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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曾經,我們都是“戶口兵”

  李忠公

  “戶口兵”這稱號是有特定含義的。那是1967年初,我們老知青造反派中部分敢作敢為者,組織起來鬧回城。這勇敢率真的行動,這合理合法的要求,革命的紅衛兵們不但不理解,反而輕蔑地給老知青扣了一頂“戶口兵”的黃帽兒。

  37年過去,歲月如煙,鬥轉星移,時空變換。如今再來細看那“黃帽兒”,再來細品個中滋味,苦澀澀酸嘰嘰直教人難咽難納又難受。

  從戶口簿在家中如貴重物品被鎖在了櫃子的抽屜時起,上麵所登記了姓名的人,也猶如那不起眼的本本一樣,被鎖在了它規定的空間裏,由不得你願意不願意,高興不高興。從懂事時我就知道了它的珍貴、它的分量。記得小時父親說過:“哪朝哪代不是這樣,官得管民嘛!國民黨統治時期不也有保甲製嗎?”特別是它上麵登記的家庭成分一欄,更是重要,大意不得,亂寫不得,因為從讀小學開始……隻要填報什麽表之類的東西,就得照著它來。

  下鄉上山的老知青中,有豪情滿懷的,有天真幻想的,有躊躇滿誌的,也有無可奈何的、逃避現實的、賭氣的……不管什麽類型的,都明明白白地或糊裏糊塗地上了山下了鄉。殊不知,那些隻有十五六歲,甚至更小的知妹知弟們,相信了別人的鼓動,真心誠意從父母鎖著的箱箱櫃櫃裏千方百計偷出戶口來,讓別人從上麵抹掉了自己的名字。

  經過三兩年荒山野嶺的搓磨,在風裏雨裏泥裏摸爬滾打,嚐到了世態炎涼悲哀人生的苦楚,才翻然醒悟,才意識到那小本本對自己人生的重要。又適逢那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洶湧澎湃的浪潮,於是乎便有了走回頭路的人,便有了“戶口兵”之說。

  我算不了先知先覺那一類,隻屬於明明白白之列。高考前,在南岸區糧食公司守大門的父親對我說:“老八,今年你考上了大學算你運氣好,考不上是符合規律的!”1962年考入四川大學的七哥說:“我們那年是看在自己成績好、表現好的分上才被錄取的,雖然你條件比我還好,但今年有點懸!”父親掐指都能算出我的命運,自己又何嚐沒有預感呢!

  1964年高中畢業教育時,同學們熱烈討論“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為論題“工人農民與工程師教授對國家誰的貢獻大”爭論得麵紅耳赤。身為班長、學生會學習部長的我,毫不含糊地支持“工程師”論,沒想到在校畢業生大會上學校教導主任黃大永居然說此論是鼓吹“白專”,不點名地批評我。那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巨大的壓力,高考前竟失眠而服安眠藥。填報誌願時專選最差的大學和冷門專業,連“西南民族學院漢語言專業”也囊括在內,即使明白畢業後是到少數民族地區當個語文老師也在所不辭。符合規律地,我落榜了……而班上“不一定論”的領頭陳玉華同學,雖然成績差,卻留校當了專職團總支書記。

  在家如坐針氈,苦熬時日。經過百日煉獄,懷著視死如歸的氣概向父親要來戶口簿,決定到農村去找出路。父親長籲短歎道:“其他弟兄讀不成書我不心痛,唯你讀不到書我真心痛!”無奈之下父親讓我把自己的名字從戶口簿上抹掉了。

  1967年初,知青們的造反毫無結果,識時務者都各自散去,各找自個兒的出路去了。不少老知青加入到了“戶口兵”的行列中,以各種形式欲索回那本該屬於自己的、憲法賦予公民人身基本權利的象征――戶口。

  1968年8月,重慶造反派武鬥升級,著名的“八・八海戰”過後,很多重慶人躲避武鬥去了成都。由於林場已被砸爛,好多知青都回到了家中。鄰水縣風埡林場老知青餘立和我,還有華鎣林場的蔣光曦、古路林場的張益庭、柑子林場的曾敬文等不約而同地到省城成都上訪,大家是住在“省革籌”接待站時相遇的,我和餘立根本不知道他們心懷鬼胎,蔣光曦算是先知先覺者類,他給我倆透露了天機。

  “好多人都在辦戶口,你們還不曉得嗦!”他笑道,“在知青中這是公開的秘密了。”

  “辦戶口?啷個辦?”

