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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

  以超手裏拿著一張猩紅色的信箋,皺著眉對他母親說:“母親!你說我還是去好還是不去好呢?”他母親笑說:“隨你的便罷了,我想那地方,你沒有去過,去玩幾天也好;而且那是祖宗墳墓的所在,也是不可不瞻仰的。”以超不禁又笑了說:“單是去瞻仰遊玩,我是極喜歡去的。但是什麽認本家,拜祠堂,這些禮節,我從來沒有做過,恐怕一定要手足無措的。而且像我這樣剛脫了學生製服的局長,哪裏配去替族人增輝吐氣,我看不如婉辭了罷。”

  他妹妹以棠正在一邊寫著信,聽到這裏,便擱下筆,回頭笑道:“哥哥,我看你還是去好,在城裏一個局長算得了什麽,到了鄉間,可就容不下了。這樣受尊重得便宜的事,他們要是請我去,我是一定去的。”以超笑說:“你不過是說得好聽,真請你去,你也不願意去的。我本來就不喜歡應酬,何況這事的內幕,還不止應酬……”這時以棠站了起來笑說:“要是說句正經話,哥哥你是更應當去的,以我看來,也可以算是一種慈善事業,他們是很受鄰村的欺淩的,一向都是忍氣吞聲,好容易出了哥哥這麽一位局長,他們自然要請你去鎮壓鎮壓,在你不過是累了幾天,他們便覺得‘如時雨降’了。並且他們親自老遠的來請了好幾回,你要是不去呢,他們便有‘斯人不出如蒼生何’的感歎了。”他的母親說:“以棠的話很有道理,又不是叫你去演習禮儀,縱然錯了一點,他們也決不笑話,無非到那裏陳列一兩天,你就去一次也何妨呢?”以超扶著頭坐在椅上,皺眉笑道:“這樣!我更不敢去了。我雖然是個局長,一點實力都沒有,哪裏能威鎮諸魔……”他母親不禁笑了起來說:“這不過是欺哄鄉下人罷了,什麽威鎮諸魔,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你也飄洋過海的走遍外國,怎樣越來越膽小,越大越靦腆,去不去由你自己斟酌罷,我也不勉強你了。”以棠笑說:“母親不要理他,哥哥是裝腔作勢呢。我們越求他去,他就越有理由了。”說得母親和以超都笑了。

  以棠便坐下,仍去寫她的信。以超站在窗前,凝了一會子的神,便笑說:“這樣我就去罷,省得以棠又說我裝腔作勢。”以棠回過頭來,看看母親笑了一笑便說:“哥哥,你遞給我他們的來信罷,趁著我筆墨現成,替你寫一封允可的複書。”

  第二個難題目來了,他的族人又來封信,請他在去的時候,多帶幾名衛隊,壯一壯聲勢。以超又沒了主意,拿著那封信,給他的秘書看了,請教他應當如何辦法。秘書看完了信,便說:“局長已經應許他們去了嗎?”以超撫弄著頭發,很不自然的笑應道:“是的,這也是出於不得已,但是我又哪裏來的衛隊呢?這真是……”秘書看他這著急局促的樣子,知道他年輕沒有經過這一類的事情,便笑說:“這倒沒有什麽難處,請廳長派幾名兵丁跟去,事後給他們些賞錢就完了。”以超便喜歡起來說:“這倒也罷了,但是我一切的禮節,都不知道,最好再請你老先生同我去,隨時指教指教。”那秘書倒並不為難,立刻就應許了。

  四人的轎子,十名的兵丁,幾聲的鑼,幾響的炮,以超便到了鄉間了。後麵還有幾乘的轎子,內中有一乘,不消說是那位秘書坐的了。其餘是幾位同以超一同回國年輕淘氣的朋友,一定要求以超收他們作隨員,一同跟著來看熱鬧的。以超坐在轎子裏,看見他的族人,數十裏外便遠遠的迎接出來。盤著辮子,赤著腳,敲著鑼,放著炮;經過別的村莊的時候,無數的紅男綠女,簇擁著都出來看這“外國翰林”、“民國局長”,紛紛的議論羨歎。他的族人們,更是興高采烈,兵丁們也揚威耀武的吆喝著。以超心中很覺得不自在。他的朋友們又在後麵,操著英語,大聲呼笑;弄得以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大有“笑而左右顧”的神氣。還是那位秘書老成持重一些,連忙回頭擺一擺手,他們才漸漸的寂靜了。

