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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知青散記

  徐建成

  一“格資”其人與太極拳、點穴道及其他

  我們1964年下到西昌的這批知青,人員構成複雜,除了應屆、往屆高初中畢業生外,還有小學生和小學未畢業生,同時還有一些當過工人、做過幹部自願辭職來當知青的,實在是“散”得可以。

  “格資”即是當過工人又上山下鄉的知青之一。在記敘“格資”之前,先對我們這個群體作如下交代介紹―

  我們是4月14日乘軍用大卡車由成都出發,記得是幾十輛車,如集裝箱般裝著熱血……充血或貧血的青春。當夜宿於雅安,次日住在石棉,16日到達當時的西昌地區專員公署所在地西昌縣―現在的涼山州首府西昌市。18日那天,當地的車輛送我們到了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下到了各自插隊的公社。有兩百多人下到了距城二十多公裏的裕隆公社;有四十八人被下到裕隆公社的永興大隊,這其中有筆者,也有筆者正在記敘的“格資”。我下在六隊,“格資”下在五隊。

  “格資”也姓徐,名叫壽金。馬臉,高額,時常笑得如膩了一般,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黃燦燦的牙齒。下鄉時,他大約25歲,原係木器廠二級木工。與他同時下鄉並分在同一個生產隊的還有他木器廠的兩位師兄弟,一是知青小組長鄧克勝,另一位與民國政府時的一位高官同名同姓,叫做王世傑(鄧克勝君不幸於1979年前後在知青的光榮崗位上病逝;王世傑兄現早已從企業退休,以教授孩童書法為樂事―筆者補記)“格資”喜歡“衝殼子”,據他擺的“龍門陣”,他好像讀過了很多書,從《本草綱目》到《唐詩三百首》,從《濟公傳》到《馬克思傳》……但在修家書時卻將“親愛的老母親”寫成了“親受的老母親”,惹得同隊的知妹們哈哈不斷。他資格極老,時常擺些光榮史,諸如1960年他拉了兩車紅蘿卜跑西安做生意;諸如1962年大逮捕,他身上揣著80張逮捕證;諸如1952年成渝鐵路通車,他坐火車到樂山去,在車上碰到一個女娃子,高矮要跟他耍朋友,還給他留了地址:成都水花街25號陳玉華;諸如1953年,他在山上打土匪,一個人抱了一挺機關槍,不歇氣掃了一夜,天亮一看,山坡上密密麻麻擺滿了死人……

  “龍門陣”越擺越熱鬧,他的資格也越來越老了,他的師弟鄧克勝便笑眯眯地為他取了個外號,他便因此而成了遠近聞名的可以使人忘憂解悶、可以讓人消痰化食的“格(讀著‘嘎’)資”。

  卻說“格資”愛擺的龍門陣之一是“我們老人教我的太極拳、點穴道,有氣功在裏頭。不相信?要告(意即‘試’)才曉得。老子一葫蘆瓢水攪轉,保險潑他龜兒一身洋薑大泡……”

  一日,天已擦黑,“格資”與本隊知妹付某為當天的飯沒燜起鍋巴而爭吵起來。

  言語之間,彼此均有不遜之處。“格資”正吵得馬臉泛紅、口噴泡沫之時,剛從代銷店購得煤油歸來的汪君一見此場麵,紅不說,白不說,放下煤油,雙拳緊握……怒罵有聲,二目圓睜,走將上前“啪、啪”,結結實實的兩拳打得“格資”始是偏偏倒倒,搖搖欲墜,繼而背貼土牆,立正稍息,半天回不過神來……

  披星月,踏凸凹,“格資”滿懷悲憤來到我們隊的知青點。半包“春耕”掏出,每人一支,吞雲吐霧之際,大家靠在床鋪上聽他字字怒、聲聲恨地傾吐心中的不平和仇怨。我們都為此事不平。汪某與付某耍朋友,這是大家知哥知妹都打湊合(讀作“抽活”)的事。“格資”與付某爭吵,你汪某本應相勸擺平才對,為何要借“格資”挨拳頭的胸口來表白你對付某的一片忠誠呢?

