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力量
米開朗琪羅於1475年3月6日生於卡森蒂諾的卡普雷塞。這裏,土地崎嶇不平,“空氣清新溫和”,岩石和山毛櫸遍布於嶙峋的亞平寧山脊。不遠處,便是阿西斯的聖方濟各看見基督在阿爾佛尼阿山上顯聖的地方。
其父是卡普雷塞和丘西的最高行政長官。是個脾氣暴烈,煩躁,“害怕上帝”的人。其母在他6歲時辭世。他們共兄弟5人:利奧那多、米開朗琪羅、博納羅托、喬凡·西莫內和西吉斯蒙多。
出生之後,他被送到塞蒂涅阿諾的一個石匠的妻子那兒喂養。後來,他開玩笑地說,他的雕塑家的誌向源於這石匠妻子的乳汁。然後,他上學了:他隻喜歡素描。“因為這個,他被父親及叔叔伯伯們瞧不起,並且常挨他們的毆打,因為他們對藝術家這一行當懷有仇恨,覺得家裏有一個藝術家是一大恥辱。”(孔迪維語)因此,他自幼便懂得了人生的凶險,並嚐到精神上的孤獨。
但他的固執戰勝了父親。13歲時,他到佛羅倫薩畫家中最大最好的多梅尼科·吉蘭達約的畫室當學徒。他最初的幾件作品獲得極大的成功,據說老師竟因此而忌妒起他這個學生來。一年後,師徒便分手了。
他已對繪畫感到厭惡,他渴望一種更了不起的藝術。他轉入洛朗·德·梅迪西在聖馬可花園開辦的雕塑學校,梅迪西親王對他很感興趣:他讓他住在宮殿裏,允許他同他的兒子們同桌共餐;童年的米開朗琪羅身處意大利文藝複興的中心,埋首於古代收藏品之中,沐浴在柏拉圖門徒們——瑪西爾·菲辛、伯尼維埃尼、昂吉·波利齊亞諾——的博學的和詩意的氛圍之中。他陶醉於他們的思想之中;由於沉湎於古代生活裏,他的心靈充滿了古代精神:他變成了一位古希臘雕塑家。在“非常喜歡他的”波利齊亞諾的指導下,他完成了《半人半馬怪與拉庇泰人之戰》。
這座隻有不屈不撓的力與美占主導的威然的淺浮雕,反映出少年米開朗琪羅的勇敢心靈及其粗獷的雕刻人物的手法。
後來,他同洛倫佐·迪·克雷蒂、布賈爾迪尼、格拉納奇及托裏賈諾·德·托裏賈尼一起前往卡爾米尼教堂去臨摹馬薩喬的壁畫。他對不如他靈巧的同伴,常常譏諷嘲笑。有一天,他把矛頭指向虛榮心很強的托裏賈尼。後者一拳打破了他的臉。後來,他還對打架的事大吹大擂,他對貝韋努托·切利尼講述道:“我握緊拳頭,猛力地向他的鼻子打去,隻覺得他的鼻梁骨全都被擊碎了,軟塌塌的。就這樣,我給他終生留下了一個印記。”
信奉異教並未壓滅米開朗琪羅的基督教信仰。這兩個敵對的世界在爭奪他的靈魂。
1490年,教士薩伏那洛拉開始狂熱地宣傳《啟示錄》。教士三十五歲,米開朗琪羅十五歲。他看到這位矮小瘦弱的布道者被上帝的精神啃齧著。教士用他那可怕的聲音,從布道台上對教皇發出猛烈抨擊,把上帝的那把鮮血淋淋的利劍高懸於意大利上方,米開朗琪羅被嚇得渾身冰涼。佛羅倫薩在顫抖。人們紛紛奔上街頭,像瘋子似的又哭又喊的。最富有的公民,如魯切拉伊、薩爾維亞蒂、阿爾比齊、斯特羅齊等,紛紛要求加入教派。博學者、哲學家,如比克·德·米朗多爾、波利齊亞諾等,也不再堅持自己的道理。米開朗琪羅的哥哥利奧那多加入了多明我派。
米開朗琪羅絲毫未能逃過這恐懼的傳染。當預言者宣稱新的塞努斯(神之劍)、那個小醜人法王查理八世臨近時,米開朗琪羅嚇壞了。他做了個夢,快嚇瘋了。
他的一位朋友、詩人兼音樂家卡爾迪耶雷,一天夜裏,看見洛朗·德·梅迪西的影子出現在他眼前,衣衫襤褸,半裸著身子;死者命令他告訴他的兒子彼得,說他馬上就會遭到驅逐,永遠也回不了祖國了。卡爾迪耶雷把自己的夢幻告訴了米開朗琪羅,後者鼓勵他把這事如實地講給親王聽;但卡爾迪耶雷害怕彼得,不敢去說。隨後的某天早上,他又跑來找米開朗琪羅,驚魂未定地對他說,死者又出現了:穿著同樣的衣服;並像卡爾迪耶雷一樣,躺下來,一聲不響地盯著他,輕輕地吹他的臉頰,以懲罰他沒有服從命令。米開朗琪羅把卡爾迪耶雷臭罵了一頓,並迫使他立即徒步前往位於佛羅倫薩附近卡爾奇的梅迪西的別墅,半道上,卡爾迪耶雷碰上了彼得:他叫住彼得,把他的夢幻講給彼得聽。彼得哈哈大笑,並讓自己的侍從們把他趕開了。親王的秘書比別納對他說道:“你是個瘋子。你認為洛朗最喜歡的是誰?是他兒子還是你?就算他要顯現的話,那也是向他而不是向你!”卡爾迪耶雷遭此辱罵和嘲諷之後,回到佛羅倫薩;他把他此行的遭遇告訴了米開朗琪羅,並且說服了後者,說佛羅倫薩馬上便要大難臨頭了,嚇得米開朗琪羅兩天之後便倉惶出逃了。
這是他第一次被迷信嚇得發神經,後來,在他的一生中,還發過不止一次,盡管他對此頗覺羞慚,但卻無法克製自己。
他一直逃往威尼斯。
他一逃出佛羅倫薩那“烈火”,馬上便心裏踏實,安下心來。——他回到博洛尼亞過冬,完全忘了那位預言者及其預言。世界之美又使他振奮起來。他讀彼特拉克、薄伽丘和但丁的作品。1495年春,在狂歡節的宗教慶典和黨派鬥爭激烈之際,他又來到佛羅倫薩。但是,他此刻已擺脫了自己周圍的那份你撕我咬的狂熱,所以,因為要向薩伏那洛拉派的瘋狂表示一種懷疑,他便雕刻了他那被其同代人視為一件古代作品的著名的《睡著的愛神》。不過,他在佛羅倫薩隻呆了幾個月,然後,他去了羅馬,而且直到薩伏那洛拉死之前,他一直是藝術家中最具異教精神的一個。就在薩伏那洛拉焚燒那些被視為“虛榮與異端”的書籍、飾物、藝術品的同一年,他雕刻成了《醉了的酒神》、《垂死的那多尼斯》和巨大的《愛神》。他的哥哥、僧侶利奧那多因信仰那個預言者而被追逐。危險紛紛聚集在薩伏那洛拉的頭上:米開朗琪羅並未回佛羅倫薩來捍衛他。薩伏那洛拉被燒死:米開朗琪羅沉默不語。在他的信件中,毫無這一事件的痕跡。
米開朗琪羅雖一言未發,但卻雕成了《哀悼基督》。
死了的基督永恒般地年輕,躺在聖母的腿上,仿佛睡著了一般。奧林匹亞的嚴肅呈現於純潔的聖女與受難的神明臉上。但是,其中夾雜著一種不可名狀的哀傷;這兩個美麗的軀體沉浸在那哀傷之中。悲涼占據了米開朗琪羅的心靈。
使他悲哀的不僅僅是那苦難與罪惡的景象。一種專製的力量進入他的心中,再也不放過他。他受製於這種天才的瘋狂,使他到死都無法再鬆一口氣。他沒有對勝利的幻想,但他發誓為了他自己的光榮與家人的光榮,他要去征服。家庭的全部重負都壓在了他一個人的肩上。他的家人向他要錢,他雖沒有錢,但卻因驕傲的緣故而從不拒絕他們:為了寄錢給他的家人,讓他賣身他都在所不惜。他的身體已經每況愈下,欲食欠佳、寒冷、潮濕、過於勞累等等,開始在毀滅他。他常頭疼,一邊的胸腹部腫脹。他父親對他的生活方式常加責怪,但卻沒有去想他對此負有責任。
“我經受的一切磨難,都是為你們而經受的。”米開朗琪羅後來給父親寫信時說道。
“……我的所有憂慮,都是因為愛你們而造成的。”(《寫給父親的信》,1521年)
1501年春,他回到佛羅倫薩。
