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機終於在等待中到來。那是萬曆初年的一天早晨,春節剛過,新年的氣味還在宮中彌漫,不時傳來零星的鞭炮聲。天寒地凍,太陽還沒有出來,霧氣籠罩著紫禁城,像一鍋冷卻的稀粥。宮女們早早起來,把地麵擦得一塵不染,像一麵鏡子。小順子叫起了三遍,萬曆皇帝仍在熱被窩裏不願起來;馮保也來催了三遍,他才揉著睡眼爬起來。
各宮的小太監紛紛起了床,一個小太監穿好衣服出門,走到拐角處,突然被人絆了一跤,他開始以為有人跟他開玩笑,剛想罵,就看到一個粗壯的男人。小太監說,你要幹什麽?那人騎在他身上,掐著他的脖子,迅速換了他的行頭。小太監還沒斷氣,他說,你——那人上去掐住小太監的脖子,小太監終於斷了氣。那人把小太監扔到了缸裏,然後,用匕首刮了嘴上的胡子。宮門打開了。那人混入了進宮的太監隊伍之中。萬曆皇帝準備上朝。小順子喊,起轎。轎子吱吱嘎嘎地朝皇極殿走來。那個男人在宮中亂走,不知不覺來到乾清宮門口。他看到前麵有侍衛擁著轎子出來,便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侍衛看到了他慌張的樣子,便喊,站住!他撒腿就跑,風像利箭一般,從他耳邊嗖嗖而過。侍衛便喊,有刺客,快護駕。萬曆皇帝嚇得縮成一團。幾分鍾後,那個人終於被按在了地上,不能動彈了。錦衣衛都督說,皇上,奴才護駕來遲,聽候皇上發落。萬曆皇帝沒有說話。馮保對著轎子說,皇上,刺客抓到了。萬曆皇帝沒回應。馮保說,皇上。萬曆皇帝還是沒有回應,突然聽到裏麵傳來了哭聲。
錦衣衛都督說,總管,此人如何處置?馮保說,先押下去審訊。錦衣衛都督說,是。馮保說,對了,從現在開始,乾清宮的守衛增加三倍。錦衣衛都督說,是。馮保說,回宮。馮保將受驚的萬曆皇帝抱下轎子。萬曆皇帝哭著說,他為什麽要刺殺朕?馮保說,奴才該死,讓皇上受驚了。萬曆皇帝說,你要嚴加審問。馮保說,奴才這就去。萬曆皇帝說,大伴,我怕。馮保說,皇上,我已經讓錦衣衛加強了守衛,現在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了。
陳太後和李太後正在慈寧宮聽戲,陳太後手裏抱著紅羅炭燒熱手爐,李太後正在喝著牛骨髓茶湯。宮女隔著棉簾子稟報道,小順子求見。陳太後說,讓他進來。小順子滿臉通紅,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說,陳太後,李太後,不好了,有人行刺皇上。兩位太後一臉驚愕。李太後站起來,突然有些暈眩。陳太後說,皇上他,他怎麽樣了?小順子說,回太後,皇上毫發未傷,隻是受了驚嚇。陳太後說,快備轎。
兩位太後來到萬曆皇帝的床前。萬曆皇帝跑到李太後的懷中,說,母後,我怕,說完又哭了起來。李太後說,皇上不哭,皇上不哭。陳太後說,馮公公呢?小順子說,回太後話,馮總管提審犯人去了。李太後說,此事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馮保來到詔獄,就聞到一股酸腐的味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刺客跪在地上,套著鐵鏈,瑟瑟發抖,一臉驚恐。審判官說,抬起頭來。刺客一動不動。審判官說,來人啊,把他給我吊起來。審判官又問,叫什麽名?刺客還是不說。