  我問“格資”說:“你為啥不把太極拳拿出來,把龜兒老汪放翻再說嘛?”

  “格資”一臉油汗,但氣已稍平,半晌答道:“本來我都想放翻他兩口子的,又害怕老子手重,給他龜兒弄成養老殘,都是家鄉人,不好下手……”“格資”是否會太極拳打人,是否有氣功,會點穴道,原本我就半信半疑,聽他如此這般解釋後,更加疑心,便又問他道:“那你該點他的穴道嘛。”“格資”凝神片刻,垂首,二目如罩雲翳,含羞般輕聲道:“龜兒子的煤油燈沒得油了,亮都不亮,看都看不清楚穴道……”

  於是,滿座轟笑;“格資”也笑,笑得似很快活,他的胸脯想來已不痛了。

  “明天早晨,太陽照進灶房的時候‘格資’看清楚了,好生點他龜兒老汪的穴道……”

  一群知青笑得前仰後合,歡喜得很!熱鬧得很!

  看來“格資”根本不會太極拳、點穴道。他不過是“衝殼子”而已。然而,一年之後,“格資”卻以他的“太極拳”為知哥出了口惡氣,大長了知哥的誌氣。

  下鄉的第二年,我們裕隆公社永興大隊的十幾位知哥報名去參加修建瀘沽渠,作為各生產隊派出的民工,由民工連記工分,轉給各生產隊進行年終分配。我和“格資”都到了距現西昌衛星發射中心不過二十來公裏的瀘沽渠工地上當上了光榮的修渠民工。

  我們公社的民工編為一個連,有百十號人,均借居於新華公社的幾戶農家中。連長是別的大隊的一個隊幹部,姓溫,細眉小眼,待人甚刻薄。報到那天,他將我們十幾個背著鋪蓋卷的知青安排在一間大約十一個平方米的土坯房裏住宿。有知哥當即“噴痰”(意為“提意見”)道:“溫連長,這麽擠啷個睡啊?是把人打成捆子嗎?還是把人弄來重起睡?”“啷個睡?好睡得很!”溫連長當即示範表演了一番,隻見他背靠土坯牆立正說道:“一個。”然後又翻轉身體胸貼牆壁道……“兩個”,再還原為背靠牆壁道:“三個”……如此這般,他繞牆壁轉了二十幾個半圓,麵帶勝利者的喜悅高聲宣布道:“22個半!你們才18個人,鬆活得很……”“鬆活個!弄得老子們半夜翻身還要喊:一、二、三,預備起……”又有知哥“噴痰”道。

  “要鬆活,回你們成都去鬆活!”溫連長一句話,惹得眾知哥皆口出怨言,“噴痰”聲聲。這自然無濟於事,不怕官,隻怕管,也就隻有草席壓草席,枕頭挨枕頭地各自鋪好地鋪,18個人長伸伸地倒在地鋪上“演習”了一番,居然還睡得下……便有人叫道:“擠熱火,再加一個!擠熱火,再加一個!”便又有人翻身坐起……引吭高歌曰:“山連著山,海靠著海,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修渠的活路,無非是些挖泥巴、“放神仙土”、修涵洞、運石料等等,三五人為一組,記件(比如按土方量計工分)也就是一天吃三頓飯,出兩道(次)工,睡一回覺;七天打一回牙祭(吃肉)“格資”便時常給大家擺些他修康藏公路時如何“放神仙土”、一日幹了七日的活路之類的光榮曆史。“衝殼子”不打草稿自然容易,但真的放起“神仙土”來,“格資”卻差一點“駕”了“土遁”,被“神仙土”活埋。

  為了提高工效,挖方時不用挖而是用掏的方法,先將下麵的土掏空,然後從上麵將土層壓塌,事半功倍,此為“放神仙土”。

  這天,已是掏了半人深一個洞口了,我們都主張不能再掏洞而應放土了。“格資”卻很老練很沉著地搖搖頭:“不要著急!我修康藏公路的時候,比這個深的挖得多。”說罷,便扔掉煙鍋巴,一副身先士卒的大將風度,將頭伸進洞內,很豪邁地喝令我們道:“拿家夥來!”