40年前,佛羅倫薩大教堂事務委員會把一塊巨大的大理石岩塊交給阿艾斯蒂諾,讓他雕一尊先知像。雕刻剛開始不久便停工了,誰也不敢接手。米開朗琪羅後來接了下來,並雕成了一尊巨大的《大衛》大理石雕像。
據說,把雕像交由米開朗琪羅做的行政長官比爾·索德裏尼為表示自己的品位高雅而對雕像提出了一些批評:他認為鼻子太厚了。米開朗琪羅便拿起一把剪刀和一點大理石粉爬上腳手架,一麵輕輕地晃動著剪刀,一麵把大理石粉一點點撒落,但他絕不碰那鼻子,原封不動地保留著。然後,他轉身對著行政長官說道:
“現在,您請看。”
索德裏尼回答說:“現在,它讓我喜歡多了。您把它改動得頗有生氣了。”
於是,米開朗琪羅走下腳手架,偷偷地笑了。
人們認為從這件作品中仍可看到那種無聲的輕蔑。那是一種止息著的騷動的力,它充滿著不屑與悲傷。它在博物館牆裏感到窒息憋悶,它需要廣闊的空間,如米開朗琪羅所說,需要“廣場上的陽光”。
1504年1月25日,藝術家委員會(其中包括菲比利諾·利比、波提切利、佩魯吉諾和萊奧納多·達·芬奇),討論將把《大衛》雕像置於何處。應米開朗琪羅的請求,決定把它立於市政議會的宮殿前。搬運雕像的任務交給了大教堂的建築師們。5月14日傍晚,《大衛》被從臨時的破屋裏移出來。巨大的大理石像移出時,門上方的簷牆都被拆除了。夜晚,一些平民百姓向《大衛》投石,想把它砸毀。為此,不得不嚴加看管。雕像捆得筆直,上麵微微吊起,讓它自由擺動而又不碰到地麵。它緩緩地向前移動著,從大教堂搬到舊宮前,整整花了四天時間。18日中午,它到了指定地點。夜裏,在它的四周仍舊嚴加防範著。但是,防不勝防,一天晚上,它還是被石頭擊著了。
這就是人們有時要作為榜樣提供給我國人民的佛羅倫薩民眾。
1504年,佛羅倫薩市政議會讓米開朗琪羅與萊奧納多·達·芬奇二人相互爭鬥。
這兩個人毫不投機。他倆都很孤獨,本應相互貼近。但是,如果說他們與其他人相隔很遠的話,那他倆相互之間隔得更遠。二人中最孤立的是萊奧納多。他時年52歲,比米開朗琪羅年長20歲。自30歲時起,萊奧納多就離開了佛羅倫薩,因為它的狂亂激情為他的性格所無法容忍,他性格細膩,有點靦腆,而且他的寧靜而多疑的靈性卻是向一切敞開而且是包容一切的。這個大享樂主義者,這個絕對自由和絕對孤獨的人,與他的祖國、宗教、全世界離得那麽遠,以致他隻有同與他一樣思想自由的君王在一起才會舒服。1499年,他的保護人盧多維克·勒摩爾下台,他被迫離開米蘭,於1502年,效忠於博爾吉亞親王。1503年,這位親王的政治生涯結束,他又被迫回到佛羅倫薩。在這裏,他那嘲諷的微笑與陰鬱而狂躁的米開朗琪羅相遇,使後者大為惱火。米開朗琪羅全身心地沉浸於自己的激情與信仰之中,他憎恨有激情與信仰的敵人,但是他更加仇恨的是那些毫無激情而又絕無信仰的人。萊奧納多越是偉大,米開朗琪羅對他就越是懷著敵意;而且他絕不放過任何機會向他表示出自己的敵意來。
“萊奧納多是個相貌英俊的男人,舉止溫文爾雅。有一天,他同一個朋友在佛羅倫薩街頭漫步。他身穿一件粉紅外套,長及膝頭;修剪得非常美的蜷曲的長髯飄逸在胸前。在聖·特裏尼塔教堂旁,有幾位中產者在聊天:他們在討論但丁的一段詩文。他們招呼萊奧納多,請他替他們闡釋一下詩意。此刻,米開朗琪羅正巧經過。萊奧納多便說:‘米開朗琪羅將對你們解釋你們所談論的詩句。’米開朗琪羅以為他想出他的洋相,便沒好氣地搶白道:‘你自己去解釋吧,你這個做了一個青銅馬模塑卻不會澆鑄它,而且還毫不知恥地就此住手了的人!’說完,他便扭頭走開了。萊奧納多滿麵羞紅地呆在那兒。可米開朗琪羅還覺得不解氣,滿懷著傷害他個夠的欲意叫嚷道:‘而那米蘭混蛋還以為你有能耐搞出這樣一件作品哩!’”(《一個同代人的記述》)
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可行政長官索德裏尼竟然讓他倆去搞同一件作品:裝飾市政議會的議會大廳。這是文藝複興時期兩股最大的力的奇特爭鬥。1504年5月,萊奧納多開始創作《安吉亞裏之戰》的圖稿。1504年8月,米開朗琪羅接到《卡希納之戰》的訂單。佛羅倫薩分成了各自擁戴這兩個對手的兩大陣營。——但時間把一切都擺平了。那兩件作品已經消失了。
1505年3月,米開朗琪羅被教皇尤利烏斯二世召去羅馬。從此,他一生中的英雄時期便開始了。
教皇與這個藝術家二人都是強硬而偉大的人,當他倆彼此不瘋狂相撞時,生來就是能相契相合的。他們的腦子裏翻騰著龐大的計劃。尤利烏斯二世想替自己建造一座陵寢,堪與古羅馬城媲美。米開朗琪羅為這一帝王傲氣所激動。他構思了一張巴比倫式的計劃,欲建造一座似山巒般的建築,並豎起四十多尊巨型雕像。教皇非常興奮,派他去卡拉雷,在石料場挑選所有必需的大理石料。米開朗琪羅在山中呆了8個多月,他被一種超凡的激越之情控製著。“有一天,他騎馬穿越當地,看見一座俯臨海岸的山巒:他突發奇想,欲把此山全部雕刻出來,把它雕成一尊巨大的石像,航海家們老遠就能看見……如果他有時間,而且別人也允許他這麽做的話,他是會幹成的。”(據孔迪維的記述)
1505年12月,他回到羅馬,他所挑選的大理石塊開始運來,搬到聖彼得廣場,即米開朗琪羅居住的聖一卡泰裏納教堂後麵。“石料堆積如山,令百姓驚愕,但令教皇歡喜。”於是,米開朗琪羅便開始幹了起來。總急不可耐的教皇三天兩頭地跑來看他,“同他交談,親熱得好似兄弟一般”。為了來去方便,教皇下令在梵蒂岡宮與米開朗琪羅的住所之間建一吊橋,以便他秘密來往。
但這種恩遇沒有怎麽持續下去,尤利烏斯二世的性格並不比米開朗琪羅的性格穩定多少。他一會兒一個主意,一會兒一個想法。另一個計劃在他看來更能使他的榮光永存:他想重建聖彼得大教堂。這是米開朗琪羅的仇敵們慫恿他這麽幹的。這幫仇敵為數不少,而且勢力強大。他們的頭領是一個才氣與米開朗琪羅旗鼓相當但意誌力卻更強的人:教皇的建築師和拉斐爾的朋友布拉曼特·德·烏爾班。在這兩個翁布裏偉人與佛羅倫薩狂野的天才之間是不可能講什麽同情心的。但是,如果說他們決心打擊他的話,那無疑也是他主動挑起來的。米開朗琪羅不假思索地批評布拉曼特,也許有理也許是無理地指責他在工程中營私舞弊。布拉曼特便立即決定要擺平他。
他使他在教皇麵前失寵。他利用尤利烏斯二世的迷信思想,向教皇提及民間的說法,說生前造墓是個不祥之兆。他成功地讓教皇對其對手的計劃冷漠下來,並代之以自己的計劃。1506年1月,尤利烏斯二世決意重建聖彼得大教堂。陵寢的計劃被放棄了,而米開朗琪羅不僅因此而受辱,而且因為此作花費頗多而債台高築。他痛苦地悲歎著。教皇不再向他敞開大門,而且,因為他老要求見,教皇便讓其禦馬夫把他逐出梵蒂岡。
親眼目睹這一情景的一位呂克主教對禦馬夫說:“您難道不認識他?”
