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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兵團戰友阿蔡

  董大南

  2001年夏天,我出差又回到多年未去的上海。

  幾年不見,上海的市容變化巨大,幾乎不認得了。地鐵、高速公路(還分內環。

  外環)我出國時連影子都還沒有呢,現在全冒出來了。最顯著的市容變化,要算那些高樓。原先的上海展覽館(最初叫中蘇友好大廈,兩國吵翻後改了名)

  國際飯店,它們還在那兒,隻不過夾在那些大高樓中間,像個小娃娃,完全不顯眼了。

  在上海忙完公事,還有一點時間,該看看老戰友,首先想到的,就是阿蔡。

  天已擦黑了。多年沒有聯係,上海的電話號碼早已從6位數滾到了8位數。聽說阿蔡還住在原來的家,不如直接走到他家去找他,順便再走一次當年常走的馬路。

  記得當年我和阿蔡常在馬路上邊走邊聊,憧憬著將要去新疆過的那種戰天鬥地的生活。現在回想起來,什麽滋味都有……

  這是徐匯區武康路,兩邊冒出了不少新建築,然而,兩旁的法國梧桐依然是那麽熟悉。那條熟悉的小弄堂,依然縮在梧桐樹影裏。阿蔡家的小房子居然還是老模樣,隻不過顯得更加破舊,也更加寒酸了。阿蔡家門虛掩著,一推開門,就看到輪椅上坐著阿蔡。他背對著門,正在看一件小東西。

  “阿蔡,還記得我嗎?”

  阿蔡轉過身來,目光有些遲鈍。大概是為了方便輪椅移動,房間裏就擺一張桌子……椅子和凳子都堆在一張空床上。這樣的擺設對來訪的客人很不方便,還得把凳子搬下來才能坐。

  阿蔡隻猶豫了一會,眼睛裏就閃爍出火花,當年的阿蔡又回來了。

  “啊哈,×××,我當然記得,就怕你把我忘了呢。”

  好多年沒聽過別人這麽喊我,當年在農場,差不多每人都有個不那麽雅的外號。

  阿蔡這小子,嘿嘿,你也跑不掉,等一會兒瞧我叫你的外號。

  隔了這些年,我們都老了。阿蔡看起來發胖了,那不是正常的胖。據說下肢癱瘓的人,由於人體的代償功能,會使上身發胖。當然,整天用手搖輪椅,上身鍛煉的機會也多些,可能也是另一個原因。我總覺得小房間裏少了些什麽。

  “你爸爸媽媽呢?”

  “他們都過世了,是前幾年。我能給他們送終,也算盡了一份孝心。”

  “現在就你一個人?”

  “是呀。我白天有時到上海殘疾人協會幫忙,當義工。”

  “記得你還有個弟弟。”

  “他成家了,搬出去住了。”

  我還想問些什麽。比如怎麽做飯,怎麽洗衣呢?怎麽上床,怎麽解手呢?就一個截癱人怎麽生活?然而,看一下房間裏簡陋的擺設,什麽也不用問了。

  阿蔡的編製還在新疆兵團。他已經退休了,靠農場的退休工資維持生活,農場每隔三個月把退休工資寄給他。多年下來,農場的幹部換了好幾茬,寄工資的人也換過幾個。新的人已不認識他,他的故事早就像吹散的雲煙,被人遺忘了。有時農場忘了給他寄工資,他還得寫信去,反複解釋,折騰幾回,才能把工資要來。

  然而,阿蔡沒有忘掉農場,更沒有忘掉當年共患難的知青哥們兒。

  阿蔡的記憶極好,他還清楚地知道有哪幾個知青還留在農場,誰誰誰現在幹什麽……有的我已經記不起他們的名字,阿蔡就會提醒我。

  “不記得了?當年和×××打架的那個。”

  “哎呀,你怎麽把他忘了!不就是當年死追×××的那個嗎?”

  他還告訴我,一年前,回城的農場老知青們為紀念進疆35周年,特地組織了一次聚會。那次真熱鬧,連農場的寧波知青也結伴來到上海參加聚會。誰誰把老伴也帶來了,誰誰把孩子們都帶來了。還有誰誰誰來不了,他已不幸去世了。

  隨著阿蔡的敘述,記憶的閘門悄然打開了。

  1965年初,上海市公安局通知我可以報戶口,我終於結束了沒有戶口的日子。之前因為我被北大稀裏糊塗開除退回上海時,沒有任何證明。誰知道我有沒有殺人放火,有沒有現行反革命呢?市公安局要調查,當時沒同意我報戶口。

  戶口剛報上,街道裏委馬上通知我參加社會青年活動。

  當時的社會青年,就是失學青年。所謂的社會青年活動,無非是裏弄幹部車輪大戰,動員你報名去新疆。能動員的,早已報名走了。留下來的,都是身經百戰,不管你怎麽動員,“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說是社會青年,社會地位其實是很低的。連小孩子都會在街上追著他們叫:“社會青年勿要老嘎,老嘎叫儂到新疆去。哈哈哈!”