審判官說,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來啊,給我拿夾棍來。刺客見狀,忙說,我說,我全說。審判官說,叫什麽名?那人說,王,王大臣。審判官說,是誰派你來的?王大臣說,沒人,沒人。審判官說,我再問你一遍,是誰派你來的?王大臣說,真的沒人。審判官說,那我問你,你為什麽要行刺皇上?王大臣說,冤枉啊,小人沒有行刺皇上,小人連皇上長什麽樣都不知道,怎麽可能行刺呢?審判官說,你還敢狡辯?你知不知道,謀逆後宮,不僅你要人頭落地,而且還要株連九族。王大臣嚇著了,磕著頭說,大,大人,饒,饒命,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兒,我不想死,請大人饒,饒命啊。審判官說,你為什麽要刺殺皇上?王大臣說,小人沒想刺殺皇上。小人是南方人,久居北方,十分想家,便逃出軍營,準備回家。走到紫禁城下,便很想進紫禁城裏來看看,如果能看到皇上長什麽樣子,回去也可以跟大家吹牛。審判官說,滿嘴胡言,你當我是三歲小兒?王大臣說,大人,小人確實沒想刺殺皇上啊。審判官說,那你為何拿著匕首?王大臣不知道怎麽說了。審判官說,來人啊,用刑。王大臣說,大人息怒,小人如實招來。小人是戚繼光總兵的部下,所以才有匕首。馮保聽到這兒,大吃一驚,被一口茶水嗆到了,咳嗽起來。一旁的小太監輕輕給他捶背。審判官一驚,說,是戚繼光派你來的?王大臣不語。審判官說,快說是還是不是?王大臣說,是又怎麽樣?審判官說,此事非同小可,你可不能胡言亂語。王大臣仰起頭說,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問戚大人嘛。馮保揮了揮手。審判官說,今天先審到這裏,來人啊,把他押下去。
從詔獄出來,馮保上了轎,小太監問,公公,去哪裏?馮保說,去文淵閣。見到馮保,張居正有些意外。張居正說,馮公公,我聽說,今天抓了一個刺客,可有此事?馮保說,張先生,我來找你,正為此事。張居正說,傷到皇上的聖體了嗎?馮保說,皇上萬福,隻是受了一些驚嚇。張居正說,刺客是如何混進宮中的?馮保看了一下周圍,湊到張居正的耳邊說,先生可知道刺客是什麽人?張居正說,什麽人?馮保說,此人是戚總兵的部下,據他交代是戚總兵派來的。張居正一驚,罵道,這簡直是胡說八道。馮保說,這可是刺客親口所言。張居正撚了撚胡須說,我倒有一計。馮保說,請先生賜教。張居正笑了笑說,你生平不是最恨高拱嗎,何不順水推舟,借此徹底鏟除高拱?馮保趕忙湊上耳朵,張居正嘀咕了幾句,說完,馮保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說,先生果然高明,馮某實在佩服。張居正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一定要好好把握。兩人陰險地笑了起來。
回到府上,馮保找來了辛儒。馮保說,平時我對你怎麽樣?辛儒說,公公對小人恩重如山。馮保說,我有個事情,要你去辦。辛儒跪下說,小人萬死不辭。馮保說,起來。不要老是死啊死的,沒那麽嚴重。馮保看了看外麵,關上門,然後招了招手。辛儒貼過耳朵。
