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來曆及其他
◎ 餘 斌
“摘要”張愛玲小說多寫男女之間關係,她的“殘酷”亦見於對男女之情的冷峻觀照。其散文《愛》雖為短章,卻也以另一形式表現出她對“愛”的體察。此文有來曆,“本事”當為胡蘭成庶母“春姑娘”的經曆,因文中故事與《今生今世》“怨東風”一章相關內容如出一轍。文章發表之際,正當張胡熱戀之時,張很可能從胡口中知其大概。雖在熱戀之中,張仍於文中表露出對浪漫之愛的保留與遊移,全不見《自己的文章》中所謂“放恣”,其低徊之音,可視為張氏《惘然記》的變調。胡蘭成庶母身世、性情,與《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亦複相似,《金鎖記》寫作在前,張愛玲或者由“實”及“虛”,將對七巧內心的忖度“附會”到“春姑娘”身上,也未可知。果如此,則亦見出作家想象,有其固定的軌轍。
張愛玲自己編定的最後一書名為《對照記》,其命名與二十世紀七十代出版的一本集子《張看》似為同一路數。“對照”、“張看”通常都用作動詞,本無所指,張的用法卻是個人化的,部分地化虛為實,各有所指。“張看”有帶著好奇心察看之意,張並未放棄這層意思,同時卻恰好把自家的姓氏嵌入,所以“張看”也可解作“張愛玲看”。《對照記》有副標題“看老照相簿”,命意已然點出,是對老照片而記,無須說得。化虛為實一般總是往“拙”一方麵走,張愛玲其實卻是“弄巧”。弄巧而不流於機巧、纖巧,實話實說而又有語帶雙關。
這裏的“對照”是取其本意,對比而已,隻是這裏的對照與張愛玲有關,故順手牽羊,把她的題目拿來一用。
張有篇名為《愛》的散文,大概也就三四百字,在我看來絕對算不上《流言》中的上品,也不屬用心用力之作(也許就是編輯催稿之下的產物①),但因以“愛”為題,所謂“茲事體大”,有不少讀者(尤其是對張的情感生活感興趣者)對之情有獨鍾,或發掘其中微言大意,或將其當做名篇來賞析②。過去讀《流言》,對此篇也曾留意,原因卻是懷疑文中的故事實有所本。因文中的那女子與胡蘭成庶母的經曆實有幾分相像。
口說無憑,且把張文抄在下麵。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成。
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麵,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沒有說什麽,他也沒有再說什麽,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妻,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胡蘭成庶母的故事見於《今生今世》“怨東風”一章③。胡十二歲時曾過房到上虞縣俞傅村俞家,俞家是當地殷實戶,一妻一妾,奈何膝下無子,胡即為俞家義子,俞家的二房當然就是胡的庶母,人稱春姑娘。春姑娘曾閑話當年事,其經曆以胡的話說,“賽過一部寶卷”。其他種種,不必細述,與張文相似的一段,複述恐走樣,不得已,再抄:
……女心就是淒涼喜悅的,但她那時尚未自覺,亦不知有淒涼。如此到了廿二歲,來做媒的人踏斷門檻,她父母挑三揀四總難得相當,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一日,她去後園裏樹上晾手巾,見園門開著,就移步至河邊路側看看杏花,卻遇著一少年也在那裏,她知是鄰家的親戚,挽了人來說過媒的,此刻不意相見,雖兩人立處相隔數步路,彼此簡單招呼得一聲亦很不自然,她卻心裏一驚,她是現在才分明看見了自己是女身,且心裏對他有感激,兩人都覺不好意思,她更是站立不住,就逃回來了。
是那年四月裏,她娘舅來說接她去東陽與表姊妹為伴繡花,焉知這娘舅是個不成才的,騙她去賣給紹興城裏一富室為妾,她到了才曉得,大哭大鬧,少爺來同房,她打了他一記耳光。如此便又被轉賣到上虞章村槐三家,那章槐三廣有田地,人倒斯文,成日隻彈絲吹竹,非常愛惜她,她也隻得罷了。不到三年,那槐三病死,大婦才又把她賣給俞家的。她先不知,見俞家義父來看人,她心裏還想是哪裏來的買豬客人,論俞家這點財產她原不在心上,且不喜義父的泥土氣,真真好比一朵鮮花飄落到了泥土裏。可是也像泥土與花才真是性命相知,義父這樣一個實心人,凡百事情上頭都看重她,她雖盡管不滿,義父死後她卻真心哭泣,此後縱有風浪浮華,亦她的一生隻是義父的了。
