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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關於唐高祖許立李世民為太子的問題

  《資治通鑒》記載唐高祖欲立李世民為太子,凡三次。前兩次是:“上之起兵晉陽也,皆秦王世民之謀,上謂世民曰:‘若事成,則天下皆汝所致,當以汝為太子。’世民拜且辭。及為唐王,將佐亦請以世民為世子,上將立之,世民固辭而止。”第三次的情況,是在武德七年(624),慶州(甘肅慶陽)都督楊文幹反唐與李建成有關,唐高祖命李世民率軍平定楊文幹,同時表示:“還,立汝為太子。”另外,李世民自己也說過:“武德六年以後,太上皇有廢立之心而不之定也,我當此日,不為兄弟所容,實有功高不賞之懼。”這都說明,在玄武門之變以前,唐高祖確曾有意立李世民為太子。

  我在拙作《李淵建唐史略》中,引用了以上幾種資料,說明唐高祖在秦王集團與太子集團的鬥爭中是傾向於李世民的,他先後三次表示要立李世民為太子,正說明他的基本態度是支持李世民取代李建成的。據我看到的有關論著,沒有人讚成我的觀點。多數史學家認為,《通鑒》等有關史籍對這一問題的記載不可相信。因為李世民做了皇帝以後,曾經篡改過《實錄》,篡改過的《實錄》必然對唐太宗有所抬高與美化。唐代的《實錄》又是《通鑒》與兩《唐書》的有關部分的主要史料來源,因而,兩《唐書》與《通鑒》有關這方麵的記載都是值得疑惑的。我的一位好友明確說:“史籍上多處關於李淵早有立李世民為太子意的記載,除武德七年(624)楊文幹兵變時那次外,大凡都是後來史家為抬高唐太宗的身價編造出來的”。還有一位先生早就認為:“唐高祖三次許立太宗的記載,全係許敬宗在實錄裏為迎合太宗政治上的需要而偽造出來的。”唐初的《實錄》,確曾經過唐太宗的史官修改,司馬光根據修改過的《實錄》修撰《通鑒》也是事實。關於這個問題,我曾於1982年寫過《關於唐太宗篡改實錄的問題》一文(見《唐史論叢》第一輯,陝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表述過自己的淺見。不過,如果全部否定《通鑒》的有關記載,認為司馬光對此事是無中生有,或者是輕信前人,盲目照抄了為抬高李世民的地位而編造的曆史,顯然是有悖於事實的。盡管有的先生經過了認真的考辨,但這種考辨並無直接證據,也隻限於推理結論,故而還難令人信服。

  《通鑒》的史料價值,以唐五代部分為最高。唐五代部分,對司馬光來說是近代史,可以看到的原始資料非常之多。在這些原始資料中,當然包括唐初的《實錄》。不過,可以斷言,司馬光在使用這些史料時,是經過慎重選擇的。最能說明此問題的是《資治通鑒考異》部分。

  《考異》全書30卷,僅《唐紀》部分即有19卷,占全書的將近2/3.該書是司馬光在撰寫《通鑒》時考辨史料的成果。不言而喻,司馬光對《唐紀》部分的史料是下功夫最深的。從讀《考異》中可知,司馬光對任何可疑的資料都要細加考辨,決不輕信一種記載。

  司馬光的治學態度極為嚴謹,突出表現就是尊重事實。唐初史官奉命修改《實錄》的事,他並非不知,唐太宗向褚遂良提出要看《起居注》,又向房玄齡提出看《國史》,《通鑒》都有明確的記載。既然司馬光十分清楚唐初史官修改過的《實錄》塞進了唐太宗的私人成見,他就不可能盲目照抄《實錄》。事實證明,他使用有關的資料是非常慎重的。例如,在《通鑒》卷一九〇中記載,武德五年(622)“諸妃嬪因密共譖世民”的內容,其中指責李世民,抬高李建成,致使唐高祖“待世民浸疏,而建成、元吉日親矣”。但《高祖實錄》與《太宗實錄》的記載卻完全不同。

  《高祖實錄》曰:“建成幼不拘細行,荒色嗜酒,好畋獵,常與博徒遊,故時人稱為任俠。高祖起義於太原,建成時在河東,本既無寵,又以今上首建大計,高祖不之思也,而今白高祖,遣使召之,盤遊不即往。今上急難情切,遽以手書諭之,建成乃與元吉間行赴太原,隋人購求之,幾為所獲。及義旗建而方至,高祖亦喜其獲免,因授以兵。”又曰:“建成帷薄不修,有禽犬之行,聞於遠邇。今上以為恥,嚐流涕諫之,建成慚而成憾。”又曰:“太宗每總戎律,惟以撫接才賢為務,至於參請妃媛,素所不行。”

  《太宗實錄》曰:“隱太子始則流宕河山,逸遊是好,素無才略,不預經綸,於後雖統左軍,非眾所附,既升儲兩,坐構猜嫌,太宗雖備禮竭誠以希恩睦,而妒害之心日以滋甚。又,巢剌王性本凶愎,誌識庸下,行同禽獸,兼以棄鎮失守,罪戾尤多,反害太宗之能。於是潛苞毀譖。同惡相濟,膚受日聞,雖大名徽號,禮冠群後,而情疏意隔,寵異曩時。”