禦馬夫對米開朗琪羅說:“請原諒我,先生,可我是奉命行事。”
米開朗琪羅回到住處,上書教皇:“聖父,因您的聖命,我今天上午被逐出宮門。我想告訴您,自今日起,如果您需要我的話,您可以派人去羅馬之外的任何地方找我。”
他把信寄走之後,便把住在他住所裏的一個商人和—個石匠叫了來,對他們說道:“你們去找一個猶太人來,把我屋裏的所有東西統統賣掉,然後,你們就到佛羅倫薩來。”
說完,他跨上馬上路了。當教皇接到他的信時,立即派了五名騎手隨後追去,在晚上11點光景,在波吉耶西追上了他,把一則命令交給他:“接到此令,立即返回羅馬,否則嚴懲不貸。”米開朗琪羅回複道,如果教皇遵守自己的諾言,他就回去,否則,尤利烏斯二世永遠也別再想見到他。
他寫了一首十四行詩給教皇,意為:
“主啊,諺語若是真的,那隻有那句:‘非不能也,是不為也。’你相信了謊話與讒言,你給真理的敵人以酬報。而我,我現在是而且曾經是你忠實的仆人,我像光芒之於太陽一樣的依附於你;可我為你耗費時間,你卻並不動心!我越是拚死拚活地幹,你就越不喜歡我。我曾希望通過你的偉大而使自己偉大,並希望你的公正的天平和你那強大的寶劍是我唯一的評判,而非謊言的回響。但是,蒼天在讓一切德性降臨人間時,總在嘲弄它,讓它在一棵幹枯的樹上開花結果。”
米開朗琪羅所受到的尤利烏斯二世的侮辱並不是促成他逃走的唯一的原因。在他寫給朱利阿諾·德·桑迦羅的信中,他流露出布拉曼特要殺害他的意思。
米開朗琪羅走了,布拉曼特成了唯一的主宰。他的對手逃走的翌日,他便舉行了聖彼得大教堂的奠基儀式。他對米開朗琪羅的作品恨之入骨,想盡辦法要把它永遠毀滅掉。他讓民眾把堆著為尤利烏斯二世建造陵寢的大理石料的聖彼得廣場的工地,搶掠一空。
可是,教皇因米開朗琪羅的反抗怒不可遏,一道道命令發往米開朗琪羅避難的佛羅倫薩市政議會。市政議會叫來米開朗琪羅,對他說道:“你把教皇給耍了,連法國國王都不敢這麽幹的。我們不想因為你而得罪他,因此,你必須回到羅馬去;但我們將給你帶一些信函去,聲明對於你的任何不公都將被視為衝著市政議會來的。”
米開朗琪羅執拗著,他提出了自己的條件。他要求尤利烏斯二世讓他替他建造陵寢,而且他還想不再在羅馬而是在佛羅倫薩幹這活兒。當尤利烏斯二世出發征討佩魯斯和博洛尼亞時,他的敕令更加的咄咄逼人了,於是,米開朗琪羅想到前往土耳其,因為土耳其蘇丹通過方濟各會請他去君士坦丁堡建造佩拉大橋。
最後,他不得不讓步了;1506年11月的最後幾天,他極不情願地來到博洛尼亞,尤利烏斯二世以征服者的姿態剛剛攻破該城。
“一天早上,米開朗琪羅前去桑佩特羅尼奧教堂做彌撒。教皇的禦馬夫瞅見了他,認出他來,把他領到尤利烏斯二世麵前。教皇當時正在斯埃伊澤宮裏用膳。教皇怒氣衝衝地對他說:‘應當是你前去羅馬晉見我們的;可你竟然等著我們到博洛尼亞來看你!’——米開朗琪羅聞言,立即下跪,大聲請求饒恕,說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並非出於心計,而是一怒之下這麽幹的,因為他受不了被人趕走之侮辱。教皇坐著,低著頭,滿麵怒容,這時,索德裏尼派來為米開朗琪羅說情的一位主教上前插言道:‘望聖駕別把他的蠢事放在心上,他是因無知才犯罪的。畫家們除了自己的藝術而外,都愛幹蠢事。’教皇勃然大怒,吼道:‘你竟對他說出一句連我們都未跟他說過的粗話。無知的是你!……滾開,見你的鬼去吧!’——他並未走開,這時候,因為把氣全撒在主教身上了,教皇便讓米開朗琪羅走上前來,寬恕了他。”(據孔迪維記述)
不幸的是,為了同尤利烏斯二世和解,米開朗琪羅不得不依從教皇的任性;而那專橫強大的意誌已經又轉了方向。現在已不再是建陵寢的問題了,而是要在博洛尼亞替自己建一尊青銅巨雕。米開朗琪羅徒勞地聲稱“他對鑄銅一竅不通”,他必須學習鑄銅。這可是件又苦又累的活計。住在一間破房間裏,隻有一張床。他同兩名佛羅倫薩助手拉波與洛多維科以及鑄銅匠貝爾納迪諾共享這張床。15個月過去了,忍受了種種煩惱。他與偷竊他的拉波和洛多維科鬧翻了。
“拉波那混蛋,”他在給父親寫信時說,“大家聲稱是他和洛多維科完成的全部作品,或者至少是他倆同我合作了之後我才弄成的。他的腦子裏沒有想過他並非主人,直到我把他掃地出門了,他才知道厲害,第一次看出他是我所雇用的。我把他像個畜生似的趕走了。”
拉波和洛多維科大為不滿,在佛羅倫薩散布謠言攻擊米開朗琪羅,竟至向他父親索要金錢,說是米開朗琪羅偷了他們。
接著,那個鑄銅匠的無能顯現出來。
“我原以為貝爾納迪諾師傅會鑄銅的,即使沒有火也能鑄,我對他太相信了。”
1507年6月,鑄銅失敗了。銅像隻能鑄到腰際,一切都得重新開始。米開朗琪羅為這件作品一直忙乎到1508年2月,他的身體差點兒全垮了。
“我幾乎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他在寫信給他兄弟時說,“……我生活在極端惡劣極其勞累的狀況下,我什麽都不想,隻知道夜以繼日地幹活兒。我忍受了並還在忍受著那麽難以忍受的痛苦,以致我相信,如果我得再造一個雕像的話,我這一輩子是不夠用的:那是件巨人做的工作。”
這麽勞累的結果卻是很悲慘的。尤利烏斯二世的銅像於1508年2月豎立在桑佩特羅尼奧教堂的麵牆前,但隻立了4年。1511年12月,被尤利烏斯二世的敵人本蒂沃利黨人毀掉;而阿方斯·德·埃斯特把殘破銅塊買了去,鑄成了一門炮。
米開朗琪羅回到羅馬,尤利烏斯二世又命令他去完成另一項同樣意想不到而且更加艱難的任務。他命令這位對壁畫技巧一竅不通的畫家去繪西斯廷教堂的拱頂。仿佛他就是喜歡要人幹不可能的事,而米開朗琪羅卻能完成似的。
似乎看見米開朗琪羅又得寵了的布拉曼特便以此來刁難他。他在想,米開朗琪羅將會名譽掃地。對於米開朗琪羅來說,這個考驗尤其危險,因為就在1508年這同一年,他的對手拉斐爾懷著無可比擬的幸福心情開始繪製梵蒂岡宮的組畫。他竭盡全力推辭這項可怕的榮耀;他甚至建議拉斐爾取他而代之:他說這不是他的專長,他絕對完成不了的。但教皇執意不肯鬆口,米開朗琪羅隻得讓步。
布拉曼特替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大教堂裏豎起一個腳手架,並從佛羅倫薩叫來了幾個有壁畫經驗的畫家幫他一把。但我們已經說過,米開朗琪羅是不能有任何助手的,他一開始就聲稱布拉曼特的腳手架不能用,便另外搭了一個。米開朗琪羅不要助手,不要任何人的幫助,顯現了米開朗琪羅驕傲固執,目空一切,他在藝術上堅持自己的獨立見解。至於那些佛羅倫薩的畫家,他也覺得討厭,他把他們幹脆給打發了。“一天早上,他讓人把他們畫的東西全給砸掉了;他把自己關在教堂裏,他不願意給他們開門,即使在自己屋裏,他也躲著不見人。他們見他這種態度,便決定回佛羅倫薩去了,深感受到莫大的侮辱。”(據瓦薩裏記述)
米開朗琪羅獨自一人隻帶著幾個小工幹活,但這更大的困難並沒讓他膽怯害怕,反而讓他擴大計劃,決定不僅像原定的那樣畫拱頂,而且四周的牆壁也給畫上。
1508年5月10日,巨大的工程開工了。陰暗象征著社會的黑暗,而最偉大的幾年陰暗的年月,——是他整個一生中最陰暗但卻最偉大的幾年!這是傳奇式的米開朗琪羅,是西斯廷大教堂的英雄,他那偉大的形象已被而且應該被銘刻在人類的記憶之中。
他痛苦不堪。他當時的那些信證明了他的極大的沮喪,即使他那神聖的思想也無法使他得以擺脫:
“我的精神處於極大的頹喪之中:已經都一年了,我沒拿到教皇的一分錢;我沒向他提出任何要求,因為我的活計進展不快,所以覺得不配得到什麽報酬。這是因為這活計太難了,而且也根本不是我的專長。因此,我是在白白地浪費時間。願上帝保佑我!”
