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述
一
1965年9月中旬,廣州天氣仍然十分炎熱。清晨,太陽從東麵樓房之間的狹縫跳出來,給休息了一晚的大城市再次送來逼人的熱氣。母親和我很早就起床,我要乘火車離開這個熟悉的城市上山下鄉到陌生的花縣果肥農場。
母親一向認為出遠門前最好吃一碗米飯,免得中途肚子餓,在她慈祥的目光注視下,我匆匆把一大碗米飯傾入肚內。母親四十多歲,長有南方婦女常見的瘦削麵孔,又粗又黑的頭發自然地向後梳,依稀可以見到已摻有幾根銀灰色的白發。身材不算高大,但腰杆硬朗,一雙露著青筋卻非常有力的手幫我提著新買的棕紅色的牛皮衣箱,我背上包裹棉被的背包,手提水桶雜物跟在她後麵離開了家門。
廣九火車站紅旗飄揚,長嘴的高音喇叭播放著充滿時代節拍雄壯豪邁的歌聲“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獅子鑼鼓也被搬來為我們壯行……一時間,車站內人聲歌聲鑼鼓聲汽笛聲混為一團,給這個殘舊的中國南方最繁忙的火車站增添了一絲生氣。
來自廣州四十多所中學千多名上山下鄉同學(在農場,場友之間仍以同學相稱)
……還有前來送行的老師同學家長親友把長長的站台擠得水泄不通,披著紅花彩帶的專列喘著氣俯臥在烏黑發亮的軌道上。母親和我好不容易才擠到列車門前,她拉著我的雙手,看得出她還有很多話想對我說,認字不多的母親沉默了一會後隻對我說了一句話:“進去吧,多寫信回家。”
火車上每個向著站台麵積不大的玻璃窗都擠著十幾個幼稚的麵孔,他們感到興奮……因為即將奔赴國家最需要的地方戰天鬥地;他們也感到難受,因為今日與老師親友相別,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
“嗚……”火車的汽笛長長歎息一聲,然後狠狠抖動了幾下,慢慢地開始向前爬動了。我透過車窗看見身穿普藍色大襟衫、黑色寬腿長褲的母親強忍著淚水,踮起雙腳挺高身體向我揮手。
車廂在一陣狂熱的“再見”、“保重”的呼喊後,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靜。我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呆滯的雙眼盯著我那牛皮衣箱,思緒又回到三個月前。
二
我就讀在一座在城東的寄宿中學,校園十分簡樸,二層高的教學樓掩映在墨綠色的絲栗樹叢中,石灰外牆斑駁剝落,水泥地板滿布裂痕,門窗透冷風不透光,課室內擺滿的是沒有油漆的簡陋桌椅。全班同學在“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宣傳教育下,複習功課,準備參加高考。這是中國在文化大革命前最後的一次高考。“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就是要求每個畢業生懷著一顆對領袖和黨的紅心,能考上大學就去讀大學,考不上就準備好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的學習成績不錯,各科成績都名列前茅,填報高校時,我還鬥膽報了北京的名校。在兩種準備中,我似乎對讀大學的準備多一些。
學校的課室無論如何也稱不上燈火通明,三排橫吊著的日光燈管發出慘淡的燈光……四把老式吊扇有氣無力地在天花板上搖著頭。一個悶熱的晚上,我與全班同學正在用功複習,突然班長匆匆走來通知我:“校長要找你去談談話。”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暫停自修往校長室走去。
校長辦公桌上堆滿了一疊疊厚厚的學生檔案,校長約五十出頭,穿著一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緊扣著衣服上每一個扣子,幹枯的頭發下一雙疲倦的眼睛用力打量我一下,直截了當地對我說:“你的家出身不好,按照政策沒有機會上大學了,你要作好上山下鄉的準備,到祖國需要的地方鍛煉和改造自己,你好好準備一下吧!”
我父親解放前經營一家雜貨店,勉強供養一家人,過著並不寬裕的日子。我卻因此被打入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行列中。
我呆呆地站在嚴肅的校長麵前,眼前是一片空白。室內一片沉靜,可以聽到自己的心髒在撲撲跳動的聲音。我不知該如何去回答校長,無奈之中僅從嘴裏麵擠出一句話來:“服從學校分配。”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下午放假回家,我把校長的話語告訴了母親。平時喜歡嘮叨的母親竟沒有說什麽話,隻是用她長滿了繭的手輕輕地拍了我幾下。這幾下是對我的理解,是對事情的無奈,還是從我的遭遇感受到痛苦?
