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四節 下篇 舍棄

  [一]愛情

  這時候,在這顆破碎的心靈中,當一切生機全部被剝奪之後,一種新的生命開始了,萬紫千紅的春天來臨了,愛情之火燃燒得更旺了。但這份愛幾乎不再有任何的自私和肉欲的成分。這是對卡瓦列裏的美貌的神秘崇拜。這是對維多莉婭·科洛娜的虔敬的友誼,是兩顆靈魂在神明方麵的激烈相撞。這是他對他的失去父親的侄兒們的慈父般的愛,是對窮苦人和弱者的憐憫,是神聖的仁慈。

  米開朗琪羅對托馬索·德·卡瓦列裏的愛是一般平庸思想——無論是正直的或不正直的思想——所無法理解的。甚至是在文藝複興晚期的意大利,它也可能會引起一些使人氣憤的解釋;阿萊廷對此大加影射,挖苦。但是,阿萊廷們的辱罵(這總是少不了的)不可能損害米開朗琪羅。“他們以自己那小人之心去度米開朗琪羅的君子之腹。”(米開朗琪羅致某人的一封信中語)

  沒有任何靈魂比米開朗琪羅的靈魂更加純潔的了。沒有任何人對愛情的觀念比他的觀念更加虔敬的了。

  “我曾經常聽見米開朗琪羅談論愛情,”孔迪維常說,“在場的人都說他所說的愛情全是柏拉圖式的。就我而言,我不知道柏拉圖關於愛情都說了些什麽,但我很清楚的是,在我和他那麽長遠那麽親密的交往之後,我從他嘴裏聽到的隻是最可敬的話語,可以撲滅青年人心中騷動狂躁的欲火。”

  但這種柏拉圖式的理想並不存在任何文學氣味和冷酷無情:它與一種思想上的瘋狂是一致的,這種瘋狂使得米開朗琪羅成為他所看到的一切美的東西的奴隸。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因此,有一天,他在拒絕他的朋友賈諾蒂的邀請時,說道:

  “當我看見一個具有點才氣或思想的人,一個為人所不為,言人所不言的人時,我便禁不住喜歡上他,於是,我便一心撲在他的身上,竟致不再屬於我自己了……你們大家都是那麽有才華,所以我要是接受了您的邀請,我就會失去自己的自由;你們每一個人都會竊去我的一部分。即使是舞蹈者和古琴手,如果他們在其藝術中出類拔萃的話,也將會使我受他們的擺布的!我非但不能因你們的陪伴而得到休息,增強體力,平靜心情,反而使自己的心靈隨風飄蕩,無處停息。這樣一來,日複一日地我就不知道自己會死在何處了。”(《對話錄》,賈蒂諾著)

  如果說他被思想、言語或聲音這樣征服了的話,那他將更會被肉體之美所征服!

  “一張漂亮的臉龐對我來說猶如馬刺!世間沒有什麽能給我這麽大的快樂的了。”

  對於這位俊美外形的偉大創造者——同時又是一位虔誠者——來說,一個美麗的軀體就是肉體“麵紗”之下顯現的神聖。如同火棘叢林前的摩西一樣,他隻是一個勁兒地顫抖著走近它。他所崇敬的對象對他來說,真的如他所說是一個“偶像”。他拜倒在它的麵前;偉人的這種心悅誠服的謙卑——連高貴的卡瓦列裏都看不過去,——在美貌的偶像有著一顆庸俗可鄙的惡魂時——如費博·德·波奇奧——就更加的不可思議了。但米開朗琪羅對此視而不見……他真的是視而不見嗎?——他是不願意看到;他在自己的心中要把構思的雕像塑造完成。

  那些理想情人中最早的,那些活生生的夢幻中的最早的,是1522年光景的吉拉爾多·佩裏尼。後來,米開朗琪羅於1533年又愛上了費隧·德·波奇奧,1544年又愛上了塞奇諾·德·布拉奇。他對卡瓦列裏的友情並不是專心一意的,但這友情卻是持久的,而且達到了一種狂熱的程度。從某種意義來說,不僅是因他的朋友的美貌,而且也是因為他的朋友的高尚道德。

  瓦薩裏說過:“他愛托馬索·德·卡瓦列裏勝過其他一切人。卡瓦列裏是羅馬的一個貴族,人既年輕又熱愛藝術;米開朗琪羅在一張硬紙板上為他畫過一張真人大小的肖像,——是他畫過的唯一的這樣的肖像,因為他厭惡畫活人,除非此人非常美貌。”

  瓦爾基補充說:“當我在羅馬看到托馬索·卡瓦列裏先生時,我覺得他不僅儀表堂堂,無與倫比,而且,風度翩翩,思想敏捷,舉止高雅,確實值得你愛,特別是當你更加了解他時。”

  米開朗琪羅於1532年秋在羅馬與他邂逅。卡瓦列裏對米開朗琪羅那激情的表白的信的第一封回信充滿了尊嚴:

  “來信收悉,此信對我來說彌足珍貴,因為實出我之預料。我之所以說‘實出我之預料’,是因為我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收到像您這樣的人的來信。至於別人對我的稱讚,以及我的那些您所表示極其欽佩的工作,我可以告訴您,它們根本不值得讓您這麽偉大的無出其右的天才,——我敢說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如您一樣的天才,——去給一個初出茅廬、極其無知的年輕人寫信的。可我也無法相信您是言不由衷的。我相信,是的,我確信,您對我的感情隻是出於像您這樣的藝術之化身的人對於那些獻身並熱愛藝術的人所必然具有的愛。我就是那些人中的一個,而且,就熱愛藝術而言,我不遜於任何人。我答應您,我要好好地回報您的愛:我還從未愛過除您而外的任何人,我還從未盼望過除您的友情而外的任何友情……需要我為您效勞時請盡管說,我將永遠為您效勞。您忠誠的 托馬索·卡瓦列裏”卡瓦列裏似乎一直都保持著這種既尊敬又矜持的口吻。直到米開朗琪羅臨終時,他都一直是忠誠於他的,並且為他送終。米開朗琪羅一直都信任他;他是唯一被認為對米開朗琪羅有過影響的人,而且他難能可貴地始終利用這一點來為他的朋友的幸福與偉大效勞。是他使得米開朗琪羅決心完成聖彼得大教堂圓頂的木製模型的。是他為我們保存了米開朗琪羅為建造圓頂而繪製的圖紙的,是他致力於使之付諸實施的。而且,也是他在米開朗琪羅逝世之後,監督後者意願的執行的。但米開朗琪羅對他的友誼猶如一種瘋狂的愛。他給他寫了許多狂熱的信。他仿佛頭埋在灰堆裏在向自己的偶像頂禮膜拜。他稱他為“一個強有力的天才……一個奇跡……我們的時代之光”;他懇求他“別瞧不起他,因為他無法與他相比,他是沒人可以與之相提並論的”,他把他的現在、他的未來全都贈予他;他補充說道:

  “我無法把我的過也贈予您,以便更久遠地為您效勞,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無盡的痛苦,因為未來是短促的:我太老了……我相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毀壞我們的友誼,盡管我此言甚狂,因為我遠不如您……我可以忘記我賴以生存的食糧,但卻不會忘記您的名字,是的,我寧可忘記隻是毫無樂趣地支撐著我的肉體的食糧,也不能忘記支撐著我的肉體與心靈的您的名字,它給了我那麽多的溫馨甜美,以致我隻要想到您,我就永遠不會感到痛苦,不會害怕死亡——我的靈魂掌握在我把它交付於他的那個人的手裏了……如果我不得不停止想念他的活,我就會立刻死去。”

  他贈予卡瓦列裏一些精美的禮物:

  “是一些驚人的素描,以紅黑鉛筆畫的一些絕妙頭像,那是他為了教他學習素描特意畫的。然後,他還為他畫了一幅《被宙斯翅膀舉上天空的甘尼米》、一幅《鷹叼其心的提提厄斯》和一幅《法埃東乘太陽戰車與酒神節的孩子們一起跌入波河》:全都是最精美、最上乘之作。”

  他還給他寄過一些十四行詩,有時妙筆生花,但經常卻是陰暗的,其中有一些很快便在文學圈子中流傳,並為全意大利家喻戶曉。有人說下麵這一首是“十六世紀意大利最美的抒情詩”:

  “帶著您的慧眼,我看到一縷溫柔之光,那是我的盲眼所不再能看到的。您的雙腳幫我承受了一個重負,那是我那癱瘓的腳所無法再承受的。因您的精神,我感到自己已飛升上天。我的意誌全都包含在您的意誌之中。我的思想在您的心中形成,而我的話語在您的喘息中露出。孤獨時,我如同月亮,隻有在太陽照亮它時,人們才能在天空中看見。”

  另一首則更加著名,是讚頌完美友情的從未出現過的最美的讚歌之一:

  “如果兩個情人中存在著一種貞潔之愛、一種崇高的憐憫、一種同等的命運,如果殘酷的命運打擊了雙方,如果唯一的一種精神、唯一的一種意誌主宰著兩顆心,如果兩個軀體上的一顆靈魂成為永恒,用同一副羽翼把他倆帶往天空,如果愛神的金箭一箭穿透並焚燒倆人的五髒六腑,如果一個愛著另一個,而且彼此均不自顧自,如果二人都把他們的歡樂用以渴求二人同樣的結局,如果成千上萬的愛情不及聯係著他倆的愛與信仰的愛的百分之一,那麽一個怨恨的舉動是否會割裂這樣一條紐帶?”

  這種自我遺忘,這種把自我全部融於心上人之中的熾熱饋贈,並不是總具有那種寧靜清明的。憂傷重又占了上風;而被愛控製的靈魂在邊呻吟邊掙紮。

  “我哭泣,我燃燒,我消耗自己,我的心中充滿了苦痛……”

  他在另一首詩中對卡瓦列裏說:“你呀,你把我對生的歡快奪走了。”

  對於這些過於熱情的詩,“被愛著的溫柔之神”卡瓦列裏報之以友愛和平靜的冷淡。這種誇張的友誼讓他心中隱隱感到不快。米開朗琪羅對此表示歉意說:

  “我親愛的神,請勿因我的愛而惱怒,那隻是奉獻給你身上的優秀品德的,因為一個人的精神應該戀上另一個人的精神。我所企盼的是,我在你那俊美的麵孔上所學到的,不能為一般人所理解。誰想明白它,先得死。”

  當然,這種對美的激情隻有誠實,別無其他。但是,這份熾熱而惶惑、而且不管怎麽說都是純潔的愛之謎,畢竟還是令人不安,並讓人頭暈目眩的。

  幸好,有一位女子的平靜的愛接替了這些病態的友情——為否認其生命的虛無和建立他渴求的愛而做的絕望的努力。這個女子善解這個老孩童、這個孤苦伶仃地失落於世的人,她給他那顆死灰般的心靈注入一點平和、信心、理智,去接受生與死的悲苦。

  1533年到1534年,米開朗琪羅對卡瓦列裏的愛達到了頂峰。1535年,他開始結識維多莉婭·科洛娜。

  維多莉婭·科洛娜生於1492年。其父是法布裏齊奧·科隆納,帕利阿諾的富人,塔利亞科佐的親王。其母名叫阿涅絲·德·蒙泰費爾特羅,是烏爾班親王費德裏戈的女兒。她家係意大利的一個名門望族,是深受文藝複興光輝思想影響的家族之一。17歲時,她嫁給了佩斯卡拉侯爵、大將軍費朗特·弗朗切斯柯·德·阿瓦洛,即帕維爾的征服者。她很愛他,但他卻一點兒也不愛她。她不漂亮。人們在那些紀念章上所看到的她的頭像,是一張男性化的、有個性的、有點嚴厲的臉:高額頭,長而直的鼻子,上唇短而苦澀,下唇微微前伸,嘴巴緊閉,下巴突出。認識她並為她作傳的菲洛尼科·阿利卡納塞奧盡管措辭委婉,但仍流露出她相貌之醜:“當她嫁給佩斯卡拉侯爵時,她努力地在提高思想天賦,因為貌不驚人,她便鑽研文學,以獲取這種不像容貌那樣會消失的永不會磨滅的美。”——她對智力一往情深。在一首十四行詩中,她寫道:“粗俗的感官無力造就一種能產生高貴心靈純潔之愛的和諧,它們絕對激發不起歡樂與痛苦……閃亮的火焰把我的心升華到那麽高,致使一些卑劣的思想會使它惱怒。”——她生就不具有能夠使得英俊縱欲的佩斯卡拉愛她的地方。但是,愛的怪誕卻使得她天生就是愛他並為之而痛苦的。

  她確實因丈夫的不忠而非常痛苦,佩斯卡拉連在家裏都欺騙她,鬧得整個那不勒斯滿城風雨。可是,當他1525年去世時,她仍舊痛苦不堪。她躲進宗教裏,埋首詩歌中。她遁入空門,先是在羅馬,然後在那不勒斯,起先她並未完全與世隔絕:她尋求孤獨隻是為了沉浸在她對愛的回憶之中,隻是為了以詩詞歌賦來歌頌愛情。她同意大利的所有大作家都有交往,如薩多萊特、貝姆博、卡斯蒂廖內,而且卡斯蒂廖內還把他的《侍臣論》手稿托付給她,還有在其《瘋狂的奧蘭多》中稱頌她的阿裏奧斯托,以及保羅·佐夫、貝爾納多·塔索、羅多維柯·多爾斯等。自1530年起,她的十四行詩便在整個意大利廣為流傳,並為她在當時的女人中贏得了唯一的殊榮。退隱伊斯基亞島之後,她仍在平靜的大海裏的美麗海島的孤寂中,歌唱她那蛻變了的愛情,樂此不疲。

  但是,自1534年起,她完全被宗教攫住了。天主教的改革思想,當時為避免分裂而傾向於複興宗教的自由的宗教精神,完全地占有了她。我們不知道她在那不勒斯是否結識了胡安·德·瓦爾德斯,但是,她無疑是深受錫耶納的貝爾納迪諾·奧基諾的宣道的影響。她是彼特羅·卡爾內塞基、基貝爾蒂、薩多萊特、高貴的雷吉納爾德·波萊和改革派主教中最偉大的卡斯帕雷·孔塔裏尼紅衣主教的朋友。紅衣主教孔塔裏尼曾經徒勞無益地竭力要促成與新教徒們的團結統一,並敢於寫出如下的有力詞句:

  “基督的律令是自由的律令……但凡以一個其本質傾向於惡而且受到種種情欲的驅使的人的意誌為準繩的政府,是不能稱之為政府的。不!任何主宰都是一種理智的主宰。他的目的旨在通過正確道路指引所有服從於他的人到達他們正確的目的地:幸福。教皇的權威也是一種理智的權威。一個教皇應該知道他的權威是施於一些自由人的。他不得隨心所欲地或指揮或禁止或豁免,而隻能依據理智的規則、神的訓誡和愛(愛是一條把一切引向上帝引向共同的善的規則)的教導去行事。”

  維多莉婭是意大利最純潔的意識匯聚的這個理想主義小組中最激越的人中的一個。她同勒內·德·費拉雷,同瑪格麗特·德·納瓦爾保持通信往來;後來變成新教徒的彼爾·保羅·韋爾傑廖稱她為“真理之光中的一道”。——但是,當冷酷無情的卡拉法領導的反改革運動興起時,她陷入一種可怕的懷疑之中。她同米開朗琪羅一樣,是一顆激烈但脆弱的靈魂:她需要信仰,她無力抵禦宗教的權威。“她隻剩下皮包骨了,但仍在守齋,苦修。”她的朋友波萊紅衣主教強迫她屈從,強迫她否定自己的聰穎智力。舍身向神,從而使她平靜下來。她帶著一種犧牲的陶醉這麽做了……假如她隻是犧牲了自己就好了!她連帶著犧牲了自己的朋友們。她連累了奧基諾,她把他的作品交給了羅馬的宗教裁判所。她這顆偉大的靈魂,像米開朗琪羅一樣,被恐懼粉碎了。她把自己的愧悔沉沒於一種絕望的神秘主義之中:

  “您看到了我們處於的那無知的混沌,看到了我前往的那錯誤的迷宮,看到了那永遠在運動著以尋求休憩的軀體,看到了為了找到平和而一直騷動不安的心靈。神願意讓我成為一個無用的人!讓我知曉一切均在基督身上。”(1543年12月22日維多莉婭·科洛娜寫給莫洛內紅衣主教的信)

  她召喚死神,作為一種解脫,——1547年2月25日,她離開了人世。

  在她深受瓦爾德斯和奧基諾的自由神秘主義的影響時期,她認識了米開朗琪羅。這個悲傷的、煩惱的女人,始終需要一位向導作為依靠,但同時她又需要有一個比她更脆弱更不幸的人,以便把她心中充滿著的全部母愛施於此人身上。她竭力地向米開朗琪羅掩藏自己的煩亂惶恐。她表麵上平靜,矜持,有點冷漠,她把自己向別人求得的平和傳遞給了米開朗琪羅。他倆的友誼始於1535年左右,自1538年秋天起,關係便很密切了,但卻全是基於對上帝的愛。維多莉婭當時46歲,而米開朗琪羅已六十有三了。她住在羅馬平奇奧山腳下的聖西爾韋斯德羅修道院。米開朗琪羅住在卡瓦洛山附近。他倆每個星期日都在卡瓦洛山的聖西爾韋斯德羅相會。阿姆布羅喬·卡泰裏諾·波利蒂為他們誦讀《聖保羅書信》,他倆一起討論,葡萄牙畫家弗朗索瓦·德·奧朗德在他的四本《繪畫談話錄》中為我們保存了這些情景。那是他倆那嚴肅而溫馨的友誼的真實寫照。

  弗朗索瓦·德·奧朗德第一次去聖西爾韋斯德羅教堂時,碰上佩斯卡拉侯爵夫人正在同幾個朋友一起聽誦讀聖書。米開朗琪羅當時並不在那兒。當聖書誦讀完了時,可愛的侯爵夫人微笑著對這位外國畫家說:“弗朗索瓦·德·奧朗德想必原本更想聽到米開朗琪羅的談話,而非這個宣道的。”

  弗朗索瓦深受傷害,搶白道:“怎麽,侯爵夫人難道以為我隻會畫畫,其他的一竅不通嗎?”

  “請勿見怪,弗朗西斯科先生,”拉塔齊奧·托洛梅伊說,“侯爵夫人的意思恰恰是說一位畫家是樣樣精通的。我們意大利人是非常敬重繪畫的!而她說話也許是想增加您所聽到的米開朗琪羅的談話的樂趣。”弗朗索瓦連聲道歉,於是,侯爵夫人便吩咐她的一名仆人:“去米開朗琪羅那裏,告訴他我和拉塔齊奧先生儀式完畢之後留在這個小教堂裏,這裏涼爽宜人;如果他願意浪費點時間前來,我們將非常欣慰……不過,”她知道米開朗琪羅脾氣倔強便又補充說道,“別告訴他葡萄牙人弗朗索瓦·德·奧朗德在這兒。”

  在等待傳話人回來期間,他們在聊用什麽法子能讓米開朗琪羅談論繪畫,而又不讓他看出他們的意圖來,因為,如果被他覺察出來,他會立即避而不談的。

  “沉默了片刻之後,有人敲門。我們大家都擔心大師不會來了,因為仆人這麽快就回來了。但是,福星高照,住在附近的米開朗琪羅正在前來聖·西爾韋斯德羅的路上。他是從埃斯基利納街往溫泉方向走,一路上在同他的門生烏爾比諾大談哲學。送信的仆人在半路上碰上他便把他領了來,此時人已到了門口,侯爵夫人趕忙起身,同他站在那兒單獨聊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請他在拉塔齊奧和她之間坐下。”

  弗朗索瓦·德·奧朗德在他身旁坐下來;但是,米開朗琪羅根本就沒有注意他的這位鄰座,——這使弗朗索瓦大為不滿,麵帶慍色地說道:“真的,不為某人看見的最佳方法就是直立於此人麵前。”

  米開朗琪羅聞言一驚,看了看他,立即十分謙恭地表示歉意:“真對不起,弗朗西斯科先生,我沒有看見您,因為我眼睛隻盯著侯爵夫人了。”

  此時,維多莉婭稍停片刻,用一種我們不敢恭維的巧妙方法開始同他委婉謹慎地東拉西扯,就是不觸及繪畫。仿佛像是某人在艱難而巧妙地包圍一座堅固的城池;而米開朗琪羅則像是一個警惕的、多疑的被圍困者,這兒設崗,那兒拉起吊橋,別處埋設地雷,並嚴密地守衛著各處城門和牆垣。但是,最終侯爵夫人得勝了。說實在的,沒有誰能夠防得住她的。

  “喏,”她說,“必須承認,當你用自己的武器,也就是說用計謀,攻擊米開朗琪羅的時候,你總是被他擊敗的。拉塔齊奧先生,我們必須同他談訴訟案,談教皇的敕令,然後麽……再談繪畫,如果我們想弄得他啞口無言,自己掌握主動權的話。”

  這種巧妙的轉彎抹角把談話引到藝術上來了。維多莉亞同米開朗琪羅商談她計劃修建的一座宗教建築,米開朗琪羅立即主動提出要去實地察看,以便繪製一張草圖。

  “我本不敢要求您幫這麽大的忙的,”侯爵夫人回答說,“盡管我知道在所有的事情上您都遵從抑強扶弱的主的教導……因此,認識您的人敬重米開朗琪羅本身勝過其作品,而不像那些不認識您本人的人,隻尊崇您自己的最弱的部分——出自您手的那些作品。我還要讚揚您常常躲在一邊,避開我們的無聊談話,而且不為所有那些跑來求您的王公顯貴們作畫,而是幾乎把您的整個一生奉獻給了唯一的一件偉大的作品。”

  米開朗琪羅對這番恭維謙遜地頷首致謝,並表達了自己對於閑聊的人與無所事事的人——王公顯貴與教皇——的厭惡,他們我行我素,強迫一個藝術家去陪著他們神侃胡吹,卻不知這個藝術家已來日無多,都難以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接著,談話轉入藝術的那些最崇高的題材,侯爵夫人認真嚴肅地討論著。一件藝術作品對於她來說,如同對於米開朗琪羅一樣,是一個信德的行為。

  “好的繪畫,”米開朗琪羅說道,“靠近上帝,並與上帝結合在一起……它隻是上帝之完美的一個複製品,是它的筆的影子,是它的音樂,它的旋律……因此,畫家光偉大和靈巧還是不夠的。我倒是認為他的生命應盡可能地是純潔和神聖的,以便聖靈能指導他的思想……”

  他們在聖西爾韋斯德羅教堂的氛圍中,在一片莊嚴肅穆之中,就這麽神聖地交談著,時光慢慢地流逝了。有時候,朋友們更喜歡到花園中繼續交談,如同弗朗索瓦·德·奧朗德向我們描述的那樣,“在泉水旁,在桂樹的樹陰下,坐在靠著長滿藤蔓的一堵牆的石凳上”,他們從那兒俯臨著在他們腳下延伸的羅馬城。

  這些美好的交談可惜並未持續下去。佩斯卡拉侯爵夫人所經受的宗教危機使得談話突然中止。1541年,她離開了羅馬,前往奧爾維耶托,後又去維泰爾貝的一座修道院修心養性。

  “但她常常離開維泰爾貝前來羅馬,專程看望米開朗琪羅。他迷戀她那神聖的精神,而她也投桃報李。她收到並保留了他的許多信,封封都充滿著一種聖潔而溫柔的愛,正像這顆高貴的心靈所能寫的那樣。”“根據她的意願,”孔迪維繼續寫道,“他繪製了一張裸體的基督像。畫上的基督離開了十字架,要是沒有兩位天使各挽住他的一隻胳膊,他就會像一具癱軟的屍體似的落在聖母的麵前。聖母坐在十字架下,滿麵淚痕,痛苦不堪,她張開雙臂,舉向蒼天。——米開朗琪羅出於對維多莉婭的愛,還畫了一張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像,但那耶穌基督不是死了,而是活著,他的臉轉向父親,喊道:‘哎呀!哎呀!’那軀體不是癱軟的,它在臨終前的最後的痛苦中扭曲著,抽搐著。”