  我正欲問他是拿鋼釺、鐵鏟、十字鍬,還是拿挖鋤、板鋤,忽聽一陣“沙沙沙。”

  的響聲,頂上的土已經鬆了,正在向下坍塌。“垮了!垮了!格資!”在我們的驚呼聲中,“格資”敏捷得如同小兔,一個轉身衝出洞口,一個魚躍向前撲倒在地。

  “神仙土”未待人放,即已嘩嘩塌下,煙籠霧罩,沙塵滾滾,少說也有七八方土……

  在我們的取笑聲中,“格資”臉不變色,但心肯定還在跳,他笑眯眯地說道:“這個神仙土算啥子嘛!老子修康藏公路的時候,比這個深的洞也拿我沒法,老子看到火色不對,扯起就是一個空心跟鬥……”

  “你今天啷個不翻空心跟鬥呢?”有知哥問道。

  “哎呀!我碼不實在(意即弄不清楚)你們跑開沒有,空心跟鬥陣仗大,怕把你們幾個整倒(意即弄傷)”

  收拾完“神仙土”,眾知青歡歡喜喜、說說笑笑收工回連部夥食團吃飯去了。

  我又饑又渴,腳步甚快,率先走進了夥食團,忽見與我一個生產隊的知哥梁君(梁君係化名,本名朱良俊,其父為國民政府的一任縣長。他現已從企業退休―筆者補記)正與溫連長吵得如火如荼。梁君氣得渾身哆嗦,溫連長以“一將擋關,萬夫莫開”的架勢站在廚房門口振振有詞道:“毛主席說過,不勞動者不得食,不參加勞動就是不開飯……”

  原來,梁君這兩日有點輕微感冒,懶懶地整日睡在地鋪上,後腦一團頭發已經睡成“絨毛”。知哥們知他並無大病,不過是不想做“仗笨”活路,也就不過問他……由他去睡。此時我見此情景,便知道是因他未出工,溫連長招呼夥食團不打飯與他,要對他施行“饑餓療法”。

  豬尿包打人,痛雖不痛,但臊氣難聞。是可忍孰不可忍!堂堂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焉有被你這般欺負之理?我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厲聲大喝道:

  “姓溫的,你不要太過分了!知青不是好欺負的……”

  溫某聞我之言,目光四下一掃,見有幾個與他一個生產隊的農民正來打飯,便挑釁性吼道:“知青幹啥?知青你敢打人?你敢打我共產黨員,連級幹部?”

  溫某話音未落,幾個農民立刻手握飯碗,前前後後護住了連領導。

  “哪個敢動手?”

  “貧下中農不是好惹的!”

  劍拔弩張之際,猛聽得“格資”一聲吼叫:“幹啥子?幹啥子?老子大江大海都見過,未必然陰溝裏還把船翻了麽?”我回首之時,見他正在將披在身上的一件黝黑棉襖(是成都市專門發給知青的補助棉襖)抖落在地,雄姿英發,肩膀搖動……“啪!啪!”在胸口上拍了兩掌,腰一下沉,雙手握拳,兩腿蹬開,扯了一個場子(即擺了一個架勢)有點像打虎式,又有點像彎弓射月式,目光如電,直射溫某等人。總之,扯了一個絕非太極拳、又非少林拳的純粹麻外行的場子。

  溫某和那幾個農民何曾見過這般陣勢,那幾個農民便紛紛後退意欲溜之乎也。我雖情知“格資”是裝神弄鬼,虛張聲勢,但此時此景也隻得假戲真唱,便有意壓低嗓音道:“哎,‘格資!’你娃把細(意即‘小心’)點,不要弄凶了,整殘廢了,出了人命不好打整(意即‘收拾’)”

