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公
一、不願訴說的身世
我們鄰水縣風埡公社林場在達縣地區的社辦場中,恐怕要算規模最小的林場之一了。我們林場隻有七個男知青、四個女知青。四個“知妹”下鄉時都正值豆蔻年華,每人都有一個美好的名字:韋素珍、向玲、洪忠萍、祝玉輝。她們的文化層次從初小、高小、初中直到高中。其中,韋素珍、向玲下鄉時剛滿15歲,洪忠萍才16歲,這三個小知妹年紀雖小,卻都有著辛酸的童年。
個子瘦小的韋素珍出身於一個工人家庭。父母親沒有什麽文化,因為家庭經濟困難,上了高小就輟學在家,沒有出路便報名下了鄉。那時,她在我的眼裏,還是一個未曾發育的小女孩兒,身體十分單薄,衣著十分簡陋。
向玲比韋素珍高出一個帽帽,一雙大黑眼睛忽閃忽閃,笑起來娃娃臉上掛著一對好看的小酒窩。幾個“知妹”當中就數她的問題多,空閑時經常拿著一本書找我問這問那。她母親是個家庭婦女,父親死得早,繼父是重慶惠工機床廠的工人。
她家裏住宿條件差,一家人(父母、她和弟妹)擠在狹小的兩間小屋裏,生活極其困難。看著漸漸長大的女兒,繼父居然起了歹心,母親不得不小心地保護著自己的女兒,生怕她受到一點傷害。為此,向玲小學剛畢業便毅然決然地去了農村……發誓一輩子再也不跨進這家門。
“知妹”洪忠萍父親是地主,新中國成立時被鎮壓,母親把才學會走路的女兒從農村拖帶到了城市。為了生存,母親嫁給了重慶市第十七中學(原東方中學和輔仁中學合並的學校)老師洪傳權。不幸母親病逝,好在繼父一直很喜歡她。後來繼父認識了一個小學教師,成家後她們三個人的小家過著甜蜜的生活。洪老師是學美術的,當時是重慶市美術家協會會員。1957年,西南師範學院美術係收二十多名學生,一千多名考生中,十七中就考上了七個,我哥班考上四個,我家就考上三個(兩個哥和五嫂)真是師高弟子強。然而災難不期而至:1958年那年,洪老師被打成曆史反革命,抓去勞動改造了(直到“四人幫”倒台後才得以昭雪回到十七中學頤養天年)可憐的小忠萍又一次失去父愛。後媽與繼父離了婚,搬出十七中學的教師宿舍,住回了她小學的宿舍。幾年後,後媽又同一個比自己小十歲的學生結了婚。忠萍眼看就要中學畢業了,那個新家狹窄的空間哪裏還能容下她安身?新的家庭關係、比自己年長不了幾歲的男性長輩使這個正處於青春期的少女產生反感和恐懼。於是她常常在同學家裏借住,巴望著中學畢業後考上高中,可以去住校繼續她的學業。可是,幸運之星沒來叩響她人生的大門,嚴酷的階級路線讓她落榜了。她需要盡快有一個安身之處,然而重慶這麽大的城市,卻沒有她安身的地方。到農村去――那裏是廣闊天地:“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有吃的,有住的――動員她上山下鄉的人如是說,她便真下了鄉。
二、這就是我們的家嗎?