  也許現藏於盧浮宮和不列顛大英博物館中的那兩張偉大的《複活》畫像也是受了維多莉婭的啟迪。——在盧浮宮的那張畫上,大力神似的基督憤怒地推開墓穴的石板,他還有一隻腿在墓穴中,但卻高昂著頭,舉著雙臂,在一陣激越之中,衝向天穹,使人想起盧浮宮中的多幅《囚徒》中的一幅來。回到上帝跟前去!離開這個塵世。離開這些他看都不看的、匍匐在他麵前的驚愕的、嚇壞了的人!掙脫了這人生醜惡,終於掙脫了!——不列顛大英博物館的那一張寧靜得多。那基督已走出了墳墓:他在飛翔,強壯的身軀在輕撫著他的空氣中飄蕩著;雙臂環抱著,頭往後仰,閉目養神,宛如一縷陽光升到光明之中去。

  就這樣,維多莉婭為米開朗琪羅的藝術重新打開了信仰的世界。不僅如此,還激活了他那曾被卡瓦列裏喚醒的詩的才華。她不僅在他隱隱綽綽感覺到的啟示方麵照亮了他,而且還如索德所指出的那樣,她為他在詩中歌頌這些啟示作出了榜樣。維多莉婭的《靈智的十四行詩》正是在他們友誼的初期產生的。她一邊寫一邊把該詩逐首地寄給他的好友米開朗琪羅。

  米開朗琪羅從中汲取了一種撫慰人的溫馨、一種新的生命。他唱和給她的一首漂亮的十四行詩表達出了他的真情感激:

  “幸福的精靈,以熾熱的愛,為我那顆垂危的心保留了生命,而你在錢財與歡樂中,有那麽多高貴的人你看不上,唯獨選中了我,——正如你從前出現在我眼前一樣,如今你顯現在我的心靈中。以安慰我……因此,我得到了你的恩澤,它在我焦慮時安撫了我,我要寫詩向你致謝。如果我認為以一些可憐的畫來償還你對我的親切關懷,那簡直是狂妄自大,奇恥大辱。”

  1544年夏,維多莉婭回到羅馬,住進聖安娜修道院,直到她去世。米開朗琪羅常去看她。她溫情地思念著他,她盡力地在讓他的生活有趣點,舒適點,偷偷地送他點小禮物。但是,這個倔老頭“不願接受任何人的禮物”。即使他最愛的人的禮物也不接受,所以他不肯給予她這種樂趣。

  她死了。他看著她死的,並說了這一句讓人動容的話,足見他倆之間的愛有著一種多麽矜持的聖潔:

  “每每想到看著她死而竟然沒有像吻她的手那樣吻一下她的額頭和麵孔,我真是後悔莫及。”(據孔迪維記述)

  “她的死,”孔迪維說,“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癡呆麻木著:他仿佛失去了知覺。”

  “她把我視作一件奇珍異寶,”稍後他悲傷地說,“我也一樣。死神奪走了我的一位好友。”

  他為悼念她作了兩首十四行詩。一首浸滿柏拉圖精神,是一種粗獷的矯揉造作,一種狂亂的理想主義,宛如一個電閃雷鳴之夜。米開朗琪羅把維多莉婭比作雕塑神的錘子,從物質上砍出崇高的思想火花來:

  “如果我的粗糙的錘子把堅硬的岩石忽而鑿出一個形象,忽而鑿出另一個形象的話,那是因為它從握著它、引導它、指揮它的那隻手那兒接受了動作。它被一種外在的力驅動著來回動著。但雕塑神的錘子舉起來,以自己唯一的力在天國創造自己的美和其他人的美。沒有任何一把錘子能夠不用錘子而自行創造的;隻有它在使其他一切富有生氣,因為錘子舉得越高,砸下去的力量就越大,而這把錘子舉在我頭頂,高舉在天穹上。所以,倘若神的鑄鐵場現在能幫幫我,它就能將我的作品臻於完善。迄今為止,在塵世間,那是唯一的一把錘子。”

  另一首則更溫柔,宣布愛戰勝了死亡:

  “當那個把我從哀歎中拯救出來的女子在我麵前悄然離世,悄然離開了她自己的時候,曾經認為我們能與她相提並論的大自然落入羞愧之中,而所有見到此情此景的人為之慟哭。——但是,死神今天且莫吹噓自己熄滅了眾太陽中的那個太陽,猶如它曾熄滅了其他的太陽那樣!因為愛神勝利了,使她在天上人間,在聖人中間複活了。可惡的死以為把她的回聲窒息了,把她的靈魂之美黯淡了。但她的詩詞恰恰相反:它們給予她更多的生命,甚過其生前,使她更加光彩照人,而死後,她征服了她未曾征服的天國。”

  正是在這段嚴肅而寧靜的友誼期間,米開朗琪羅完成了他的繪畫與雕刻的最後的傑作:《最後的審判》、波利內教堂的壁畫和——終於完成了——尤利烏斯二世陵寢。

  1534年,在米開朗琪羅離開佛羅倫薩前往羅馬安家時,因為克雷蒙七世已死,他已從所有其他的工作中擺脫了出來,他就想安安靜靜地搞完尤利烏斯二世陵寢,然後,良心上已卸掉了壓了他一輩子的重負,可以了卻此生了。但是,剛一到羅馬,他又讓一些新主人的鎖鏈給套住了。

  “保羅三世召喚他去為他效勞……米開朗琪羅拒絕了,說他不能這樣做。因為他與烏爾班公爵簽約在先,必須先完成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寢。於是,教皇勃然大怒,說道:‘三十年來,我一直有此願望,而我現在已是教皇,難道還不能滿足這一夙願嗎?我將撕毀你簽的那份合同,我要你無論如何也得為我效勞。’”(據瓦薩裏記述)

  米開朗琪羅正準備逃走。

  “他想躲到熱那亞附近的一座修道院去,住持阿萊裏亞主教是他的朋友,也是尤利烏斯二世的朋友:那裏緊挨卡拉雷,他本可以在那裏安安穩穩地完成自己的佳作。他也想過要隱居到烏爾班去,那兒環境安靜,他希望那兒的人因緬懷尤利烏斯二世而善待他。他已經派了一個人去打前站,替他買一幢房子。”(據孔迪維記述)

  但是,到了下決心的時候,他又像往常那樣沒了勇氣,他擔心自己這麽幹的後果,他始終懷著那種幻想,——他可以通過某種妥協脫身,——但那永遠是個破滅的幻想。他又被套牢了,繼續拖著那沉重的負擔,直至結束。

  1535年9月1日,保羅三世下了一道敕令,委任他為聖保羅大教堂的總建築師、雕刻師和繪畫師。早在4月份,米開朗琪羅就接受了《最後的審判》的工作。自1536年4月起到1541年11月,即維多莉婭在羅馬逗留期間,他全身地撲在這一創作上。在完成這項巨大的任務的過程中,——想必是在1539年,——米開朗琪羅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過,腿部受了重傷。“他既痛苦又憤怒,不願意讓醫生診治。”(據瓦薩裏記述)他討厭醫生,當他得知他家人中有一位竟貿然地延醫求治時,他在他的信中表達了一種挺可笑的不安。

  “幸好,在他摔下來之後,他的朋友、佛羅倫薩的巴喬·隆蒂尼是一位非常有頭腦的醫生,而且與他關係很好,因可憐他,有一天便前去他家。敲門時,無人應聲,他便徑直上樓,挨著房間尋找,一直找到米開朗琪羅正躺在床上的那間房間。米開朗琪羅看見他時,很不高興。但巴喬卻並不想走,直到替他診治了之後才離去。”(據瓦薩裏記述)