  “讓開哦!我曉得!”“格資”把頭一搖,叭,胸口上又是一掌,一個虛步上前……又扯了個場子。仿佛雙風貫耳,又似二龍戲珠,更像大鵬展翅……

  溫某並幾個農民或許此時想到家中還有三歲的娃娃、八十歲的老母,想到氣是軟的,掙工分供家養口才是硬的,便均不與“格資”交手比試,各自唧唧咕咕了幾聲:“凶啥子嘛?又沒有動手?”“算,算!”便作鳥獸散。夥房裏,便有炊事員已將飯菜打好,送到梁君手上,“快吃!快吃!吃了又去睡倒休息,哪個又不生瘡害病嘛!”眾知青圍坐於地鋪上吃飯之時,齊聲讚頌“格資”今日為知哥出了口惡氣。“格資”高興得如同在打牙祭,紅光滿麵,慷慨陳詞道:“龜兒……不是老徐把我擋到擋到的,老子今天硬想點他幾爺子的穴道……”“格資”是一個能帶給人歡樂的人,他有很多故事能讓人噴飯。

  二知青批鬥富農和知青批鬥知青

  下鄉插隊時正是報紙上、廣播裏“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口號一聲更比一聲高的年月。

  記得我們參加的第一次批鬥會是批鬥全大隊唯一的富農分子盧本善。按當時的口徑,地富反壞右均是頭上有“點點”、身上有“疤疤”的階級敵人。本大隊沒有地主,這富農自然便由“老二”升格為“老大”,享受了“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的一等待遇。

  會場設在大隊小學裏。學校原係文昌宮,緊接大門的萬年台保存尚完好,經修繕了的平房作了教室、辦公室、教師臥室和廚房。方方正正的格局,正中一個大操場。當年,風華正茂的丁佑君被土匪抓住後,就是被關押在這裏。她受盡土匪折磨,忠貞不渝;次日,又從這文昌宮裏押到羅家場街上,被敵人剝去衣服,遊街示眾……烈士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使我們此時坐在烈士戰鬥過的地方,心中充滿了對“階級敵人”的深仇大恨。

  幾百名社員和知青坐在操場中,主持批鬥會的大隊書記厲聲喝道:“富農分子盧本善站起來,交代你的罪狀!”

  一個身材瘦小年近半百的老頭噙著煙杆,慢悠悠地從人群中站了起來,不驚不詫……穿過條條板凳,如散步般緩緩地向設有一張課桌的主席台兼批鬥台走去。這時……竟從人群中傳出了一聲極富人情味的話語:“三爸,你走慢當點!”本大隊姓盧的不少,這盧本善是很多人的“三爸”,也不知是誰在呼喚他,寬慰他。而大隊書記也似聽而不聞,並不在意這個不合時宜的稱謂和關切。

  “我每天出工、幹飯。個把月哇趕回把場,沒有做過惡事,沒得罪狀……”盧本善幾經大隊書記的催促,終於開口交代“罪狀”了。

  這哪裏是交代“罪狀”,按當時的說法,這分明是有意對抗革命知識青年和廣大貧下中農對他的批判鬥爭。大隊書記一時無言,靜場片刻。這批鬥會真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

  這時,知青行列裏猛地衝出了又矮又胖又黑的嶽莽娃,隻見他一陣風似的撲上前去,雙眉倒豎,環眼圓睜,殺氣騰騰地抓住富農分子盧本善的胸口,扯起就是一拳,“狗日的富農,還敢狡賴?”接著,拳腳交加,“啪、啪、啪、啪”,給了富農一頓飽打。盧本善一臉驚恐,作可憐狀,雙手上下移動護住了頭部和腹下。

  會場中便有輕微的騷動,便有不滿的唧唧喳喳聲――“打得太凶了嘛!”“媽�……好嚇人喲!”