我們乘坐著解放牌大卡車從重慶被裝運到鄰水,從九龍區到風埡公社天天受到夾道歡迎,天天受到宴請,不諳世事的知哥知妹們幾天來一直處在亢奮情緒中。場長來公社迎接我們,有貧下中農送我們進山,我們打著甩手上了路。走進了荒涼的深山溝,轉過兩道大彎彎,爬過一匹光梁梁,走過兩根窄田坎,沿山澗小溪邊山道而上,跨過一壁亂石崖,眼前突兀見一土屋。屋後是怪石嶙峋灌木叢生的大山,屋前涓涓小溪水潺潺,溪上橫躺著用鬆樹棒棒捆成的隻能一人經過的小橋。
來公社接我們的場長笑道:“林場到了。”我們眾知青的心,從離開公社那一刻起,跟著自己的腳步,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緊縮,一步比一步寒冷。大家屏住了呼吸,沒有誰說一句話,此時此刻,眼前的景象讓我們目瞪口呆。
兩間土屋加旁邊一抹水的矮房就是要我們在這兒紮根一輩子的林場嗎?房邊小壩子上東歪西倒立著幾個農村青年,麵無表情兩眼直勾勾地瞪著我們看。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叫楊長路的胖羅漢,壇子似的肥肚頂開了邋遢破衫。另一個是生著一雙金魚眼,穿著一條短到“連二杆”的刷把褲叫葉四的人。幾個小知妹不停地問:
“這就是我們林場啊?”“這啷個住得下恁多人?”這和想象中的林場完全是兩碼事,找不到一棵參天大樹,看不到一片像樣的鬆樹林。我和她們一樣,那一刻真是從頭頂一直涼到了腳板心。
大家放下被蓋卷和各自攜帶的東西,就趕忙“參觀”我們共同的家了。
左邊一間七柱房是男生寢室,門坎幾乎平膝蓋那麽高,沒開窗,無天花板。因為牆上隻安了幾根樓�,沒有樓板,僅有幾片玻璃瓦透下幾束日光照亮全屋。進門兩邊對排三架小木床,最裏邊安放一架,正好安頓我們七個知哥。
中間同樣大小的屋用木板隔為兩小間,前寬後窄,前後各開一扇門;後間上麵鋪了木板做樓,邊牆矮得隻有大半人高,從前屋有木梯上下。
右邊一抹水的側屋就是廚房了,裏麵做了一個石麵的泥灶,上麵安放著一口海鍋……鍋邊生有鏽,底部那一塊黑裏泛著光。這是用來給我們煮飯和煮豬食用的。
最惱火的是沒有看到一個可以遮風蔽雨的廁所。我們問場長,他說接著就和豬圈一起修。那現在怎麽辦?我們男生還好,急了還可以找個僻靜角落方便,知妹們呢?場長說:好辦好辦,臨時挖個氹氹、搭個棚棚不就解決了麽?克服克服嘛。
真讓我們這些城裏人哭笑不得!幾個小知妹哇哇地叫起來:“早曉得是恁個樣子該不來了!”
女生寢室被安排在後麵那間小地屋。小知妹們的問題最多,向玲嘟著嘴說:“這屋天上牆上到處都是洞洞眼眼的,地下又潮濕得流水,咋個睡嘛?”幾個知妹都不願打開鋪蓋卷。還是大姐姐祝玉輝安慰她們說:“算了算了,來都來了,將將就就嘛,反正我們都帶有蚊帳,那些縫縫叫場長派人糊一下就好了嘛!”四架小木床首尾相連安放到四牆邊,祝玉輝隻好睡靠隔牆那架床,向玲早準備好“搶。”
到了進門邊那架床,就這樣她們便安頓了下來。
知青們從城市真正來到荒山野嶺,來到這兩邊是高山的“夾皮溝”,實實在在地擺在大家眼前的那幅生來還未見過的原始蒙昧景象,猶如當頭一棒,讓我們如墜五裏雲霧一樣,不禁為前程擔憂起來。隻有我的幾個小知妹,一陣想家哭鬧之後……不久就笑逐顏開,讓那“夾皮溝”裏也濺出了清脆的歡聲笑語。
三、偷窺風波
光陰慢慢地在山溝裏消磨,無可奈何之中,知青們煩躁的心逐漸平靜下來。場管會建立了,團支部也建立起來協助場長做知青的思想工作。公社安排我當副場長……祝玉輝擔任團支部書記。
到林場沒幾個月,場裏發生了一件事情讓知青們都很氣憤。
一天,我正在小溪邊洗衣服,小知妹向玲從小曬壩朝我走過來,氣衝衝的樣子,“呃,給你說個事。”她嘟著嘴說。“又有啥事嘛!”她聽出我有點不耐煩的口氣,“好,不找你說,我們是小學生!”她賭氣轉身就想走,我連忙站起來,甩著滴水的手:“喲,脾氣還不小,過來過來!”
我平時都把她當做小妹妹看待,又沒有多少龍門陣可擺,今天的樣子恐怕是有點正事。
“你是副場長,領導噻,不跟你說又跟哪個說嘛!”
“廢話少說,啥事?”
“我們那個寢室,”她回頭看了看,“一點都不方便,煩死了!”