庶母這樣好勝逞強,《紅樓夢》裏鳳姐似的人物,做女兒時卻是個很怯生人,外事不知的,會遭人拐賣,那糊塗就像三春的明迷,花事草草,也不知是已經過去了沒有。
兩相對照,一是花下相遇的一幕,一是被拐賣的遭遇,不說完全雷同,總是相去不遠。故多年前我曾在《張愛玲傳》的一條注釋裏帶了一句,說二者“一模一樣”④。《愛》發表於一九四四年四月,其時張胡正在熱戀中,張必是從胡口中聽到過這故事。偏有張迷迷張迷得緊了,居然注意到這細節,詳勘張、胡二書,找上門來質疑“一模一樣”,稱張文未必出於胡說。我得承認話是有點說絕了,因為這樣的故事縱非司空見慣,卻不是絕無僅有,張愛玲是個善聽故事的有心人,從別處聽來並非不可能。但張迷的理由卻並不令人信服:張文中的女子十五六,胡的庶母論婚嫁則是二十二;胡的版本裏根本沒有“老了”之後的懷想,據胡書,他婚後似乎再未見過胡母;還有,一曰杏花旁,一說桃樹下……等等,等等,而張愛玲在文章開頭就聲明:“這是真的。”
這未免也忒膠柱鼓瑟了些。張愛玲寫的是散文,一般人的觀念,小說是虛構,散文是不允許虛構的,所以散文中所寫,必是無一字無來曆,句句可以坐實。事實上散文雖不能像小說那般堂而皇之大規模地杜撰,然而既為“文章”,與事實有所損益亦在所難免。周作人《魯迅的故家》等書細說《呐喊》、《彷徨》、《朝花夕拾》本事,即使是後者,周也常指陳其中某些細節乃小說家言。此無傷大雅,為文之道而已。張愛玲並非為胡的庶母作傳,無須對事實負責,尤不須對細節負責,隻要不是有意虛構。“這是真的”不過是說,她的故事乃是真人真事。倘張文確是出於胡說,即使寫此文時記憶模糊,張亦斷不會向胡去核實細節。反過來胡若讀了張文發現於實情有出入,亦絕不會指說張所寫有誤——那才叫煞風景。何況張寫這故事,一半是為故事本身,一半倒是為了文末“升華”出的那番關於“愛”的議論。
“於千萬人之中”,“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張愛玲將桃樹下偶遇的一對男女忽地擲在了一個闊大乃至蒼茫的背景上,真可謂高樓萬丈平地起。如此“小題大做”,那故事委實有些扛不住,曲終奏雅也太直奔主題了。不過且不說它。“千萬人”、“千萬年”中居然相遇,自有意外的驚喜,偶然中似有必然乃至宿命,這調子原是往高裏去的,但若一味地浪漫上去,那就不是張愛玲。她是重拿輕放,同一句裏就轉一筆寫道:“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說不清是悲是喜是悵惘。有張迷一口咬定這是張的自況,不能說全無道理。蓋張胡正在熱戀中,必是對一“愛”字大費思量,亦是不那麽悲觀之時,每思量又必不能置身事外。若果然是由胡庶母故事生發出議論,那就更是耐人尋味。張慣將真事隱去,到去世也還要將自傳體的《小團圓》“隱”去⑤,而從《愛》文末的議論中我們可以捕捉到的信息是,即使在熱戀之中,“放恣”之時,張對與胡蘭成的關係也將信將疑,沒有十分的把握。
如果胡的口頭版本與前引文字相差不大,則張文中最戲劇化的杜撰乃是“噢,你也在這裏嗎?”的輕輕一問。我要說在這裏出現差不多有點接近張所不耐的文藝腔了。但這是點睛的句子,拔高的議論中還當出現的,即沒有也要想當然地杜撰,所謂題中應有,不得不然。至於回首前情一節,恐怕也還是想像,因是“真的”,這裏隻能點到為止,在小說比如《金鎖記》中,類似的想像有更戲劇化的展開。這是七巧行將就木之時: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裏也隻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裏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隻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麵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這一段文字,夏誌清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大加讚歎,確實是精彩。