  這時,我留意到了坐在我對麵前排的鄰隊回鄉青年王和富,也雙手抱住頭,雙目緊閉,麵部表情頗為痛苦,胸部一起一伏,似在作深呼吸。

  王和富是我們下鄉後最先認識的一個本地朋友。他時常來串門,借書,擺龍門陣……給我們背誦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和屈原的《離騷》。還愛坐在我床上拉二胡,指法極不規範,左手隻用中指、食指兩根指頭按弦,指頭跳得很快,很古怪,像在跳跛跛腳,又像是一隻小船在風浪中顛來簸去……他的父親是富農,前年病故了。作為富農子女的他雖然成績優良,高中畢業後也不可能考上大學,隻有回家掙工分,我想象得到他此時一定很難受,想到了自己頭上這一團不能消散的烏雲……28年後,我作為西昌市政府的客人――“知青第二故鄉行”的代表……在市委招待所見到王和富時,他早已是中學教師了;人過中年,已經開始發胖……頭發也開始花白了。

  痛打富農盧本善的莽娃正在爭取入團,半月前,才到專區醫院去給本隊的貧下中農楊大媽輸了300CC血,並且高矮不要獻血營養費。他此時的行動,自然與獻血一樣,都是在向黨、向團組織表現自己愛憎分明,表明自己站穩了階級立場。

  見盧本善鼻血流了出來,大隊書記立即站了起來,站在盧本善和嶽莽娃之間,擋住了莽娃,他大喝道:“盧本善,不要裝死賣活!今天的批判會暫時收工,你回家去,好好接受貧下中農和知識青年的監督改造!”

  立即,便有人上前扶住了盧本善,替他擦去血跡……

  一場批鬥會就這樣閃電般地結束了。沒有貧下中農抱著血衣上台哭訴;沒有公社幹部上台說挖出了富農的“變天賬”;也沒有公安人員出現宣布富農分子破壞抗洪大堤罪證確鑿,立即逮捕。我懷著積極參加的心情走進會場,又懷著消極旁觀的心態走出文昌宮,心緒煩亂地想:也許這個富農真的改造得還可以,沒有破壞活動;也許莽娃打人是違反黨的政策的過火行為;無產階級要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地富反壞右也是人類,不是獸類,是不是也應該在解放的範疇之中……但是,如果盧本善真的改造好了,王和富的父親又已經死了,我們大隊沒有了別的五類分子,難道我們大隊就沒有了階級鬥爭?階級鬥爭在我們大隊就提前熄滅了麽……

  後來,聽說批鬥會後,盧本善剛回家即有他的好幾位貧下中農侄兒侄女或帶著幾個豆豉巴,或捧著一碗醪糟酒,或送上一把葉子煙去看望他,慰問他。再後來,聽說好些社員在趕場路上一碰到莽娃就躲得遠遠的,說:“這個知青凶神惡煞的……打人好下得手喲……”

  嶽莽娃本在一隊,後來社教工作組重組了知青小組,我和他都被分到了八隊,我成了這個知青組的組長。我們這個知青組與房東楊大伯一家關係很好,後來嶽莽娃娶了楊大伯的女兒,留在了當地,被安排在另一個鄉的毛豬站就業。我前後三次回到西昌鄉下尋覓當年的腳印,但三次他都在上班,我都未見到他,更為遺憾的是沒有可能見到我們的老房東、他的嶽父嶽母。聽當年任大隊長的楊國緒說,楊大伯一家因燉食補藥“一枝蒿”而食物中毒,老兩口和兒子均不幸亡故了;幸得莽娃和他的妻子無恙。關於莽娃,我在《讀江姐》一文中有一段有關他的記敘―

  就這樣讀來讀去,也不知讀了多少遍,無意間也就背下了《江姐》的全部歌詞。

  一日,與我同隊的知青嶽莽娃向我借去《江姐》。是夜,莽娃讀了一會便下樓去“方便”,及至他歸來欲再讀,卻不料夜風卷書頁,油燈不識字,已將這《劇本》月刊燒去大半,《江姐》已一字無存。所幸者,尚未引起火災。我串隊歸來,得見此劇殘骸,雖無淚,卻也難受了許久、許久……