  “你們到成都來不辦戶口又幹啥子?”

  “看看形勢嘛,反正吃飯又不要錢噻!”我們真是沒那打算,隻是巧遇了。

  在我看來,那戶口哪是恁好辦的。“你恁個不開竅,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大道不行有小道,正門不行還有歪門嘛!”於是乎他如此這般戳破了那層紙,道出了不曉得是哪位聰明人被逼而出的歪點子來。

  “那都得行嗎?”

  “當然得行啦,前麵有人辦都辦回去了,你還不信嗦!”

  戶口簿上屬於自己的那一頁,對我們來說,拿出去容易,拿回來難矣!摸到良心說,哪個老知青不想把戶口弄回城去?上學也好,工作也罷。該立於世立於業立於家時還糊不了口,連自己都養不活,哪還能言其他。說齊天杵齊地,那個東西栽在了農村,這輩子隨便啷個整,都有點惱火了。

  要歸功於那“十年浩劫”,對我來說那是一次思想解放。我不再聽信空洞的說教……開始懷疑那“脫胎換骨”之說,動搖了過去的清教徒式的虔誠。雖然從造反那天起,便背叛了先前的“背叛”,但真要讓自己置身於真槍實幹的“戶口兵”之列,真的要點勇氣,還得三思而後行。

  其時,心裏非常矛盾。顧慮有三:一則怕“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戶口沒辦到……真給戴上了“黃帽兒”,以後有機會安排工作恐怕也給攪黃了;二則怕辦到了拿回去上不起,哪來口糧吃;三則怕退回去挨整日子更難過。但那天邊升起的希望之星,真的好誘人,真的好迷人。能回城,能回家,就是掃廁所都願意!餘立對我說:“那些顧慮都是多餘的,辦得成還有一線生機,辦不成充其量也是當農民而已!”

  “憲法不是賦予我們公民有遷徙的自由麽?即使辦不到也犯不了好大一個法!”

  蔣光曦說,“現在都橫掃了一切,打倒了一切,當官的都自身難保,哪個還來管你辦不辦戶口!”

  大家心裏都有一種渴求,都有一種奢望,一個明明白白的目標,但必須通過反叛……通過鬥爭,甚至要犧牲明天才能得到,這真是用青春去賭明天。

  思想雖然通了,我仍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和一種負罪感,成了真正的“戶口兵”。

  在去上訪接待站之前,我們幾個老知青聚在一起商量策略。曾敬文首先告誡大家……“呃,我說,就是我們幾個曉得這事,就莫要再給其他人說了,耍得再好也莫說,曉得的人多了都去辦,我看都會搞不成。”蔣光曦考慮得更細致,他說:“這幾天,我們不要一同去,各去各的最好,免得讓上訪接待的工作人員懷疑。”

  他接著說:“理由也不能寫成一樣,編也要編得像點才行,不然別人一看,這兩天啷個鄰水恁多知青來開證明?一個電話打下去,煮熟的鴨子也飛了。”

  翌日上午,餘立先去四川“省革籌”上訪接待站,沒多久他便得勝而歸。他詳細地把整個過程講給我聽,“省革籌”接待站的同誌很同情知青,要返回當地要求開證明的有求必應。下午,我獨自一人去了上訪接待站,上訪的知青不多,在我前麵的隻有兩三個。我坐在長條椅上細心地聽前麵的人講話,接待的工作同誌邊聽邊作記錄。當輪到我時,先申報家門,接著便講了些社辦場的問題和知青的艱難處境,言詞懇切。最後,以上訪耽誤了“抓革命、促生產”回去怕遭打擊迫害為由,要求接待站開證明,說明情況,特別寫明不能歧視、迫害等條款。工作同誌聽我反映的問題實際且具體,和顏悅色地又開導又安慰,表示一定把問題反映上去,要求我們回當地“抓革命、促生產”。

  看到他把證明寫好遞給我時,懸在嗓子眼裏的心才落了下去。其實寫什麽一點不重要,要的是那個省上訪接待站鮮紅的大印。當我們每人懷揣一張命運的路條馬不停蹄地往回趕時,為希望即將變為現實而興高采烈、歡呼雀躍。但冷靜下來後……心中又升起一種莫名的悲哀與憂思,瞻念前程,無盡的渺茫。

  第一仗順利地取得了勝利,莫高興得太早,以後的路是坦途?是小道?還是萬丈懸崖?誰也說不清!