  這兩段文字,赤裸裸地美化李世民,貶低李建成、李元吉。針對這些內容,司馬光認為:“按建成、元吉雖為頑愚,既為太宗所誅,史臣不能無抑揚誣諱之詞,今不盡取。”從內容看來,《高祖實錄》與《太宗實錄》都是經過修改的,司馬光不盡取這些歪曲事實的資料,足證他的態度是嚴謹的。司馬光的態度說明兩個問題:其一,是司馬光無意抬高李世民的地位;其二,是司馬光不輕信《實錄》的內容,他尊重事實。

  司馬光不僅不采取有意拔高唐太宗的資料,而且還公開反對甚至嚴厲批評那些有意歪曆史的史官。例如,武德三年(620),李世民率唐軍進攻劉武周,因夏縣(今山西夏縣)人呂崇茂響應劉武周,殺縣令,策兵反唐,並請援於劉武周。因此,李世民自晉州(今山西臨汾)攻夏縣。攻破夏縣後,進行了屠城。關於此事,《高祖實錄》載:“帝曰:平薛舉之初,不殺奴賊,致生叛亂,若不盡誅,必為後患。詔勝兵者悉斬之。”這就是說,唐軍於夏縣屠城是奉唐高祖之命。但司馬光疑惑是“作《實錄》者歸太宗之過於高祖”,故而“不取”《高祖實錄》的記載。反而在《通鑒》卷一八八中,明確記為:“秦王世民引軍自晉州還攻夏縣,壬午,屠之。”他不讚成把太宗之過歸於高祖,顯然是反對為美化一個人而歪曲曆史的。

  關於唐軍在戰勝劉黑闥以後怎樣對待其餘眾的問題。有關此事,《太宗實錄》:“黑闥重反,高祖謂太宗曰:‘前破黑闥,欲令盡殺其黨,使空山東,不用吾言,致有今日。’及隱太子征闥,平之,將遣唐儉往,使男子年十五已上悉坑之,小弱及婦女總驅入矣,以實京邑。太宗諫曰:‘臣聞唯德動天,唯恩容眾。山東人物之所,河北蠶綿之鄉,而天府委輸,待以成績。今一旦見其反複,盡戮無辜,流離寡弱,恐以殺不能止其亂,非行吊伐之道。’其事遂寢。”《新唐書·隱太子傳》雲:“黑闥敗於J水,太子建成問於洗馬魏徵曰:‘山東其定乎?’對曰:‘黑闥雖敗,殺傷太甚,其魁黨皆懸名處死,妻子係虜,欲降無繇,雖有赦令,獲者必戮,不大蕩宥,恐殘賊嘯結,民未可安。’既而黑闥複振,廬江王瑗棄J州,山東亂,命齊王元吉討之。有詔降者赦罪,眾不信。建成至,獲俘,皆撫遣之,百姓欣悅。賊懼,夜奔,兵追戰,黑闥眾猶盛,乃縱囚使相告曰:‘褫而甲還鄉裏,若妻子獲者,既已釋矣。’眾乃散,或縛其渠長降,遂擒黑闥。”

  非常明顯,《太宗實錄》與《新唐書·隱太子傳》的記載差別很大。前者是竭力美化唐太宗,後者讚揚了魏徵的意見,也記載了唐高祖的赦罪詔與魏徵的意見完全一致。司馬光針對這些記載,直截了當地說:“高祖雖不仁,亦不至有‘欲空山東’之理。史臣專欲歸美太宗,其於高祖亦太誣矣。”司馬光根本不相信《太宗實錄》所載,唐高祖會“欲令盡殺其黨,使空山東”。因而他指責史官不尊重事實,誣蔑唐高祖。反之,司馬光並沒有對唐高祖有任何讚美之詞。由此可見,司馬光的態度非常明朗,他反對背離事實,曲解曆史,選用資料必須謹慎。這樣的史學家,如果說他輕信別人,隨心所欲地抄錄前人偽造的資料,是難以令人置信的。

  固然,司馬光修撰《通鑒》的唐初部分,選用了不少《高祖實錄》、《太宗實錄》的內容,但他用其他資料否定這兩種《實錄》的所載者,也屢見不鮮。如上所述,關於《實錄》中美化唐太宗,貶低李建成的資料,他“不盡取”,而采用了其他與此不同的資料;關於對待劉黑闥餘眾的政策問題,他采用《革命記》與《新唐書》的有關內容,而不取《高祖實錄》與《太宗實錄》有關所載。關於武德元年(618)十一月李淵“遣李密詣山東”的事,他也“從《蒲山公傳》”而不信《高祖實錄》。這都足以說明他不輕信《實錄》。如果說司馬光輕信了偽造曆史的史官,那就貶低了《通鑒》的史料價值,也降低了司馬光的史學地位。這是不公道的。在我看來,反對抬高唐太宗的地位與美化唐太宗的司馬光,所寫的幾句有利於唐太宗的話,是更應該相信的。司馬光決不會在反對別人美化唐太宗的同時,自己也為唐太宗高唱讚歌。

  (原載《學術界》198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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