父親在1962年經濟困難時期因疾病離開我們。母親艱難地用雙手撐著這個家。她希望我能考上大學,將來有美好的前途。但善良的母親這個不太大的願望在當年卻無法實現。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緊張地為我的遠行作準備工作,補改衣服,洗縫棉被。在寄宿學校讀書三年,母親親手縫製的灰布袋就是我的衣箱。上山下鄉遠離家庭需要帶的衣服雜物增加不少,總不能還沿用那個灰布袋,母親思前想後,決定買一個像樣的衣箱給我。我們到過不少百貨商店,帆布衣箱便宜但不耐用,牛皮衣箱耐用卻價錢貴。母親咬咬牙,拿出近半個月的工資買了這個棕紅色的牛皮衣箱給我……
新街火車站隻有一個簡陋的無頂棚的站台,狹小而陳舊,與花縣的美名相去甚遠……十幾台軍用卡車把我們這批年輕人浩浩蕩蕩地從車站運到部隊騰出來的營房和營地建成的農場,團營連長都是現役軍人,我們按連排班的形式分配組織起來,因為我是高中畢業,而且高大肯幹,就戴上了班長的小帽子。
三
農場坐落在蒼翠的雅髻山下,一條彎彎曲曲的流沙河蜿蜒地穿過農場流向遠方,黃色細沙鋪滿了河灘,河水清澈又冰涼。在一片片高大的桉樹林旁,蓋著一排排低矮的俄羅斯式軍營,厚實的磚牆,蘇式掛瓦,板條天花與粗糙水泥地板,空蕩蕩的房間內隻有一排鋪在地上的木板,除此以外沒有任何的家具,這就是我們的新家。
小河對岸是一個破落的小村莊,疏疏落落散布著十幾間用土坯泥磚蓋的舊房子。
一間稍微像樣的房屋大門旁邊掛著一塊硬木板,上麵書寫著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洪秀全故居”,是著名學者郭沫若的行書,中國近代史風雲人物――太平天國領袖洪秀全出生和成長在這裏,百多年過去,這一帶的村莊與老百姓經曆帝王。
民國、共和國的不同年代,歲月的痕跡依舊是如此平凡和寒傖。
剛到達的第一個月,安排我們軍訓和學習。清晨,嘹亮的軍號準時吹響,每個人揉揉蒙�的雙眼馬上就跳起來,把各自不同顏色的棉被疊成豆腐方塊,棱對棱,角對角,款式雜亂卻排列整整齊齊。簡單洗漱之後就去出操,正步走,齊步走,跑步,把一群烏合之眾操練成一支不穿軍服的軍隊。沒有步槍和刺刀,人手一根木棍;沒有草綠色的軍裝,穿著一片灰藍的“時裝”。白淨文靜的學生哥被太陽曬得黑裏透紅,柔弱的握筆纖手因操持木棍而長滿厚繭。
一個月後,我們連隊被派往縣城修建一座大橋,這是通往廣州市的主幹道,原來的木橋已不敷應用,秋冬時分,江水不深,正是修橋良機。我們這批便宜的勞動力有旺盛的幹勁,負責挖土、運土和打夯等最繁重的工作。挖橋墩基礎卻沒有任何機械,我們用鐵鍬和雙手把土方搬到岸上,百多斤重的土石塊被我們用肩膀搖搖晃晃抬到基坑旁邊,幾十米長的粗鋼筋由人龍歪歪扭扭運送到模板上。
臨近春節的一個晚上,天寒地凍,我們早早就鑽進了被窩這唯一能禦寒的地方。
突然一陣急促的集合哨聲響起,連長緊急宣布:“為了確保基礎的質量,馬上要澆注混凝土的橋墩基礎要加深,必須馬上出發施工。”外邊北風凜冽刺骨,陣陣微雨紛紛飄下,南方冬天特有的濕冷寒氣滲入人的骨頭。軍令如山,幾十名男知青立即披掛上陣,穿上雨衣拿起鐵鍬就跑向工地。被連長宣布“赦免”的女知青也不甘人後,堅持隨我們一起前往工地施工。
橋墩基坑外江水奔流,基坑內燈火通明,坑底的積水上浮著冰屑,黏土也凍成了硬塊。整個晚上毛毛雨下個不斷,汗水與雨水交織在一起,每個人頭發濕透了,衣服也濕透了,連續施工到天亮,任務才終於完成。每人喝兩碗紅糖薑湯,啃幾個幹硬的饅頭就一頭鑽進了被窩蒙頭大睡。第二天,很多身體瘦弱的知青就患上嚴重的感冒。