他剛一完成《大洪水》,該作便開始發黴了:你都無法辨認各個人物的相貌了。他拒絕繼續幹下去,但教皇不允許有任何借口,他隻好又幹起來。
除了本身的疲勞及煩躁而外,他的家人又跑來添亂。全家人都靠他養活,拚命地盤剝他,壓榨他。他父親老是一個勁兒地哀歎沒有錢了。他隻好花費時間去讓父親振作起精神來,而他自己則已是不堪重負了。
“您不必煩躁,這些事算不上是人生遭受折磨……隻要我有什麽,我就永遠不會讓您缺些什麽的……即使您在這個世上一無所有,隻要有我在,您就絕不會缺什麽的……我寧可受窮,隻要有您在,也不要擁有全世界所有的金子而您已不在世了……如果您無法像其他一些人那樣,在世上爭得榮譽,您隻要有吃有穿的也就足矣。像我在這兒一樣,貧賤不移地同基督生活在一起吧,因為我雖很貧窮,但我不為生活,不為榮譽,也就是說不為這個世道而愁苦。其實,我是生活在極大的艱難與無盡的猜疑之中的。十五年來,我沒有一刻安生過。我竭盡了全力贍養您,可您卻從未承認也不相信。願上帝原諒我們大家吧!隻要我能夠的話,我已準備好在將來能活多久就將永遠這麽去做!”(寫給他父親的信,1509年至1512年間)
他的3個弟弟也搜刮他。他們老等著他寄錢,等著他給他們謀個職位。他們肆無忌憚地耗光他在佛羅倫薩積攢的那筆小小的資產。他們常到羅馬來住他的吃他的。博納羅托和喬凡·西莫內要他替他們盤一個店鋪,而吉斯蒙多則要他替他在佛羅倫薩附近購置些田產。可他們對他卻從不知感激:他們覺得這都是應該的。米開朗琪羅知道他們在刮他,但他太愛麵子,所以總是對他們百依百順的。但這幾個家夥仍得寸進尺。他們行為不端,趁米開朗琪羅不在家時,虐待父親。這一來,米開朗琪羅憋不住了。他像對待壞小子似的用鞭子抽打他的弟弟們,他真恨不得殺了他們。
“喬凡·西莫內:常言道,善待好人使自己更好,但善待惡人則讓惡人更惡。多年來,我總在好言相勸,苦苦哀求你改惡從善,同父親,同我們,好好相處,可你卻越來越不像話了……我倒是可以跟你好好地談談,但那也隻是白費口舌。我幹脆跟你說吧,在這個世界上,你一無所有,是我維持你的生活的,那是出於我對上帝的愛,因為我認為你同其他人一樣,是我的兄弟。但我現在敢說,你不是我的兄弟,因為,如果你是的話,你就不會威嚇父親了。你簡直是個畜生,我將像對待畜生似的對待你,你要知道,誰看見自己的父親被威脅被虐待時都要去為父親拚命的……下不為例!……我跟你說了,在這個世界上,你一無所有。如果我再聽到哪怕一點點你的惡行,我就會讓你看看我是怎麽弄掉你的財產,燒掉不是你掙來的房子和莊園的。你別以為你有什麽了不起。如果我去到你身邊的話,我將讓你看點東西,你一定會痛哭流涕,知道自己是靠了什麽才這麽囂張狂妄的……如果你努力改邪歸正,尊敬父親的話,我將像幫助他人一樣的幫助你,而且,不久之後,我就給你弄一家很好的店鋪。但是,如果你不照著做的話,那我就會回去好好處理你的事情,讓你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讓你確切地知道你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點什麽……就說到這兒吧!說話上有什麽欠缺,我用事實來補充好了。米開朗琪羅於羅馬另外,補充一句。十二年來,我為意大利而在過著一種悲慘的生活,我忍受著種種羞辱,忍受著種種艱難,我的身體被勞累損傷得十分厲害,我以性命去拚去搏,全是為了我們這個家——而現在,我才剛開始讓它重整起來一點,可你卻在嘻嘻哈哈地要把我那麽多年又吃了那麽多苦才創下的一點基業給毀於一旦!……我以基督發誓,這算不了什麽!如果必要的話,我能把像這樣的人打得粉身碎骨,成千上萬都不在話下。——因此,你學乖一些,不要把不像你那樣的人給逼急了!”