  1968年8月底,文化大革命進入了一個新時期。回到鄰水,縣政府早已被打翻在地……取而代之的是“縣革籌”。革命派鬥鬥停停、合合分分,為瓜分政權鬧得不可開交。“縣革籌”是由各派力量湊攏來的,成立的生產指揮部等組織,主事者都來自縣武裝部,對很多政事他們並不熟悉。

  張益庭在知青朋友陪同下,來到縣生產指揮部,找到管戶口方麵的同誌,要求開具證明到公社下戶口回城。開始他們總是推諉、搪塞。氣憤之下,知青們便與他們大吵起來。最後,他們一是看知青氣勢洶洶,再則又有“省革籌”接待站鮮紅大印的證明擺在眼前,無奈之下便為張益庭出具了到公社下戶口的證明。拿著縣裏的證明到公社,便立即辦到了日思夜夢的戶口遷移證。

  看見張益庭成功的前例,我心釋然,“縣革籌”那班人馬我與他們素不相識,不會見了尷尬難堪。沿其路徑如法炮製,我毫不費力就拿到了那夢寐以求的一紙戶口,好像獲得了遷徙自由權利似的著實高興了一陣。而那似幽靈般的悵惘與虛空總是時不時來叩心扉,讓人心神難寧。去成都的幾個老知青,先後數日都拿到了戶口遷移證,其時公元1968年9月初。

  蔣光曦、張益庭、餘立和我都順利地辦到了回城的戶口,但沒有哪一個心裏踏踏實實地高興過,一時的興奮總與僥幸結伴而行,似乎兆示著前景光明。雖然以後的那段經曆各不相同,但老知青的命運卻始終是一樣的。

  我懷揣戶口遷移證回到家,家已今非昔比,根本不敢向父母親提及戶口遷移之事……父親癱臥病榻一年有餘,氣息奄奄。為伺候病父,母親上街買菜,天雨路滑,急匆匆摔倒在石梯上,摔成了腦震蕩合並腦溢血,在醫院昏睡了七天,瞳孔都已放大,醫生告訴家屬準備後事了。或許是牽掛臥榻的老伴,還有不能自立的老八……她到了陰曹地府的門口止足不前了,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後來母親勉強能下地行走,做點輕巧的家務。十幾個兄弟姊妹的特大家庭,隻有在瑪瑙溪生產隊當農民的九弟與兩位病老長相守。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終日裏挑大糞抬連二石,累得來站著就想坐著,坐著就想睡著,睡著就不想起來,根本無法照料生病的父母,我歸家便承擔起照料父母的擔子。

  能幹好強的母親哪裏要我頂起幹活,“三分病,七分撐”是她的口頭禪,除了給父親翻身、換床單之類的重活她幹不了的讓我幹外,煮飯炒菜沒我的份。父親越來越不行了,屎尿在床,褥瘡潰爛,隻能活天天了。1968年10月家父辭世,唯其八子獨自一人在床邊坐看父親喘了最後一口氣,靜靜地閉上了那雙看透了世事的慧眼。我居然沒有一滴淚,然心痛至極,勸慰痛哭中的母親不要過分悲慟傷了還未複原的病體。

  送走父親後,摸出那戶口遷移證,也不敢給母親講,隻給九弟提及了此事。他說……“能辦回來又怎麽樣?你看這家啷個辦嘛!我在家也是當農民,你又能幹啥?”前思後想,我還是向瑪瑙溪派出所走去。然數過其門而不敢入,不知為什麽,竟在關鍵時沒了勇氣。