  “如從前尤利烏斯二世那樣,保羅三世常來看米開朗琪羅作畫,還要發表自己的意見。他來時都由其禮儀長比阿奇奧·德·切塞納陪同。有一天,教皇問切塞納對作品的看法”,瓦薩裏記述說,“切塞納是個非常迂腐的人。他聲稱在這麽莊嚴的地方畫那麽多的不成體統的裸體畫是有傷大雅的。他還補充說道,這種畫隻配裝飾浴室休息廳或旅店。米開朗琪羅心裏憋著一肚子氣,等切塞納離開之後,憑著記憶把他畫進畫裏,把他畫成判官米諾斯的樣子,呆在地獄裏,雙腿被一條大蛇纏住,置身於一群鬼怪中間。切塞納便去教皇麵前抱怨。保羅三世打趣地說:‘要是米開朗琪羅把你放在煉獄裏的話,我還能想點辦法把你救出來,但他把你放在了地獄裏,在那裏我可無能為力:進了地獄,就沒有任何贖罪的辦法了。’”

  切塞納並非唯一一個認為米開朗琪羅的畫有傷大雅的人。意大利正在裝假正經;而且,當時離韋羅內塞因其《西門家的基督的最後晚餐》之有傷風雅而被送上宗教裁判所的時間不遠了。看到《最後的審判》時,大叫有傷大雅的不乏其人。叫喊得最厲害的是拉萊廷。這個淫穢大師竭力在給貞潔的米開朗琪羅一些廉恥教育。他給米開朗琪羅寫了一封無恥的偽善的信。他指斥他在表現“一些連妓院都要臉紅的東西”,而且他還向剛成立的宗教裁判所揭發米開朗琪羅不虔誠。他說,“如此這般地褻瀆他人的信仰比自己不信教更加有罪”。他懇請教皇把壁畫毀掉。他在指控米開朗琪羅是路德派的同時,還卑鄙地影射他道德敗壞,而且,為了置他於死地,還指控他偷了尤利烏斯二世的錢。這封卑鄙無恥的信把米開朗琪羅心靈中最深刻的東西——他的虔誠、他的友誼、他的榮譽感——玷辱殆盡。對於這樣的一封信,米開朗琪羅讀的時候不禁報之以輕蔑的一笑,並且傷心地哭了,但他並未給以回擊。無疑他想到了自己在提到某些敵人時以不屑一顧的神情說的:“他們不值得回擊,因為戰勝他們毫無意義。”而且,當阿萊廷和切塞納對他的《最後的審判》的看法占上風時,他也並未有任何的反應,未做任何事情去加以阻止。當他的作品被當做“路德派的垃圾”時,他也什麽都沒說。當保羅四世要把壁畫弄掉時,他也一聲不吭。當達尼埃爾·德·沃爾泰爾根據教皇的命令給他的英雄們“穿上短褲”①時,他還是一句話也不說。當人家問他的意見時,他毫不動氣地帶著譏諷與憐惜的口吻回答說:“請稟告教皇,這是小事一樁,很容易整頓的。但願教皇也把世界給整頓一下:整頓一幅畫是費不了多大的事的。”——他很清楚自己是在什麽樣的熱烈的信念之中,在與維多莉婭·科洛娜的宗教談論之中,在這顆潔白無瑕的靈魂的庇護之下,完成這件作品的。若是捍衛自己的英雄思想所寄托的貞潔的裸體人物,以抗禦偽君子們和卑劣靈魂的肮髒猜測和影射,他會感到羞慚的。

  當西斯廷的壁畫完成時,米開朗琪羅終於認為自己已有權弄完尤利烏斯二世陵寢了。但貪得無厭的教皇要求這位七十高齡的老人繪製波利內教堂的壁畫。他差點兒就要從用於尤利烏斯二世陵寢的雕像弄走幾尊,用到他自己的小教堂的裝飾上去了。米開朗琪羅應該感到幸運,因為人家同意他同尤利烏斯二世的繼承人簽了第五份也是最後一份合約。根據這個合約,他正在交付已完成的雕像,並雇了兩名雕塑家來結束陵寢的工作:這樣一來,他便永遠擺脫了他的任何其他責任了。他的苦難尚未結束。尤利烏斯二世的繼承人一味兒地逼他還清他們聲稱以前支付給他的錢。教皇讓人告訴他別去想這件事,專心一意地搞他的波利內教堂的壁畫好了。米開朗琪羅則回答說:

  “但是,我們是用腦子而不是用手去畫的,不考慮自己的問題的人是丟人的,因此隻要我心裏有事,我就什麽好的東西都搞不出來……我整個一生都曾與這個陵寢拴在了一起;我浪費了自己的青春去在利奧十世和克雷蒙七世麵前為自己辯白;我被自己那太認真的良心給毀了。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我看見不少人每年能弄到兩三千埃居;可我呢,我玩命地努力在幹,最終還是受窮。而且,還被人當做竊賊!……在人們麵前(我不說是在神的麵前),我自認為是個誠實的人;我沒有騙過任何人……我不是個竊賊,我是佛羅倫薩的一個有產者,出身高貴,是一位體麵人的兒子……當我不得不同這幫混蛋抗爭的時候,我最終變成了瘋子!……”

  為了賠償他的對手們,他親手完成了《積極的生命》與《凝思的生命》,盡管合約上並沒強迫他這麽做。

  最後,尤利烏斯二世陵寢於1545年1月在溫科利的聖彼得大教堂落成。原先的美好計劃還剩下什麽——隻有《摩西》了,它以前隻是個細部,現在變成了中心。一個偉大計劃的諷刺畫!

  至少,終於結束了。米開朗琪羅從一生的噩夢中擺脫出來了。

  [二]信仰

  維多莉婭死後,米開朗琪羅本想回到佛羅倫薩,以便“讓自己那把老骨頭在父親身邊歇息”,但是,在畢生都為幾位教皇效勞之後,他想把自己的風燭殘年奉獻給上帝。也許他這是受了他的那位女友的慫恿,也許他是想了卻自己最後的意願中的一個。1547年1月1日,維多莉婭·科洛娜死後的一個月,米開朗琪羅確實被保羅三世的一紙敕令委任為聖彼得大教堂的總建築師,受命全權修造這座建築物。他並不是絕無難色地接受下來的;而且也不是因為教皇的一再堅持他才決定把他還從未承擔過的最重的重擔壓在自己那七十高齡老人的肩上的,而是因為他從中看到一個義務,一項神的使命:

  “許多人認為——而且我也認為——我是被上帝安置在這個崗位上的,”他寫道,“不管我有多老,我也不願放棄它,因為我是由於懷著對上帝的愛服務了一輩子的,而現在把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為了這項神聖的使命,他沒有接受任何報酬。

  在這件事情上,他又與不少的敵人交過手,如瓦薩裏所說的“桑迦羅派”,以及所有的管理人員、供貨商、工程承包商等,他揭發了他們的營私舞弊,但桑迦羅對此卻始終視而不見,不聞不問。瓦薩裏說:“米開朗琪羅把聖彼羅從竊賊與強盜的手中解救了出來。”

  敵人們聯手反對他。為首的是厚顏無恥的建築師巴喬·比奇奧;瓦薩裏指斥他偷了米開朗琪羅,並伺機取他而代之。有人散布謠言,說米開朗琪羅對建築一竅不通,完全是在浪費錢財,一個勁兒地在毀壞前人的作品。聖彼得大教堂行政委員會也在反對米開朗琪羅,於1551年搞了一次以教皇主持的慎重調查;監工們與工人們都跑來指證米開朗琪羅,他們受到薩爾維亞蒂和切爾維尼兩位紅衣主教的支持。米開朗琪羅幾乎不願申辯:他拒絕一切辯論。他對切爾維尼紅衣主教說:“我不必非要把我應該做或想要做的事告訴您或任何其他的人。您的任務是監督支出。剩下的事隻與我個人相關。”他一向十分驕傲,難以對付。從不肯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任何人。對他的那些總是在抱怨他的工人,他回答說:“你們的任務就是抹灰,鑿石,鋸木,你們就做你們的事,執行我的命令好了。至於想知道我腦子裏在想些什麽,你們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因為這有損於我的尊嚴。”

  多虧了曆任教皇的恩寵,他才壓住了被他那一套激起的仇恨,否則他一刻也別想得到安寧,因此,當尤利烏斯三世去世,而切爾維尼成為教皇時,米開朗琪羅就準備離開羅馬了。但馬爾賽魯斯二世登上教皇寶座不久便與世長辭,由保羅四世繼承了他。米開朗琪羅重新獲得教皇的庇護,繼續在奮鬥著。如果放棄這個創作,他會認為是有失顏麵的事,而且他也擔心自己無法超生。