然後,他又給西吉斯蒙多寫信說:“我在這兒生活得很苦悶,身體極度勞累。我什麽朋友都沒有,而我也不想有朋友……我很少有時間自由自在地吃頓飯,別再讓我煩心了,因為我再多一丁點兒的煩惱都受不了了。”最後是第三個弟弟博納羅托,受雇於斯特羅齊家的商店,盡管米開朗琪羅給了他不少的錢,他還在恬不知恥地刮他哥哥,而且還吹噓自己為哥哥花費的比他寄給他的還要多。
“我很想知道你的忘恩負義,”米開朗琪羅寫信給他說,“想知道你的錢是從哪裏來的;我很想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們從新聖瑪麗亞銀行取走了我的二百二十八杜卡托①,知不知道我寄回家的另外幾百個杜卡托,以及我為維持你們的生活所操的心受的苦。我很想知道你是否知道這一切!——如果你還有點才智承認事實的話,你就不會說:‘我花了自己的好多好多的錢’,而且你也就不會跑我這裏來用你的事煩我,卻不去想一想我過去為你們所做的一切。你也許會說:‘米開朗琪羅知道他給我們寫了些什麽;如果他現在不寫了,那是因為他被什麽我們不得而知的事情給耽擱了:我們都耐心點兒吧。’當一匹馬在盡力奔跑時,不該再用馬刺戳它,讓它跑得超過它的能力所限。可你們卻從不了解我,現在也不了解我。願上帝饒恕你們!是他給了我恩澤,讓我能盡力地幫助你們。但是,隻有當我不在人世時,你們才會了解他。”
這就是米開朗琪羅置身其中的那忘恩負義與嫉羨的環境,他在一個盤剝他的可恥家庭和窺伺他的失敗的頑固敵人之間苦苦地掙紮著。可他,竟在這個時候,完成了西斯廷大教堂那件了不起的作品。但他花費了多大的代價啊!他差點兒受不了,要拋開一切,再次逃走。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也許他自己想死。
教皇因他進度緩慢而且堅持不讓他去看他工作情況而怒不可遏。他倆驕傲的性格如同兩片雨雲似的常常相撞。“有一天,”孔迪維說,“尤利烏斯二世問他什麽時候畫完,米開朗琪羅照自己的習慣回答他說:‘當我能完的時候。’教皇一聽,氣不打一處來,舉起棍子就打,還一個勁兒地重複:‘當我能完的時候!當我能完的時候!’米開朗琪羅跑回住處,收拾行裝,準備離開羅馬。但尤利烏斯二世馬上派了一個人去,給他帶去了五百杜卡托,竭力撫慰他,讓他原諒教皇。米開朗琪羅接受了教皇的歉意。”
但第二天,他倆又衝突起來。終於有一天,教皇氣衝衝地對他說:“你難道想讓我叫人把你從腳手架上扔下來嗎?”米開朗琪羅隻好讓步了;他讓人撤去腳手架,露出了他的大作。那是1512年萬聖節的那一天。
這是盛大而陰沉的節慶,是祭奠亡靈的日子,非常適合於這件可怕的作品的揭幕,因為它充滿了神明那生殺大權在握的精神,——這個像暴風雨一般聚集著一切生命之力的神明,是橫掃一切之神。
[二]在崩裂的力
米開朗琪羅從這項需要巨人之力的工作中走出來了,非常的光榮,但人卻已是精疲力竭。連續幾個月工夫,仰著頭畫西斯廷大教堂的拱頂,“他把眼睛都給弄壞了,以致好長一段時間,看一封信或看一件東西,必須把它們舉在頭頂上方才能看得清楚一點兒。”
對自己的殘疾,他常常自我解嘲說:“艱難困苦使我得了甲狀腺腫,像是水把倫巴第的貓灌了個夠兒似的……我的肚子尖伸向下巴,我的胡子衝向天,我的腦袋枕著背,我的胸好似一隻鷹;畫筆的顏色滴在我臉上,畫成了一幅圖案。腰部回縮體內,臀部在起平衡作用。我摸索地走路,連自己的腳都看不清。我的皮肉前麵長而後麵短,宛如一張敘利亞的弓。我的智力與我的身軀一樣的怪誕,因為一支彎曲的蘆葦是吹不出曲子來的……”
我們可別真的以為他這隻是在說笑。米開朗琪羅因變醜而苦惱著。對他這樣的一個比任何人都更愛形體美的人來說,醜是一大恥辱。我們可以從他的幾首短小的情詩中,看出一點他的卑怯的痕跡。他的憂傷因其一生都受著愛的煎熬而尤為劇烈。似乎他從未得到什麽愛的回報。因此,他把自己封閉起來,把他的情和苦在詩裏發泄。
自童年時起,他便在作詩;作詩是他迫切的需要。他的素描、信件、散頁都寫滿了他隨後又反複不斷地加以推敲與潤色的反映其思想的詩句。遺憾的是,1518年,他青年時期的那些詩中的絕大部分被他焚燒了,另外一些在他死之前也被毀掉了。不過,所剩下的那一點點也足以讓我們看出他當年的激情來。
最早的詩好像是1504年左右在佛羅倫薩寫的:
“愛神啊,隻要我能成功地抗拒你的瘋狂,我的生活就會多麽的幸福!可是現在,唉!我涕淚沾襟,我感受到了你的力量……”
1504年到1511年間寫的兩首短小情詩(可能是寫給同一個女子的),詞句令人揪心:
“是誰在硬把我引到你身邊去?……唉!唉!唉!……我是被緊緊地捆綁住的。可我仍是自由的!……”
“我怎麽可能不再屬於我自己?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是誰硬把我與自己分離的?……有誰能比我更能指揮我自己?啊,上帝!啊,上帝!……”
1507年12月,從博洛尼亞發出的一封信的背麵,寫著這樣一首十四行詩,對肉欲的精確描繪,讓人回想起波提切利來:
“鮮豔的花冠戴在她的金發上,她是多麽的幸福!鮮花競相輕撫她的額頭,誰將第一個吻它!緊束她的酥胸、下擺張開的衣裙每日裏是多麽的幸福。金色的衣料不知疲倦地摩挲著她的粉頰與香頸。最幸運的是那條輕束著豐乳的金絲帶。腰帶似乎在說:‘我願永遠縛住她……’啊!……我的雙臂將做什麽呀!”
在一首帶有自由性的長詩中(那是一種懺悔,很難確切引述),米開朗琪羅用非常直白的詞語描寫了自己愛情的悲傷:
“我一天見不著你,我怎麽也無法安寧。一旦見到了你,仿佛饑餓者見到了食物……當你對我微笑時,或者你在街上招呼我時,我的心騰地燃燒起來……當你跟我說話時,我的臉發紅,我說不出話來,而我那巨大的欲念頓時消失……”
接著是一聲聲痛苦的呻吟:
“啊!無盡的苦痛,當我想到我鍾愛的女子根本不愛我時,我肝腸寸斷!我怎麽活呀?……”
下麵幾句是他寫在梅迪西家庭小教堂聖母像的畫稿旁的:“陽光普照大地,可我孤獨地在黑暗中忍受煎熬。人人歡快,而我卻躺在地上,在痛苦中呻吟,哭泣。”
在米開朗琪羅的強有力的雕刻與繪畫中,並沒有表現愛。他在作品中隻表露其最英勇的思想,他似乎覺得加進心靈的脆弱是可恥的。他隻在詩中傾訴自己,必須到詩裏去尋找這顆被粗獷的外表包裹著的膽怯而溫柔的心的秘密:
“我在愛;我為什麽生出來?”