  於是社會青年趕緊低著頭走開,就像當年的孔乙己在眾人哄笑中離開鹹亨酒店。

  第一次去參加這樣的活動,我就告訴裏委幹部,不用對我動員,我早就決心去新疆了。要不是去年考上北大,去年我就走了。裏委幹部喜出望外,她們告訴我,裏弄裏還有一個不用動員就決心去新疆的,他就是阿蔡。

  一

  第一次看到阿蔡,就在這次活動。一看就知道是個精明能幹的青年。他理著短發……性格活躍,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他去年初中畢業,其實他和我同年,我因為念書早,去年高中畢業。在學校裏,阿蔡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過去還是少先隊大隊長呢。這樣一個好學生,怎麽連高中都考不上呢?

  還不是因為家庭出身。阿蔡的母親,是“地富反壞右”中排行老四的壞分子。說真的,這“黑五類”中,其他四類常常看到,就這黑老四還是第一回見識。更離奇的是,阿蔡的母親不知得罪了哪個裏委幹部,所以並非是她的工作單位,而是裏弄把她打成了壞分子。直到現在我還沒弄明白,這小小的裏弄幹部怎麽會有那麽大的權力。

  �,別想了,那個年代,弄不明白的事多著呢。

  其他的社會青年,有意識地回避我和阿蔡,擔心我和阿蔡動員他們報名到新疆去……這樣,我和阿蔡接觸的機會更多些。

  其實我和阿蔡的思想覺悟並沒有那麽高。我們當然希望多一些人決心去新疆,大家也熱鬧些。但我們還不至於去做別人的動員工作。咱連團員都不是呢。不去新疆的人中間,倒是有一些團員。我們倆有一點是共同的,在學校裏都是三好學生……班幹部,幹什麽事都積極,從來都是在讚揚聲中長大的。因此,我們都不想背社會青年這個名聲,希望早一點解脫。

  但我們決心去新疆的動機,卻不完全相同。

  當時我的書呆子氣極重,整天喜歡想些社會、人生的大道理,已經被整成那個熊樣,還好像自己是黨委書記似的。我是為了尋找真理去新疆。因為廣播中講的,報紙上寫的,和我看到的現實根本對不上號。我要弄清這到底是為什麽,我要知道真理。

  阿蔡不但是個好學生,他還是個出色的航模愛好者,當時已經是個二級運動員了……但在航模高手如林的上海,他還排不上號。可在新疆,他的水平可以進省隊了……他相信,隻要自己在新疆兵團好好表現,就可以抵消出身不好的負麵影響,可以進省隊的。

  新疆建設兵團的招生一開始,我們倆就第一批報了名。那一陣子,我們每天都興奮得像個天真的小孩子。報紙上、雜誌上,隻要是新疆的消息我們就愛看。廣播裏,隻要是新疆的新聞、故事我們就愛聽。

  晚上,我們倆喜歡在法國梧桐籠罩的馬路上漫步。我們互相激勵要經得起邊疆艱苦的考驗,我們互相提醒要作好充分的思想和體能上的準備。

  有人說,有理想的生活才是真正充實的生活,是任何金錢也買不到的。這話不假……可以說,那一陣子,我們的生活是相當充實的。但是,如果你現在問我,假如時光能倒轉幾十年,再讓我重新作一次選擇,我會不會還選擇走這一條路呢?我對自己走過的路,並不後悔。從樸實善良的父老鄉親那裏,我學到了課堂上學不到的知識。然而,如果我知道上山下鄉的真實背景,絕對不會再走這一條路。

  二

  要出發去新疆了。我們兩個裏委的支邊青年組成一個班,我和另一裏委的一位知青擔任正副班長,阿蔡就在我們班裏。

  告別大上海,大部分支邊青年心情沉重,愁眉苦臉。阿蔡是為數不多的露出爽朗笑容的人之一。我也有心事,主要是對這一個班的人多半不了解,對能不能帶好這個班心裏沒底。

  火車一開,車廂裏、月台上,哭聲震天撼地,尤其是那些女知青。雖然到新疆是自願報名,報名的動機卻形形色色,有相當一部分是在裏委幹部軟硬兼施壓力下無奈的選擇。平時為了不讓父母傷心,他們會強裝出笑容,在和親人分別的最後瞬間,內心的真情衝破一切偽裝,決堤了。