  從早晨走到黃昏,才到了山腳下,上得半山,進了村子,天色已經大黑了。他們一齊進了祠堂,以超下了轎子,便有幾位須發斑白的老者,迎了出來,倒也穿著長衫馬褂,很斯文的,以超想這一定是族老了,連忙走近一步,要想行禮,他們已經給他作揖。以超想晚輩是應當下跪的,又覺得不好意思,隻得也還了揖;又替秘書和幾位朋友們都引見了,便一齊進入東廂房裏。那中間屋子裏,排設得很整齊,也掛著對子,桌上也排著一架站住不走的自鳴鍾;兩邊便是為他們設備的臥房,在那沉黑的燈影之下,也看不清楚。他們洗過臉,吃過茶之後,以超便請族老們帶他到正堂裏去。族老們笑說:“還是明天早晨行禮好一些,現在先歇一歇罷。”以超不禁紅了臉,方要說話,秘書站起來笑說:“局長的意思,是要先看一看。”族老們連忙站起來,舉著燈在前引路。出到院子裏,隻見二門口都站滿了人,走進正堂的時候,不防那門坎太高,有位朋友竟絆了一交。以超要笑又不敢笑。進到堂裏,一陣的香煙氣味觸鼻,牆壁和香爐燭台,都熏得很黑。許多的祖宗牌位,都重重疊疊的排列著。看了一遍,又都出到廂房裏,晚飯已經備了,大魚大肉的排滿一桌子,也溫了兩壺的酒。以超和朋友們在道上累了一天,看著這些油膩的菜,都吃不下去。隻用了一點,便放下箸,倒是族老們吃了許多。飯後又端進幾盞油燈來,族老們請他們早些安歇;又讓著那些跟來的夫役吃過了飯,安置在後院裏,才陸續的都走了。

  以超進到屋子裏,看了一看,燈影以外沉黑不堪,而且隻有一麵的窗戶,更是十分的鬱熱,似乎氣味很重,便和朋友們,將二門關了,又將床板,都搬到院子裏;一麵隨便的說說笑笑,都入了睡鄉。

  天色剛剛破曉,一陣雞鳴狗吠的聲音,將他們都攪醒了,便起來坐著,說著那位朋友昨晚跌倒的事情。正在哄笑,忽然聽見外麵敲門,嚇得他們都忍著笑,連忙又將床板都搬了進去,穿好了長服,方去開門。原來是看門的進來打掃祠堂,看見他們都起來了,似乎很覺得奇異,他們盥漱了以後,秘書先生也從屋裏出來,一同用過了早飯。族老們也都來了,一會兒廳堂上,紅燭輝煌,香煙繚繞,便請以超去行禮。以超一看堂下站著無數的人,他的朋友們又都先進去,笑著站在兩旁,便覺得非常的不好意思,隻得和秘書一同走了上去,好容易由那秘書如同禮生一般,低聲的逐一指引著。以超跪起的姿勢,很不好看,他的朋友們倒不覺得,隻聽得堂下笑聲連續;以超越發的不好意思起來。行過了禮,族老遞過兩個紅紙包包兒。秘書替他接了,下得堂來,又由族老帶著,各處都看了,也參謁了以超曾祖的墳墓。原來那村子隻有他們同族三十四家,一個十字形的街道,都住滿了。村外便是他們的田地,這時族老便說到他們村裏人少勢微,田地被別族的人占去不少,莊稼也有被人搶割的時候,也曾打過幾回官司,隻是從來沒有贏過,請以超在知縣老爺那裏,給他們提一提。以超隻謙遜著,秘書卻都替他應許了。族老又說:“局長來了以後,他們一定要斂跡的。”以超也隻笑著答應了一兩句,便又回到祠堂裏。

  這時秘書才將那兩個紅紙包兒,交與以超說:“這是一百個小洋,和一件青緞馬褂料,

  是他們送給局長做見麵禮物的。”以超看了不懂,秘書笑道:“這不過是他們的小意思,表明局長不能白來,就是了。聽說這件馬褂料子,還是特意從城裏帶來的呢!”以超這時才明白過來,玩那“不能白來”一句話,心中忽然覺得此來不妥,似乎將自己的人格貶損了,登時生氣著急起來,立刻要托秘書將禮物送回去。秘書笑說:“不但是萬沒有璧還的規矩,而且他們莊稼人,一百角小洋也來的不容易,倘若送了回去,倒顯著局長瞧不起他們,還是收了妥當些。”以超又隻得收了起來。過午的時候,族長又來請以超去聽戲。以超心裏煩躁,本要辭了,一想這正是要陳列我的時候,是一定不能不去的。他朋友們更是不住的催著他走,族老又請以超坐著轎子,帶著兵丁。以超也隻得聽他們的調動,走了幾步,到了村前,下了轎,進到棚裏,那戲還沒有開台,台下已是人山人海,族老們請以超點過了戲,便演了起來。過了兩三點鍾,以超覺得天氣炎熱,金鼓震天,鬧得頭痛欲裂,要去歇息,又不便走開。他朋友們一個一個的都悄悄的回到祠堂裏去,隻有以超呆呆的坐到黃昏。

