嚇得趕緊溜……哈哈,老先人都這麽說。”
“醋辟邪。啥邪氣,都怕醋。哎呀,”二舅拍一下大腿,“醋呢?打了醋彈的醋呢?去,取來,取來。那可真是個好東西。喝一點,利順得很。娃娃大小沒毛病子。”
猛子取來醋。二舅接過,喝了一點。屋裏人輪流喝了一點,都咂咂嘴,說好酸。二舅叫猛子給廚房裏的人都嚐一點。
“書上說醋殺菌。”靈官說,“流行感冒時要用醋熏屋,就能預防呢。打醋彈也許是這個道理。”
“書上?書上?”二舅說,“書上盡用一些所謂科學的狗屁道理來解釋一些本來就無法解釋的事兒。不解釋倒明了,越解釋越糊塗。驅鬼就是驅鬼,辟邪就是辟邪。驅了辟了,健康了,和順了,不就截了?解釋啥哩?越科學越不科學。”
“就是。”老何道,“鬼就叫鬼。說是這個生物信息,那個電磁波。叫法不同,其實是一樣。你叫信息,我們叫鬼。像你叫土豆,我叫山芋一樣。東西是一樣的。破除迷信,破除個屌哩。”
老順咧嘴笑了。這種場合,不管聽懂聽不懂,先笑的總是他。
“難說得很,有些事情。”老何說,“就說壽命吧,這科學,那營養,懂這些講這些的反倒短命。你看我奶奶,吃個啥?一輩子山芋米拌麵——半鍋水,下一把米,切幾個山芋——啥營養?啥維生素?人家九十了。”
“就是。啥都說不準。越講科學,病越多,現在死的盡是年輕人,盡是懂科學的。聽說北京有個啥中關村,盡死年輕科學家。這壽命,誰知道……”靈官說。
二舅笑道:“北鬥主生,南鬥主死。你沒見牌位上的那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