  阿蔡沒有哭,他是笑著告別親人的。在車廂裏,他還不斷地安慰鼓勵其他知青。

  雖然他從來也沒說過,我總覺得,他自願報名去新疆的心靈深處,包含希望用自己的行動,減輕母親在裏弄所受壓力的成分。為了不讓母親為此傷心,他把這種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在最後分手的時刻也沒有流露。阿蔡夠堅強的。

  在吐魯番下了火車,又坐上了大卡車。整整開了十天(途中休息一天,共11天)

  才到農場。一上大卡車,知青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開始動蕩了。黃沙……灰霧、茫茫戈壁,開幾個小時車不見人煙、房屋和樹木。顛簸的道路,發麻的雙腿,幹裂的嘴唇,身體不時彈起來腦袋撞上卡車頂篷。想到今後要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又有女知青開始哭了。有的開始後悔,鬧著要回家,死活也不肯上卡車。

  要穩定大夥兒情緒,而且要把大夥的情緒提上來,班長的工作不好做。難得的是……不是幹部的阿蔡不但自己情緒穩定,還不斷鼓勵大家,想著點子把大家逗樂。

  途中歌詠比賽開始了。卡車和卡車,班和班,裏委和裏委,挑應戰不斷。阿蔡領著大夥做拉拉隊,嗓子都喊啞了。

  戈壁沙塵中,顛簸的卡車裏,傳出一陣陣歌聲,“我們年青人,有顆火熱的心,”革命時代當尖兵。

  哪裏有困難,哪裏有我們,“赤膽忠心為人民……”大夥的情緒高漲起來。有趣的是那幫女知青,哭得最凶的是她們,笑得最歡的也是她們。那一年支邊青年中,據說我們這一批途中的情緒最高,紀律最好。可能和我們這一批中,有相當一部分像阿蔡這樣主動要求到新疆改造自己的“狗崽子”有關吧。

  三

  我們的農場屬於農一師四管處,位於昆侖山腳下的戈壁灘。這兒應當算離上海最遠的團場。當然,如果朝西繞地球的另一個方向量,這兒是離上海最近的團場。

  “文革”中想家時,我們常用這樣的玩笑自嘲。一年後(1966年)兵團以農一師四管處為基礎成立了農三師,從此我們就是農三師了。

  兵團素有“富八師,窮三師”之說,這話不假。我們這兒土地貧瘠,物資缺乏,交通不便,連喝的水都是鹽堿水。一天至少拉兩回肚子,大田勞動時不時有人扔下砍土镘往兩邊奔。男男女女也顧不得羞恥,男的往一邊奔,女的往另一邊。有的奔到沙包邊還來不及蹲下就開始解褲帶,幹什麽好事不說也知道。

  一係列艱苦的考驗,阿蔡都經受過來了。不多久,他已在各項勞動競賽中名列前茅。

  三個月後,我和阿蔡同時調到農場值班連。

  值班連是農場的武裝連隊,通常隻有出身好的才有資格進。我們兩個“狗崽子。”

  怎麽混得進來,這真是個謎。也許這回真的是重在表現,黨和組織把我們當做好同誌了?我們倆真是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皇上英明啊,老佛爺吉祥!

  那段時間,阿蔡幹活簡直像玩命。冬季軍訓結束,阿蔡的名字列在優秀射手名單中。

  1966年春天,我調出值班連。那年冬天,阿蔡也調出值班連。阿蔡回到了原來的農業連隊,我調到另一個農業連隊,我們從此分開了。

  1966年是全國人民難忘的一年,文化大革命就是那年開始的。兵團是軍管單位,1967年初才正式開展“文化大革命”。“文革”中,支邊青年的遭遇大不相同。

  有成為革命派的,有入黨做官的,也有被揪鬥的。進疆時和我搭檔的副班長,僅僅和其他幾個上海支邊青年開玩笑說不打算找對象結婚,就被打成反革命集團揪鬥。他被迫自殺,碎屍五段,埋在沙包裏。

  奇怪的是,阿蔡的消息一點也聽不到。既沒有被揪鬥,也沒見他揪鬥別人,群眾大會上也見不到他,就好像他已從地球上蒸發了。阿蔡跑哪兒去了?