  批鬥富農之後,還發生了知青批鬥知青的事,比如批鬥偷吃“禁果”的“亞當。”

  和“夏娃”;比如批鬥“逃跑”回成都、途中又被擋回的梁君,但規模不大,僅限於本大隊。真正大張旗鼓地知青批鬥知青,是縣上統一布置的對知識青年進行的所謂“整訓”。

  1965年,正是學校放暑假的時候。縣上派來了工作組,組長是白鐵生產合作社的主任或支書。一聲令下,全公社200多名知青麻子打嗬欠――全體總動員,打著鋪蓋卷到公社中心校報到,參加整訓。

  “整訓”第一天,不要飯票的早飯吃罷,工作組王組長登台亮相,向200多名知青訓話。

  這位王某五短身材,白淨麵皮,身著一件網眼短袖襯衫,穿一條短褲,紮一條軍用皮帶,左手端一個搪瓷茶缸,右手夾著一支香煙,站在一張課桌之前。雖有藤椅他偏不坐,一會立正,一會稍息,一搖一晃、一板一眼地訓起話來――

  我是縣委,這個派來的;來抓知青,這個思想整訓的;知青中有階級敵人―這個結論還不能下得太早的;知識青年中存在著階級鬥爭―這是可以肯定的。階級鬥爭是長期的、複雜的、尖銳的,有時甚至是很激烈的。帝國主義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中國的第二代、第三代……現在,我代表縣委宣布整訓紀律:一、不準請假外出;二、不準互通情況;三、不準互相包庇;四、不準……

  王某人訓話訓得唾沫橫飛,喝了一口茶……

  因王某人身著網眼襯衫,他訓話之後,便有知哥背地裏稱他為“洞洞眼眼”。又因“洞洞眼眼”不像人名,便有知哥改稱他為“王爛眼”。

  “王爛眼”搞運動很有一套,三下五去二便將知青劃為了一、二、三、四類。一類為依靠對象,二類為團結對象,三類為挽救對象,四類為重點挽救對象。動員會、小組會、大組會、談心會、交心會……革命須老實,對黨要忠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主動交代從寬,被動檢查從嚴,揭發他人立功。差不多是個個過關……人人檢查。一、二類,不站穩立場,可以變為三、四類;三、四類有突出表現可以成為一、二類。共青團的大門,是對革命青年敞開的。天熱異常,人人汗流浹背。“王爛眼”一天到晚忙個不停,不斷單獨召見向他匯報思想、揭發別人的男女知青。

  氣溫越來越高,空氣越來越緊張,人人擔驚受嚇,個個提心吊膽。聽說安全大隊已經挖出一個貪汙了一千多元的知青;又說,哪個知青有次想強奸生產隊裏的“瓜女子”未遂;又說是“格資”曆史不清,問題複雜,是這次整訓的重點對象……

  ……

  批判鬥爭“格資”那天,兩百多人圍成一個大圈子,“格資”站在中間,垂頭喪氣,接受揭發批判。

  打死老虎和打假老虎,這是最可表現鬥爭精神而又絕對安全的美差事。打“老虎”時,便很自然地使自己區別於“老虎”,可以免於被別人當做“老虎”打。一舉兩得,何不樂而為之呢?故而揭發批判“格資”高潮迭起――

  有人說他搞投機倒把,和他老母親拉著兩架架車紅蘿卜跑西安;有人檢舉他偷越國境,從杭州翻過兩匹山就過了國境線,又被邊防軍喊了回來;有人揭發他當過土匪,在山上打了一夜機關槍;還有人說他宣傳黃色歌曲,寫了一首《十月懷胎歌》,用的是別名“陳華”。這些被揭發的材料,大都是“格資”平時愛“衝。”