  將要散戲的時候,掌班的便來請賞,以超拿出五十角小洋來給了他。登時台下又紛紛的議論起來,也有說他大方的,也有說他耍闊的。以超一聲兒不言語,便上轎回到祠堂。月影之下,他的朋友們都在門外說笑乘涼。以超下得轎來,進去盥洗了,換了衣服,又出來散步了一會兒,方覺得略略清爽。他的朋友們看他似乎不很喜歡,也都不和他玩笑,聽他自己走一邊,和幾個荷鋤戴笠的族人們,親親熱熱的談著話。

  以超問他們說:“你們為何不割了辮子呢?梳頭打辮子,豈不耽誤你們種地的工夫麽?”他們遲疑了一會說:“割辮子就不好戴笠子了。”以超知道他們是飾詞,不覺微微的笑了一笑。又問:“我看我們村裏的孩童倒不少,有地方念書沒有呢?”他們笑說:“我們莊稼人,念書是沒有用處的,地裏的事還忙不過來呢。”以後又談到祠堂前這一片空地,為何不栽些樹木?他們說:“一位地理先生說過的,栽些樹木,便破了風水了。”談論之下,以超才曉得他們的生活,是很苦的,連婦女孩童都是終年忙碌,遇見荒年,竟有絕食的時候。以超的祖父,就是因為饑荒,逃到城裏去的。至於醫藥一切,尤其不方便,生死病苦,聽之天命,以超十分的可憐他們,眼淚幾乎要落了下來。

  他們也問了些城裏的事情,又知道以超去過國外,也打聽了些外國的光景。以超略略的對他們說了,他們都十分的愛聽。又說:“多會兒我們有機會也到那些地方去開一開眼。”以超笑說:“你們為何不搬到城裏,找點事做,豈不強如在這裏受苦。”他們說:“城裏的花費太大,我們住不起……”說到這裏,看門的來請以超吃飯。以超才轉身回去,還聽見他們稱讚他和藹近人,沒有官人高傲的習氣。進到祠堂裏,他朋友們都已經坐好了,看見他進來,便笑著說:“以超!你倒做了農村遊行演講員了。”以超笑了一笑,也不說什麽。

  正用著飯,族長帶著兩個人進來,和以超相見了,說他們是山後村裏的人――也是和以超同姓不同宗的――特意來請以超順便去玩兩天。以超暗想不好,雪地裏滾雪球,愈鬧愈大了,不如早些走罷。這時也不用秘書代勞了,自己連忙笑著極力的推辭,說他還有要緊的公事,明早是一定要回去的;下次再來的時候,還要特意去拜望拜望。秘書知道以超有些不高興,便也不說什麽;他的朋友們也玩夠了,都極力的替他辭謝。他們立刻顯出失望的神色,連族長也覺得以超走的太急。隻是以超的意思,十分堅決,也無可奈何,隻得堅訂後約。

  送出他們之後,族長和以超站在祠堂門口,族長問以超,“為何這樣匆忙,明天後天還有戲呢!”以超隻不住的道歉,說: “明天是一定要走的。”也拿出五十角小洋來,請族長分給那些幫忙的人。族長接了也無話可說,又談了一會兒,他便走了,臨行還不住的囑咐以超得工夫再來玩玩,以超一一的答應了。

  族長的影兒,去的遠了。以超才慢慢的自己走到他曾祖墓前,坐在樹下。這時那小村野地,在那月光之下,顯得荒涼不堪。以超默默的抱膝坐著,回想還鄉後這一切的事情,心中十分懊惱,又覺得好笑。一轉念又可憐他們,一時百感交集,忽然又想將他的族人,都搬到城裏去,忽然又想自己也搬回這村裏來,籌劃了半天――一會兒又想到國家天下許多的事情。對著這一�一�的祖先埋骨的土丘,隻覺得心緒潮湧,一直在墓樹底下,坐到天明,和大家一同歸去。

  (本篇最初連載於北京《晨報》1920年5月20日至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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