辛儒來到詔獄對看守說,馮公公派我來提審要犯王大臣,快把他帶出來。王大臣被五花大綁,腳上有鐵鏈。辛儒說,打開鐵鏈。侍衛有些為難。辛儒說,你們耳朵聾了?侍衛說,這——辛儒說,少廢話,快打開。侍衛無奈,隻好從命。辛儒又說,你們下去吧。王大臣看著他,眼神裏充滿了感激。辛儒說,你一定餓了吧?王大臣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辛儒說,來,我們喝幾杯酒。辛儒一擊掌,太監們便開始上菜,有燒豬頭、雞筍湯、熱羊肚、糖醋魚、紅燒排骨。聞到食物的香味,王大臣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辛儒親自給他倒上酒。王大臣說,大人,你對我實在太好了。這第一杯酒,我先敬你。辛儒說,先吃點菜,填填肚子。王大臣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辛儒說,你驚了聖駕,一定要追究主使你的人。王大臣嘴裏塞滿了食物說,大人待我不薄,我感激不盡,實不相瞞,我本是戚帥部下三屯營南兵,偶犯營規,被他杖革,流落京師,受了許多苦楚。默念生不如死,因闖入宮中,故意犯駕,我總教咬住戚總兵,他也必定得罪。戚要杖我,我就害戚,那時死亦瞑目了。辛儒故作憐憫地說,戚總兵為南北保障,未見得被你扳倒,你不過白喪了一條性命,我想你也是個好漢,何苦出此下策?目今恰有一個極好的機會,不但你可脫罪,且得升官發財,你可願否?王大臣站起來說,有這等好機會麽?我便行去,但不知計將安出。辛儒低聲道,你且坐著!我與你細講。王大臣坐下,側耳聽著。辛儒說,你就說是高拱相國,差你來行刺的。大臣搖首道,小人又不認識高相國。辛儒說,這個你不用管,你就說是高相國的仆人來找你的就行了,他的仆人叫高旭。你隻要這樣說,不但自己可以免罪,而且還要賞你一千兩銀子,封個官職。王大臣連磕了三個響頭後說,多謝大人指我一條生路。辛儒說,來,來,喝酒,喝酒。王大臣起身,辛儒說,我的話,你記住了嗎?王大臣說,記住了。辛儒說,你說一遍給我聽聽。王大臣說,是高相國的仆人高旭派我來刺殺皇上的。辛儒對他所說,表示滿意。他拿出蟒褲一條,劍二柄,給王大臣,劍首都飾貓睛異寶。王大臣不解地說,這有何用?辛儒說,將來廷訊時,就說是高拱所贈,可作證據。王大臣有些害怕。辛儒說,記好了我說的話,要是說對了,給你升官,賞你銀兩,要是講錯了……王大臣說,大人,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人一定按照您的吩咐去說。
辛儒走後,王大臣開始做起了白日夢。前幾天,他找人算過命,說自己會遇到貴人,沒想到這麽快美夢就成真了。他的眼前浮現出自己穿著官服,摟著美人喝花酒的樣子,不禁傻笑起來。他正在傻笑,馮保來了。馮保說,把犯人給我帶上,我要審訊。王大臣見到馮保,渾身顫抖。馮保說,賜坐。王大臣不敢坐。馮保說,坐吧。王大臣坐下來。馮保說,我問你,是誰派你來的?王大臣說,是,高,高,高相國的仆人高旭。馮保說,有何證據?王大臣拿出劍說,這兩柄劍是高相國所賜。
馮保去乾清宮向皇上稟報審查的情況。萬曆皇帝見到馮保說,大伴,犯人招了嗎?馮保說,回皇上話,招了。萬曆皇帝說,誰是幕後的指使人?馮保說,據犯人交代,是高拱的管家高旭指使的。萬曆皇帝一拍桌子說,速將高旭捉拿歸案。馮保說,奴才遵旨。