  一次,我正好有事去阿蔡連隊,順便打聽了一下阿蔡的下落。原來,阿蔡被安排在戈壁灘放羊,一個人單獨住在戈壁灘,連隊每兩個星期派人給他送一次東西。

  正好這天連隊有人去給他送包穀麵,我二話沒說,跳上送麵的牛車一塊兒去看他……

  牛車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吱吱呀呀地前進,兩旁長著些駱駝刺草。戈壁灘上本來沒有路,牛車碾過幾道,也就成了路。這種大軲轆車,關內已很少看到了,西漢古墓的壁畫上,倒是可以看到。要是我們能穿上那時的袍子,簡直就是劉邦的部下了。

  在牛車上晃悠了個把小時,趕車的把式指著遠方告訴我:“快到了,就在那兒。”

  遠遠的,我望見一座孤零零的羊圈。阿蔡就在那兒。是嗎?我真難想象。

  還沒到羊圈,一條大黃狗躥了出來,惡狠狠地朝我們吼叫。

  “阿黃,阿黃,別叫。給我們送吃的來啦。”

  隨著聲音,一個人走出門外。大黃狗圍著他轉了兩圈,狂吠變成了嗚嗚的哼聲,眼睛還瞧著我們,不過眼光溫和多了。這個人就是阿蔡。他是阿蔡嗎?

  阿蔡的模樣變了好多。頭發亂蓬蓬的,好久沒理發了。身上的衣服被駱駝刺鉤破了好多地方,任那些布片掛著。腰上縛著一根麻繩。

  看見我的到來,阿蔡又驚又喜。

  “×××,什麽風把你刮來啦?”

  真是的,就記得我的外號。

  “×××,你怎麽這副模樣?”

  我也還了他一個外號,一比一,咱們扯平了。

  我們把包穀麵帶到屋內。屋內地上堆了些麥秸,鋪上被褥就當做床鋪了。牆角的一隻壇子是放包穀麵的,還有些瓶瓶罐罐,就是全部家當了。

  屋子中間吊著盞煤油燈,窗戶沒有玻璃,用裝化肥的塑料袋封住,隻能透過一點朦朦朧朧的光線。陣風吹過時,塑料袋會發出嘭嘭的響聲,房頂的草叢也會����,抖出一捧灰塵。羊糞味無孔不入,鑽進屋內每一個角落。隻有阿黃最忙碌……跑進跑出,用鼻子在地上嗅來嗅去,想發現什麽好吃的東西。

  阿蔡最迫不及待的,就是能找人說話。他問了農場情況,老戰友們的情況,還有文化大革命的情況。我盡我所知,把大小新聞告訴了他。

  阿蔡對外麵的情況了解很少,對文化大革命的想法甚至有點天真。可以看得出,他是非常渴望參加“文化大革命”的。我能夠理解,對一個什麽運動都積極參加的人來說,這麽偉大的一場運動到來,卻偏偏無法參與,心裏是多麽難受。但是……文化大革命帶來的這麽迅猛的變化,好端端的人一夜之間就可以變成反革命。

  我的腦袋也是亂哄哄的,根本不可能三言兩語對他講清楚。何況,有些心底的想法,我也不敢對他講。一旦透露出來,就可能有滅頂之災呀。

  一個青年,終年累月,孤單單地住在戈壁灘上。陪伴他的,隻有一隻忠實的牧羊犬。這種孤獨寂寞,沒有堅強的意誌是無法堅持下去的。

  我行嗎?我不敢回答。忽然想起了蘇武牧羊的故事。

  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阿蔡依依不舍地送我們到門外。阿黃跟了出來,非常友好,它已經相信我們是朋友了。

  牛車走遠了。暮色中,阿蔡還站在門口,阿黃還在搖著尾巴。

  四

  1967年秋天,全國各地派係對立,武鬥升級。又是文攻武衛,又推出什麽支左,生怕天下亂得不夠。

  我們封閉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對外麵的情況基本是漠然無知的。

  一天下午,戈壁灘上突然開來了幾輛大卡車,其中一輛開進了我們連隊。

  全連立即收工,緊急集合。連長拿著一份名單,說是有緊急任務,報到名字的上卡車,去喀什參加文化大革命。聽到可以去喀什參加文化大革命,我心裏癢癢的……巴不得自己能混上卡車。一則可以親自體驗大地方的“文化大革命”,二則在戈壁灘上待了兩年,也實在悶壞了,真想出去開開眼界。當我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時,真是喜出望外,又一次受寵若驚了。

  卡車一共四輛,在團部集合後馬上出發了。開始那兩個小時,我還籠罩在興奮之中。好久沒出農場了,看到什麽都新鮮。慢慢地,腦子裏有問號了。怎麽這次緊急任務都交給農業連隊的人了?其中還有不少“狗崽子”。怎麽連去什麽單位,去幹什麽都不告訴我們?喀什怎麽缺人了,非要把我們這幫什麽也不知道的人請去?

