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非子
悶濕的黃梅天,讀書解悶也難:忽而毒日當空,仿佛要將芸芸眾生一並烤焦;忽而狂雨如注,仿佛要將整個世界衝刷得一幹二淨——卻也枉然;更多的時候則是悶而濕而黏,窒息得連皮膚都透不過氣來……悶氣著也閑著,於是利用出汗與擦汗的間隙,翻翻篇幅短小的筆記掌故類讀物。
手頭有吳孟慶主編、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世紀》筆記掌故叢書”兩種:《政海拾零》和《文苑剪影》,匯集了《世紀》雜誌一九九三年創刊至二○○五年間的筆記掌故五百餘篇,短則數百字,長則千餘字,很適合隨手翻閱。但就消暑解悶而言,“政海”多少有些深不可測(水深火熱),還是“文苑”表麵上多姿多彩些。
《文苑剪影》分為“文壇花絮”、“學林散記”、“藝苑鉤沉”、“前塵留影”等幾部分,說的都是陳年舊事,或者說曆史細節,雖呈現不出曆史的脈絡,但稱之為曆史的“毛孔”大體也是可以的。至於這些“毛孔”是“透氣”的管道,還是“憋氣”的閥門,抑或隻是“冒冷汗”、“滲血絲”的路徑,則要視讀者的“身體機能”情況而定了,仁者智者失憶者無知者無畏者無恥者等各色人等的感覺肯定是不同的。
隨手翻到《一方被誤傳的鄧拓閑章》。作者周俊先生說,已故鄭逸梅老先生曾言“鄧拓刻一閑章:‘書生之氣不可無’”,是“記錯了”。“正確的印文應為‘書生習氣未能無’。‘書生之氣不可無’說得肯定、生硬;而‘書生習氣未能無’則委婉、含蓄。”並進而論證說,“‘書生習氣未能無’這句話其實出自蘇東坡的一首詩《次韻劉景文見寄》……鄧拓先生精於詩詞,是不會用‘書生之氣不可無’這句平仄不調的生硬的話入印的。”
作者的考證是有一定道理的,尤其是“‘書生習氣未能無’則委婉、含蓄”一說更符合當時的曆史氛圍。
一九五七年春,鄧拓“猝遭厄運”——毛澤東當眾斥責他“書生辦報”、“死人辦報”,辱罵他“占著茅坑不拉屎”……
據袁鷹先生回憶,鄧拓之所以惹得毛澤東大發雷霆,是因為他“對當時所謂‘引蛇出洞’的陽謀不甚理解或者不無反感,因而行動上有所躑躅”。但不管怎麽說,“書生辦報”等於“死人辦報”之後,“書生”也就離“死人”不遠了——鄧拓先是被架空,擔任名義上的社長,後又被調離《人民日報》……
一九五九年初,鄧拓離開《人民日報》時,曾在報社大會上念了一首詩——《留別人民日報諸同誌》:
筆走龍蛇二十年,分明非夢亦非煙。
文章滿紙書生累,風雨同舟戰友賢。
屈指當知功與過,關心最是後爭先。
平生贏得豪情在,舉國高潮望接天。
當時坐在台下的袁鷹先生曾有這樣一段記述:“他一句一句念著,有的略加解釋,如念到第三句時,他說前幾天還有位老同誌說他‘書生意氣未能無’,語氣間有點自責,也有點自信,卻一字不提兩三年前那個‘書生辦報’的斥責。”
鄧拓在大會上雖然隻字不提“書生辦報”,但解釋詩句時冒出一句“書生意氣未能無”,明白人應該都知道那是對“書生辦報”的一種“回應”,一種不屈,即便是借“老同誌”之口“委婉、含蓄”地說出,倘若沒有一點“書生意氣”,在當時恐怕也是斷斷不敢的。
周俊先生也認為,鄧拓被批“書生辦報”後,仍寫出“‘文章滿紙書生累,風雨同舟戰友賢’,又以‘書生習氣未能無’句見之於閑章,顯然鄧拓先生是承認有書生氣但卻以此為榮的。至於書生氣的是與非那是另外一回事”。
但即便鄧拓承認自己有書生氣並以此為榮,“書生/死人辦報”的斥責也一定迫使他對“書生意氣”或者“書生氣的是與非”有過很複雜、很沉重的思考,不然何以會有“文章滿紙書生累”之歎?
“書生意氣”原本是指讀書人的意誌和氣概,是建立在“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上的“意氣”,是讀書人應該具備的品格,而絕非缺乏理智的所謂“意氣用事”。毛澤東青年時代“獨立寒秋”抒寫的《沁園春·長沙》,其中的“書生意氣”用的應該就是這層意思。
很可能令鄧拓感到費解的是,這首《沁園春·長沙》首次公開發表,就在毛澤東當眾斥責他“書生/死人辦報”之前不久。那是一九五七年一月,《詩刊》創刊號發表了毛澤東詩詞十八首,《人民日報》副刊迅即轉載了包括這首詞在內的“過去沒有發表過的或抄得比較不廣泛的十首”(《人民日報》“編者的說明”),時任《人民日報》總編輯、又精於詩詞的鄧拓一定曾不止一次吟誦過“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甚至陶醉於“萬類霜天競自由”的詩境中……他一定不解為何到了是年春天,“書生”轉瞬間成了“死人”,於是隻有感歎“文章滿紙書生累”了,再後來便隻有“頭顱擲處血斑斑”(鄧拓題東林書院詩)了——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八日淩晨,鄧拓留下一紙遺書……
鄧拓畢竟是書生,至死都沒有明白“書生意氣,天壤有別”的道理——從遺書最後的山呼“萬歲”看,直到那時,鄧拓“望接天”的“豪情”還在,隻不過對最是關心的“後爭先”已然絕望了。
2007年7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