在那樣的歲月中,我們被人改造,我們也在改造世界。經過近一年辛勤工作,大橋終於建成通車,我們連隊又被派往其他工地。
四
有一年夏天,連隊被派往巴江沿岸圍墾,支援收割水稻。連隊的臨時宿舍設在一個建於小土丘上的荒廢很久的殘破寺廟,寺廟的牆壁灰土斑駁剝落,被香火熏黑的屋頂掛滿了蜘蛛網,神靈們久未品嚐人間供奉的新鮮香火,不但灰頭土臉,而且手折腳斷。我們就在神靈麵前安頓下來,因地方太小,夥房隻好安設在遠離寺廟的小村中。
一連十多天陽光燦爛,水稻差不多收割完畢,曬穀場上堆起了一堆堆黃燦燦的新鮮稻穀。
在廣東,連續日曬高溫之後,台風或雷暴就會降臨。果然,一天下午我們正在小休,突然狂風大作,烏雲翻滾,伴著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大地與天空被白茫茫的雨幕連接起來,稍遠一些的樹林竹叢都被雨簾所遮蓋,幾小時內雨勢一直沒有減弱。寺廟內“雨腳如麻未斷絕”,所有能盛水的器具如水桶、麵盆,甚至漱口盅都派上用場。廟外轟隆隆的雷聲嘩嘩水聲令人震撼,廟內滴滴答答的滴水聲使人寒心。暴風雨令供電也中斷了,廟內那幾盞像油燈般昏暗的小電燈投入了罷工行列,堤內幾台大型的抽水機無電抽水,洪澇水不斷上漲。“屋漏偏逢連夜雨”,送飯來寺廟的小路也被淹沒,炊事班無法把飯菜送到寺廟,大家隻好挨餓……晚上大家又饑又渴,隻好肩靠肩,背對背整晚擠坐在沒有滴水的一小塊一小塊地板上。
殘破的窗戶終於透進黎明的魚肚白光,雨停了,當我們走出廟外正要歡慶的時候……卻發現寺廟已被滔滔洪水包圍,小土丘成了灰黃混濁江水中一座小島。大家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假如洪水繼續上漲,廟內的泥菩薩就要和我們一起“過江。”
了。
大城市來的年輕人,從來沒有見識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洪澇自然災害,已經餓了一天,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男知青急得團團轉,女知青擁在一起流淚。總不能坐以待斃呀,連長綜合了大夥七嘴八舌提出的各項合理化建議,決定把幾扇門板紮紮實實地綁起來,從大批自告奮勇的勇士中選出四名遊泳高手強渡“大渡河”。四壯士帶著全體饑寒交迫人士的期望穿上球褲,用手澆灑江水拍拍胸口把舢板推入水中。“風蕭蕭兮‘巴’水寒,壯士一去兮請速回”呀!看著這艘插著紅布條的舢板越飄越遠,大家的心也繃得越來越緊。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勇士們終於登上了彼岸,把我們被洪水圍困的消息通知上級,接著再用這舢板運回飯菜解救我們這批災民。
幾天之後,混濁的江水慢慢退去,到處一片荒涼,樹梢掛滿了河草雜物,大地鋪上厚厚的淤泥。我們想改造自然,自然卻狠狠地教訓了我們。當地農民說,洪水留下的淤泥會成為下一造農作物豐富的養料。我們連隊知青踏著泥濘的小路,從“小島”撤回“大陸”。洪水曾經淹蓋了大地,但泥濘的大地畢竟還是留下了我們歲月的足跡。
五
在農場生活的艱苦歲月裏,每個人隻配有一張床,沒有桌子沒有椅子,我的牛皮衣箱忠實地陪伴我。每個駐地都是非常潮濕,牛皮衣箱小五金零件鏽跡斑斑,皮麵不是發漲就是開裂。白天它為我守護縫滿補丁的衣服與書本雜物,晚上它又成為我的書桌。伏在衣箱上我寫了不少給母親朋友同學的信函,閱讀了一批很不容易才找到的書籍。生活的磨難鑄造了個人性格的堅強,困境中的學習使人的思考更加理性。