  天擦黑時分,車子開進緊貼喀什的疏勒縣一處高地。大家跳下車洗把臉,這時,我看見了阿蔡。阿蔡興奮激動的心情,遠遠超過了我。可以想象,常年累月孤零零地生活在戈壁灘羊圈裏,突然被點名到喀什參加“文化大革命”,這是黨和組織的信任啊!就像從原始社會一下子蹦到了共產主義,天壤之別,能不興奮嗎?

  我有點納悶,這麽久了,阿蔡一直是被遺忘的角落,怎麽這次想起他了?

  這次行動的背景,過了好久才慢慢弄清。當時我們是完全不知情的。

  簡單地說吧。新疆的群眾組織分裂為打倒王恩茂(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的紅二司和擁護王恩茂、打倒武光(自治區黨委書記處書記)的一、三司兩大派。喀什紅二司占上風,武鬥中把一、三司趕出了喀什。一、三司向兵團求援。兵團各級領導是王恩茂的老部下,當然要為老首長出把力。然而中央有明文規定,兵團不得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師裏的頭頭還是決心介入,隻要能找到個借口向上級交代。

  一、三司占據的疏勒縣和喀什隻隔一條大河,河上的一座大橋是連接疏勒和喀什的唯一陸上通路。紅二司在河邊修築工事,在橋中央修築了碉堡,架起機槍,封鎖交通,嚴守喀什。兵團武裝部隊在河這邊早已修好工事,架起槍炮,隻等一聲令下,強攻喀什。萬事俱備,隻缺一個借口。

  如果有一批赤手空拳的兵團人員經過這座大橋,碉堡內的機槍必然開火,這批兵團人員必然壯烈犧牲。於是,紅二司打死了手無寸鐵的兵團人員,這不是一個絕妙的借口嗎?讓誰來充當這批烈士呢?領導想起了我們這些被遺忘的角落。

  洗完臉開始吃晚飯,一大盆紅燒肉端上來了。哇,我們好久好久沒吃過肉,見了紅燒肉,我的眼光發直,眼珠都不會轉了。不一會兒,我們這批“蝗蟲”就把它幹得盆底朝天。那一頓飯的滋味真是終生難忘。空氣中彌漫著紅燒肉的香味,偶爾有流彈從頭頂上嗖嗖地飛過,河對岸喀什城內燈光閃閃。還有比這更浪漫的嗎……

  吃完飯,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塊毛主席語錄牌。我們的任務是,高舉毛主席語錄牌……進喀什城宣傳毛澤東思想。

  任務布置完畢。上車,出發!

  卡車向著大橋急速開去。後來回想起來,師裏這些頭頭也真是煞費苦心。赴刑場前讓死囚美美地吃一頓,是中國人道主義的優良傳統,《水滸》中就有不少這樣的描述。何況,我們還不是死囚犯,是選拔出來當革命烈士的呢。一頓紅燒肉,體現了領導同誌對我們的親切關懷。

  每人一塊語錄牌,這個設計更是頗具匠心。試想一下,這些烈士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卡車上,手裏還緊緊抓著毛主席語錄牌,這是多麽壯烈而感人的畫麵啊!

  南疆軍分區得到了兵團準備對喀什發動進攻的消息,派了一位參謀趕來阻止這項行動。在卡車上,我清晰地看到,一輛軍用吉普沿著河邊的便道急速地往前開,幾乎和我們卡車平行地前進。就在卡車要轉上橋時,吉普把我們攔住了。

  參謀傳達了軍分區命令:立即撤回去!

  卡車按原路返回,原定的進攻計劃流產了。埋伏在河邊指揮軍事行動的師參謀長氣得大罵:

  “叛徒!戴帽徽領章的叛徒!”

  臨時決定,我們中間留下兩個班的人在喀什待命,其他的人連夜返回農場。

  我要返回農場,阿蔡留在喀什。分手前,我匆匆地向阿蔡告別。這一係列事情發展太快,我腦袋裏嗡嗡的,還理不出個頭緒。但是,離開農場時興高采烈的心情早就一掃而光。阿蔡的興奮期好像還沒有過,他還為能留在喀什參加文化大革命感到高興。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健康的阿蔡。

  我們回到農場沒幾天,從喀什傳來一個消息。農場留在喀什的兩個班中,有一個人受了槍傷,傷勢嚴重。

  這個人正是阿蔡!