往日情景的回閃重現是一潭死水中泛起的漣漪,那隻推到腋下的鐲子喻示的不僅是生命的感傷,甚且是生命的恐怖。與之相比,《愛》文中那女子的回憶要溫情得多,不過一樣是對曾經存在的可能性的追悼。我並不是想暗示胡蘭成庶母乃七巧的原型之一,雖則春姑娘性情上與七巧不無相似(胡直接將她比王熙鳳,且一再提到她的潑辣),而她的處境也與七巧相仿,男人死後也有與親戚爭家產事。《金鎖記》刊於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的《雜誌》,寫作的時間則當然更早,張胡相戀、《愛》的發表都在其後,而《金鎖記》以李鴻章次子李經述家事為背景,這是有張子靜《我的姊姊張愛玲》中的有關回憶為證的。要說附會,隻能說張愛玲由“虛”到“實”,有意無意間將對七巧內心的忖度遙想附會到《愛》或春姑娘頭上去了。其實說不上由此及彼的附會,作家的想像往往有其慣常的軌轍,類似的情境也許常在張愛玲意識深處蠢動,打成一片,分不清是真,是幻,春姑娘的故事到她這裏,輕車熟路就往張氏《惘然記》上走,屬於張氏想象的自然延伸。
不要說《金鎖記》,就是《愛》,與胡庶母故事究竟有無瓜葛,也還難說。好在“相映成趣”可成對照的兩個文本抄在上麵了,信不信由你,我相信二者是有關聯的,雖說不論證明瓜葛的有無,於張愛玲的研究,也都是瑣屑之事。
當然若是硬要像前述那位張迷那樣亦步亦趨涓滴不漏地去“考證”,我也可以再找出些於我有利的“證據”。比如張《愛》中說那女子“生得美”,那春姑娘也是漂亮的,胡蘭成見到她,“那年她正三十二歲,生得吊梢眼,水蛇腰,像京戲拾玉鐲的旦角”。庶母的俏甚至令尚是懵懂少年的胡蘭成心旌搖搖。《今生今世》中有兩段曖昧文字(用張愛玲的話是“纏夾不清”)可以為證:
一次我辭俞家回胡村,胡村神速堂裏正做小歌班,出來一個旦,扮相像庶母,我看了不等戲文散場,就一個人回來到樓上哭了一場,記得是下午,屋瓦上都是陽光。又其後去杭州讀書,從俞家動身,當晚在百官過宿,旅館裏一人燈下鋪被,心裏好不難受,說戀說愛都不是,而隻是極樸素的思慕。原來孟子說“人少時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這個慕字竟是用得極好的。但我沒有對庶母說起過。而庶母可亦愛我也是沒有過,為我壞心思是有過,因為我倔強。
及我十五歲,義父病歿。庶母那年三十五歲,她渾身縞素,在靈前痛哭,仍堅起心事料理喪事……有一夜,庶母的房因和沿道士在做法事,祓除不吉,庶母叫我與她及三歲的妹妹同睡在側屋柴間裏。以前義父在時憐我小,招我同睡我不肯,今夜卻因當著大事,隻覺得是親人。柴間裏蠟燭火蕩漾,柴堆上鋪起雪青印白花布大被,我與妹妹先睡下,然後庶母也解紐子脫衣裳,卻清到一夜無夢。
胡蘭成確是個情種。《今生今世》裏寫及與他相關的女子,莫不花團錦簇地讚一番,一麵是讚那人,一麵卻是顯露他在叢中笑的跌宕自喜。賈寶玉情結不少男子潛意識裏都有,不過至少在現代文人中,像胡蘭成那樣對自家處處留情的“博愛”喜之不勝、筆之於書的,卻是少見。此處追憶少年時代的情竇初開,寫“極樸素的思慕”,倒確有“樸素”之至,較別處少一些矯情。素來不喜胡的風流自賞,“情種”通常也有不屑之意,但是這裏沒有。
注釋:
①此文發表於1944年4月號《雜誌》,其時張紅遍上海灘,已是報紙雜誌爭相約稿的對象,前一月發表於《新東方》的《存稿》一文中,即言及自己窮於應付,編輯促其提供舊稿的情形。
②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多將該文視為張氏愛情觀的經典詮釋,網上對該文的演繹、闡釋、發揮遠過於張氏其他散文名篇。視之為“經典散文”者亦大有人在,甚且有探究其“藝術空白”的賞析文章。
③以下胡蘭成文字均引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版《今生今世》(2002,北京)。該書有刪節,書商為吸引讀者眼球,加副題“我的情感曆程”,然文中所引部分與台灣版無異。
④參見拙著《張愛玲傳》(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撒手”一章中的相關注釋。
⑤張愛玲致夏誌清、皇冠出版的信中都說到對讀者“對號入座”的擔心,一再延宕該書的出版,《小團圓》亦因此至今不能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