  對這項任務,“我是違心地承擔下來的,”他說,“八年來,我在各種各樣的煩惱與疲憊之中徒勞地在消耗自己。現在,工程進展得很順利,都可以造圓頂了,如果我此刻離開羅馬,那這一傑作將功虧一簣,對我來說,那將是莫大的恥辱,而且,對我的靈魂來說,也將是一個很大的罪孽。”(致其侄兒利奧那多的信,1555年5月11日)

  他的敵人們根本就沒有放下武器;鬥爭一時間帶有一種悲劇的色彩。1563年,在聖彼得大教堂的工程中,米開朗琪羅最忠實的助手比爾·呂伊吉·加埃塔被誣告盜竊,被投進監獄;而工程總管切薩爾·德·卡斯泰爾迪朗特被人刺殺。米開朗琪羅為了報複,便任命加埃塔接替切薩爾。可行政委員會趕走了加埃塔,任命了米開朗琪羅的敵人南尼·迪·巴喬·比奇奧。米開朗琪羅勃然大怒,不再去聖彼得了。於是,流言四起,說他被解職了;而行政委員會又讓南尼替代他,南尼立即以主宰自居了。他打算幹脆讓這個病重垂危的88歲的老人感到厭煩喪氣。但他並不了解自己的對手。米開朗琪羅立即前去晉見教皇;他威脅說,如果不還他以公道的話,他就離開羅馬。他要求重新調查,證明南尼無能外加撒謊,把他趕走。這是1563年9月,他去世前的四個月的事情。——因此,可以說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都不得不同忌妒與仇恨進行鬥爭。

  我們也不必為他鳴不平。他善於自衛;而且,在他行將就木之時,他也能獨自——如他以前對他弟弟喬凡·西莫內說的——“把這幫畜生打得落花流水”。

  除了聖彼得的那件大作之外,其他的一些建築工程也占滿了他的晚年時光,譬如朱庇特神殿、聖瑪麗亞·德利·安吉利教堂、佛羅倫薩聖洛朗教堂的樓梯,皮亞門,特別是像其他計劃一樣流產了的大計劃之一——聖喬凡尼教堂。

  佛羅倫薩人曾要求他在羅馬建一座他們的教堂;科斯梅公爵還就此親筆寫了一封恭維他的信給他;米開朗琪羅因對佛羅倫薩的愛而懷著一種年輕人的激情去搞這一建築。他對自己的同胞們說:“如果你們按我的圖紙施工的話,那麽無論羅馬人還是希臘人也都永遠無法超過的。”據瓦薩裏說,這種話他以前或以後都從來不說的,因為他極為謙虛。佛羅倫薩人接受了他的圖紙,沒有作任何的改動。米開朗琪羅的一個朋友,蒂貝廖·卡爾卡尼在他的指導之下,做了教學的一個木質模型。瓦薩裏說:“這是一件極其罕見的藝術品,無論在美的方麵,富麗堂皇和風格各異方麵,人們都從未見過一座同樣的教堂。建設開工了,花費了五千埃居。後來,資金短缺,隻好停工,米開朗琪羅簡直痛不欲生。”該教堂最終也未能建成,連那木質模型也不知哪兒去了。

  這便是米開朗琪羅的最後的一次藝術上的失望。他怎麽還會在臨死之前抱有幻想,以為剛開始的聖彼得大教堂將會建成,他的佳作中會有一件彪炳青史呢?即使他本人,如果是自由的話,他也許都會把它們毀掉的。他的最後一件雕塑——佛羅倫薩大教堂的《基督下十字架》——的故事就表明了他對藝術已經到了多麽不關心的程度了。如果說他仍繼續在雕塑的話,那已不再是出於對藝術的信仰,而是由於對基督的信仰,而且因為“他的精神與他的力量已無法阻止他去創作”。但是,當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時,他就把它給毀掉。“如果不是他的仆人安東尼奧哀求他把它賞賜給他的話,他本會把它徹底毀掉的。”這便是米開朗琪羅接近死神時對其作品所表現出的冷漠感情。

  自從維多莉婭死了之後,再沒有任何偉大的愛照亮他的人生了。愛已遠去:

  “愛情的火焰沒有在他的心中存留,最糟的病痛(衰老)始終在驅走最輕微的病痛:我已折斷了靈魂的翅膀。”(《詩集》81)

  他失去自己的兄弟們和最要好的朋友們,盧伊吉·德·裏喬於1546年去世,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死於1547年,他的弟弟喬凡·西莫內死於1548年。他同他最小的兄弟吉斯蒙多一向沒有多少來往,後者也於1555年去世了。他把他對家庭的粗暴的愛轉移到他的已成孤兒的侄兒侄女們的身上,轉移到他最喜歡的弟弟博納羅托的孩子們身上。他們是一男一女,侄女名切卡(弗朗西斯卡),侄兒叫利奧那多。米開朗琪羅把切卡送進一座修道院,替她支付食宿費用,還常去看她;當她出嫁時,他把自己的財產分了一份給她做嫁妝。——他親自負責利奧那多的教育,其父死時,他才九歲。一封封語重心長的信往往讓人回想起貝多芬同其侄兒的通信來,表現出的是一種竭盡父責的嚴肅。但並不是說他就不常發脾氣了。利奧那多常惹他伯父發火;米開朗琪羅也常常耐不住性子。侄兒那歪七扭八的字就夠讓米開朗琪羅氣壞了的。他認為這是對他的不尊敬:

  “每次收到你的信,還沒有看,我就非常的生氣。我不知道你是在什麽地方學習寫字的!毫不用心!……我相信你就是給世界上一頭大蠢驢寫信,也會多用點心的……我把你上一封信扔進火爐裏了,因為我沒法讀下去,所以我也沒法回你的信。我已經跟你說過,而且不厭其煩地一再地說,我每次收到你的信,還沒看就先來氣。你幹脆別再給我寫信算了。如果你有什麽事要告訴我,你就找個會寫字的人代筆吧,因為我的腦子裏還有別的事要考慮,沒工夫去辨認你那胡塗亂畫的字。”

  生性多疑,再加上兄弟們令他失望,更加使他的疑心病加重,所以他對自己的這個侄兒的謙卑恭順的愛已不抱多大的幻想了:他覺得侄兒的那份情感是衝著他的錢來的,因為他知道自己是他的繼承人。米開朗琪羅也毫不客氣地向侄兒挑明了這一點。有一次,米開朗琪羅舊病複發,生命垂危,他得知利奧那多跑來羅馬,並做了一些有失檢點的事情;米開朗琪羅怒不可遏地衝他喊道:

  “利奧那多!我病倒了,你卻跑到喬凡·弗朗切斯科先生家去探聽我都留下了點什麽。你在佛羅倫薩,我給你的錢還不夠嗎?你不能跟你的親人撒謊,也別學你父親的樣兒,他竟然把我從佛羅倫薩自己的家中趕走!要知道,我已立了一個遺囑,上麵沒有你的份兒。所以,去同上帝在一起吧,別再出現在我的麵前,也永遠別再給我寫信了!”