在河南新鄭,高拱家的大院異常冷清,經過這段時間的閑居,他的心也平靜了許多。他像普通的老人一樣,早上起床後,打一會兒拳,坐在軟椅上讀一會兒書,下午,就在院子裏侍弄花草。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院子外麵突然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士兵將高府團團圍住。一個軍官下了馬,邊拍門邊喊,開門,開門,快開門。管家高旭開了門。軍官說,誰是高旭?高旭說,我就是,你們有什麽事?軍官一揮手說,給我拿下。士兵立刻將高旭綁得像個粽子了。高旭說,你們為何抓我?軍官說,大膽孽賊,膽敢密謀行刺皇上。高旭說,你們一定是搞錯了,我怎麽可能行刺皇上呢?高拱正在侍弄花草,聽到響動便走出來。軍官一抬手說,高大人。高拱說,怎麽回事?軍官說,高旭密謀行刺皇上,我們奉命將其捉拿歸案。高拱說,你們一定是搞錯了。軍官說,高大人,我們隻是奉命行事。
萬曆皇帝在燈下翻看奏折。馮保站在一旁。萬曆皇帝說,大伴,眾臣覺得王大臣行刺一事太過蹊蹺,要朕慎重查處,你如何看?馮保說,老奴愚昧,請皇上定奪。萬曆皇帝說,還是去把張先生叫來吧。不一會兒,張居正來了。萬曆皇帝把奏折給他。張居正細細看了一遍。萬曆皇帝說,張先生以為如何?張居正說,老臣以為,大臣們的擔心不無道理,可以讓馮保和都禦史葛守禮、都督朱希孝一同會審此案。萬曆皇帝點了點頭說,就這麽辦。
第二天,朱希孝接到聖旨後,馬上提審王大臣。他找了一些校尉來,讓高旭站在當中,問王大臣,你看兩旁校役,有無認識之人?王大臣張目四瞧,並無熟人,便道,沒有認識的。馮保立即插嘴道,你敢犯駕,究係何人主使,從實供來!王大臣說,係高相國的仆人高旭指使。朱希孝說,依你所言,你應認識高旭?王大臣說,那是當然。朱希孝說,高旭就在你麵前,為何認不出來?王大臣說,我,我……馮保眼看就要露餡了,便說,你害怕了,是吧?王大臣低頭不語。馮保怕出婁子,便說,押下去,改日再審。
幾天後會審,按照規定要先對被指控犯罪者打一頓板子,然後過堂。而當板子打到身上時,一直蒙在鼓裏的王大臣大喊道,不是說好了要給我銀子、官職嗎,怎麽又來打我?馮保麵帶不悅,問道,是誰指使你幹的?王大臣說,不就是跟你一樣打扮的人教我的嗎?怎麽又反過來問我?馮保勃然大怒,大聲喝道,簡直是胡說八道,那你上次怎麽說是高相國?王大臣說,那是那個太監要我說高相國,我怎麽認得什麽高相國,矮相國?這時馮保麵如紫茄,無言以對。朱希孝趁機問道,那你這蟒褲、雙劍,又是從何而來?王大臣指著馮保說,也是那個太監給我的。馮保十分生氣,恨不得衝上前把他掐死。朱希孝看到馮保的神色說,休得亂道!朝廷的訊獄官,豈容你亂誣麽?退堂。
馮保沒想到事情會出差錯,便又來找張居正商量。馮保說,張先生,王大臣現在又不肯承認是高拱指使,如何是好?張居正說,他可識字?馮保說,不識。張居正說,那就好辦了。馮保說,請先生明示。張居正笑著說:啞巴會說話嗎?馮保會意地笑了笑,回來後,叫人在王大臣的飯菜裏下了藥。
又過了幾天,刑部提審王大臣。審判官說,堂下何人?王大臣啊啊啊地說不出話來。審判官說,堂下何人,報上名來。王大臣依然如故。師爺說,此人叫王大臣。審判官說,是誰派你來行刺皇上的?王大臣還是啊啊啊。師爺說,他難道是個啞巴?審判官說,你可會寫字?王大臣搖了搖頭,隨即在堂下大哭起來。師爺說,原來是個傻子。審判官說,王大臣,犯了驚駕罪,明日斬首示眾。
獄卒進來。高旭說,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獄卒伸出手說,喜錢。高旭說,何喜之有?獄卒說,你可以回家了。高旭忙拿了一兩銀子。獄卒在手裏掂了掂,搖了搖頭。高旭又拿了一兩銀子,獄卒還在搖頭。高旭隻好把身上的五兩銀子都給了他,他這才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