  的“殼子”;至於《十月懷胎歌》則是“格資”從與我一隊的郭君那裏借去的一本《南坪民歌選》中抄下的,又自己添了個“陳華詞曲”,對知哥們說,陳華是他的筆名,是為了紀念他的老婆陳玉華……

  便有知哥吼道:讓“格資”唱一下他寫的《十月懷胎歌》。會場上齊聲響應:“對的!”“要得!”“喊他唱!”“王爛眼”也點頭應允,對“格資”說:“那你唱一下,唱個一兩段,大家好批判幫助。”

  “格資”忸怩半晌,不得不唱,隻得沙聲沙氣地唱了起來“一月懷胎……”他不識簡譜,哪裏會寫曲子?唱的是《采花人盼著紅軍來》的曲調,不三不四,不倫不類,吊兒郎當,會場氣氛由嚴肅緊張轉為輕快、調侃,繼而嘻嘻哈哈,笑成了一片,如同某單位在舉辦周末聯歡會。“王爛眼”一改這數日的冷眉冷眼,也放下茶缸,用雙手蒙住嘴巴,背過身去笑得肩頭上下左右胡亂動彈……

  大會批判,分組批判,自我檢查,檢舉揭發,每天開十幾個小時的會,不獲全勝……決不收兵。夥食團的飯菜已是頓頓有剩,人人食欲大減,夜間教室地鋪上夢話不斷。鬥爭如火如荼,為了挽救這些一年前胸戴大紅花、被敲鑼打鼓熱烈歡送下鄉來幹革命的知識青年。

  一件突發的事,就在這緊張的氣氛中降臨了。

  我們裕隆公社的安全大隊知青馬祿富自覺“罪大惡極”,走投無路,心一橫,從樓上跳將下來,滿臉鮮血,氣息奄奄……

  這位馬君為生產隊裏守了幾個月的磨房,在大組批鬥會上,一再要他老實交代到底貪汙了多少碾米磨麵的公款。他由15元到50元,再到100元、200元,最後承認貪汙了1500元。“王爛眼”方定調道:“態度基本老實,還要繼續檢查交代,到底貪汙了多少?”

  當過知哥的都知道,守幾個月磨房,總收入也不過三四百塊錢,哪裏去找1500元錢給馬君“貪汙”呢?“王爛眼”卻還要繼續追查。這馬君尋思1000元如何賠退得起,如賠退不出,便要坐牢乃至被槍斃,既然已無活路,不如早尋死路,這才轟然墜下,意欲一了百了,永別18歲的青春。

  電話打到縣裏,專區醫院救護車飛馳而來。馬君命不該絕,跌了個腦震蕩,除鼻梁跌斷,鼻子至今仍現印痕外,全身零件完好,也不曾骨折,說得上是不幸中之大幸。

  馬君跳樓,本是壞事,但唯物辯證法認為,壞事可以變成好事。果然,“整訓。”

  立即降溫。白日,氣氛開始平和。晚間,由劃為一、二類的知青輪流值班,凡三……四類起夜解手,一、二類即緊隨其後,以防這三、四類步馬君之後塵,增加了鬥爭的曲折性和複雜性。

  縣上另派要員來收拾殘局。數日後,“整訓”圓滿結束。二百多名知青大會餐,人均半斤豬肉,吃“整訓”的“最後晚餐”。是夜,約有一半的知青“垮方”(即“拉肚子”)男女廁所均排班站隊,“炮聲”隆隆。有知哥事後述評道:“這是因為神經高度緊張,睡眠不足,食欲不振而導致體質下降,所以腸胃無福消受‘油大’,隻得無可奈何自願退出‘贓物’。”此語言之有理,解人疑惑,為眾知青所歎服。

  作者簡介

  徐建成,成都人,1964年下鄉,1969年回城當代課教師,1972年轉正。1983年到四川工人日報社擔任記者,後來成為部門主編。199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發表有《美的流韻》、《情潮》、《尋常人生》、《感悟人生》、《尋夢人生》、《人間煙火》等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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