“呃,有啥事直說嘛!繞彎子做啥子。”我有點不耐煩。
“著啥子急,衣服我給你洗都要得。聽我說嘛,我們那個樓板,恁寬的縫縫,樓上的老場員啥子都看得到,換件衣服都要躲到帳子裏。”她低眉回首,似乎難以啟齒。
此時,我才掂量到事情的分量。一陣沉默,我把視線移開,抬望眼,屋後小鬆林上的山岩,竟變成了怪石嵯峨,心情不可名狀。
“你給祝玉輝講過沒有?”我沉思著低聲問道。
“她都住在裏麵,啷個不曉得!跟她講也沒得用。”她抬起頭來,望著我,麵露慍色:“昨天中午放了活路,我進屋正換衣服,剛把外衫脫了,無意間抬頭一望……把我嚇慘了!”口齒伶俐的她,話語急切憤然。
“那個樓板縫縫裏頭露出兩個黑眼睛,鼓起把我瞪著,發出兩道凶光!我差點叫起來了,趕忙鑽進了帳子裏頭,心怦怦直跳。”
我心沉重起來,為先前冷漠的態度而歉疚,為同命的知妹們徒生悲憫。麵臨險惡的環境,男子漢可以膽壯無畏;對女孩子來說,尤其是太稚嫩的她們身處危懼之中而無法自衛,突如其來的恐懼對敏感的向玲來說,無法承受,她來找我,顯然是在尋求幫助。從她那求助的淒切的眼神裏,我看到了自己應該承擔的道義。“看清楚沒有,像哪個?”“肯定是葉四!那雙鼓眼睛燒成灰我都認得到!流氓!”她憤憤然,“還有那個楊長路,他兩個經常故意大聲講些下流話讓我們聽,氣死人了!”
“這事你不要到處講了,又沒有證據,他死不認賬,把他也沒法。”我再三叮囑她說,我會找祝玉輝,找場長商量,向公社反映,要她們自己多加小心。
我找祝玉輝談及此事。
“對頭,背時的葉四和楊長路說些話牛都踩不爛,是氣人。場長還不是聽到的,有啥辦法嘛!”她不急不躁,不瘟不火,甚至不會發脾氣。但她能分清是非,天性善良。眼睛近視的她的確沒看見,甚至連想也沒想過她們頭上那些粗俗原始的野性的欲火。
“啷個不把牆用報紙糊一下嘛!”我用責怪的口吻說。“糊了的,還是昌廣憲(會計、本地場員)專門糊的,時間長了就飛起來了,手一頂就掉下來了。那兩個家夥硬是怪,他要偷看有啥法,看得到,摸不到,他又犯得到好大一個法嘛。”
“向玲也愛吵,楊長路說下流話,你莫搭白就算了。”她平靜而漠然地說。
我對場長講起此事,他無可奈何:“農村人是恁個愛講怪話,不理他就算了。”
我把此事和男知青們說了,大家憤憤然:“龜兒子葉四是個爛雜菜,找時間修理他!”
陳昌吾說:“葉四那家夥壞,我親眼看見他在屋背後山坡上脫了褲兒耍他那個雞巴,還經常在女生麵前說騷話,是該修理修理才行!”
楊、葉二人,本是農村的孤兒,是世上最可憐的孩子。他們房無一間,衣無二件……沒有父母的照顧和疼愛,沒有家庭的管束和教育,從小放任自流養成一身惡習……安置到林場來與知青為伍,真是苦了我們的知妹啊!
一天,我看見葉四,給他一點警告:“葉四,過來!”他當著我們男生麵裝人樣……“啥子嘛。”“你少在女生麵前說怪話!你是不是在樓上偷看女生換衣服?”
“沒有,沒有,哪裏是偷看嘛,恁大的縫縫哪個都看得到。”他嬉皮笑臉不以為然地說。“你少打壞主意,謹防我們男生捶你!”“不敢,不敢,曉得你們知青受法律保護。”他竟裝起乖來。這樣一個癟三,實在無法跟他講道理。
我們還向公社管林場的陳書記反映了此事。有次陳書記來林場,知哥知妹們眾口一詞地給書記再次反映了女生寢室的事情。他認為是個問題,說等把女生寢室分開就好了。但他又說,眼前場裏沒有錢再修一間屋,隻有過段時間再說。
於是,我們照舊在默然中打發沉悶的日子,而葉四和楊成路他們或偷雞摸狗,或明目張膽地繼續宣泄他們的欲火。
一天,我從老場員門前過,聽到向玲在罵人:“看,看啥子,回去看你屋媽!咒死你個龜孫子!看看看,看瞎你那雙狗眼睛!”