我是上帝與孔子合資公司的烤爐裏烤出的不焦不生的泥坯人,多少具有中庸的品格。家父在我年幼時就要我背誦《三字經》、《論語》等讀本,他把我送到私塾讀了一年,可能在我的同輩中隻有為數不多的人曾經進入私塾讀過書。父親希望用中國傳統文化精髓熏陶下一代,嚴父的教育使我偏好中庸,講求與天和,與人和,與己和,內外不爭。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的農場無可避免也卷入了兩派鬥爭的旋渦中,我加入了一個中性的小組織,過了一段逍遙的日子。場內兩派知青串聯遊行批判武鬥,直至最後又相互消磨平衡相互結合,結果是兩敗俱傷。
內耗消耗盡農場僅有的一點資源,知青群體團結奮然向上的精神已被閑散消沉所代替,許多知青從閑散走向疲憊、懶惰和木然,偷渡港澳形成一股風潮,農場開始逐步走向末路。
六
終於接到招工回城的通知,我攜著那個已經破損的衣箱,沒有歡送也不需要歡送……回到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喧鬧的大城市。
“文革”後,我有機會重新實現當年的夢想,考入了大學並在大學工作。
改革之風吹向神州,大地開始複蘇。勞碌了半輩子,母親退休了。她被批準移民美國。沒有中美之間直航的飛機,需要由香港轉飛美國,太太、女兒和我把母親送到新建的廣州火車站。60歲的母親一頭剛整理過的卷發,黑發白發參半,帶花的襯衫配上灰黑色的長褲使她顯得端莊而略帶嚴肅,金色的老花眼鏡無法掩蓋眼角深深的魚尾紋。我提著剛買的紅黑相間的衣箱跟在母親後麵穿過人叢進入車站……新車站寬敞明亮,鋁合金窗透入令人舒暢的自然光,黑色的花崗岩地板光潔照人,月台上一排排的頂篷還散發著一股新鮮的油漆香味。不善言辭的母親��唆唆地叮囑一回才登上南行的列車,女兒、太太含著眼淚依依不舍地向她揮手道別……遠去的列車再次拉開了我與母親的距離。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中美之間的直航飛機把我們一家三口送到了洛杉磯。早春二月,廣州仍略帶寒意,洛杉磯已是春意融融。汽車駛至家門,母親早已守候在門前,她灰白的頭發帶有光澤,略胖的臉龐掛著笑容,一件織花的薄毛外套顯得非常合身,人看上去矮小了,但仍十分精神。她想幫助我一起移動那藍色的大旅行衣箱,它太沉重了,母親已經顯得力不從心。
年度的報稅表格填報了幾份,我們夫婦倆辛勤勞碌聚積了買房首期費用,終於如願在美國新大陸供下屬於自己的房屋。母親習慣與我妹妹同住,不願意隨我遷走……搬家當天,我忙著把衣服塞進大衣箱,母親默默站在一旁,背有些駝了,兩腿微微向外彎曲,雙手不停顫動,看著我們把皮箱雜物搬上汽車。她幫不上什麽忙……但我看到她那刻滿歲月年輪的臉上掛滿燦爛的笑容。
歲月流逝,月圓月缺,灘平水淺,風凜林空。沒有經曆過動蕩年代的人是幸運的……但他的生活可能會是乏味的;經曆過這個時代的人是不幸的,但生活確實又是豐富多彩的。我們無法把過去的一切從記憶中忘去,但不能總是回頭感歎。從前有“目的地”,走來走去總走不到;現在不知“目的地”在哪裏,隻好抬起頭繼續走,前麵的路並不平坦。
作者簡介
陳述,廣州市人。1965年9月高中畢業後到廣東花縣果肥場務農,1975年回城,先後當過工人、學生、工程師、大學教師等。1998年移民美國洛杉磯,現任洛杉磯1430廣播電台節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