  新中國誕生後,雖然二姐參加了誌願軍,家有一塊“軍屬”牌牌,沒有誰找過多少麻煩。但每況愈下,特別是“文革”初,已有紅衛兵進過家門“破四舊”了,以後如何,難以預料。或許是不想再給這般衰敗的家找麻煩,或許是怕派出所識破自己拙劣的做假伎倆,碰到管段戶籍哪敢開口,看到他一臉峻相便不寒而栗,急忙躲開。在那人鬼不分的年代,我們這等家庭隻有衰落破敗之份,哪敢有團圓興旺之想,更何況心懷忐忑,惴惴不安,似做了賊一般,揣著那遷移證如懷揣著炸彈。

  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連母親的戶口也從本本上給抹掉了,要退回原籍。因為我們那本本上成分欄中的“工商業兼地主”裏沾上了“地主”的邊,連“工商業兼地主按照工商業者對待”的老政策也全然不要了。母親的戶口都給吊在了半天雲……哪裏都上不起。我就更不敢奢望了,隻好把它揣在懷裏。

  夕陽餘暉,黃桷晚渡,下河街22號河邊的家,雖然窮愁潦倒,還是名噪過一時的……解放後我家七個兄姐弟妹同時讀書,哪個在班上不是名列前茅?濟濟一堂的熱鬧,著實讓鄰居們同學們讚揚和羨慕不已。那熱鬧的人氣已隨河風飄散,那興旺之象已隨長江水向東逝去。

  這家恐怕是回不成了,但我也不輕易死心,揣著那來之不易的遷移證,提著油畫箱在重慶、成都、樂山、宜賓的南溪縣,給造反派畫大幅毛主席像“毛主席在延安”、“毛主席去安源”,三米、四米高的大幅像換來讚揚、同情和一口飯吃……

  ……

  結果,餘立的戶口上了。那是一個偶然的原因,派出所新來的女所長值班,既不熟悉政策而又自負的她看到手續齊備便辦了上戶手續。後來清理戶口時,辦事員是他母親的一個學生,見他又是獨子,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算了,沒有再回山鄉了……但等待他的是多年的臨時工和體力活,混口飯吃而已。老知青的命運不管回城還是下鄉皆如斯。

  張益庭回城後沒有上到戶口,又沒有了口糧,不久就“兵退”林場,後來在古路公社插隊落了戶。蔣光曦的戶口通過在長江橡膠廠當人事科長的哥哥找關係給上了,直到老知青插隊後,街道清理戶口時,怕牽扯到其兄,他才又把戶口拿回了鄰水縣。又不好回原華鎣公社,遷到了古路公社去落了戶。

  我直至林場知青插隊前,才把戶口拿回公社去上了,還領到一年多的糧票,賣了好幾十塊錢。後來的當權者們,也沒有給“戶口兵”定一條罪狀,不知是法不治眾還是網開一麵的大度。

  插隊落戶,留給老知青們和後來的新知青是同一條路,但老知青這條路仍然泥濘……坎坷、艱辛、苦難得多。在我們偉大的共和國裏,在我們這一群老知青身上烙上的是原罪的印痕,絕非我們可以選擇、可以逃避得了的。美好前程,也不是我們可以用無價的美好青春去賭得來的,無論是在鄉村還是在城市,這就是我們的厄運。

  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鄧公小平複出後,知青開始調工作。“先上船,後起坎”,後來者新知青走了,先來者仍無路可走。大學恢複高考了,一年不行……兩年,三年,老知青中原來的初中生中的佼佼者,通過不懈的努力,也走了。

  而六四、六五屆高中畢業生,無論多優秀,仍然無路可走,連考大學的資格因年齡較大亦被剝奪了。隻有父母可“頂替”的走了,剩下的是多數,最終名正言順地以各種病、殘之名,把戶口遷回了城。等待他們的,仍然是最差最苦最累的工作。

  看眼前的年輕人,國內國際上大學,全球各地找工作,好不風光,好不快樂。就連農民工現在也可以“打飛的”全國去打工,到城市去買房安家。遷徙自由不再是一紙空文,也不再是憲法的華麗裝飾,而真正給予了人民,這是曆史的進步。

  由是觀之,我並不為曾經是“戶口兵”而感到慚愧,感到內疚。對我來說,“戶口兵”是我今生今世不會忘卻的心痛,“戶口兵”是我們老知青心上的一道創痕……一塊傷疤。祈願泱泱大中華的曆史不要把它忘卻,也不要讓它重演。

  作者簡介

  請見《天路迷茫》後的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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