  他的這種憤怒並未太觸動利奧那多,因為往往隨後便是一封封慈愛的信和禮物。一年之後,受了三千埃居饋贈的許諾的誘惑,他又跑來羅馬。米開朗琪羅見他對金錢如此情急,非常傷心,又寫信給他:

  “你這麽心急火燎地跑來羅馬,我不知道如果我一貧如洗,為吃喝發愁時,你是否也會這麽快地跑來看我!……你說這是出於對我的愛才跑來的。——是的!這是蛀蟲之愛!如果你真愛我的話,你就會給我寫信說:‘米開朗琪羅,您留著那三千埃居,自己花吧,因為您已經給了我們太多了,已足夠了,您的生命對我們來說比財富更加寶貴……’——可是,40年來,你們吃我的用我的,但我卻從未從你們那兒聽到過一句好聽的話……”

  利奧那多的婚姻大事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它讓伯父及其侄兒操了六年的心。利奧那多很溫順,為了遺產而哄著伯父;他聽從伯父的一切安排,讓他幫他挑選、商談或拒絕,他自己則似乎毫不介意。而米開朗琪羅反倒十分積極,好像是他自己要娶親似的。他視婚姻為一件嚴肅的事,其中的愛情不愛情的倒是無所謂。而且,窮富也不太計較:重要的是人品好,身體健康。他提出一些生硬的看法,毫無詩情畫意,極端而肯定:

  “這是終身大事:你要記住,丈夫和妻子之間一定得相差十歲;你要當心,你所選擇的那個女子不僅人品要好,而且要身體健康……別人跟我提了好幾個:有的我覺得不錯,有的則覺得不行。如果你相中了哪一個,你就寫信告訴我,我將把我的意見告訴你……你選擇哪一個是你的自由,隻要她是良家女子,有教養,而且不在她有多少嫁妝,沒有反倒更好,——那樣,日子反而過得安生……有位佛羅倫薩人跟我說,有人跟你提起吉諾裏家的一位姑娘,說你也中意。我倒是不太滿意,因為她父親看中的是你的錢,要是他能替他女兒置辦得起嫁妝,他才不會把女兒許給你哩。我希望想把女兒許給你的人是看中你的人而不是你的錢……你唯一必須考慮的是對方的靈魂與肉體是否健康,是否出身良家,是否人品端莊,還得知道其父母是何許人也,因為這一點非常的重要……你要費點神思去找一個受窮時不以洗洗涮涮、料理家務為恥的女子……至於相貌,因為你也不是佛羅倫薩最英俊的年輕男子,所以也別太認真了,隻要她不是殘廢或醜八怪就可以了……”多方尋求之後,似乎終於找到了那稀罕尤物。但是,到了最後時刻,卻發現對方有一個讓他不得不另作考慮的缺點。

  “我獲悉她視力很差:我覺得這可不是個小缺陷。因此,我什麽都還沒有答應。既然你也什麽都沒有允諾,我看,如果你的消息千真萬確的話,這事就算了吧。”

  利奧那多灰心了。他很驚訝他伯父為什麽那麽堅持要他結婚。

  “沒錯,”米開朗琪羅答複侄兒說,我是希望你結婚,因為你結婚了,我們家的香火就不至於斷了。我很清楚,即使我們的香火斷了,世界也不會毀滅,但是,每一種動物都在努力地繁衍。因此,我希望你結婚生子。

  最後,米開朗琪羅自己也覺得煩了;他開始感到非常滑稽了,怎麽總是他在瞎忙乎,而他的侄兒利奧那多卻好像無所謂似的。他宣布他今後不再摻和這事了:

  “六十年來,我一直在操心你們的事;現在,我老了,我得想想自己的事情了。”

  正在這時候,他得知他侄兒剛同卡桑德拉·麗多爾菲定了親。他很高興,他祝賀他,並答應給他一千五百杜卡托。利奧那多結婚了。米開朗琪羅寫信去向新郎新娘祝福,並答應送卡桑德拉一條珍珠項鏈。他盡管很高興,但仍提醒侄兒說,盡管他不很清楚這類事情,但他覺得利奧那多本應在把那女子領到家來之前,很明確地處理她所有有關金錢的問題,因為在這些問題上,總存在著一顆不和的種子。信末,他又寫上了下麵這句挖苦嘲諷的勸告話:

  “喏!……現在,好好地生活吧,但你得好好想想,寡婦的人數總是多於鰥夫的人數的。”

  兩個月後,他寄給卡桑德拉兩枚戒指,而不是他曾許諾的珍珠項鏈。一枚戒指上鑲有鑽石,另一枚上鑲著紅寶石。卡桑德拉為表示感謝,給他寄了八件襯衣。米開朗琪羅寫信去說:

  “襯衣很漂亮,特別是布料,我非常的喜歡。但是,你們如此破費,我卻不高興,因為我什麽都不缺。代我謝謝卡桑德拉,告訴她若要什麽盡管來信,我可以給她寄我在這裏所有能找到的一切,無論是羅馬出的還是別處生產的產品。這一次,我隻寄一個小玩意兒;下一次,我盡量寄點她喜歡的東西去。不過你得告訴我她喜歡什麽。”

  不久,孩子們相繼誕生了:老大叫博納羅托,是照米開朗琪羅的意思取的;老二叫米開朗琪羅,出生後不久便夭折了。1556年,老伯父還邀請年輕夫婦前來羅馬他的家中。他總是與他們同歡樂共悲傷,但卻從不允許他的家人管他的事情,包括他的身體方麵的問題。

  除了與家人的聯係而外,米開朗琪羅也有不少著名的、高貴的朋友。盡管他脾氣暴躁,但要把他想象成像貝多芬似的多瑙河的一個農民,那可就錯了。他是意大利的一個貴族,文化素養很高,又是名門世家。從他少年時在聖馬可花園與洛朗·梅迪西在一起玩耍時起,他同意大利的最高貴的爵爺、親王、主教以及作家、藝術家交往頻繁,關係密切。他常同詩人弗朗切斯科·貝爾尼切磋;他同貝納代托·瓦爾基有書信往來;他同盧伊吉·德·裏奇奧及多納托·賈諾蒂作詩唱和。人們在收集他的談話錄,收集他關於藝術的深刻見解,收集他關於沒人像他那麽透徹了解的有關但丁的看法。有一位羅馬貴夫人曾經寫道,當他願意的時候,他是“一位溫文爾雅、風度迷人的紳士,是歐洲幾乎見不到與之相比擬的人”。在賈諾蒂和弗朗索瓦·德·奧朗德的談話錄中講到了他的彬彬有禮和交際習慣。在他寫給親王們的某些信件中,人們甚至可以看出,要是他願入朝為官的話,他必定會是個完美無缺的朝臣。社交場合從未拒絕過他,而是他總在與之保持距離。他隻要想過一種風光的生活,那絕對是不成問題。對於意大利來說,他是其天才之化身。在他藝術生涯的末期,他已是偉大的文藝複興的最後的幸存者,他在體現著文藝複興,他獨自一人就代表著整整一個世紀的榮光。不光是藝術家們認為他是個超凡入聖之人,就連親王們也在他的威望麵前俯首致意。弗朗索瓦一世和卡特琳娜·德·梅迪西都向他表示過敬意。科斯梅·德·梅迪西想委任他為元老院議員;當米開朗琪羅來羅馬時,他平等相待,讓他坐在自己身旁,與他親切交談。科斯梅之子,堂·弗朗切斯科·德·梅迪西,把紅衣主教帽脫下拿在手裏,接見了他,“對這位曠世之才表示出無限的敬意”。人們對他的天才與對“他崇高的道德”一樣的表示崇敬。他的晚年所享有的榮光可與歌德或雨果的相媲美。但他是另一類人物。他既無歌德那種對獲得民望的渴求,也沒有雨果那份資產階級的尊敬,——他對世事,對現存秩序的態度是自由的。他蔑視榮耀,他蔑視上流社會;如果說他為教皇效勞,“那是迫於無奈”。他還毫不掩飾,“他連教皇都覺得討厭,他們有時在同他說話時,並派人找他時,都讓他惱怒”,而且,“他還不顧他們的命令,不高興時,就是抗旨不遵”。

  “當一個人天生如此,而且也由於其所受教育,使他憎惡繁文縟節,蔑視虛偽時,你也沒有道理不讓他想怎麽生活就怎麽生活。如果他對你無所求,也不想躋身你的圈子,那你去幹擾他幹什麽?你為什麽要讓他屈就於這些無聊的事,非要把他拉到這個社會中來呢?此人並非什麽高人,他隻想著自己的才華,而不願媚俗。”

  因此,他與社會隻有著不可避免的那些聯係,或者純屬知識方麵的關係。他不讓世人接近其隱私;而教皇、親王、文人和藝術家們在他的生活中並不占有什麽位置。即使對他們中的一小部分人他有著一種真正的好感,那他們之間也極少有持久的友情的。他愛他的朋友們,他對他們慷慨大度,但是他的壞脾氣、他的傲岸、他的疑懼,使他經常把最要好的朋友變成死敵。有一天,他寫了如下這封漂亮而悲傷的信:

  “可憐的忘恩負義者天生如此,如果你在他危難之中幫助他,他就說他先前就幫助過你。如果你給他工作做,以表示你對他的關照,他就聲稱你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你對這工作一竅不通。他所得到的所有恩惠,他都說成是施恩者不得不這麽做。而如果他受到的恩惠非常明顯無法否認的話,忘恩負義者便久久地等待著,等到他受其恩的那個人犯下一個明顯的錯誤,他就有借口說他的壞話,用不著再感激他了。——人們總是這麽對待我來著;然而,沒有一個藝術家有求於我而我不是真心實意地有求必應的。可後來,他們竟借口我脾氣古怪,或者說我患了癲狂症,便大說我的壞話。即使我真的患了瘋病,那也隻是傷害了我自己呀!他們就這麽對待我:好心沒有好報。”

  在他自己家裏,他倒有幾個比較忠實的助手,但多半是平庸無能的人。有人懷疑他是有意選些平庸之輩,好把他們當作馴服的工具,而非合作者,——不管怎麽說,這倒也言之成理。但是,孔迪維說:

  “許多人說他不願教自己的助手,這種說法是不對的:恰恰相反,他很願意教他們。不幸的是,命中注定他所教的人不是無能之輩,就是雖有能力但卻沒有恒心,剛學了幾個月,就不知天高地厚,儼然是個大師了。”

  不過,毫無疑問,他要求自己的助手的第一條就是絕對的服從。他對於桀驁不馴者毫不客氣,而對謙虛與忠誠的徒弟則寬大為懷。懶惰的烏爾巴諾“不願好好幹”,——而且是不無道理,因為他一幹,就因笨手笨腳而把密涅瓦教堂的《基督》弄壞,難以修複。他有一次病了,受到米開朗琪羅慈父般的照料;他稱米開朗琪羅“如同最好的父親一樣的親愛的人”。——彼特羅·迪·賈諾托被他“視為兒子”。——西爾維奧·迪·喬凡尼·切帕雷洛從他那兒出去替安德烈·多裏亞幹活,覺得心裏過意不去,要求米開朗琪羅重新收留他。安東尼奧·米尼的感人故事是米開朗琪羅對其助手寬宏大度的明證。據瓦薩匡說,米尼“是他的徒弟中有毅力但不聰明的一個”,他愛上了佛羅倫薩一個窮寡婦的女兒。米開朗琪羅按照他父母的意思把他從佛羅倫薩調開。安東尼奧想去法國。米開朗琪羅送了他好多作品:所有的素描、所有的紙樣、《麗達》以及為作此畫所作的全部模型,有蠟製的也有陶製的。安東尼奧帶著這些饋贈走了。但是,打擊米開朗琪羅的計劃的厄運更加凶猛地打擊了他的那個卑微朋友的計劃。安東尼奧去巴黎,想把《麗達》獻給國王。弗朗索瓦一世不在巴黎;安東尼奧便把《麗達》存放在他的一位意大利朋友朱利阿諾·博納科爾西那兒,便回到他居住的裏昂去了。幾個月後,他回巴黎來時,《麗達》不見了:博納科爾西把它賣給了弗朗索瓦一世,錢他自己得了。安東尼奧氣瘋了,沒有經濟來源,又無力自衛,流落在這座異國的城市裏,終於在1533年年底,憂傷而亡。

  但在他所有的助手中,米開朗琪羅最喜歡,而且因為他的愛護而名垂青史的是弗朗切斯科·德·阿馬多雷,綽號烏爾比諾。自1530年起,他便為米開朗琪羅工作,在米開朗琪羅的指導下搞尤利烏斯二世陵寢。米開朗琪羅對他的前途十分關心。

  “我死後,你怎麽辦?”米開朗琪羅問他。

  “我將為另一個人工作。”烏爾比諾回答。

  “噢,可憐蟲!”米開朗琪羅說,“我想拉你一把。”

  於是,他一下子拿出兩千埃居給他:出手這麽大方,隻有皇帝和教皇方可比擬。

  (據瓦薩裏記述)

  但烏爾比諾卻死在了他之前。他死的第二天,米開朗琪羅寫信給他侄兒說:

  “烏爾比諾昨日下午四點去世了。他的死讓我悲痛不已,心如刀絞,我要是同他一起死反倒好受一些,因為我太喜歡他了,而且他也應該得到我的愛:他是一個光明磊落、忠貞不貳的高尚的人。他的死讓我覺得活不下去了,讓我心緒永難平靜。”

  他的痛苦難以言表,三個月後,在他寫給瓦薩裏的那封有名的信中更加令人傷心落淚地流露出來:

  “喬奇奧先生,我親愛的朋友,我已無心寫信,但為複您的信,我簡單寫幾句吧。您知道,烏爾比諾去世了,——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殘酷無比的劇痛,但也是上帝給我的一大恩澤。之所以說是恩澤,是因為他在世的時候給了我活下去的信心,他死時卻教會我不必憂心忡忡而是企盼著地去死。他在我身邊呆了二十六年,我一直都覺得他為人忠實可靠。我讓他致富了;而我原指望他養老送終的,可他卻走了;我別無指望,隻能希冀在天國重見他了。賜給了他幸福之死的上帝明顯地表示了天國是他的歸宿。對於他來說,比死更痛苦的是把我留在了這個欺瞞的世界,留在了無盡的煩惱不安之中。我自身的最精美的部分已隨他而去,留下的隻是無窮無盡的苦難。”

  在他的這種極大的悲痛之中,他請求他的侄兒前來羅馬看望他。利奧那多和卡桑德拉對他的悲痛感到惴惴不安,連忙趕來,發現他已虛弱不堪。烏爾比諾死前把自己的兒子托付給了他,其中有一個還取了“米開朗琪羅”作為自己的名字,他從托孤的重任中汲取了一種新的力量。

  他還有一些怪誕的朋友。因他生性執拗,對社會的種種限製有一種逆反心理,所以他喜歡結交一些頭腦簡單的人,他們往往頭上長有反骨,不拘小節,是一些與一般人不一樣的人。有一個叫托波利諾的,是卡拉雷的石匠,“他幻想自己是個出類拔萃的雕塑家,所以每艘載滿大理石開往羅馬的船上,他都要塞上他雕刻的三四件小雕像,令米開朗琪羅笑破肚皮”。——還有一個叫梅尼蓋拉的,是瓦爾達諾的畫家,“不時地跑到米開朗琪羅那兒去,求他為他畫一張聖洛克或聖安東尼,然後他著上色,賣給農民。而連國王們都難得其畫的米開朗琪羅,卻扔下手頭活計,按照梅尼蓋拉的要求替他作畫,其中有一幅上乘之作——《基督受難圖》”。——還有一個理發師,也喜歡畫,米開朗琪羅便為他畫了一幅《聖弗朗索瓦受刑》圖。——他的一個羅馬工匠,是為尤利烏斯二世陵寢幹活兒的,因為言聽計從地聽命於米開朗琪羅的指教,竟然在大理石中自己也不相信地就雕出了一尊美麗的石雕像來,因此而自認為一不留神倒成了一名大雕塑家了。——此外,還有那滑稽的金匠皮洛托,外號拉斯卡;懶散的怪畫家英達科,“他討厭作畫,倒喜歡神侃”,他老愛說“總是幹活兒不知玩樂不配當基督徒”;特別是那個滑稽可笑而無傷大雅的朱利阿諾·布賈爾蒂尼,米開朗琪羅對他特別重要。

  “朱利阿諾天性善良,生活簡樸,沒有邪念,米開朗琪羅非常喜歡他。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太愛自己的作品了。但米開朗琪羅卻認為這是好事而非壞事,因為他自己就因常常不能自我滿足而十分痛苦……有一次,奧塔維亞諾·德·梅迪西要朱利阿諾替他畫一張米開朗琪羅的肖像。朱利阿諾便開始畫了;他一句話不說地讓米開朗琪羅坐了兩個小時之後,突然衝他喊道:‘米開朗琪羅,你來看,你起來呀,你相貌的主要部分我已經抓住了。’米開朗琪羅站了起來;但當他看見那幅肖像時,大笑著對朱利阿諾說:‘你搞什麽名堂?你把我的一隻眼
更多

編輯推薦

1聚焦長征...
2聚焦長征--長征中的...
3紅軍長征在湖南畫史
4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5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6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7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8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9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10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