  那天阿蔡奉命在哨位上站崗,剛交完崗走在回駐地的路上,一顆子彈射過來,阿蔡一聲沒吭就栽倒了。這不是流彈,是河對岸狙擊手射來的子彈。

  子彈從阿蔡的左腰射進,從右腰穿出,阿蔡當時就昏迷了。

  五

  阿蔡回到農場,已經是一年以後了。

  阿蔡中彈後,立即送到南疆軍分區醫院。醫生們立即進行搶救,命總算保住了,但是,脊椎已被打壞,從腰部以下徹底癱瘓了。

  然而,這個手術隻是控製了傷勢,要真正恢複體力,還必須休養一段時間後,再進行康複治療。這兒隻有喀什市人民醫院有條件做這種康複治療,可是,通往喀什的道路已被紅二司封鎖,怎麽把阿蔡送進人民醫院呢?

  據說有一位神通廣大的人物,他可以和喀什市內紅二司頭頭掛上鉤。通過這位大仙的安排和協助,紅二司的前線人馬讓運送阿蔡的幾個人過封鎖線,阿蔡終於住進了人民醫院。

  在醫護人員的照料下,康複治療是成功的。但是,阿蔡的脊椎被那顆要命的子彈徹底打壞,從腰部以下的癱瘓卻是無藥可救了。

  回到農場的阿蔡,如果腦袋靈活,說一些領導愛聽的話,也許會受到熱烈歡迎,說不定他的癱瘓還會變成什麽英雄事跡,成為大家學習的榜樣呢。

  據說,領導開始也確有這樣的打算。隻要阿蔡能夠領會領導的意圖,控訴喀什城內那些暴徒的打砸搶行徑,鼓動一下農場職工的革命熱情,就可以撈個先進模範當當。

  可是,不識時務的阿蔡,卻偏偏說出了領導最不愛聽的話。阿蔡說,紅二司的人不是暴徒,不是壞人,紅二司和一、三司一樣,都是革命群眾組織。阿蔡還說,雖然他的脊椎是紅二司的人打壞的,但他不怨恨紅二司的群眾。

  唉,阿蔡呀,你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阿蔡悄悄地回到了農場,幾乎無人知曉。因為阿蔡的生活已無法自理,他被安排在衛生隊一間病房裏,養著。每天衛生隊開飯有他一份,餓不死而已。他就像一塊用過的抹布,被扔在牆角裏,幾乎被人遺忘了。

  然而現在的阿蔡不再是剛從戈壁灘羊圈出來,說什麽都信的阿蔡,他開始思考。

  在喀什待了大半年,對“文革”的體驗,他遠遠超過了我們。一年多前,在戈壁灘羊圈裏,他傻呆呆地聽我吹“文革”的消息。現在輪到我張著嘴,傻呆呆地聽他講城裏“文革”的故事。

  1969年初,我們同一裏委出來的一位女知青在衛生隊病故。

  這位女知青剛住進衛生隊時,我還去看過她,順便看望了阿蔡。她看上去精神很好。那一天下午,我們三個還在阿蔡的病房裏說說笑笑。我們回憶起進疆前夕一起向往新疆的心情,還回想起裏弄生活中有趣的點點滴滴。分手時,她還關照阿蔡要注意勤換衣服。

  誰能想到,這一分手竟成永別呢?

  她在上海就患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高中畢業時因為這關節炎不能參加高考。

  像她這樣的身體是不應該到新疆來的,可是她堅決要求,反複要求,最後街道批準了她的請求。

  真不知道,關節炎竟會這麽致命。

  到團部參加這位戰友的追悼會時,我再一次探望了阿蔡。

  阿蔡的神情十分沮喪,他喃喃地說:

  “真想不到,幾天前她還在這兒和我聊天呢。”

  阿蔡更為無法參加她的追悼會而沮喪,他讓我代他向這位老戰友告別。

  “會的,我一定會的。”

  我們裏委那一年共有七位知青到新疆兵團。還不到四年,現在死的死,傷的傷,瘋的瘋,鬥的鬥,隻剩下兩位能參加她的追悼會。代表戰友們向她告別,抬著她的棺木去墓地安葬,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追悼會會場的前方,掛著老戰友的遺像,遺像四周披著黑紗。像中的她還是在裏弄時的模樣,帶著微笑,嘴巴微張著,好像要給我們說些什麽。

  說些什麽呢?好像聽見了,就是她在裏弄時常說的,走革命先輩走過的路。

  先輩走的是什麽路?我腦袋轟轟響,理想和現實在撞擊,一個個書本上、生活中的人物走了過來。

  林道靜走出了舒適的小家,加入了街頭的遊行隊伍,“抗日!救國!”

  祥林嫂走出廟門,滿臉紅光,“我捐了門檻了!我捐了門檻了!”