西斯廷的任務完成了,尤利烏斯二世也死了,米開朗琪羅回到佛羅倫薩,回到他一心牽掛著的計劃上來:建造尤利烏斯二世陵寢。他簽了合同,保證7年完工。3年間,他幾乎一門心思全都投入了這項工作。在這段相對平靜的時期,(這是憂傷但寧靜的成熟時期,西斯廷時期的瘋狂激越已經平緩下來,猶如波濤去後恢複了平靜的大海),米開朗琪羅創作了最完美的作品,最好地實現了其激情與意誌的平衡的作品:《摩西》和收藏在盧浮宮的《奴隸》。
但這隻是轉瞬間的事:他生命的狂潮幾乎隨即又掀起來了;他又落入黑夜之中。
新教皇利奧十世竭力在把米開朗琪羅從其前任的光輝之中拽走,讓他為自己的榮耀增光添彩。對於他來說,事關臉麵的問題,而不是什麽同情與否的問題,因為他那伊壁鳩魯派的思想不會明白米開朗琪羅的憂傷天才的:他的所有恩寵全都給了拉斐爾。但是為西斯廷大教堂增光的那個人是意大利的驕傲:利奧十世想馴服他。
他建議米開朗琪羅把佛羅倫薩的梅迪西家族教堂——聖·洛朗教堂的麵牆修造好。米開朗琪羅因為想要與拉斐爾一爭高低——後者趁他不在期間使自己在羅馬成了藝術上的君主,——便不由自主地被拉到這個新的任務上來,而他想既幹新工作又不放棄舊任務,物質上來說也是不可能的,這將成為他無盡的煩惱愁苦的原由。他在盡量使自己相信,他可以讓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寢與聖·洛朗的麵牆齊頭並進。他打算把主要工作交給一名助手去幹,而自己則隻去搞那些主要的雕像。但是,按照他的習慣,他逐漸地醉心於自己的計劃,很快,他就無法再容忍自己與他人分享榮譽了。尤有甚者,他擔心教皇會收回成命;他懇求利奧十世把自己拴在這新的鎖鏈上。
當然,繼續建造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寢對他來說已不可能了。但是,最可悲的是,他無法修造聖—洛朗的麵牆。光拒絕任何合作者還嫌不夠,他那可怕的怪癖——想什麽都親自動手,單槍匹馬地去幹——使他不老老實實地呆在佛羅倫薩幹自己的活兒,反而跑到卡拉雷去監督采石工作。他在那兒遇上了各式各樣的困難。梅迪西家人想用最近佛羅倫薩剛被收購的皮耶特拉桑塔采石場的石料,而不喜歡卡拉雷采石場的。因為用了卡拉雷采石場的石料,米開朗琪羅被教皇無端指責被人收買了;因為不得不遵從教皇的命令,他又被卡拉雷人責難,後者與利古裏亞水手聯合起來,使他找不到一條船替他把大理石從熱那亞運到比薩去。他不得不修築一條路來穿山越嶺,其中有一段路是架在木樁上的,以便穿過沼澤平原地帶。當地人又不願意為築路付出。工人們一點兒也不會幹活兒。采石場是新建的,工匠們也都是新手。米開朗琪羅哀歎道:
“我想征服山巒,把藝術帶來這裏,可那竟同讓死人複活一樣的艱難。”
然而,他矢誌不移:“我答應的事,我就一定要做,不管有多麽艱難。我將幹成在意大利從未做過的最漂亮的事業,如果上帝助我的話。”
枉費了多少的力氣、熱情和才氣啊!因為疲勞和操心過度,1518年9月末,他在塞拉韋紮病倒了,他很清楚自己的健康與夢想被這苦役活兒損毀了。他被終將開始幹活兒的欲望與無法幹活兒的焦慮死死地纏繞著,他還有其他的無法兌現的承諾在追逼著他。
“我急得要死,因為我的厄運使我無法幹我本想幹的事……我痛苦得要命,我讓人以為自己是個大騙子,盡管這根本就不是我的過錯……”
回到佛羅倫薩,他成天焦急地等待著運送大理石的船隊的到來,但是阿爾諾河幹涸了,滿載著石料的船隻無法溯流而上。
船隻終於到來了:這一下該可以開工了吧?——不行,他回到采石場去,他堅持必須等到大理石料堆積成山(如同以前建造尤利烏斯二世陵寢時那樣)方可開工。他把開工日期一拖再拖;也許他害怕開工。他是不是太誇口了?這麽巨大的一項建築工程,他是不是太冒失了?這根本就不是他幹的活兒,他去哪兒學去?可此時此刻,他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費了那麽多周折卻一點兒也沒能保證大理石的運輸安全。在運往佛羅倫薩的六根獨石巨柱中,有四根在途中斷裂了,甚至有一根就是到了佛羅倫薩才斷裂的。他上了他的工人們的當。
最後,教皇和梅迪西紅衣主教眼見這麽多寶貴的時間被白白地浪費在采石場和泥濘的路上,非常的不耐煩了。1520年3月10日,教皇下了敕令,取消了米開朗琪羅於1518年簽訂的加高聖—洛朗教堂的麵牆的合同。米開朗琪羅隻是在派來代替他的一隊隊工人到達皮耶特拉桑塔時才得知這一消息的,他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我不同紅衣主教計較我在這兒浪費掉的那三年時光,”他說。“我不同他計較我被聖—洛朗的活計毀損到什麽地步。我不同他計較忽而委任我忽而撤銷我所給我帶來的侮辱:我連為何如此待我都不明白!我不和他計較我失去的和我支出的所有一切……現在,這事可以概括如下:利奧教皇收回了已砍製的石料的采石場;我剩下的隻是我手中的錢——五百杜卡托——以及人家還給我的自由!”
米開朗琪羅應該指責的不是他的保護者們,而是他自己,這一點他很清楚,這就是他最大的痛苦。他在與自身爭鬥,從1515年到1520年,正值其力量充沛、才華橫溢之時,他都幹了些什麽?——蒼白乏味的《密涅瓦基督》——一件其中不見米開朗琪羅的米開朗琪羅的作品!——而且,就連這件作品他也沒有完成。
從1515年到1520年,在偉大的文藝複興的這最後的幾年中,在種種災難即將結束意大利之春之前,拉斐爾繪了《演員化妝室》、《火室》以及各種題材的傑作,修建了公主別墅,領導建造聖彼得大教堂,領導了古跡挖掘,籌備慶典,修建紀念碑,掌管藝術,創辦了一所人數眾多的學校,然後,滿載著豐碩成果溘然長逝。
幻滅的苦澀、年華虛度的失望、希望的破滅、意誌的被粉碎等等,在他以後一個時期的陰暗的作品中反映了出來,譬如梅迪西家族墳墓,以及尤利烏斯二世紀念碑上的那些新雕像。
自由的米開朗琪羅,一生隻是從一個枷鎖落入另一個枷鎖,不停地更換主人。紅衣主教尤利烏斯·德·梅迪西不久便當上了教皇,名為克雷蒙七世,自1520年至1534年,主宰著他。
人們對克雷蒙七世頗多微詞。無疑,他同所有的教皇一樣,總想讓藝術和藝術家成為他光宗耀祖的奴仆。但米開朗琪羅沒有什麽太多的東西可抱怨他的,沒有一個教皇像克雷蒙七世對他那麽恩愛有加的,沒有一位教皇比他對米開朗琪羅的作品表現出那麽持久那麽強烈的興趣的,沒有一位教皇像他那麽了解米開朗琪羅的意誌脆弱,必要時鼓勵他振作,阻止他枉費精力的。即使在佛羅倫薩發生騷亂和米開朗琪羅反叛之後,克雷蒙對他的愛護也一如既往。但是,要醫治這顆偉大的心靈的煩躁、狂亂、悲觀和致命的憂愁,靠他卻解絕不了問題。一個主人的個人仁慈又有何用?那畢竟是個主人啊!……“我曾為諸位教皇服務過,”米開朗琪羅後來說道,“但那都是被逼無奈的。”
一點點榮耀和一兩件佳作又能怎樣?這同他所夢想的相去甚遠!……可老已將至,而一切都在他周圍黯淡下來。文藝複興正在覆滅,羅馬即將遭受蠻族的蹂躪,一個悲哀的神的可怕陰影即將重壓在意大利的思想上。米開朗琪羅感覺到悲慘時刻的來臨;他為一種令人窒息的焦慮苦惱著。
克雷蒙七世把米開朗琪羅從其深陷其中的焦頭爛額的工作中拉了出來之後,決定把他的天才投向一條新的道路,他可以密切地注視他。他委托他建造梅迪西家族的小教堂和墳墓,他想讓他一心為他效勞。他甚至勸他加入教派,並贈予他一筆教會俸祿。米開朗琪羅拒絕了,但克雷蒙七世仍然給他一筆月薪,是他所要求的三倍,而且還把與聖—洛朗教堂毗鄰的一幢房子贈給了他。