一陣山風,把沙子吹進了我眼裏,揉出了淚水。我真為知妹們擔心,在這樣原始愚昧落後的環境中,文明遭踐踏,斯文被蹂躪,人哪還有尊嚴可言?
第二年的夏天,場長帶領我們去偷砍了相鄰九峰公社國有林的鬆樹,在男生寢室旁修了一間五柱的土牆房,知妹們高高興興地搬了進去,這才結束了那段提心吊膽的日子。
四、命運全靠自己掌握
1967年,“文革”期間,知青們造反滿天飛,沒找到出路的我們隻好灰溜溜地回了林場。待在林場無事可幹,無聊至極,我和餘立兩人便回城了。
小知妹韋素珍和向玲的故事是我的知哥們告訴我的。他們兩個小知妹,從下鄉後……便從來沒再跨進過家門,即使在林場被砸爛之後,也沒有回去過一次,可見她們處境的危艱。
老場員中那兩個怪家夥――鼓眼葉四和大肚羅漢楊長路成天就打兩個小知妹的主意,找不到地方出氣的知青看出他們居心叵測,便故意尋釁把楊長路狠揍了一頓……
葉四蜷了腳,不敢對知妹伸腳動手。那個挺著羅漢肚的楊長路生性驕橫,狂呼亂叫:“老子是貧下中農,還怕你們這些狗崽子不成!”“老子今天就不信邪,我就是要和韋素珍結婚,關你幾爺子事!”在那個年月,初小文化的韋素珍年幼無知,無依無靠,身體嬌小瘦弱,哪是壯如大牯牛、心似餓虎狼的楊長路的對手……可惡的場長充好人,竟表示支持知青與貧下中農相結合,在農村紮根一輩子。
後來,楊長路哄騙欺詐,威脅利誘,施用各種手段,居然得手,跟韋素珍在林場同居起來,給每個知哥都洗過衣服的小知妹就這樣如羔羊般落入了虎口。知青們真為她惋惜了一陣子,但是又愛莫能助。
看見楊長路得了手,一直打了向玲幾年主意的葉四也猖狂起來,更加死皮賴臉地糾纏向玲。向玲總是嚴詞拒絕葉四的挑逗,氣極了就大罵他一陣:“你個龜孫子流氓、無賴,今天我就不怕你!”每次遭到向玲的臭罵時,葉四總裝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兒。仗著他是貧農孤兒,色膽包天的葉四經常對向玲伸腳動手,向玲在林場再也待不下去了,隻好在林場附近的生產隊“到處流浪”,過著淒涼漂泊的日子,用她柔弱的身軀,以她堅強的個性和命運抗爭。
沒有了生活費,知青們的生存受到了威脅,在場的五個知哥把林場僅有的一頭膘肥體壯的大水牛偷偷地牽到後山去賣了,把林場房子的屋梁、椽子、門窗等木料也全部變賣,徹底把林場砸爛,各自回了城。
在那個人妖顛倒的時代,生活是無情的,特別是對我們這一群“狗崽子”。無家可歸的向玲倔強地堅守著自己的貞操,她沒有向命運低頭。她嘴巴子甜,博得了不少農村好心人的同情。她東家住一天,西家歇一晚;吃過眾家飯,睡過百家床……從風埡公社流浪到了相鄰的星火公社。
後來經人介紹,她終於認識了一個叫李德華的人。李德華是地主子女,西南師範學院數學係畢業,在鄰水縣九龍區中學任數學教員。像他這樣出身的人,盡管當了教師,由於成分不好,在當地很難找到對象。向玲見他有知識有文化,是個可以托付終生的人,便嫁給了比自己長八歲的他。
小知妹向玲愛學習,丈夫便成了她的恩師,他們生活得和和睦睦。
改革開放後,向玲到李德華任教的九龍中學當了圖書管理員,她的兩個兒子一個四川大學畢業,一個職大畢業,都找到了自己滿意的職業。
可憐的小知妹韋素珍和貧下中農楊長路離婚後隻身回了城。一天,我在重慶的大街上偶然碰見她,談起各自的經曆和處境。她對我說:“好在還沒得娃娃。”我想也是,對於這位當年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小知妹,這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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