  森林裏,渾身泥漿的保爾和共青團員們,要趕在入冬前修築一條鐵路。

  孔乙己用手指蘸著茶水,在地上示範,“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

  敲鑼打鼓的人們在歡送,哭得驚天動地的親人們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告別。

  躺在棺木裏的老戰友,戈壁灘上放羊的阿蔡,吊死在禁閉室的副班長……

  我們走的是什麽路?誰能告訴我?

  戈壁灘上一塊高地,孤零零地露出幾十個墳堆。

  我們的老戰友,長眠在這兒,這一片她立誌貢獻青春的土地。

  這兒沒有鮮花,沒有鬆柏,也沒有青草。但是,這兒可以望到無邊的農田,可以聽到嗚嗚的風聲,風沙小的清晨,還可以看到浮在天邊的昆侖山。寫到此處,心裏響起一首後來的電影歌曲,那是一支男聲小合唱。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岡,“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幾十年後,人們又探討起上山下鄉這場運動的曆史定位。曾經卷入這場運動的老知青們,又開始反思自己的經曆。由於每個人的境遇不同,結局不同,看問題的視角不同,反思的結果不可能相同。出現了爭議。

  對這些長眠在大地懷抱中的老知青們,我想,就不必拷問他們是有悔還是無悔。

  還是讓他們靜靜地躺在那兒,懷著他們的青春夢想吧,不管他們的夢想今天看來是不是幼稚可笑。

  六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

  這十幾年,我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文革”結束了,“四人幫”倒台了,高考恢複了,上山下鄉不提了,絕大多數在農場農村的知青通過各種政策返回了家鄉。我的冤案也平反了,重返北大學習……

  阿蔡怎麽樣了?

  阿蔡到上海後,腿上的肌肉早已萎縮,兩條細細的腿,軟軟的。農場是按長病假待遇給他發工資(70%工資)這點阿蔡無法接受。他並不是生病而癱瘓的,有這樣的病嗎?他要求按工傷待遇(100%工資)這農工一級可憐巴巴的工資,就是拿100%也沒有多少。阿蔡要的是這個名目。阿蔡的道理是,他是執行上級布置的任務時受的傷。至於這個任務是不是正當,那是策劃者的事,不能由不知情的群眾承擔。但是,工傷是要經過有關領導簽字批準才算。哪個領導敢簽字呢?形勢已經變了,我們那次去喀什的行動,已經變成了一隻燙手山芋。現在各級領導躲都還來不及,誰還敢去接呢?

  一場足球大賽開始了。

  新領導把球踢給了老領導。老領導把球踢給了新領導。

  阿蔡的問題在團裏,師裏沒法解決,他決定到兵團上訴。

  第一次到兵團還是在冬天。一個從腰部截癱的人從上海趕到烏魯木齊,即使有他弟弟同行,也不是件容易事。特別在冰天雪地裏,把他從車站背到兵團大院,他的弟弟累得滿頭大汗。

  兵團機關工作人員很多,卻難以找到一個管阿蔡這件事的。這個部推那個部,這個處推那個處。阿蔡累了,不願像皮球那樣被踢來踢去。哪個處也不去了,就待在接待處辦公室,你們看著辦吧!

  兵團也有困難呀,總不能光聽你一麵之詞,也得給我們時間調查一下吧。何況,武鬥中受傷怎麽處理,什麽待遇,上級也沒有文件規定,我們也得研究請示呀。

  你的情況我們一定會向領導匯報的。你先回去,大冷天的,待在這兒還不把身體凍壞了。等我們弄清情況,就會通知你。

  說得也蠻有道理的,那就先回去等吧,反正兵團領導已經知道阿蔡的情況了。

  等了一年,又是一年,這件事像石沉大海,毫無音訊。

  再一次去兵團,再一次回來等待,再一次石沉大海。

  多次去兵團上訪,多年的交涉,阿蔡終於踢進了一球,他的要求達到了。到底是個什麽政策,到底根據什麽名目,阿蔡沒具體講,我更無從知道。

  阿蔡十多年的生活經曆,相當一部分竟然消耗在這麽一樁小事上,我不禁感歎噓唏。值嗎?12年的時間,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可以從一年級上到高中畢業,能學到多少東西呀。人生能有幾個12年呢?

  然而,對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自腰部截癱的人,他的後半輩子也許就靠這一點工資生活。他如果不爭取到這一點權益,還能指望什麽呢?

  我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

  一個當年的三好學生,一個二級運動員,一個充滿朝氣的青年,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

  七

  一晃,又是十幾年過去了。

  回到了2001年,回到了武康路阿蔡的小窩,兩個飽經風霜的老知青還在長談。

  這十幾年,阿蔡又是怎樣走過的呢?

