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MOOK（第四卷）

可疑的空白

　　◎ 伊人

　　孔子十九歲娶妻（亓官氏），第二年便有弄璋之喜。據《孔子家語》說，當時“魯昭公以鯉魚賜孔子。榮君之貺，故因以名鯉，而字伯魚。”孔子以國君賜贈為榮，便給兒子取名為“鯉”以誌紀念，字“伯魚”正與名相關；“伯”一般是指男性排行第一，假如生第二個兒子，字裏就可能有“仲”或“叔”。但孔子隻有孔鯉這麽一個獨養兒子。

　　在《論語》裏說到孔鯉的不多，其中一則如下：

　　陳亢子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嚐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陳亢是孔夫子的學生，他比孔鯉小二十來歲，在作如上對話時，孔鯉應該是年過“不惑”了。陳亢問孔鯉有何“異聞”，意思就是夫子有沒有給你“開小灶”？孔鯉答以沒有，僅有的兩次“庭訓”，加起來不過十八個字，如此而已。陳亢聽後很高興，說問了一個問題，而有三個收獲，其中最關鍵的是“君子之遠其子”——夫子對自己的兒子並不親近而特別關照。

　　當然，我們不能因“遠其子”一語，便率爾以為夫子和孔鯉爺兒倆關係疏遠、淡漠。

　　不過，在對待孔鯉生子的問題上，卻沒有關於夫子為之表示關切的一星半點的記載，這就令人不無疑惑。《孔子家語》記有這樣的事：孔子的學生梁鱣（有意思的是，他的字為“叔魚”），三十歲還沒有兒子，就想把妻子休掉；商瞿勸他不要這樣做，說未必是他妻子的問題，還以自己為例：“昔吾年三十八無子，吾母為吾更取室。……夫子曰：‘無憂也，瞿過四十，當有五丈夫。’今果然。”這是說，商瞿到了三十八歲上，還沒有一個兒子，他老娘著急，想給兒子另娶妻室；孔夫子對他們娘兒倆說：“不用犯愁，商瞿四十歲過後，會有五個兒子。”後來果然如此。司馬遷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對此事也曾提及——孔夫子逝世後，門徒們共立相貌酷似孔子的有若為師，可也有些弟子（如曾參等人）不服氣，便拿問題來刁難有若，其中一個問題就是：夫子何以知道商瞿四十歲後會有五丈夫？有若回答不出，於是從師座上被趕了下來。

　　據說，孔夫子是藉卜筮算卦，預測商瞿日後會有五個兒子的。夫子的預測如此靈驗、精確，不能不令人佩服。然而問題也就來了：夫子既然為學生作了“當有五丈夫”的準確預測，那麽是否為自己的兒子孔鯉也做過預測呢？若是做過，何以沒有半個字的記錄？而如果不曾做，又是為什麽？

　　孔夫子第二次離開魯國，率子路、顏回、冉求等弟子周遊列國，這一年孔鯉已經三十有六，還沒有“弄璋”的消息。後來的孟軻有一句名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孔夫子雖然沒說過這樣的話，但對於孔鯉的“為後之子”，也就是夫子的“為後之孫”，想必不可能不予以關切。孔鯉沒有隨夫子出遊，臨行之前夫子是否對兒子說過關切和安慰的話，也無從知曉。

　　夫子和門徒們這一去就是十三年。這期間雖曾短時出仕於衛、陳，卻也經曆了不少困苦險厄，如絕糧於陳、蔡，險遭謀殺於宋地……但不管怎樣，夫子總有係念身在家鄉闕裏的親人的時候吧。倘說孔夫子唯以“行道”為念，對獨子孔鯉的狀況以及是否有“弄璋”的消息，絲毫都不放在心上，這恐怕是難以讓人起敬和相信的。夫子是人，是人不會這樣。

　　魯哀公十一年，應季氏之召，孔夫子和弟子們返回魯國。此時孔鯉已四十九歲，仍然是膝下無子！相隔十三年之後，夫子與兒子重逢時作何感想，孔鯉對老父如何言對，沒有任何記錄。夫子心裏一點不著急嗎？或者他已有預測而成竹在胸？……同樣也未見片言隻語的記載。或曰：這是夫子自家的私事，不記也罷。可是，孔夫子做主把女兒嫁給公冶長，將侄女許配給南宮適，不是在儒家經典《論語》裏都記上一筆了嗎？

　　在孔夫子返魯的第二年（公元前４８３年），夫子的“為後之孫”（孔伋）終於呱呱墜地！年近古稀的夫子必是喜不自禁，他的弟子們當然也不會無動於衷，可此事卻偏偏吝於筆墨，亦付諸空白。也就在這一年，五十歲的孔鯉溘然去世。對夫子來說乃是一喜一哀。——但不知大喜大哀兩件事，孰為先，孰為後？筆者唯願喜事在先，因為這樣的話，孔鯉可以含笑瞑目了。

　　據《孔氏祖庭廣記》記載，孔鯉“學通儒術，魯哀公以幣召之，稱疾不行”。這件事當在孔子出遊期間。魯哀公派人帶了禮物召請孔鯉出仕，孔鯉沒有應命；這裏說是“稱疾”（推托有病），但筆者以為，實情很可能是真的有病在身。孔鯉老來得子（古時的五十歲可以說“老”了），跟他體質較弱似不無關係。

　　孔鯉亡故後，他的妻子後來遠嫁到衛國，留下年幼的孔伋與夫子相依為命。孔伋的母親想必要比孔鯉年輕得多，至少不會是半百的婦人。關於這個女人，除了她死後孔伋曾為其哭喪之外，其他的便一無所知。這是當然的，在古代除了幾個“節婦”、“烈女”之外，鮮有入於書冊的。好在這個女人沒有生在程朱理學家的時代，孔夫子沒有說什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話，來阻止兒媳改嫁；她死於異邦之後，遠方還有個兒子為她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