似乎一切都順順當當,教堂的工程也積極地在開展,突然間,米開朗琪羅放棄了那幢房屋,並拒絕了克雷蒙七世按月發放的薪俸。他經曆著又一次灰心的危機。尤利烏斯二世的繼承者們不能饒恕他放棄已開始的工作;他們威脅他說要控告他,指責他為人不老實。米開朗琪羅一想到打官司便嚇得發瘋;他的良心認為他的對手們言之有理,並責怪他爽約:他覺得隻要不退還他從尤利烏斯二世那兒拿到的錢,他是不可能收受克雷蒙七世的錢的。
“我不再幹活兒了,我不再活了,”他寫道。他懇求教皇在尤利烏斯二世的繼承者們麵前疏通,幫他償還他欠他們的全部的錢,“我將賣掉一切,我將盡一切可能把這錢還上。”
要麽就允許他全身心地投入尤利烏斯二世紀念碑的建造:“我更渴望擺脫這筆債務,這勝過我對生的渴求。”
一想到克雷蒙七世假如突然去世,他就會受到他的敵人們的追逼,他像個孩子似的絕望地哭泣著說:“如果教皇撇下我,我就無法再在這個世上呆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麽,我完全昏頭漲腦的了……”
克雷蒙七世對這種藝術家的沮喪並不看得太嚴重,他堅持要他別中斷梅迪西家族小教堂的修建。米開朗琪羅的朋友們一點也弄不明白他的種種顧慮,勸他別出洋相,拒絕月薪。有的朋友認為他做事不加考慮而狠狠地敲打他,請求他今後別再這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也有的朋友給他寫信說:
“有人告訴我說您拒絕了您的薪俸,放棄了那幢房子,並停止幹活兒,我覺得這純粹是瘋癲行為。我的朋友,我的夥伴,您這是在使親者痛仇者快……您別再去管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寢了,收下您的薪俸,因為他們是真心誠意地給您的。”
米開朗琪羅仍執拗著。——教廷司庫抓住他的話把兒戲弄他,取消了他的月薪。可憐的人窮途末路,幾個月後,被迫又要求得到他先前拒絕了的錢。一開始,他羞慚地、怯生生地在要求:
“親愛的喬凡尼,既然筆總是比舌頭更加大膽,那我就把我這幾天來一再想向您開口可又沒有勇氣啟齒的話寫給您吧:我還能得到月俸嗎?……如果我確信我已不能再得到的話,我也絲毫不會改變自己的態度:我仍將盡我之所能為教皇幹活兒;但我將算清我的賬。”
後來,迫於生計,他又寫了一封信:
“在仔細考慮之後,我看出聖—洛朗的工作是多麽牽動著教皇的心;既然教皇考慮到我不為生計所累,更好地為他效勞而親自決定賞賜我以月俸,那我要是拒絕就會耽誤工作的:因此,我改變了初衷;我此前一直不要這份月俸,現在,出於種種難言之隱,我要求得到它了……您願否給我,並從曾答應我的那一天算起?……請告訴我您希望我何時去取。”
人家想教訓一下他:人家在裝聾作啞。都兩個月了,他還是一分錢也沒拿到。然後,他不得不一再地要求月俸。
他苦惱不堪地幹著活兒;他抱怨說這些煩惱阻塞了他的想象力:“……煩惱使我大受其害……人無法手在幹一件事而腦袋又在幹另一件事,特別是在雕塑方麵。人家說這一切有利於刺激我,可我卻認為這是要刺壞我,會使人倒退的。我已一年多未得到月俸了,我在同貧困進行著鬥爭:我形單影隻地處於艱難之中,而且我的艱難已經夠大的了,使我已無心於藝術了,我沒有辦法雇人來幫助我。”
克雷蒙七世有時為他的痛苦而動容,他讓人友愛地轉達他的同情。他向他保證,“他活一天就會恩寵他一天”。但是,無法救藥的梅迪西家族的無聊占了上風;他們非但不減輕他的一部分任務,反而又提出新的要求:其中就要求他完成一件荒唐的巨人雕像,巨人頭上要頂著一座鍾樓,而胳膊上要托著一個壁爐。米開朗琪羅不得不為這一怪念頭花費了一段時間。——此外,他還不得不經常地解決他與他的工人們、泥瓦匠們、車夫們的問題,因為他們受到八小時工作製的先驅們的蠱惑宣傳。
與此同時,他的家庭煩惱也有增無減。他父親隨著年歲增大,脾氣越來越壞,蠻不講理,有一天,他竟然從佛羅倫薩逃走,說是被他兒子趕走的。米開朗琪羅給他寫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
“親愛的父親,昨天回家,不見您在家,嚇得我不知所措。現在,我得知您在埋怨我,說是我把您趕走的,我對此更加的驚愕不已了。自我出世到今天,我深信我從未做過任何無論大小的事讓您不開心的。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始終是出於對您的愛去忍受的……我一直是站在您的一邊的……就在前不幾天,我還跟您說,並答應您,隻要我活一天,我就把我全部的精力奉獻給您,我現在再一次地這麽答應您。我很驚詫您這麽快就把這一切全都給忘記了。三十年來,您是很了解我的,您和您的兒子們都知道,我一直是盡自己所能對你們很好的,無論是思想上還是行動上。您怎麽可以到處去說我把您趕走了呢?您看不出這對我的名聲有多大影響嗎?我現在的煩心事已經夠多的了,而且,我的煩心事全都是因為愛您的緣故!您就這麽回報我呀!……不過,該怎麽就怎麽吧:我想讓自己確信,我從未給您丟過臉,從未讓您受到損害;而我想請您原諒我,就當我真的做了對不起您的事吧。請原諒我吧,就當作是在原諒一個一貫放蕩不羈、給您幹盡了壞事的兒子吧。我再一次地懇求您原諒我這麽一個悲苦之人。別把那所謂攆走您的惡名加在我的頭上,因為名聲對於我來說比您所認為的要重要得多:不管怎樣,我可總歸是您的兒子呀!”
這麽多的愛、這麽多的謙卑隻是片刻地平息了老人那刻薄尖酸的思想。一段時間過後,他又指責兒子偷了他的錢。米開朗琪羅被逼無奈,就又給他寫了一封信:
“我也不知道您到底要我怎麽樣,如果我活著讓您受累的話,那您已經找到擺脫我的辦法,您很快就可以掌握您認為我擁有的財寶的鑰匙了。而您這樣做很好,因為佛羅倫薩每個人都知道您是一個無比富有的人,知道我老在偷您的錢,知道我該受到懲罰:您將被人大加頌揚!……您想要我怎麽樣就盡管說盡管喊吧,但就是別再給我寫信了,因為您讓我無法工作了。您迫使我向您提及您二十五年來從我這裏得到的所有一切,我不想說,但最終我不得不說!……您得當心……人隻能死一回,死了就不能回來補贖自己所幹的錯事了,您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願神保佑您!”
這就是他從他家人那兒得到的幫助。
“忍耐吧!”他在給一位友人的信中歎息道。“願上帝絕不要允許使他高興的事卻讓我不快!”
人處於這麽多的愁苦之中,工作自然不會有進展。當1527年把意大利弄得天翻地覆的那些政治事件突然而至時,梅迪西家族小教堂的雕像一個都還沒有做成。因此,1520年到1527年這段新時期隻是在他前一階段的幻滅與疲憊上又增添了新的幻滅與疲憊。對於米開朗琪羅來說,十多年來,沒有帶來任何一件完成之作、任何一項實現了的計劃的歡樂。
[三]絕望
他對於一切事物,包括對他自己,都深感厭惡,以致被卷入到1527年在佛羅倫薩爆發的洪流之中。
在這之前,米開朗琪羅對政治事務的態度,與他在生活中和藝術上始終頗受其苦的態度一樣,總是猶豫不決。他一直也沒能把自己的個人情感與對梅迪西家族的義務協調起來。這個暴烈的天才在行動中始終是膽怯的;他不敢冒險去同這個世界上的強權在政治上和宗教上進行鬥爭。他的信件反映出他總是在為自身擔憂,在為家人擔憂,生怕受到牽連,萬一因一時氣憤,說了什麽反對專製行為的過頭的話,就馬上加以否認。他老是寫信給家人,讓他們小心謹慎,少說為佳,一有什麽動靜就趕快逃離:
“要像發生瘟疫時那樣,首先逃命……生命重於財富……要息事寧人,不要樹敵,除了上帝,誰也別相信,不要說任何人的好話或壞話,因為誰也不知將來會怎樣,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什麽事也別摻和。”
他的兄弟及朋友都嘲笑他這麽膽小怕事,認為他是個瘋子。
“不要嘲笑我,”米開朗琪羅傷心地回答說,“一個人是不該嘲笑任何人的。”