  在改革開放的年代,阿蔡又找到了自己的新“組織”――上海市殘疾人協會。在這裏,阿蔡結識了許多生理缺陷類似、生活困難類似的夥伴。殘疾人協會一有活動,阿蔡總是當義工,發通知,布置會場,加入拉拉隊。在這裏,阿蔡的生命又迸發出火花。

  在多次上訪申訴的過程中,阿蔡悟出了一個道理:要懂得用法律來爭取和保護自己的權益。隨著“文革”結束,改革開放深入,中國開始了向法製社會的轉型。

  有了法,老百姓的權益就有了基本保障,各級領導就不容易胡作非為,有關人員執行政策就不好陽奉陰違。

  然而,有了法而不懂法,這一切還是白搭。生活中,不少善良的老百姓被違法亂紀的權貴欺淩,被愚弄、被迫害,卻不知道如何申訴,不知道如何討回公道。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阿蔡萌生了一個想法:自學法律,將來當一名律師,幫弱勢群體講話,為老百姓討個公道。

  上海圖書館,成了阿蔡常去的地方。在那裏,阿蔡借閱有關的法律書籍,教材,以及專業雜誌,記筆記,做練習。

  清晨,阿蔡的輪椅夾雜在擁擠的上班族自行車隊中,在馬路上緩緩地行進。用雙手的力量,撥動載著全身重量的輪椅的大輪子,朝著上海圖書館行進。從武康路到上海圖書館的距離不近,然而,有了目標,撥一圈就近一點。隻要堅持,目標就可能達到。生活的道路,不也是這樣麽?

  數年如一日,堅持下來不容易。阿蔡做到了。大部頭的法律教材,啃下來了。深奧難懂的法學詞匯,記下來了。國家規定,學法律的專業人士,必須通過一個什麽考試,才有申請當律師的資格。阿蔡以自學成才、同等學力的名義報名參加考試,居然通過了。

  離當律師的美夢隻差一步之遙了。然而,這一步卻像一道深壑,阿蔡無法逾越。

  弄不清是目前國家政策上有什麽限製,還是阿蔡的身體條件有什麽限製,反正阿蔡目前不符合當律師的條件,哪怕有了那一張證書也不行。

  阿蔡沒有氣餒,他繼續學習充實自己,他繼續等待。時代在前進,改革開放在深化,國家的政策也可能進一步放寬。今天辦不到的,明天有可能辦到。

  阿蔡有了自己的生活。

  然而,晚上呢?

  夜幕降臨,夜上海燈紅酒綠,下了班的人們開始了形形色色的夜生活。阿蔡卻龜縮在這靜靜的小窩裏,沒地方可去,沒有人交往,看看書而已。不孤獨嗎?

  “阿蔡,你不想找一個伴侶?在你的生活中,有沒有遇上合適的人?”

  “×××,好小子,你又拿我尋開心呀!”

  天地良心,我真是替阿蔡擔憂,沒有一點尋開心的念頭。然而,對照現實,我問的這句話真的和挖苦差不多。

  “我已經習慣了。”

  阿蔡又補充了一句。

  “在生活中慢慢接觸了解,一切都隨緣吧!”

  我也補充了一句。

  阿蔡沒有頹廢,沒有消沉,我為他高興。

  上海變了,新興的高層建築林立,嶄新的市容連我這個老上海也不認識了。上海的人也變了。束縛人們思想的緊箍咒一旦解除,那種裝腔作勢,三句話離不開“最高指示”的高調不見了。

  社會變得多元化,人們也顯得更個性化了。當年把胸脯捶得嘭嘭響的“左左先生”,現在手持大哥大,出入歌舞廳,十分投入地唱著“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相反地,當年被貼上資產階級思想標簽,吃足苦頭的落後分子,現在卻關心起國家大事,甚至為物欲橫流的社會風氣擔憂了。

  嶄新的上海,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到華麗的時尚、成功的人士、搶眼的新聞上。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被人瞧不起,被人遺忘的社會底層,還有著像阿蔡這樣一批人……他們守著自己的信念,他們有著自己的追求,他們過著自己的生活。

  時間不早了,我向阿蔡告別。

  我告訴他,今後回國時,我還會來看他的。

  夜深了,我又沿著當年經常漫步的路,走著。

  明天一早,太陽又會從東方升起,阿蔡又會加入浩浩蕩蕩上班的人流,喧鬧的馬路上,又會出現一輛輪椅,慢慢地向上海圖書館行進。

  作者簡介

  請見《通往新疆之路》後的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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