這位偉人的揮之不去的戰戰兢兢實際上並沒有什麽好笑的。他那可悲的神經倒是應該同情的,它們使他成了恐懼的玩偶,他雖然在同恐懼鬥爭著,但卻總也無法戰勝它。危險臨頭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走,但經過一番磨難之後,他竟能強逼自己的肉體與精神去承受危險,他這樣倒是更加的了不起。再說,他比別人更有理由害怕,因為他更聰明,而他的悲觀主義能使他更加清楚地預見到意大利的種種不幸。——但是,為了讓天生怯弱的他被卷入佛羅倫薩的革命洪流中去,則必須讓他處於一種絕望的激越之中,使他能夠發現自己的靈魂深處。這顆靈魂雖然那麽膽戰心驚地在反省自己,卻是充滿著熱烈的共和思想的。這種情況我們可以在他信心十足或激情狂熱之時時而會流露出來的話語中感覺得到的,特別是他後來在同他的朋友們——盧伊吉·德·裏喬、安東尼奧·佩特羅和多納托·賈諾蒂——談話時表現得更明顯。賈諾蒂在其《但丁神曲對話錄》中就引述過他們的談話。朋友們覺得驚訝,為什麽但丁會把布魯圖斯和卡修斯放在地獄的最後一層,而把愷撒放在其上。當朋友們問及此事時,米開朗琪羅對刺殺暴君者大加頌揚,說道:
“如果你們仔細地讀過頭幾篇的話,你們就會看到但丁對暴君們的本性知之甚詳,他知道他們應該受到神和人什麽樣的懲處。他把暴君們歸於‘殘害同胞’這類人中,讓他們被罰入第七層地獄,受沸水煎熬……既然但丁是這麽看待這個問題的,那他必然認為愷撒是他的祖國的暴君,而布魯圖斯和卡修斯刺殺他是完全正確的,因為殺一個暴君的人,並不是在殺人,而是在殺一個長著人頭的野獸。所有的暴君都毫無每個人對同類天生應該感覺到的愛,他們喪失了人性:他們已不再是人,而是獸。他們對同類沒有任何的愛是昭然若揭的,否則他們也就不會搶掠屬於別人的東西,也不會變成踐踏他人的暴君了……很明顯,刺殺暴君者並不算是謀殺,因為他殺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野獸。因此,布魯圖斯和卡修斯在殺愷撒時並沒犯罪。首先,他們刺殺了一個每個羅馬公民都堅持要按照法律殺掉的人。再者,他們殺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長著人頭的獸。”
因此,當羅馬被查理一坎特的大軍攻陷、梅迪西一家被放逐的消息傳到佛羅倫薩,全城處於民族與共和思想覺醒的日子裏的時候,米開朗琪羅站到了佛羅倫薩起義者的前列。在平常的日子裏,勸誡家人像躲瘟疫似的逃避政治的這同一個人,卻處於這麽一種極度狂熱的狀態之中,以致對什麽都無所畏懼。他留在了瘟疫和革命肆虐的佛羅倫薩。瘟疫傳染到他的兄弟博納羅托身上,他死在米開朗琪羅的懷裏。1528年10月,他參加了守城會議。1529年1月10日,他被選為城市防禦工程的監管。4月6日,他被任命為佛羅倫薩城防工事總監,任期一年。6月,他去視察了比薩、阿雷佐和裏沃那的城防。7月和8月,他被派往費拉雷,檢查那兒的著名的防禦工事,並同公爵兼防禦工程專家商討。
米開朗琪羅認為佛羅倫薩防禦的重中之重就是聖米尼亞托高地;他決定建一些炮台來加強這個防禦陣地。但是,不知什麽原因,他遭到了行政長官卡波尼的反對,後者想方設法地要把米開朗琪羅從佛羅倫薩趕走。米開朗琪羅懷疑卡波尼和梅迪西黨人想甩掉他,不讓他守衛佛羅倫薩,因此他便在聖米尼亞托住了下來,不願離開。但是,他那病態的懷疑症很容易接受一座被圍困的城市總在流傳著的種種叛變的傳言,而這一次,傳言可是言之鑿鑿的。可疑的卡波尼被撤去行政長官一職,由弗朗切斯科·卡爾杜奇接替;但是,令人不安的馬拉泰斯塔·巴利翁卻被任命為佛羅倫薩軍隊的司令,後來,他把該城拱手獻給了教皇。米開朗琪羅預感到了馬拉泰斯塔會叛變。他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市政議會。“市政長官卡爾杜奇非但不感謝他,還把他臭罵了一頓,訓斥他總是疑神疑鬼,膽小怕事。”(據孔迪維記述)馬拉泰斯塔得知米開朗琪羅在揭發他,便散布說:像他這樣的人,為了躲避一個危險的對手,是什麽都不顧忌的;而且,他在佛羅倫薩有權有勢,像個大元帥似的。米開朗琪羅知道自己完蛋了。
“然而,我一直下決心要無所畏懼地等待著戰爭的結束,”他寫道。“但是,9月21日星期二早晨,有個人跑到聖尼古拉門外(我當時正在炮台上)來悄悄地告訴我說,如果我想活命的話,就別在佛羅倫薩久留。他同我一起回到我的住處,與我一起吃了飯,替我牽了馬來,看到我出了佛羅倫薩之後,他才離去。”
瓦爾基還補充說道:“米開朗琪羅在三件襯衫上縫上一萬二千金弗羅林,再把襯衫做成短裙。在逃出佛羅倫薩時並不是沒遇到困難,他是從把守不嚴的正義門逃出去的,帶著裏納多·科爾西尼和他的學生安東尼奧·米尼。”
“我不知道是神還是鬼在後麵推著我,”幾天後,米開朗琪羅寫道。其實,是那個糾纏住他不放的荒唐恐懼的魔鬼在慫恿著他。據說,半路上,在卡斯泰爾諾沃,他在前行政長官卡波尼處下榻時,他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他的遭遇與預感,以致老人嚇得九天之後便死去了!如果此話當真,足見他當時該是處於多麽恐懼的狀況之中。
9月23日,米開朗琪羅在費拉雷,在狂亂之中,他拒絕了公爵的盛情邀請,不願留在城堡中,而是繼續逃亡。9月25日,他到了威尼斯。市政議會得知,立即給他派了兩位侍從前去,以滿足他的一切需要;但是,羞愧與粗獷的他拒絕了,退隱到烏德卡去。他認為這樣躲得還是不夠遠,他想逃往法蘭西。在到達威尼斯的當天,他便給弗朗索瓦一世在意大利采購藝術品的代理人巴蒂斯塔·德·帕拉寫了一封頗為急切的信:
“巴蒂斯塔,親愛的朋友,我離開了佛羅倫薩,要到法國去。可是,到了威尼斯之後,我打聽了路徑:人家跟我說,要去法國,必須穿過德國地界,這對我來說是既危險又艱難的。您還去不去法國了?……請您告訴我,我在哪兒等您好,我們可以一起走……收到此信之後,請您盡快地回答我,因為我非常著急去法國。如果您已不想再去法國的話,也請告訴我,以便我豁出去,獨自前往……”
法國駐威尼斯使節拉紮爾·德·巴爾夫趕忙寫信給弗朗索瓦一世和蒙莫朗西陸軍統帥,請他們趕緊趁機把米開朗琪羅留在法國宮廷。法國國王立即表示要給米開朗琪羅一筆年金和一幢房子。但是,信件往返得需要一定的時間;當弗朗索瓦一世的複信到來時,米開朗琪羅已經回到佛羅倫薩了。
他的狂熱消退了。在吉烏德卡的寂靜之中,他漸漸地對自己的恐懼感到羞慚了,他的逃亡在佛羅倫薩鬧得沸沸揚揚。9月30日,市政議會下令,凡是逃亡的,如果在10月7日之前仍不歸來的話,將以反叛罪論處。到了指定的那一天,逾期未歸的逃亡者都被定為反叛者,財產全部沒收。然而,米開朗琪羅的名字並未列在名單上;市政議會給了他一個最後期限,佛羅倫薩駐費拉雷的使節加萊奧多·朱尼通知佛羅倫薩共和國說,米開朗琪羅獲知這個法令的時間太晚了,並說,如果赦免他的話,他就立即返回。市政議會饒恕了米開朗琪羅,並讓石匠巴斯蒂阿諾·迪·弗朗切斯科把一張特別通行證帶到威尼斯交給米開朗琪羅。巴斯蒂阿諾同時還給他帶去十封友人的信,全都是懇求他回去的。其中有一封是豪放俠義的巴蒂斯塔·德·帕拉寫給他的,是一封充滿著對祖國的愛的召喚信:
“您所有的朋友,不論持何種觀點,都毫不遲疑地、異口同聲地懇求您回來,為了您的生命、您的祖國、您的朋友、您的財產以及您的榮譽,並且還為了享受這個您曾強烈渴求與盼望的新時代。”
他相信對於佛羅倫薩來說,黃金時代回來了,而且他也毫不懷疑,正義事業勝利了。——但這個可憐的人竟然成了梅迪西家族歸來後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